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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井掌櫃半個月後,陸菊人才知道了情況,在炕上大哭了一場。那天沒有出太陽,陰得很瓷,街上逢了集,楊掌櫃早早起來烙好了餅,並把醪糟罐子和雞蛋都放在了車板上,他要去集上賣東西,臨出門時叮嚀楊鍾到飯時做飯,坐月子的早飯一定要吃結實,雞蛋醪糟泡餅子,雞蛋要煮嫩些,餅子不要掰得太大。到了飯時,楊鍾在廚房裏忙活,煙囪裏直冒黑煙,陸菊人坐在炕上隔窗看著,還正想:燒個雞蛋醪糟就這麽大的煙,是房子走魂啦?!隔壁的柳嫂又過來了。柳嫂是每天都要來一趟照看陸菊人的,陸菊人就取了一堆花花綠綠的布讓給孩子做小衣服,她告訴柳嫂,她小時候家窮,一歲前都是破布裹的,七八歲了衣服上還是補丁摞補丁,她那時就發誓過,等自己將來有孩子了一定要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柳嫂就啊啊地附和著,說:這孩兒有福!陸菊人說:他是有福,你瞧這眉眼,也長得好看吧!柳嫂說:他娘好看,他能不好看?陸菊人說:我長得一般,但我孩兒將來肯定高高大大,是渦鎮最好看的男人!柳嫂說:和井宗秀一樣!陸菊人說:井宗秀,你覺得井宗秀好看?柳嫂說:你覺得他不好看?兩個人就咯咯笑起來。柳嫂能裁剪,但縫製的針腳大,陸菊人倒沒看上,自己要納,柳嫂說:你不要動,月子裏幹活,將來會落病根的,楊鍾是第一回下廚房?陸菊人說:煙嗆著你啦?平時讓人伺候慣了,讓他也伺候伺候我。柳嫂說:楊伯不在,去井家了嗎?聽說井宗秀今日給他爹墳上要立碑子。陸菊人說:他爹不是浮丘在廟裏嗎?有地埋了?柳嫂說:埋了。我都不知道紙坊溝還有你家的地。陸菊人說:啥?埋到紙坊溝那三分地裏了?柳嫂說:遠是遠了點兒,但總算入土為安了。陸菊人立即大聲地喊楊鍾,楊鍾應聲來了來了,端了一碗雞蛋醪糟泡餅,一進廂房門自己先用嘴吞吃了一口荷包蛋,說:下輩子我也坐月子呀,能吃好的!陸菊人說:我問你,是不是井掌櫃埋到紙坊溝那三分地裏了?楊鍾說:是呀。陸菊人說:怎麽能把那個地給了別人?!楊鍾說:不就是三分地嗎?種那麽點麻,不夠個來回路錢!吃吧,趁熱吃,香得很!陸菊人臉色全變了,說:我不吃!你給我端走!楊鍾說:你不吃?那我就吃呀!竟然就把碗端走了,在院子裏吃起來。柳嫂攆出來說:你還真吃哩?!奪了碗又端回來。陸菊人籲了一口氣,說:柳嫂,今日逢集你不去吧?柳嫂說:我不去,隻是拆了被子要到河裏洗洗,我把孩子的屎尿墊子也帶上?陸菊人說:讓他洗!今日不做衣服了,你去忙吧。柳嫂出來,給楊鍾說:月子裏不能讓她生氣啊兄弟。楊鍾卻躁了:我咋逢上這麽個吝嗇媳婦!柳嫂說:這事得讓她知道麽。楊鍾說:我爹送的,與我啥幹係?柳嫂一抬頭,貓就臥在門樓的瓦槽裏,無論她進廂房出廂房還是院子裏,貓都是看著她。她說:與你啥幹係?你不如個貓呀?!

柳嫂拿了被單往南門外的河裏去洗,走到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樹下,新的皂莢正嫩著長,舊皂莢還掛著,就有一顆掉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腳前。柳嫂喜歡地說:呀呀,我還是個德行高的人!旁邊經過一個人,說:不是德行高吧,是嫌你髒,讓洗哩。柳嫂見那人不認識,說:你是哪裏的,會不會說話?正好東背街的割漆匠劉老庚瘸著腿過來,背簍裏裝著一株帶根的野桃樹。別人還在問:腿咋啦?他說:在山上跌了一跤。問:又給廟裏挖了棵野桃樹?他說:咱給廟裏做不了啥事兒麽。問:那啞巴尼姑做野桃核串,那能保佑嗎?他說:能麽。問:那咋還跌瘸了腿?他說:要不保佑,就跌得沒命了。柳嫂和人吵嘴,他也不滿了外村人,插了一句:鎮上人幹淨得很,就是有這老皂角樹!那人說:既然人都幹淨,就沒必要長皂角樹了。劉老庚一時倒沒話了,嘴張了張,卻低頭走了。柳嫂說:你看這皂莢掛在樹上像啥?那人說:像刀子。柳嫂說:知道了吧,樹都在仇恨你哩!但柳嫂到了河邊,往水裏照自己,果然頭發又亂又髒,就砸碎了皂莢,還沒洗被單,先洗起了頭。

洗畢了被單,柳嫂回到家裏還換了一身淨衣服,便聽見院子那邊陸菊人在哭,而且越來越悲切,她就喊叫:楊鍾,你媳婦咋哭了?楊鍾這一年來跟著黑河岸彭家砭的彭拳師學武術,他又小又瘦,楊掌櫃是想讓他練著能把身坯子發開,他卻迷上了武術裏的輕功,這陣在院子把五顆雞蛋放到一張刻了淺窩的木板上,然後雙腳小心地踩上去,第一次踩上去碎了兩顆雞蛋,重新換個雞蛋再踩上去,又碎了三顆雞蛋。他不理會柳嫂,柳嫂又喊叫:你耳朵塞驢毛了聽不見,你媳婦哭得那麽凶,你不去看看啥事?楊鍾一下子火了,拿起還沒有碎的兩顆雞蛋,叭地砸在廂房的窗子上,罵道:你是哭喪哩?!柳嫂趕緊過來拉,說:讓你去看看你媳婦有了啥事,你卻在院子吼?你是當爹的人了,還不生心!那雞蛋是你爹從我家買了給你媳婦吃的還是讓你耍的?楊鍾說:我練輕功哩。柳嫂說:練個狗屁。

陸菊人哭聲不止,雞蛋甩在了窗上,蛋清蛋黃鼻涕一樣吊在窗格上,濺到炕上,她看著楊鍾那個小腦袋上頭發又脫了幾片,紅紅的皮肉**,像火裏燒出的柿子,嘬嘬嘴在給柳嫂說:我是打她啦?倒是她三更半夜地把我往炕下蹬。柳嫂說:甭說了,我臉都臊哩,你那事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楊鍾說:我有啥事,我隻是沒她大,沒她高,可她再大再高還不在我身底下?!柳嫂說:今日咋沒見把褥子晾出來?楊鍾說:晾褥子又咋啦?那是孩兒尿的。柳嫂說:孩兒能尿那麽大一片?以前晾褥子在院子裏,現在晾到院外了,有了孩兒可以栽贓了?!楊鍾恨道:你!出院門就走,雙腳一顛一顛的,像雀步一樣。陸菊人的哭聲更大了。柳嫂就進了屋,說:哭吧,哭吧,落下眼病以後有你受的罪!低頭瞧見孩兒的裹被解開了並沒有再包,光嘟嘟地晾在那裏,忙去包裹了,說:你哭,使勁哭!陸菊人卻不哭了。

