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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宗丞是和杜鵬舉的女兒杜英一塊逃脫的,杜英知道她爹以前曾在方塌縣的同濟藥房待過,兩人去了後,才曉得那同濟藥房是共產黨秦嶺特委在方塌縣的一個秘密聯絡點。掌櫃姓葉,留下了杜英做店員,而介紹井宗丞就去投靠了牛文治。牛文治是方塌縣的土匪,手下有幾十號人,十三杆長槍,其中卻有葉掌櫃早介紹去的共產黨人蔡一風,蔡一風在給牛文治做保鏢。

那時期,正是政府軍的69旅聯合著逛山頭領林豹打刀客,而林豹趁機擴張,接收了刀客的一些舊部,又降服了三合縣黑水溝的土匪鞏東才和方塌縣黃柏岔的牛文治。林豹的勢力比以前大了三倍後,就和69旅又翻臉對抗起來。69旅很惱火,派人策反牛文治,牛文治果然反水,林豹便反收拾牛文治,二百人把牛文治的三十人包圍在臥牛溝的小山村。但是,雙方還沒有交火,牛文治就被嘴裏塞了一把狗毛綁起來了。綁牛文治的是蔡一風、李得旺、米家成和井宗丞。那天這四人一商量,由井宗丞、李得旺去報告牛文治:得到消息,村裏的王財主家有槍,並在家裏發現了暗室。牛文治說:那就取來呀!井宗丞說:我們取不來,你去能鎮住。牛文治就去了,王財主矢口否認,李得旺就揭了牆上一幅畫,後麵有一個小洞,牛文治說:有夾牆啊?!王財主說:蓋房子時是做了夾牆,但裏麵什麽也沒藏,不信你看看。牛文治把頭伸進去,裏邊蹴著的米家成就給牛文治的下巴下支磚頭,一支磚頭牛文治頭收不回來,吱哇著叫,外邊的蔡一風、井宗丞、李得旺趁勢拿繩綁了牛文治,裏邊再取了磚頭,拉出來把狗毛塞在嘴裏。四人把牛文治獻給了林豹,林豹就嘎嘎大笑。林豹向來是一笑殺人,他手下的兵就哢嗒哢嗒地拉槍栓,槍頭全指著蔡一風他們。蔡一風說:我有些熱。把襖脫了,扔給井宗丞。林豹問:你是誰?蔡一風說:我是牛文治的保鏢。林豹說:你是保鏢你殺主子?蔡一風說:他反叛你,我就反叛他。林豹說:你叫什麽名字?蔡一風說:蔡一風。林豹說:一股子風?好!就親手拔了牛文治嘴裏的狗毛。牛文治能說話了,不罵林豹,罵蔡一風。蔡一風說:你別罵我,是你犯了地名,你姓牛不該到臥牛溝。林豹說:豹子是吃牛的,你就是不犯地名,遲早也是我的肉。又是嘎嘎地笑,手下的兵就讓牛文治跪在了地上,端槍要打時卻沒有打,用槍托敲腦殼,掏出腦漿,把一截麻繩塞進去,點了天燈。

隨後,林豹認定蔡一風是條漢子,兩人結拜了兄弟,任命蔡一風為團長,增撥了十杆槍和十箱子彈,仍讓帶著原班人留在方塌,騷擾牽製69旅。蔡一風有了自己的一支武裝,就接到秦嶺特委的指示起義,而後更名秦嶺遊擊隊。他任隊長,下設兩個分隊,一分隊長是李得旺,二分隊長是米家成。井宗丞原是個班長,提升成二分隊的排長。

秦嶺遊擊隊在方塌、三合、桑木三縣一帶活動,自然就成了69旅和各縣保安隊的新對頭,69旅和各縣保安隊圍剿過幾次,他們卻從不正麵交鋒,敵來我撤,敵走我擾,在遊擊中倒一天天發展壯大起來。過了一年,69旅和逛山打了一次惡仗,逛山死傷過半,林豹帶著殘部就往西逃竄了。這天清早,遊擊隊在桑木縣的老君殿鄉殺了一戶富豪,正給窮人分糧,得到情報:69旅開拔去追剿逛山,桑木縣保安隊也派人去配合,幾十人剛剛出發了半晌。遊擊隊就決定,趁機滅了這股保安。當時天下大雨,遊擊隊急速追到石家嶺,老遠見前邊溝裏一夥人,察看溝口泥腳窩子,其中有膠鞋印,二分隊就斜插溝畔上的苞穀地到前邊攔截,約定前邊一打響,一分隊就堵住往後邊打。苞穀已一人多高,地裏的土又黏,人一進去腳上便有了兩個大泥坨子,米家成要求隊員既要快又不能弄出響聲,沒想地裏的小道上就過來了一個老婆婆。老婆婆背著一個小孩,把小孩雙腿緊緊地拉在前麵,嘟囔著說:把婆的脖子摟緊,別讓狼從後邊抓了你!二分隊的人一跑過去,老婆婆就嚇得跌坐在地上,小孩就哭,井宗丞撲上去先捂住小孩嘴,老婆婆說:孫子病了,我背娃去山上廟裏求了香灰藥,我沒錢,就手上這個戒指你拿去。井宗丞說:不說話!一個隊員也跑過來,井宗丞讓那隊員來捂嘴,他就跑前去了。溝裏終於響了槍聲,遊擊隊一前一後壓縮著打,一頓飯時間就結束了戰鬥。