不哭了,眼淚還在流,大熱天的隻覺得頭涼,臉涼,手腳冰冷,她沒有轉過身來,還望著窗外。院牆根的石縫裏有了半條蛇皮,白花花的,像洗得淡了顏色的布,蛇是在廟裏蛻的皮嗎?蛇蛻皮一定是疼痛的,才一半還夾在石縫裏,一半掉到牆根的草叢吧。而簷角下的那張網上沒見了蜘蛛,這張網一直以來總想著能網住天的,上邊卻落了片樹葉,搖搖欲墜,突然就飛過來一隻鳥,竟然一下子把網全部撞破了。陸菊人在想:怎麽就送給了井家?後悔自己隱藏秘密,如果早說了,公公是不會送給人的。可為什麽就沒有早說呢?是自己命裏沒有呢,還是活該就是井家的?院子東邊的牆裏有了一朵花,花在行走著,噢,那不是花,是蝴蝶。

還在開春的時候,她看到過附在爬壁藤上的卵化成了幼蟲,幼蟲一直在吃藤葉,到了實在吃不動了,用尾部勾住藤蔓開始了吐絲,它吃進那麽多的藤葉全變成了絲,絲就將它又包成了蛹,現在是蛹殼裂開鑽出了蝴蝶?蝴蝶是杯口那樣大啊,後翅上還拖著斑斕的尾巴,它向西牆角的杏樹飛去,空中便有了一道金屬般的光澤。

院門口有咳嗽聲,進來的不是楊鍾,戴著草帽的楊掌櫃,提著一顆豬頭,過門檻時豬頭嘴裏塞著的豬尾巴掉了,他一邊撿著重新塞好,朗聲叫:楊鍾楊鍾!人呢,人呢?柳嫂從廂屋出來,說:你真舍得,卸了個整頭。楊掌櫃說:家裏得有腥氣啊!麻煩你又來照看了,楊鍾不在?柳嫂說:兩口子頂了嘴,他出去了。楊掌櫃說:都是另一輩人了還頂嘴,這不成器的東西!柳嫂說:多少錢一斤?楊掌櫃說:價比前幾天又貴了,嘿,生意再不好還吃不上一顆豬頭啦?!前巷子的四爺說要續族譜,問我孫子的名字,你說叫個啥好?柳嫂說:你這爺當得操心的!楊掌櫃聽到了響動,見陸菊人從廂房也出來了,把褥子往靠在院牆的梯子上晾,就說:孩子得有個響亮名的,我想了個楊繼富,又覺得富字叫起來嘴皺著,叫著嘴能張開的好,叫楊有貴?陸菊人知道公公是說給她聽的,腳卻被地上的貓食盆絆了一下,食盆裏還有一些吃剩的東西,順口說:剩剩。楊掌櫃說:咋能叫這賤名字?陸菊人說:普普通通的孩兒麽。楊掌櫃說:楊家的後代咋是普通?我指望著出人頭地哩,能當官的就當官,能富豪的要富豪。陸菊人說:唉,你兒叫楊鍾,這鍾從來沒響過。柳嫂說:名字賤了好養。楊掌櫃看著晾出的褥子上又有著那麽大一片子濕,說:咋讓孩子又尿炕了?柳嫂裝著沒聽見,陸菊人也沒有說話,低頭就進了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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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渦鎮隻有兩種天氣,就是刮風和不刮風。不刮風的時候,霧就罩著,家家燒飯的煙和燒炕的煙也貼著地麵,人一走過,就上身,像是著了火。一旦刮了風,風就帶哨子,街道上的塵土唰唰地往一邊吹,像流過的水,更像無數的蛇在躥。所有的樹都落了葉,樹皮越發的黑,唯獨那些柿樹上還零星地掛著柿子顯得格外紅豔。那些柿子是樹的主人在夾柿子時特意給鳥留下的。天冷著鳥不多了,從虎山上飛來的鷹看上去有時是在盤旋,有時就是站在空中,它們高不可及,不肯落下來。而樹丫上,城牆沿,房脊梁跳來跳去的都是些烏鴉。鎮上人從來認烏鴉是吉祥鳥,喜歡著那密黑光亮的羽毛,更喜歡它的聲音,一叫喚,呆滯的冷清裏就有了活泛,而且能預警,如果所有的烏鴉一齊噪了,就是黑河白河岸上有了過往的隊伍,或者狼,來了一群,齜著牙,好像微笑著,拖著掃帚尾巴。

楊鍾經陳先生針灸了半個月後,尿炕的毛病終於止住,但無論什麽偏方,用柏朵何首烏熬水洗呀,塗抹生薑、苦楝、大蒜搗成的膏呀,甚至把蛆在瓦上燒幹研粉以童尿衝服了,頭發還是脫,脫成了斑禿。陳先生也說這是觸犯鬼神之病,不是藥物能治愈的,陸菊人就強逼了楊鍾一塊到130廟裏祈禱去。