這次追擊,保安被打死了十五人,俘虜了二十三人,蔡一風估摸桑木縣城的防守該空了,於是又下令進攻縣城,並讓井宗丞帶他的一排人在前邊打先鋒。井宗丞就讓隊員換上保安的服裝,卻問那個隊員:咋沒見那婆婆和小孩出來?那隊員說:是不是從苞穀地跑了?井宗丞說:你去看看。那隊員去了苞穀地又跑回來,說:人死了。井宗丞說:你把他們掐死的?那隊員說:我沒掐,是我把他們臉朝下按在稀泥裏,按了一會兒我就走了,誰知道不經按。井宗丞罵道:把臉按在稀泥裏人能不死?!在身上摸了幾遍,摸出個大洋,讓那隊員放到老婆婆那兒去。

遊擊隊由井宗丞的排在前邊開路,到了縣城門口,站崗的在那裏燒火,正扒出烤熟的紅薯吃,見一夥保安進來,問:咋又回來了?井宗丞說:不去了。話未落扇過去一個耳光,那哨兵還以為要吃紅薯,把紅薯遞過來,井宗丞一下子奪了槍,使勁一推,那哨兵就倒在火堆上,另外三個哨兵灰眯了眼,跟上來的隊員拿槍要打,井宗丞說:不要開槍!一陣手榴彈便在頭上砸,砸得腦漿出來,後邊的部隊衝進城裏,直奔了保安隊部。

保安隊部設在城西北的德福街,原先是一家古董店,蔡一風曾在店裏當過兩年夥計,而保安隊長在那時還僅僅是個兵,盜墓拿了幾件陶器來,店掌櫃說是贗品把價壓得很低,從此懷恨在心,等到當了隊長,以店掌櫃給逛山走私文物籌備經費的罪名,拉到城外斃了,宅院充公就做了隊部。這天保安隊長的痔瘡犯了,沒有帶隊去跟隨69旅,正在木桶裏點了艾香坐上去熏,突然見進來了陌生人,抓住凳子上的槍就打,衝在前頭的米家成一下子窩在地上。井宗丞連開七槍,保安隊長當下斃命,噴過來的血卻濺了自己一身一臉,把眼睛都糊了。井宗丞抹了一把臉,罵道:陣腥的!又到內間屋,保安隊長的女人才擦洗了澡披衣服,衣服就溜脫了,嚇得趴在地上磕頭,白胖得像一堆雪。井宗丞舉槍再要打,而跟進來的李得旺阻止了,說:蔡隊長沒說讓殺她。用腳把地上的衣服踢到她身上。女人忙裹了衣服就從床下拉出一個提兜,說:裏邊有金條和大洋,饒了我。李得旺拿了提兜吆喝大夥撤走,米家成還坐在那裏,睜著眼睛。井宗丞說:撤!撤!米隊長你還看啥哩?米家成眼睛仍睜著,一動不動。井宗丞去拉他,一拉卻倒了,屁股下是一攤血,這才發現人已經死了。井宗丞吼叫了一聲,忙叫人背了米家成快走,他回頭朝保安隊長的頭上又補了一槍。

蔡一風是帶著其餘隊員去的縣政府,縣政府在一座兩層的木樓上。剛到樓門口,縣參議長出來,一邊用牙簽剔牙,一邊回頭和門裏的一個人說話,門裏的人見一夥人端著槍衝了來,大叫一聲轉身就跑,蔡一風一槍將他撂倒,那參議長回頭看了,撲踏就坐在了地上。

上了樓搜查,政府職員全趴在地板上,蔡一風用槍指著一個,說:起來!那人說:不敢。蔡一風猛地瞧見前邊站起了一個人,一槍又打過去,原來是樓過道頭放置著的插屏鏡裏照出了他自己,玻璃嘩啦碎了一地。他再說:起來!那人站起來,稀屎從褲腿裏往出流。蔡一風說:給我說老實話,誰是當官的!那人就指一個說他是厘金局長,厘金局長就被抓起來。再指著一個說他是一科科長,一科科長也被抓起來。連著又指了二科科長、三科科長,全抓了。蔡一風問:縣長呢?就聽到另一個房間裏有響動,忙衝進去,有人已經站在窗外了要往下跳,蔡一風的警衛員來不及開槍便把手榴彈沒拉弦砸過去,那人腿斷了,沒有掉出窗外仍掉進屋裏。蔡一風問:他是誰?指證的人說:縣長,縣長,我不說不行啊,你不要怪我!