兩人收拾了一把檀香和一罐蓖麻油,一高一矮才走到中街,楊鍾時不時要逃跑,陸菊人就拉住他的手,拉住手又怕外人看見了笑話,讓他走在前麵,還把油罐提上。楊鍾說:我這不是病麽,練輕功練的,兀鷹在天上飛哩,兀鷹頭上就沒毛,可能我也會飛呀。陸菊人氣得說:那你飛麽,摔死了你,爹是年紀大了,剩剩還小哩!楊鍾說:我在家裏是重要啦?!陸菊人沒理他,遠遠看到南門口外的河麵上有了船,石堤上人影忙亂,心裏想:阮家的船從縣城回來啦,不知今日有沒有進貨了各種顏色的絲線,該給剩剩的裹兜上繡個蟾蜍才是。一般的裹兜上都繡花呀魚呀或者兔子,陸菊人卻偏偏就喜歡蟾蜍。自從圓過房後,她的個頭又長了一截,胸大了,肩膀也厚實,尤其生了剩剩,腰粗一直沒有細下去,就顯得有些腰長腿短,因此多是穿過膝的長襖。我怎麽偏偏喜歡了蟾蜍呢,是不是我越來越要長得像個蟾蜍呀?陸菊人為她的想法好笑,就笑了。楊鍾說:你笑我了,我說的不對?陸菊人說:從廟裏回來了,你提醒著我,得去買些絲線的。楊鍾說:我給你說話哩,你當耳邊風啦?!正要發脾氣,斜對麵卻有人喊他,是阮天保在安記鹵肉店裏吃鹵肉。渦鎮有七八家鹵肉店,最有名的也就是安家。楊鍾說:吃肉呀,是今日搭船才回來?阮天保說:當爹啦?啥人都當爹啦!你不請我的客了,我請你吃,來個肝子?阮天保給楊鍾說話,眼睛卻在陸菊人身上溜。陸菊人裝著沒聽見他們說話,拍了拍襟上的土,揚頭看天。天上一群撲鴿忽地飛過來,似乎要掉到地上呀,忽地一斜又飛去了遠空,像飄著的麻袋片子。她認得是城隍院裏的撲鴿。城隍院早沒有了城隍,那些年在那裏辦小學,阮天保和井宗丞是高年級,陸菊人陪著楊鍾讀低年級。阮天保是騙吃過楊鍾帶的蔥油餅,說:我給你咬出個山字!就吃了兩口,蔥油餅上是有了個山字形,但蔥油餅一半卻沒有了。那時阮天保的眼睛就小,現在人一胖眼睛更小,像是指甲掐出來的。楊鍾在嘿嘿嘿地笑著,低聲說:咱進去也切一盤?陸菊人瞪了一眼,楊鍾就高聲說:不啦,不啦,我還有事的。卻把油罐子給了陸菊人,進去捏上一片肉放在嘴裏。阮天保說:人和人比不成,哥還沒個媳婦了。楊鍾舌頭攪和著,說:你能缺女人?城裏的花姐多嘛。阮天保說:這倒是,我是把十個八個的孩兒卻一攤鼻涕似的甩到牆上,糟蹋了!聽說孩兒能說話了開口先叫著誰,誰就會先死的,你家孩兒一叫爹,會不會是……陳來祥就死了?陳來祥掮了一個梯子正從街上過,他橫著掮,旁邊人嚷:你是霸路呀,順著掮!阮天保看見了陳來祥就作踐陳來祥,陳來祥聽到了,說:我沒惹你,你嚼我啊?!鹵肉店裏的人都笑。陸菊人咳嗽了一下,提著油罐往前頭走了,貓也跟著。

陸菊人進了廟,楊鍾是隨後也進來,卻見在一個巨石上有人正翻修亭子,石下的人把瓦一疊三頁往上拋,石上的人順勢接了,都不言語,一拋一接,節奏緊湊,輕鬆得像雜耍。楊鍾覺得好玩,就說:我來,讓我來!三下兩下躥上石頂,但他接不住拋上來的瓦,瓦打了手,又掉到石下,就碎了。石上人說:避遠避遠!不讓楊鍾接瓦了。楊鍾說:我會輕功哩!有沒有油紙傘,我能撐了傘飛下去,信不信?石上的人說:你抓著你頭發就飛起來了!可惜頭發太少。陸菊人覺得丟人現眼,喊了兩聲,楊鍾還在和人打賭,她就去了大殿。

好久沒到廟裏來了,大殿的門石竟然重新粉刷了,陸菊人摸著牆,牆是白石灰搪了好,摸著門,門是深紅色的也好,就隱隱約約地聽見了尺八的聲音。尺八聲不是從殿裏傳來的,扭頭往四下裏看,也沒有見到寬展師父。師父是在她的禪房裏,還是又在廟西南角那些野桃樹下?陸菊人聽著尺八聲,眼睛盯住了殿的兩邊掛著的木牌,一邊木牌上刻著: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一邊木牌上刻著:安忍不動,靜慮深密。她勉強還能認得這些字,卻不懂其中的意思,還想著:這木牌上的漆掉片了,咋沒換換?就進了殿給地藏菩薩前的燈中添油。燈碗子又大又深,她把一罐油全倒了進去,燈芯突然大了光焰,撲忽撲忽地閃,她便覺得是自己的心髒在跳。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雙手合起十指望著菩薩禱告,她說:菩薩啊菩薩,我男人頭上出疔,老是脫發,看著讓人心裏發潮,那味道也不好聞,這是身上有毒了還是中了邪,你要治治他,總不能讓他把臉也長到頭上。正念說著,半空中撲哧一笑。陸菊人嚇得差點叫出聲,抬頭看時,殿梁上就跳下來一個人,竟然是井宗秀。陸菊人頓時來了氣,說:啊,你,咋是你?!起身便往殿門外走,腳在門檻上磕了一下,也沒停頓,就下了台階。井宗秀覺得自己是太唐突了,忙叫:妹子,妹子!陸菊人回頭說:誰是你妹子?我可比你大幾歲的!井宗秀攆出來,說:啊嫂子!陸菊人說:楊鍾比你大了?井宗秀就尷尬了,嘴裏含混不清,說:嘿,嘿嘿,那我要叫你夫人,楊夫人。陸菊人還在生氣著,但站住了,把貓抱在了懷裏,說:我嫁的是楊鍾,我算哪路子夫人?說完倒笑了一下,又把貓放下地,貓就在柏樹上一跳一跳地接柏籽,柏籽接不住,總是落在它的頭上。陸菊人看著井宗秀手腳無措的樣子,說:你在殿梁上幹啥哩,掏鳥啦,菩薩廟的殿梁上你也敢上?!井宗秀便活泛了,忙解釋廟裏整修,他師傅來攬了活兒,他是在殿梁上彩繪的,說:剛才我不是笑你禱告,也不是笑楊鍾病,你說楊鍾把臉長到頭上了,我倒是把頭長到臉上了才笑的。陸菊人這才正眼看著井宗秀的臉,井宗秀的嘴唇上下巴上是長了胡須,有二三指長,但稀稀落落的。陸菊人說:就那幾根,也叫把頭長在臉上?井宗秀說:胡子稀,幾天不刮了邋遢的,你說楊鍾身上有毒有邪的,我更有毒有邪呀,你瞧我這臉上不停地冒疔疙瘩,後背和肺心也都有哩。井宗秀的臉上是有三個疔,鼻梁上的那個比綠豆顆還大,陸菊人哦了一下,把手伸了出去,伸出去的手又舉高了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她說:臉上的疔不能擠的,癢了就蘸口唾沫塗塗。你們男人家咋都是這麽大的邪毒?井宗秀卻說:是了好,蠍子和蛇有了邪毒,人才怕的。陸菊人說:那你是蠍子還是蛇啦?!井宗秀又被戧住了,拿手在耳朵上搓,他的手上盡是五顏六色的膏子,耳朵也就成了花耳朵。他開始沒話尋話了,說:啊楊伯身骨子還硬朗?陸菊人說:還硬朗。井宗秀說:剩剩呢,剩剩也乖?陸菊人說:也乖。井宗秀說:給孩兒咋起了這麽個名?我聽陳先生說人的名字重要哩,叫著如念咒,寫著如畫符,好名字能帶來好運的。陸菊人說:還能指望他成龍變鳳啊?!井宗秀又一時沒了話。貓逮不住柏籽,又在那裏用爪子抓蝴蝶,還是抓不住,一抓抓了空。井宗秀說:啊,啊,啊我一直還要謝你哩,但你在月子裏不方便去,後來師傅又找了我來幹活,也就耽擱下來,今早上我還想這事的,偏偏就……陸菊人說:咦,要謝我,謝我啥的?井宗秀說:聽楊伯說,紙坊溝那三分地還是你帶來的胭脂粉地,這我得謝你呀,一輩子都要謝的!陸菊人這下半會兒沒出聲,嘴咧了一下,鼻腔裏有了一個輕響,說:這你該謝!井宗秀看著陸菊人,陸菊人臉上沒有惱,也沒有笑,定得平平的,說:你既然說到那塊地,我就給你說,我能把那三分地帶來,那可不是一般的地……你明白我的話嗎?井宗秀說:你是說……陸菊人卻一揮手,頭上的帕帕竟掉下去,她彎腰拾了,重新搭在頭上,說:不說了,啥都不說了,以後就看你的了井宗秀!說罷轉身就走了,再沒回頭。井宗秀像一截木頭戳在了那裏,而尺八聲再次飄來,一時廟院裏就像漫起了一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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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分地確實不是一般的地啊,可井宗秀並沒有弄明白陸菊人的話是指那塊地供了爹安葬呢,還是再指了別的,他正猶豫說不說出地裏埋葬的那些東西呀,陸菊人卻一揮手,說走就走了。

井宗秀是在那個廟裏請了一夥匠人在家裏安排著拱墓的活計,但匠人們一離開,他獨自又去了紙坊溝,他要親自給爹挖出墓坑。後半夜,山黑風緊,星光暗淡,墓坑挖到兩丈深,钁頭碰出了火花,下麵是一塊石板,石板下是一個古墓。井宗秀還在想,爹的墓和古墓重合了是不是吉利?沒想到古墓裏埋的是武士,一具骷髏上有鎧甲,聯線已斷,銅片散亂,兩把銅劍,一件弩機,三個戈,四個矛。周圍分別還放著一隻橢圓的有子母口有熊抱臉有獸蹄足的銅鼎,一隻直口豐肩深重腹的銅鐎,一隻對飾著鼻鈕穿環的銅扁壺,一隻短柄豆形的銅熏爐,還有一隻銅罐、一隻銅盤和一麵銅鏡。銅鏡並不大,圓形圓鈕,並蒂蓮珠紋鈕座,座外一周符號紋,外麵是文字,湊近燈火看了,不知從哪個字為句頭,就以內字開始認:內清質昭日月光明夫日月心忽而願忠然而不泄。井宗秀叫了聲:天呐!甚至爬在了這些古董上,抬頭看天,一片雲正蓋了月亮,再扭脖子看四周,隻有草在風裏搖晃。他脫下外衣把古董包了,放在背簍底,又在上邊拔了些草蓋上,天未明背回家來藏了。在古墓的基礎上新拱了墓室,埋葬了爹後,井宗秀就去了一次縣城,除了留下那麵銅鏡,其餘的古董全賣給了亮寶閣,一下子攢下了一千八百個大洋。

井宗秀自此不露聲色,甚至穿起了緇色褂,著草鞋,躬服袖手,十天八天的連臉都不刮。再是去了龍馬關找了布行韓掌櫃,求人家能讓他進些染料在渦鎮也開個作坊,但韓掌櫃以渦鎮已有德裕布莊而染坊也應是德裕布莊經營的理由拒絕了他,卻說:長得體體麵麵的咋是個窮命啊!送了他一件洋布衫子。井宗秀離開時,在門口又看見了那匹馬,摸了摸馬背,馬響了個噴嚏。他返回到黑河岸上了,就把衫子脫下來,“日”地扔到了水裏,說:哼,我要你的衫子?!進了鎮,正逢著鹽行的吳掌櫃給他娘過三周年冥日,寬展師父請了黑河白河岸上別的寺廟的和尚來做焰口,吳掌櫃一高興,提出了要整修130廟。整修廟宇肯定少不了重繪棟梁,井宗秀便把畫師叫來承接了活計,思謀著有掙錢的名分了,才好慢慢地花銷已有的錢財。

井宗秀雖然幫畫師承接了活計,但畫師從鄰縣帶來了兩個徒弟,並不特別重用井宗秀,也不肯把最核心的糊布技術教給三個徒弟。糊布就是在彩繪前先在棟梁上糊上白布,然後在白布上塗石灰泥子。而白布如何糊上去,糊幾層,知道要用豬血,又怎樣給豬血配料,他們做徒弟的全不掌握。每天一開工,畫師就派井宗秀去張屠戶那兒買豬血,用罐子接了新鮮的豬血回來,師兄杜魯成已把白布裁好,師弟孟六斤還在調各種顏料,畫師罵罵咧咧著,不是嫌手腳不麻利,就是恨沒眼色:給我泡的茶呢?到現在了我還喝不上一口水!等到要調製豬血了,畫師卻不讓徒弟們在跟前,支使著都到昨日糊好的殿簷頭彩繪去。三人是到殿簷頭的腳手架上,仰著身子一筆一畫描繪,杜魯成肚子窩蜷在那裏一會兒就呼哧呼哧直喘,但他一絲不苟,畫筆不停地還要在嘴裏備唾沫,很快嘴上就變得五顏六色了。井宗秀說:六斤,六斤。孟六斤卻坐著吃煙鍋子,嘴占著,嗯了一聲。井宗秀說:你知道四髒嗎?他們平日喜歡把世上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每一項都歸納成四樣出來。孟六斤說:我知道四香,桂花酥鹵豬肉,新媳婦的舌頭開缸醋,還有四髒?井宗秀說:有呀,爛眼窩連瘡腿,小孩的屁眼畫匠嘴。孟六斤就看著杜魯成的嘴,拔了煙鍋杆子,水淋淋地笑。杜魯成說:六斤你是來幹活的還是來吃煙的?孟六斤說:為啥不吃煙?咱把師傅當爺伺候,師傅把咱當賊防備,這徒弟就一輩子不出師?杜魯成說:師傅給咱了飯吃,不出師就不出師麽。來給我撓撓背。孟六斤說:你不說撓我不覺得癢,你一說撓我也癢得不得了。自個就解開懷捉虱,虱子越捉越多,幹脆脫了衣服,翻過來,拿了木榔頭在衣服的褶縫處挨過砸,砸出的血紅哈哈一溜子。井宗秀說:我去上個茅房。從腳手架上下來,去了茅房沒有屙尿,卻翻過茅房牆悄悄去了畫師居住的平房,就躲在了後窗外。井宗秀終於看到畫師是把豬血倒在盆子裏,豬血已經凝成塊狀,再把稻草剪了短截攪進去,雙手不停地搓洗,血塊果然就化了。然後把石灰粉往裏和,一次抓那麽一點,攪勻了,再抓那麽一點攪勻,畫師的後脖上似乎一直發癢,他的手就往後脖子上撓一下,後脖子上滿是灰粉。直到盆子裏的豬血和石灰攪得不稀不稠了,他往裏插起筷子,筷子立住了,就端起杯子喝茶。喝茶並不是一下子嗞掉,而噙了茶涮嘴,咕嘟嘟一陣響,然後一仰脖子嗞了,才閉了眼歇息。井宗秀想:原來就這麽簡單麽,師傅不肯傳授?!不覺哼了一下。這一哼,師傅發現了,抓住井宗秀的頭發把他從窗外拽了進來,說:我就靠這點吃飯的,你來偷我!井宗秀說:師傅師傅,你是我師傅!畫師說:師傅叫在嘴,底下蹬黑腿!井宗秀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是我爹!畫師說:你爹死了,你是咒我死?井宗秀說:我爹死了我才認你是爹!畫師知道井宗秀已偷學了藝,說:你都看清了?井宗秀說:看清了。畫師說:一竅不得,少賺幾百,我今日是給了你幾百兩銀子!井宗秀說:我謝謝師傅!畫師啪地打了井宗秀一個嘴巴,說:這技術你不能告訴他兩個!井宗秀說:我守口如瓶,死都不說!畫師說:那我再教你,用這豬血泥子塗在原木上了,糊上一層白布,再塗一道,再糊一層,塗上三道糊上三層了才能在上麵彩繪。