井宗丞從保安隊部出來後往縣政府跑,身後一個隊員說:排長排長,你咋流血哩!井宗丞以為是保安隊長噴在他身上的血,說:那不是我的!街兩邊的店鋪哐裏哐當上門板,有人把門口的東西往家裏抱,撞倒了一個桶,泔水像蛇一樣就流過來。經過一個拐角,那裏有兩個當鋪,門裏卻跑出了兩個隊員,好像還在爭著什麽,井宗丞就喊:嗨,到當鋪幹啥去了?兩人跑了幾步又站住,一個說:啊蔡隊長眼睛不好,我看見那裏有眼鏡,拿了一副。他攤開右手,果然是一副硬腿子大石頭鏡。井宗丞說:左手!左手攤開了,是一塊銀圓。他說:這手裏咋還有銀圓?竟然就把銀圓扔到房頂上去了。井宗丞問另一個:你呢?那個眼睜著,不說話。井宗丞說:張嘴!嘴一張掉下來一塊銀圓。井宗丞用左手指著他們,罵道:你兩個狗日的,啥時候了還敢搶劫?為一塊銀圓就不怕店裏人把你們拉進去剁了?!兩個隊員趕忙回話:我們錯了,不敢了,再拿人家一針一線你槍崩了我們。說完也往縣政府方向跑,又回頭說:這事你千萬甭給李隊長說啊。井宗丞指著那兩個隊員說:滾!卻發現指著的左手小拇指怎麽短了?再看,半截吊下去,隻連著皮,一下子就覺得疼得不行。

跑到縣政府門口,蔡一風已經釋放了別的職員,也才將縣長、參議長、厘金局長和三個科的科長槍決,屍體就整齊地擺在木樓門口,地上是一攤一攤血,血是黑的,腥氣難聞。井宗丞後悔著沒把保安隊長的屍體也擺在這裏,就看見了那兩個搶劫的,又罵道:你倆肯定看見我指頭斷了,故意不說?!蔡一風過來問:你受傷了?井宗丞說:可能是保安隊長那一槍射穿了米分隊長又打在我手上的。蔡一風說:唉,米家成命這麽短。井宗丞說:誰死都不該是他死啊!蔡一風說:所以我把三個科長也槍決了。就喊叫:誰是桑木縣城人?一分隊的一個班長應聲:我是。蔡一風說:你知道醫院在哪兒,派人陪井排長去包紮手!桑木縣有個教會醫院,去了,井宗丞的左手已腫得像棉花包,醫生說如果不行就得把左手截了。那班長就打醫生,說:你這成心要毀他是不是,當兵的沒了手當什麽當?醫生說:這我沒辦法治。井宗丞說:左手不握槍,咋都行,隻要不讓我疼!治療時,醫生又說手沒有發黑,還是別截,結果左手保住了,隻把小拇指剁了。

連著兩個仗是遊擊隊創建以來取得的最大勝利,共繳獲各種槍支九十八支,子彈一百零三箱,手榴彈三百顆。沒收商號布匹十二馱子,現大洋五千塊,一起運回山中,基本解決了部隊的冬裝問題。不幸的是犧牲了米家成和四個隊員,受傷的有九人,都是皮肉傷。井宗丞截了小拇指算為斷骨,氣得他說:往後掏不成左耳朵了。但他英勇,從此當了二分隊的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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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宗秀能安安全全地回到渦鎮,又能很快地就租到嶽家的十八畝地,陸菊人真是高興,更從心底裏服氣著這個男人。那天,井宗秀來楊家謝呈,給楊掌櫃帶了頂氈帽,給楊鍾帶了個銅嘴兒旱煙鍋,又給剩剩帶了一封糕點,街上買來的糕點都是麻紙包了,用細紙繩兒紮著,但這封糕點紮的卻是一條紅絲繩。楊鍾說:我以為他會在縣城給我買紙煙的,就這麽個旱煙鍋,還不是玉石嘴兒?!陸菊人把糕點讓剩剩吃了,把紅絲繩紮了頭發,她知道這是頭繩。