井宗秀很喜悅,表麵上若無其事,重新回到殿簷腳手架上,還給杜魯成和孟六斤說了四難聽:鏟鍋伐鋸驢叫喚,石頭堆裏磨鐵鍁。描繪到了晌午,畫師來讓杜魯成去做飯,杜魯成蒸了饃,燒了一鍋菜湯,孟六斤嘟囔:還是沒肉啊?!畫師罵道:我能有多少錢,你來把我殺的吃了!井宗秀就說:能有白饃吃就不錯了,今天我生日,晚上我請大家吃鹵肉!

到了晚上,井宗秀果真買了三斤鹵肉,還買了一壇老酒,在畫師的住屋裏吃喝。孟六斤說:過生日該熱鬧的,可憐咱沒師娘也沒媳婦,我去把老尼姑叫來吹吹尺八?杜魯成說:尺八那聲音苦苦的,不中聽。宗秀愛戲,你來唱一段。井宗秀說:我隻是愛聽,唱不了。咱給師傅敬個酒吧。畫師卻說:這一天是你生日,卻是你娘受罪日,先給你娘敬酒,她沒在場,你端一杯酒給那古柏吧。井宗秀端了酒杯出門往古柏去,吳家的一個夥計便匆匆跑了過來,叫:井宗秀,井宗秀!井宗秀說:你咋來這兒,啥事?夥計說:我家掌櫃請你們師徒四人去家裏哩。井宗秀就領了夥計又返回屋裏,畫師說:吳掌櫃仁義,見我們活兒幹得好,是賞我們禮物呀,還是提前要付工錢?夥計說:這我不清楚,掌櫃蠻高興的,可能有好事。畫師說:咱的酒肉先放下,說不定吳掌櫃七碟子八碗的給咱擺了一桌子!

四人洗了臉,鞋帽幹淨地去吳家,街上就碰見了打更的老魏頭,老魏頭說:宗秀,我剛才見鬼啦,舌頭伸得老長,走到前邊白世強家的後窗下突然消失了。畫師趕忙掏了煙鍋子,說:給我點煙!鬼怕火哩。四人心裏毛毛的,再往前走,經過了白家的後牆外,傳來有嬰兒的啼哭,接著隔壁人家在高聲問:世強,生了?院子裏應道:生了。又問:男的女的?又應:唉,不會生,女的。那隔壁的問話人停了一下,說:也好,也好,是皇後娘娘嘛!井宗秀便低聲給畫師說:這鬼投胎啦?沒想畫師卻惡狠狠說:女人都是鬼投的胎!

到了吳家大門,孟六斤先進屋,立即又退出來。畫師說:狗咬哩?孟六斤說:庭堂裏人多得很。畫師說:沒見過世麵!吳掌櫃已經迎了出來,喊了聲:把院門關了!院門就哐當關了,吳掌櫃笑嘻嘻地招呼師徒四個進庭堂,果然裏邊有許多人。坐在椅子上的那個瘦矮個劈頭蓋腦地就問:誰是井宗秀?井宗秀聽到聲音,覺得又高又尖,還想:這咋是公雞嗓子?!杜魯成拽了他的襟,說:問你哩。井宗秀忙從畫師身後站出來,回答道:我是。那人說:就你們四個?井宗秀說:就四個,這是我師傅,他是師兄杜魯成,他是師弟孟六斤。那人說:給我綁了!上來八個壯漢,拿了麻繩就綁。先綁的是畫師,畫師說:是綁票嗎?我們幹活吳掌櫃還沒付工錢哩。吳掌櫃說:這是縣保安隊的長官!畫師說:我們犯啥治安了,綁人?吳掌櫃說:這我不知道呀!畫師說:你不知道,你就把我們叫來?吳掌櫃你沒良心,我們給你幹活哩,你給我們設“鴻門宴”!綁到孟六斤,孟六斤像殺豬一樣叫,嘴上就挨了一拳,門牙吐出來,就再沒吱聲。杜魯成塊頭大,他又渾身用勁,後腿彎子被踢了一下,跪在了地上,一根繩子沒綁牢,又續了一根繩子。輪到井宗秀了,井宗秀倒把胳膊張開來讓纏繩子。那人說:你能配合,那就綁鬆些。

全都綁完了,再用一根麻繩把四人拴成一串,一夥人打著火把把他們押著去了南門口外。月光下,水邊早停靠了一艘船,柳樹梢上還站著一隻鳥,黃顏色上有黑斑點,頭和臉像貓,聳著雙耳叫,它一叫,遠處的石堤上還有了一隻同樣的鳥也在叫,聲音沙啞,開始似乎在呼,後來又似乎在笑。那夥人不認識,說渦鎮還有這麽怪的鳥,井宗秀說:這是鴟鵂。

在縣城裏過堂,他們的罪狀是共產黨在平川縣的殘渣餘孽。畫師叫苦不迭,說他們一直給寺廟裏做活,都是積德行善,怎麽就成了共產黨?孟六斤也說:共產黨就是麽,還殘渣餘孽?!井宗秀瞪了一眼孟六斤,說:你覺得吃虧了是不是?審問人就喝了一聲:井宗秀!井宗秀說:在哩。審問人說:你哥叫井宗丞?井宗秀說:嗯?這才明白了抓他們的緣故,一時睜大眼睛看著審問人。孟六斤說:他哥就是井宗丞,井宗丞是個共產黨!審問人沒有理睬孟六斤,說:是你哥?井宗秀說:是我哥。可他是他,我是我,這就像樹上長樹枝股,一枝股往東,一枝股往西。審問人說:樹枝股是不是都長在一個樹上?井宗秀說:那我爹我娘不是共產黨呀!審問人拿出了一件東西,啪地拍在桌上,這東西是從井宗秀身上搜出來的,說:為啥你就有凶器?井宗秀說:這不是凶器,是抹石灰泥子的刮刀。審問人說:刮刀是不是刀?井宗秀說:算是刀,如果帶刀就是共產黨,那我還長著雞巴,也是強奸犯了?!審問人說:你還能狡辯啊!杜魯成說:他平時話少,他不是狡辯的,他說的是實情。審問人說:實情?那我問你,你把杜鵬舉叫啥的?杜魯成說:叫叔,是我本族的二叔。他一家被官府殺的殺了,沒殺的也逃跑了,我不想姓杜了,把木字取了,要姓土呀。審問人說:是誰把杜鵬舉的頭從廣場旗杆上取走埋了的?杜魯成說:是我。他的頭在那兒掛了半個月都臭了,總不能老掛在那裏麽。畫師說:長官,這你審過了,他們兩個是共產黨的親戚,我和小徒弟就沒事了,讓我們回吧。審問人說:你三個徒弟兩個都是殘渣餘孽,你能脫離幹係?!

結果師徒四人關在了一個牢裏,畫師和孟六斤整日罵井宗秀、杜魯成,井宗秀、杜魯成則悔恨不該給吳掌櫃家幹活。

***

吳掌櫃和嶽掌櫃都是渦鎮的大戶,論財富吳家當然第一,但嶽家族裏曾出任過幾屆鎮公所主任,場麵上的勢力又壓製了吳家,自最後一屆主任遭受孫子被害,鎮公所癱瘓了,吳家就完全代表了渦鎮。井宗秀師徒一被押走,傳出是嶽掌櫃舉報的,130廟沒能整修下去,吳掌櫃的老爹窩了一口悶氣,肚子上長出個疙瘩來。這疙瘩先是杏仁大,後來核桃大,硬得像石頭,以至於大到一個拳頭模樣了,人就死了。

楊掌櫃並不理會吳家和嶽家的明爭暗鬥,隻是哀歎了井家:怎麽就接二連三地出事?井宗秀有表姑在白河岸的萬家寨,平常來往得並不多,可井家一出事,那個表姑就拉來一頭毛驢,把自己的表姐接去了她家。那天,楊掌櫃在門前的癢癢樹下,看著井宗秀娘遠去的背影,唉唉地叫著,拿拳頭在樹上砸,樹上的毛就落在他脖子裏,渾身都在癢。此後幾天裏,他是見人就說井家的可憐,一邊說一邊又在身上撓,他一撓癢,聽的人都癢著也撓,這癢竟十天不止,好多人就把前心後背全撓得血啦啦的。後來,楊掌櫃幾次路過井家屋院,見院門掛鎖,門簷瓦槽下有七八個鳥窩,一走近,成群的麻雀轟然起飛,隔門縫瞧著院角安放的那尊石土地爺身上都滿是鳥糞。楊掌櫃給楊鍾說:家裏不能招太多的雀,雀碎嘴多舌的就容易有事。楊鍾便去井家掏鳥窩,正碰著有人翻院牆,拉住腳拽下來,斥問要幹啥?那人說屋牆上晾著煙葉串子,楊鍾罵你偷人呀,那人說井宗秀不得回來了,煙葉壞了可惜,楊鍾一拳把那人打趴在地上。那人比楊鍾還高,被打了不甘心,從地上撿磚頭,說:你敢打我?楊鍾說:打過了。那人說:你再敢過來打?楊鍾偏往跟前走,那人把磚頭撂過來,楊鍾雙腳一躍,沒砸著,那人喊:打人了,打人了!楊鍾說:你喊,讓鎮上人都來了認認賊!那人閉了嘴,順牆根一溜煙跑了。

楊鍾回家顯擺他打了賊,陸菊人說:你和爹能不能去牢裏探望他,看看是啥情況?楊鍾說:能有啥情況,以前逮住的共匪都殺了!楊掌櫃說:閉住你的臭嘴!他是共匪?陸菊人說:他是死不了。楊鍾說:你是縣政府呀還是閻王爺?陸菊人瞪了一下白眼,說:你往世上看看,凡是上有老下有少的人,他擔待的事情多,一般都死不了。楊鍾說:他爹死了,娘被親戚接走了,又沒兒沒女,他有啥擔待?陸菊人說:你不懂!對楊掌櫃說:爹,人在牢裏時間長了會想不開,出事麽,有人去探望了,靜靜他的心,或許容易熬下來。楊掌櫃覺得兒媳的話有理,就讓陸菊人炒了一盒豬肉片子,又裝了一袋子煙末,第二天和楊鍾坐船去了縣城。

父子倆出去了一天,陸菊人就抱著剩剩在院子的捶布石上坐了一天,沒吃沒喝,把捶布石都坐熱坐軟了。她給剩剩說:那三分地不是好穴?要真是個好穴了,你笑一下。剩剩隻是抓她的奶,噙了狠勁吸。她說:你還沒長牙哩就咬我!那是個好穴呀,我明明看到竹筒上起了兩個氣泡的,是好穴他該一切都順當呀,是不是他爹埋的日子還短?你隻知道吃,給娘笑笑。剩剩還是急迫地吃奶,奶是孩兒的糧食袋子,不一會這袋子就癟了,剩剩仍是不丟口。陸菊人突然覺得自己操閑心了,說那麽多話讓別人聽到會笑話,忙看看院門口,又看看院牆頭,心裏說:我不思量了?!抱著剩剩站起來,看到門樓瓦槽上的貓也在看她,卻又低聲說:不思量咋能就不思量。這時候天上起來火燒雲,瞬間把滿院子都照得紅堂堂的。

而楊掌櫃父子在縣城並沒見到井宗秀,他們戰戰兢兢立在縣政府門口打聽,門口的哨兵背著槍,根本不讓他們進去。父子倆看著縣政府院邊有一座高樓,心想那裏肯定是牢房,就轉到高樓後牆外,拍著牆喊井宗秀,沒任何反應,就蹴在牆根把帶著的豬肉片子吃了,趕往渡口,阮家的船已經返回,隻好徒步走黑河岸的官道,後半夜雞都叫三遍了才到家。

其實,這期間,縣城牢裏所有的犯人都不準探視,所有的案子也都沒有結辦,因為舊縣長調離去了省城,而秦嶺西南雙水縣的麻縣長調來履職。麻縣長是個文人出身,老家在平原,初到雙水縣任上原本一心要造福一方,但幾年下來,政局混亂,社會弊病叢生,再加上自己不能長袖善舞,時時處處舉步維艱,便心灰意冷,興趣著秦嶺和秦嶺上的植物、動物,甚至有了一個野心,在秦嶺裏為官數載,雖建不了赫然政績,那就寫一部關於秦嶺的植物誌、動物誌,留給後世。他到了平川縣,見平川縣經濟比雙水縣要落後,官場矛盾更複雜,社會治安更差池,便以情況陌生要調查了解為名,呈上來的公文就一律壓著未做處理。

這一日,麻縣長從縣南青柯坪鄉回來,又采集了十幾樣新見的草木,回到辦公室吃茶。天突然起了風,辦公室的窗子未關,吹著桌子上的公文,竟然有冊紙頁嘩嘩嘩地翻動起來,他近去看了,就是井宗秀師徒四人的案卷。麻縣長當下起身:風能翻案卷,這是什麽意思,是天意要這宗案子一吹了之?就坐下來閱讀案卷,覺得這隻是共匪的家屬親戚麽,並沒有參與也沒有包庇,已經關了一年了也算懲治吧。於是,提筆批了文,就把人放了。