陸菊人紮著紅頭繩去河裏洗衣裳,原本是帶了在集市上買來的皂角莢,但走過老皂角樹下,樹上還是掉下來了兩個幹皂角莢,她喜出望外,就看到不遠處一堆人圍著,大呼小叫地看熱鬧。陸菊人問:那裏啥事?旁邊人說:劉鎖子罵媳婦哩。陸菊人說:劉鎖子沒本事,就會打罵媳婦。旁邊人說:那媳婦說一朵花插在牛糞上了,劉鎖子就躁了。陸菊人提了籃子去南門口外的河邊,在石頭上砸皂角莢,砸得一堆的白沫,心裏卻說:一朵花插在牛糞上?那可能是花身上也有臭味,隻能在牛糞上長麽。說過,自己倒也笑了,一扭頭瞧見右邊的水麵上有氣泡,一朵一朵的像是在長蘑菇,她知道那裏有了鬥魚。黑河白河裏有鬥魚,但平日並不多見,陸菊人便好奇了,悄悄走過去,果然兩條鬥魚都長得色彩斑斕,先是眼對著眼,一動不動,再是咬起來了,嘴咬嘴,不鬆口,後來雙方竟繞著如同水中有個軸而旋轉,就像是推石磨。丟一顆石子進去,鬥魚仍不肯罷休,不知怎麽她就想到了渦鎮上的人,在一群人裏當然跳出來了井宗秀。她說:胡想些啥呀!開始洗衣服。陸菊人帶的髒衣服並不多,但她整整洗了一後晌,直到**漲得難受,撩起褂子擠了擠奶,才往回走,而街上又亂哄哄的,是楊鍾他們在殺猴。

三天前,老皂角樹下就殺過李景明家的狗,聽李景明說,這狗坐在他家院裏的香椿樹下,突然說了人話: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狗說人話,這是忌諱的,當然就殺了。可這個後晌,有人看見虎山灣的龍王廟廢址上冒著紫氣,忽起忽止,去見了原是醉臥著一隻山猴,縛住抬了回來,老魏頭說:獨猴不吉。楊鍾、唐景、鞏百林他們就殺猴,猴肚子裏竟然倒出一鬥五升酒。

鎮上接連出些怪事,人們還在詫異,又傳出井宗秀在十八畝地裏種鐵棒筍,還要辦醬貨坊呀,一時間,舌頭是軟的,說啥話的都有。

渦鎮是有人種筍,都是大葉子萵筍,鐵棒筍隻有黑河上遊的鐵關鎮生產,那裏的萬祥寶牌醬筍很著名,秦嶺十六個縣都銷售。但鐵關鎮的醬筍那是獨有的水土和一套奇特的製作技術呀,好多人就認為井宗秀是窮急了,越窮越要折騰,越折騰那會更窮的。陸菊人卻不這麽看,井宗秀是窮,折騰了或許就日子好起來,如果不折騰那就一輩子這麽窮著,世上任何草木,哪個不在努力著長,長高了哪個又不再要開個花、結個籽的?她隻是不曉得井宗秀要種筍做醬貨具體有哪些措施。如若可能的話,也讓楊鍾跟著一塊幹。陸菊人還沒來得及去問井宗秀,剩剩就發燒了,剩剩是動不動就發燒,她抱了去安仁堂找陳先生。

安仁堂在鎮的西南角,門麵不大,有個小院,院外那棵婆羅樹卻樹冠長得像傘蓋。全鎮就這一棵婆羅樹,花和苜蓿一樣,果和核桃一樣,鎮上人一直傳說哪一枝股上的花繁果多,枝股所指的方向,來年就五穀豐收。陸菊人抱著剩剩在樹下看,想看看繁花多果的枝股是不是指向有井宗秀十八畝地的白河岸,但樹上的花早謝了,連果實都落完了。放下剩剩,剩剩的眼睛靈活起來,見院門開著就往裏跑,陸菊人拉住,一試額顱竟然不燙手了,她說:你給我作怪,一來安仁堂你就燒退了?!便聽到上房裏陳先生在和人說話。陳先生給人看病,嘴總是不停地說,這會兒在說:這鎮上誰不是可憐人?到這世上一輩子挖抓著吃喝外,就是結婚生子,造幾間房子,給父母送終,然後自己就死了,除此之外活著還有啥意思,有幾個人追究過和理會過?算起來,拐彎抹角的都是親戚套了親戚的,誰的小名叫啥,誰的爺的小名又叫啥,全知道,逢年過節也走動,紅白事了也去幫忙,可誰在人堆裏舒坦過?不是你給我栽一叢刺,就是我給你挖一個坑。每個人好像都覺得自己重要,其實誰把你放在了秤上?你走過來就是風吹過一片樹葉,你死了如蘿卜地裏拔了一棵蘿卜,別的蘿卜又很快擠實了。一堆沙子掬在一起還是個沙堆,能見得風嗎?能見得水嗎?哦,德生,你去拿幾顆婆羅果給剩剩耍吧,他喜歡這個。屋子裏就出來了陳先生的徒弟,笑眯眯的,說:來啦?陸菊人說:先生正看病著?德生說:還沒病人。陸菊人說:我聽見他說話的。德生說:剛是給我說的。陸菊人進了屋,真的是陳先生一個人在那裏坐著喝茶,她說:先生知道我來了?陳先生說:剩剩又病了?陸菊人說:你說這是咋回事,他幾次發燒,額顱燙得像炭一樣,一到你這兒卻又好了!陳先生說:你已經給他治了麽。陸菊人說:我哪會治?!陳先生說:你見過山上的猴子相互撫摸呀,捉虱子呀,那就是猴子在治病。你一路抱他哄他拍他給他試額顱,也是給孩子治病的。陸菊人說:是這回事呀!陳先生說:以後孩子有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你就不用再往我這兒跑了。陸菊人說:那不行呀,這些年我都依賴慣了,就是不看病,聽聽你的話也好,不來這心裏總不踏實麽。說完去看爐子上的水壺,水壺裏還有水,就伸手拿了掛在牆上的幾件衣服。德生說:才穿了三天,不用洗啦。陸菊人把衣服又掛好,說:以後所有穿髒的衣服都給我留著,十天八天了我來洗。而這時,有個男的陪著媳婦來看病了,陸菊人便抱了掃帚去掃院子。院牆角站著剩剩,叫著讓娘往牆頭上看,那是一枝牽牛蔓,陸菊人似乎看到一個精魂努力地從牆根長出來,攀上了一根竹棍,再攀上院牆,在那裏顫活活地綻開一朵花。她說:不敢掐啊!

來看病的媳婦嘀嘀咕咕給陳先生說她的病,好像在說發寒熱,月經一來十幾天幹淨不了,上次服了降火涼血藥,現在卻盜汗,經期不準了,不是提前就是推後,還腰痛得像刀刮一樣。陳先生說:盜汗是氣血虛,日期不準是肝脾虧。那男的說:先生,這肝長在哪兒?脾又長在哪兒?陳先生說:你不用知道,你知道長的部位了那部位就是病了。陳先生就開始給那媳婦把脈,一邊讓德生筆記,一邊說:細軟屬濕,尺沉屬鬱滯,以酒煮黃連半斤,炒香附六兩,五靈脂半炒半生三兩,歸身、尾二兩為末。服六劑。另配服六味丸。德生去抓藥了,那男的卻說:先生你望聞問切哩,你看看我的氣色,能不能發財?陳先生說:我看不來。男的說:近日是有宗生意,做好了利很大,可牽涉的事多,我又怕麻煩纏身,你能不能給我算算,做還是不做?陳先生說:我算不了。男的說:都說你能掐會算的,你是不肯給我算麽,那我還得去廟裏求神啊!陳先生說:這種事是得去問神,我隻給你一句話,你去廟裏了,不要給神哭訴你的事情有多麻煩,你要給事情說你的神有多厲害。

陸菊人掃地掃到窗子前,聽了這話就不掃了,看著剩剩又在台階上滾動婆羅果,她說:耍夠了沒?剩剩說:再耍一會麽。陸菊人說:你不是生病哩,你是借著病來這裏耍呀!

陸菊人和剩剩一回到家裏,就給公公說了想讓楊鍾跟井宗秀種鐵棒筍做醬貨的事。楊掌櫃覺得這好,又親自去征詢井宗秀肯不肯。井宗秀當然樂意,但楊掌櫃拉著楊鍾去了井家,楊鍾卻說:種鐵棒筍的事我不幹,做醬貨的時候你來喊我。

此後,井宗秀就買了鐵棒筍種,於十月份請雇農在地裏埋下,第二年四月,鐵棒筍苗長得歡實,便從鐵關鎮高價請了醬師,購買了上百口老缸。楊鍾是一塊把井家的院子騰空,搭蓋起放老缸的棚屋。棚屋的梁架豎好,牆也用土坯壘畢,需要鋪上綻板就上泥撒瓦呀,楊鍾回家來向爹討錢,說買些綻板,陸菊人卻覺得能省就省,不必去街上買,她娘家兄弟前年蓋房時剩下一大堆綻板,讓楊鍾去背些來就是。

楊鍾去了紙坊溝,幾年沒見小舅子陸林,陸林長得五短身材,卻是一身的疙瘩肉。陸林給楊鍾拾掇了四大捆子綻板,楊鍾竟懶得出力,掏錢雇人背送到鎮上了,自己便和紙坊溝的幾個賭友打麻將。到了傍晚回來,陸菊人說:你在我娘家吃飯了?楊鍾說:吃了。陸菊人說:你瞧不起我娘家人,他們倒待你好,還幫你把綻板送了來。楊鍾說:給錢了能不送?陸菊人問給了多少錢,楊鍾說也就是一個銀圓。陸菊人氣得罵:你把蘿卜價攪成肉價啊,有那麽多錢,在街上也能買十捆二十捆綻板的!