釋放時,麻縣長是站在窗前,窗前下有十幾盆他栽種的花草,有地黃,有蓽撥,有白前,白芷,澤蘭,烏頭,青葙子,蒼術,還有一盆萊菔子。他喜歡萊菔子,春來抽高薹,夏初結籽角,更有那根像是蘿卜,無論生吃或燉炒,都能消食除脹,化痰開鬱。便對幹事說:這是化氣而非破氣之品啊!一抬頭,卻見保安領著四個人從樓下走過,走到了大門口,那個黑臉漢子背著個老頭,老頭在敲黑臉的頭,黑臉就放下老頭,老頭卻罵起來,罵的什麽聽不清楚,後來黑臉就跪下拉老頭衣襟,老頭竟把衣襟撕了。麻縣長就問幹事:那是什麽人?幹事說:就是要釋放的那師徒四人。麻縣長說:哪個是井宗秀?哪個是杜魯成?幹事說:白臉的是井宗秀,黑臉的是杜魯成。麻縣長說:把他倆給我叫上來。

不大工夫,井宗秀和杜魯成被帶到辦公室,杜魯成呼哧著流眼淚,麻縣長問:你姓杜?杜魯成說:是,以前姓杜,後來姓土,現在沒事了,我還是姓杜。麻縣長說:你背的是你師傅,在吵啥著?杜魯成說:他嫌我和井宗秀拖累了他,再不認我倆是徒弟,給我們撕袍斷義,刀割水洗的。麻縣長倒哼了一下,說:哦,這有意思。不認就不認了麽,天下的宴席都會散的,你是害怕離開師傅了,你活不成?杜魯成說:是師傅活不成。他有哮喘,要不得著涼,以前天一黑,我給他燒炕,半夜裏炕一冷,還要再燒,在牢裏沒有火炕,我是整夜抱了他的腳睡的,孟六斤他做不了這些。說著哭出了聲。麻縣長一時無語,坐到辦公桌後的高背椅子上了,拿眼看牆上他手書的條幅:雲開見山高,木落知風勁,亭子不逢人,夕陽淡秋影。他說:別在我這兒哭!杜魯成便不哭了。麻縣長突然說:杜魯成、井宗秀,你們給我聽著,我要你們每人說出三個動物來,再給每個動物下三個形容詞。井宗秀莫名其妙,看幹事的臉色,幹事也一臉疑惑。杜魯成說:啥是形容詞?麻縣長說:你會個吃?!井宗秀給杜魯成說:就拿吃來說,你吃的香了,吃的臭了,還是覺得少鹽沒醋的寡淡,這都是形容詞。麻縣長說:你念過書?那你先說!井宗秀說:龍,狐,鱉,龍是神秘而升騰的,能大能小的。狐漂亮,聰慧,有媚。鱉能忍,靜寂,要麽不出頭,要麽咬住什麽了天上不打雷不鬆口。杜魯成眼淚花花著卻撲哧笑了一下,說:你咋說王八?麻縣長說:嚴肅點,到你了。杜魯成說:我還是不知道形容詞。麻縣長說:你怎麽看你說的動物,由你說。杜魯成難場了半天,說:渦鎮上驢多,我說驢,驢可憐,它和馬生的兒子,兒子卻不姓它的姓而是騾。再是牛,牛犁地哩,推磨哩,戴上牛籠嘴不讓亂吃,戴上暗眼不讓胡看,生前挨鞭子,死了皮蒙鼓,還要鼓槌敲。但驢和牛都強,還有狗,狗忠誠得很,我爹在世的時候養過一條狗,我爹一死,它十天不吃不喝就在我爹墳頭上哭。走狗走狗就是它能走。而且給它一根骨頭它不停地嚼,沒肉的,就好那個味兒。我還想說雞,說母雞,母雞整天吃草屑哩,吃沙子哩,卻下蛋,你不讓它下它憋得慌。井宗秀說:多了多了,已說了驢牛狗,還說雞?杜魯成就問麻縣長:我說多了?麻縣長又笑了一下,說:啊杜魯成,你師傅不要你了,你願不願意辦差?杜魯成說:辦差?辦啥差?麻縣長說:就在縣政府,縣政府需要新人手。杜魯成說:這不是拿我耍笑吧?幹事在一旁趕緊說:誰耍笑你?你還不跪下謝縣長!杜魯成當即跪下磕了個頭,說:還有井宗秀,我們是一塊的,他腦子好使,比我強。麻縣長卻說:他不宜。麻縣長在讓他們說出三個動物和對三個動物的形容詞時,井宗秀就疑惑:這是縣長嗎?縣長怎麽給他們出這樣的問題?麻縣長和杜魯成一來二往地說話,井宗秀越發覺得這不真實,好像在做夢,就掐了自己腿,腿疼呀,不是夢啊!杜魯成一跪下,井宗秀也就跪下,說:真替我師兄高興,我也給你磕個頭!麻縣長要去拉他,井宗秀已經把頭磕了,又說:我還想再問縣長一句話,你是說我不宜?麻縣長說:是不宜。井宗秀說:你讓我說動物,我哪兒說錯了?麻縣長說:以後有機會了,我解釋給你。從茶壺裏倒了兩杯茶讓他們喝,井宗秀端起來就喝,杜魯成卻沒喝。麻縣長說:喝呀。杜魯成說:我不渴。麻縣長說:我讓你喝的。杜魯成哦哦著,慌忙雙手捧著杯子咕嘟嘟喝下去,最後一口了,茶水在嘴裏咕咕嘟嘟響,幹事以為他涮口,把痰盆端了來,他卻一仰脖子又嗞了。

杜魯成當時就留在了縣政府,井宗秀出來也沒見到師傅和師弟,獨自離開縣城回渦鎮。走到城外的黃泥崗上,還想著麻縣長奇怪,竟然沒治他們罪還留下杜魯成,更想不到的是留下了杜魯成而不是他井宗秀,回過頭看崗下縣城,烏煙瘴氣的,他不喜歡這個縣城了,就從褲襠裏往外掏尿,尿射得很高,他說了一句:哼!

傍晚到了渦鎮,北城門的豁口似乎又塌了些磚石,沒有人,一群老鴰在跳上跳下,呱呱地叫。井宗秀思量是回自家屋院呢還是到130廟裏先前師徒們住過的那間小屋去,躊躇了許久,最後決定先見見吳掌櫃,畢竟是給吳掌櫃幹活時被抓走的,吳掌櫃即便對他不操心,他也要讓吳掌櫃知道他井宗秀是又回來了。井宗秀知道自己身上的衣服很爛,又很髒,但他還是摸著嘴唇和下巴上的稀稀胡子拔起來,摸著一根,拔掉一根,到了吳家,嘴唇和下巴差不多是都光了。可一見到吳掌櫃,吳掌櫃並沒有驚訝也沒有問吃了沒有喝了沒有,隻強調說這都是嶽掌櫃使的壞,然後破口大罵,足足罵了一炷香的時間,兩個嘴角都起了白沫。井宗秀倒自己從桌子上端了茶,說:你喝一口,喝口。吳掌櫃就拍著胸口說:我總有一天要讓他為這事付出代價的!井宗秀你信不信?井宗秀看著吳掌櫃脖子上暴著青筋,知道這兩家怨恨深,不能說信,也不能說不信,便問這130廟還整修不,如果還整修,老畫師跑了,他還可以再從別的縣請別的師傅,其實不請人也行,糊布彩繪他都會的。吳掌櫃說:井宗秀,你不敢得罪姓嶽的是吧,我不怕,渦鎮這個馬槽裏我就不讓伸他個牛嘴!我爹都死了,還想修什麽廟,不整修了,權當我把幾百個大洋打水漂了,我有的是錢!井宗秀見吳掌櫃把話說到這分上,也不願還聽他罵嶽掌櫃。告辭了就來到街上。