自此,陸菊人對楊鍾徹底失望,便不讓他和井宗秀合夥了,怕以後給人家幫不了忙還會添亂。不知怎麽,也不願再見到井宗秀。井宗秀還曾來過楊家,公公和楊鍾都不在,她打老遠見井宗秀過來了,便先進院關了院門,院門被敲了半會兒,她躲在屋裏都不敢咳嗽。一次,陸菊人在院門口揀豆子,一簸箕的豆子,先把紅豆子往出揀,紅豆子太多,又從紅豆子裏往出揀黃豆子,幾個娘們經過,見了她就說:呀呀,孩兒都是偷娘的光彩呢,你倒越發長得嫩麵了,有紅是白的!陸菊人說:醜死了,醜死了!她們說:還沒見過你孩兒哩,長得像娘還是像爹?陸菊人卻聽到巷道拐彎處傳來井宗秀和人的說話聲:啊昨天來了那麽多馱子呀?來送麥溪縣的青顆鹽的。啊那鹽老貴呀!醬筍隻能用這種鹽麽。啊你還要從鐵關鎮運水不成?咱白河裏有湧泉嘛!啊,啊,你肯定是先想到這湧泉水了才要做醬筍的?!幾個娘們說:一定要像娘的!就咯咯地笑。陸菊人卻極快地跑進院,呼地把門關了。楊掌櫃坐在上房裏喝茶,說:你請人家進來呀,咋關了門?陸菊人慌慌張張,不知所措,胡亂地簸箕裏揀豆子,嘴裏不歇氣地說:進來幹啥呀,看啥孩兒的?不讓看,誰都不見,我孩兒醜在哪兒?少鼻子缺眼啦?別人再好,那是別人的,我不見心不亂,好好養我孩兒長大,啥日子還不是人過的。楊掌櫃聽不懂她說的啥,納悶了半天。陸菊人不停地揀著豆子,把揀出的黃豆又嘩啦攪進了紅豆裏,不揀了,突然覺得公公不言語了,一下子愣住。軟和了聲音,說:爹,不要喝那些陳茶末子了,你也得給你買些“秦嶺霧芽”麽。楊掌櫃咳嗽著,說:啥嘴呀,還喝“秦嶺霧芽”?!

井宗秀買了青顆鹽後,就開始去白河中取水。白河裏有湧泉,漲水的時候看不來,水流得小了,能看到河心裏有一處往上冒泡,像是一簇白牡丹,衝不走的,不停地在那裏開放。這是渦鎮的一景,吳掌櫃、嶽掌櫃他們富裕人家都講究著取那裏的水煎茶的。一切都備停當了,醬師把大粗棵青筍切掉根,刨老皮,要加工醃坯呀,卻不讓井宗秀在跟前。井宗秀說:你不要避我,我是筷子,啥都想嚐嚐的。醬師說:你一嚐就沒我吃的了。井宗秀說:我先前跟著畫師,他不教我和豬血泥子,我後來學會了,待他更親,還到處幫他攬活的。你放心,咱既然合作,誰都不防誰,咱的醬筍就在鎮上賣,虧了全算我的,賺了一分為二。醬師說:那你寫個契約。井宗秀說:唉,你也就是個醬師,一輩子隻是個醬師!把契約寫了,按了指印,就讓醬師拿著。以後,井宗秀知道了:一缸配菜,先用鹽一斤,一層菜一層鹽地殺水。第二天撈出,再用二斤半鹽,一層菜一層鹽地醃泡,每天翻缸一次。五天後,三天翻缸一次,直至十天,把筍撈出來在另一缸中壓緊,加進次醬。再過七周,每天攪動一次。再再往後,把筍從醬缸捋出,又投入新缸,加新麵醬,每天翻動一次。一月後,還是倒缸,加甜麵醬,封蓋存放一月。井家的醬筍終於做成,味道雖不如鐵關鎮的“萬祥寶”,但也差不了多少,就起名了“井日升”。“井日升”牌醬筍價格當然比“萬祥寶”牌要低,但在渦鎮就銷售完了。第二年,產量增大,賣到了黑河的岸上的十五裏方圓的村寨,又賣到龍馬關和平川縣城。

人人都說井家的醬筍賺錢,到底賺了多少又說不清,隻看見那醬師出門也是長袍馬褂,頭上戴黑絲絨的地瓜帽,帽上還嵌了塊碧玉。而井宗秀家的水煙店擴大了一倍,竟然開始返還他爹所欠的互濟金。當初未還清的互濟金,許多人都宣稱不要了,現在井宗秀一定要還。

吳掌櫃有個本族的侄子叫白起,一直在鹽行裏做事,也尋到井宗秀,說他當年也交給互濟會三個大洋,隻是收據丟失了。井宗秀有些懷疑,但還是付了。過了三天,白起在收購馱子送來的鹽,正過秤著,突然倒地,抓土往口裏吃,旁邊人就說這是有鬼了,忙拿簸箕覆蓋了,折桃木條在簸箕上抽打,白起不吃土了,才慢慢清醒過來。僅隔了一天,白起的媳婦也被鬼罰下,雙目緊閉,聲音變粗,大家聽著是井宗秀他爹的口音,便問:你是誰?說:我是井伯元,白起賴了三個大洋,我才找他們麻達的。白起聽了,臉色先是通紅,再變得煞白,說:井伯井伯,那你是要我給你燒陰紙還是你要陽世的錢?說:把錢還給宗秀。白起一應口,他媳婦就恢複了常態,卻是一頭一身的汗,像是從河裏才撈上來,問剛才是怎麽回事,她說不知道。

鬼附體的事一發生,井宗秀贏得了一片好名譽,也讓鎮上人知道了井家是不能招惹的。吳掌櫃卻臉上沒了光,在街上拉住白起罵,偏偏嶽掌櫃又來勸解,氣得吳掌櫃差點暈倒,回家睡了一天,自此有了打嗝的毛病,動不動就嘎的一下,就不多在人前說話了。

這樣又過去兩年,到了秋季,秦嶺裏有一股蝗蟲從西往東飛,遮天蔽日的,一旦落地,咬噬聲像河裏發洪水,頓時成片成片的莊稼就都沒有了。所幸蝗蟲並沒經過渦鎮,人們還在往老皂角樹上掛紅布條還願,從黑河上遊來販棉花的人卻說五雷出現在漫川鎮。五雷的名字早有耳聞,是三合縣新冒出的土匪,手下幾十號人,狗是走到哪裏就奓起腿要撒尿,留下氣味而占領地盤,五雷一夥以居無定所、四處流竄、打家劫舍來擴散社會對他們的恐懼。三合縣距渦鎮遙遠,以前未多在意,現在五雷卻出現在五十裏外的漫川鎮,渦鎮人一下子心揪起來,有洞窟的人家開始收拾清理,還沒完成的洞窟又加緊了施工。井宗秀沒有洞窟,也不去開鑿,倒迎娶了白河岸孟家村孟星坡的大女兒。

還在井伯元活著的時候,媒人提說過聘孟家大女兒給井宗丞,而井家接二連三出事,這門婚姻再沒了動靜,等井宗秀又翻騰了上來,媒人卻上門提出把孟家大女兒聘給井宗秀。井宗秀先是不同意,請教過楊掌櫃,楊掌櫃說:這是你爹手裏的事,你爹不在了,你哥他又不能回來,活著和死了沒啥區別,你要成婚了這家才是回全,井家就又亮亮堂堂新光景麽!井宗秀說:我還沒見過那人的。楊掌櫃說:隻要不是瞎子瘸子,見不見那有啥啊?井宗秀就認了這門親。一切都從簡著,成親的那天井宗秀隻在家擺了幾桌席,僅僅通知了一些親朋好友。楊鍾好熱鬧,當然少不了他,當叮叮咣咣的鑼鼓一響,新娘子被井宗秀接進了院,他提著一串鞭炮,就跳到井家的門樓簷上放起來。煙塵霧罩裏,見陳來祥來了,便高聲問:拿的啥禮啊?陳來祥說:一條豹子皮,做褥子的。楊鍾說:啊你讓他們變豹子呀,那炕吃得消?陳來祥嘿嘿笑,說:壞??!你拿的啥?楊鍾說:你家有皮貨店,我從你家店裏拿不成麽!我在這裏放鞭炮,你能上來?!陳來祥是上不來,卻說:你媳婦沒來?新娘子長得像你媳婦哩!楊鍾說:人回娘家了!低頭向上房裏看,新娘的背影是和陸菊人一樣高低,但轉過身了,陸菊人是長臉長眼,新娘子圓臉,眼睛也是一對杏核,就罵陳來祥:你狗日的是瞎子!