天已經黑嚴了,街上有幾家店鋪已掛了燈籠,原本燈籠都紋絲不動的,身後忽地卻掃來一股風,頭上的帽子落地,又車輪子一樣往前滾,正好一個人從橫巷出來,撿了帽子說:誰的?井宗秀叫道:陳來祥!陳來祥說:我認得這是你的帽子,還以為誰扔過來你的頭哩!井宗秀說:你狗日的,盼我掉腦袋呀?陳來祥說:你回來了,你咋回來了?楊鍾和他爹去縣城要探牢,人家不讓探,楊鍾回來哭著說你怕是再回不來了,我爹還說如果你真的被殺了,就讓我拿席把你卷回來。井宗秀聽了,一股子眼淚倒流下來,把陳來祥抱住,說:有你這話,我也不虧和你一塊耍大。陳來祥卻說:你老欺負我。井宗秀笑了一下,說:欺負你是和你親麽。陳來祥說:你沒事啦?井宗秀說:沒事,啥事都一風吹了。你回去替我給陳叔問個安,改日我去給他老人家磕頭。又問道:這麽晚了,你還往哪兒去?陳來祥說:你被押走後,你家裏也盡出怪了。我爹剝黃羊皮,黃羊明明被刀子戳死了,又整張皮剝下來,那黃羊竟還站起來跑了幾丈遠才倒下。老母雞才孵出十二隻雞娃,天黑時我娘說把雞棚門拴好,我說沒事,它黃鼠狼子不知道咱家孵了雞娃。第二天早上黃鼠狼子竟然就把五隻雞娃吃了,這黃鼠狼子在哪兒藏聽見我說話了?還有,我正吃飯哩,一顆牙不疼不癢就掉了。家裏鬧鬼,我去找老魏頭了。井宗秀說:鬧鬼了你讓寬展師父去吹尺八麽,找老魏頭?陳來祥說:老尼姑被龍馬關的韓掌櫃請去了,半個月沒回來麽,老魏頭有張鍾馗像,靈得很,好多人家裏不安寧了借去敬上幾天都起作用的。他胳膊下夾著一卷軸,要打開給井宗秀看,井宗秀沒讓打開。陳來祥說:你家裏出的事比我家大,要麽你先拿去敬敬。井宗秀說:我家裏沒鬼。陳來祥說:還沒鬼?人都說嶽掌櫃像狼一樣要咬吳掌櫃哩,咋偏把你害了?!井宗秀說:你囉唆!推著陳來祥走了。

嶽掌櫃吃罷晚飯,正坐在羅漢**吃瓜子。他家的瓜子有幹炒的,也有糖炒和羊奶炒的,試著用青鹽、辣麵炒,香是香,吃了又覺得口渴,要喝麵湯。他喝麵湯必須是頭鍋餃子二鍋麵的湯,廚房裏一時包不了餃子,就煮麵條,第一鍋撈出來,再煮第二鍋,才把湯端來。他一邊喝湯一邊讓姨太太坐近來把腳放在床沿上供他看,姨太太說:腳有啥看的?他說:你不懂。喝過湯,他身子靠在床頭,背後墊著三個枕頭,一會兒發困了,姨太太從背後取下一個枕頭,他就睡平在了**,說:我比姓吳的餡和吧?姨太太說:餡和,我腳麻了。把腳取下來。他又說:下午聽阮天保說井宗秀放了,這姓麻的是咋當的縣長?話剛說完,門房人進來說:掌櫃,井宗秀來見你哩。嶽掌櫃一下子坐起來,說:井宗秀?這麽晚他來見我?拿的刀?門房人說:空手。嶽掌櫃說:臉上有沒有殺氣?門房人說:臉平平的。嶽掌櫃說:那讓來吧。

井宗秀進來,嶽掌櫃滿臉堆笑,說:呀呀,你回來啦?我說麽,井宗秀是好人,肯定會回來的,這不一根毛不少的就回來啦!幾時回來的?井宗秀說:才回來,知道你關心,一回來就來見你。嶽掌櫃說:是呀是呀,一聽說把你抓走了,我這心揪呀,揪得成半夜睡不著!井宗丞加入了共產黨,又不是井宗秀送走的,井宗秀有啥事?我也納悶,你是給吳掌櫃幹活哩,他了解你呀,怎麽不保護,好歹也說一句公道話啊,竟然還把你騙到家裏讓抓走?!井宗秀就笑笑,說:吳掌櫃膽小。嶽掌櫃也哈哈大笑,說:他在生意場上膽子比誰都大呀,那是條蛇,蛇都想吞象哩!回來了還整修廟嗎?井宗秀說:我不清楚吳掌櫃還整修不整修,就是他要繼續整修,我也不幹了。嶽掌櫃說:哦,給他幹活能賺幾個錢呀?!你家不是有個水煙店嗎?井宗秀說:小門店,以前雇個人在經管,我走後還不知關門了沒。嶽掌櫃說:就是還開著,可以再幹幹別的,為吳掌櫃蒙受這麽大的冤,他是該給你弄個事幹麽。算了,別指靠他,你要願意,就到我茶行或布莊幫忙吧。井宗秀說:多謝你待我好!你那裏都是大生意,我不配去,去了也幹不了。你在白河岸上的十八畝地不知有人租了沒有,如果租了這話權當我沒說,如果沒租,你看能不能讓我種幾年,租金我一分不少,每年再給你繳兩鬥麥。嶽掌櫃拿手在頭上抓帽子,沒有帽子,突然就盯著井宗秀,說:啊哈你井宗秀,今日來是打我主意了!井宗秀說:這我不敢,是你話說到這兒了,我才臨時冒出這想法,打嘴打嘴。真的就打自己的嘴。嶽掌櫃卻說:好麽好麽,就租給你!井家還在難處我能不幫嗎?我不是打哈哈,明日,你就找賬房,他給你辦手續!井宗秀千謝萬謝。嶽掌櫃就拉了井宗秀的手,喊叫姨太太:你拿煙呀,沏茶呀,給大侄子接接風呀!又說:給你燙壺酒?

第三天,井宗秀後背上全是汗,一出嶽家屋院,風真的吹起來,街巷裏那些燈籠都滅了,樹梢子在空中搖,那不是在搖,是在天上磨,磨得咕唰唰響。好久好久沒有想到過井宗丞了,經嶽掌櫃一提說,井宗秀仰頭長歎,夜黑得像扣了個鍋,幾顆星星隱隱約約,他不知道井宗丞該是在哪一顆星下,一時倒覺得汗全在冷,衣服也冰涼冰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