陸菊人是在街上聽說了井宗秀要迎娶孟家的大女兒,並不相信,還笑著說:有這事呀,他是該成婚的麽。回到家裏,向楊鍾問這事是不是真的,楊鍾吃甜瓜,把嘴埋在砸開的半個瓜裏吞著,嗯了一下。楊鍾咽了嘴裏的瓜瓤,抬頭見陸菊人愣怔在那兒,說:你不吃?陸菊人說:你有啥感受?楊鍾說:不是很甜,還行。陸菊人說:我問你井宗秀成婚的事。楊鍾說:人家成婚哩。我有啥感受?陸菊人說:天底下再沒有女人了,還要娶孟家的?就是娶,也該是那二女兒麽。楊鍾說:我看好,是自己的媳婦,也是自己嫂子,這好麽。陸菊人手一揮,把楊鍾拿著的瓜撞在了地上,一攤瓜瓤就像流出的腦漿一樣,她去收了洗晾的衣服在捶布石上捶,捶得啪啪地響。

陸菊人後來也知道了井宗秀娶親的日子,楊鍾還和她商量著拿什麽禮去行情,她正熬煎著拿什麽禮著好,而陸林從紙坊溝來說爹得了重病,她給楊鍾說:這我得去看爹!在井宗秀娶親的頭三天就回了娘家。在紙坊溝住了七天,爹的病有了回頭,說想吃水煎包子,家裏沒有麥麵,為了讓苞穀麵做的煎包軟和可口,天一露明,她就到坡上撿地軟。地軟是夜裏有露水了就從草叢裏長起來,太陽一出就又幹在地上沒有了。陸菊人繞過坡根的那個泉,紙坊溝的人都是在這個泉裏吃水,給泉起了個名字叫哭泉。她站在哭泉邊瞧著水裏自己的倒影,腦子裏一陣嗡嗡,像嘈嘈雜雜的鑼鼓鞭炮響,就搖了搖頭,不喜歡了這泉,更不喜歡紙坊溝人給泉起了這麽個名字。上到半坡,那幾簇村舍裏不停地有狗叫,她撿著地軟,這兒一個,那兒一個,形狀都像小小的耳朵,就把無數的耳朵丟進籃子裏,不理會了狗叫。說不清她是順著那繩一樣細的路往前邊的平坎上去的,還是路在生拉硬扯了她上來的,竟然就走到了那三分胭脂粉地邊。地現在是井家的了,墳墓隆起,滿滿當當占足了平坎,墓前豎著一塊石碑,石碑已綴上苔蘚。陸菊人偏過頭,把目光移往坡下,便又瞧見了哭泉,明光光的,在荒溝裏像睜著的一隻眼在望天。

一隻鳥呱呱地叫,陸菊人沒有看到鳥在什麽地方叫,聲音卻像在哭,她在墳地邊站了一會兒,覺得是鳥在笑她,她也就笑起自己了,彎下腰用柴棍兒刮了刮鞋上的泥土,就到更高的坡上去了。等撿了半籃子地軟,下了坡,還在院門口,就叫著:爹,爹,我給你做水煎包子啊!隔壁院子卻起了哭聲。爹在炕上說:快到你叔那兒去!陸菊人說:咋哭得陣恓惶?爹說:你叔剛才給我喊著說被土匪搶了。陸菊人放下籃子就去了叔家,叔坐在門檻上抹眼淚,而嬸子呼天搶地般地哭,把頭往牆上撞,撞得腦袋暈了,又咯哇咯哇了吐。

陸菊人是當天下午從紙坊溝便返回了渦鎮,渦鎮立即知道紙坊溝遭了土匪的消息。土匪是見誰家屋院大,院牆高,就進誰家,連搶了三個紙坊掌櫃,後來又進了陸老二家。陸老二問打頭的那人:你是誰?那人說:我是五雷!陸老二說:是三合縣的五雷嗎?那人說:知道了就把錢拿出來!陸老二是一家紙坊的夥計,當天正好領了半年的工錢,說:爺呀,你咋就知道我領了工錢!全拿出來,還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好。五雷罵道:你就這麽個窮光蛋還把院牆修得陣高?!這消息讓渦鎮慌亂了,吳掌櫃嶽掌櫃便首先帶了家眷,提著大箱小包的上了洞窟。吳嶽兩家一走,有洞窟的都走,沒洞窟的便在屋裏院裏挖窟掘坑,能埋的東西全埋了,鎖上門去周圍村寨投親奔友。

楊掌櫃當然也要去洞窟,一家人已經走到北門外了,楊掌櫃又擔心自己不像吳嶽兩家主人去了洞窟仍有夥計照看,而壽材鋪鎖上門都走了,土匪沒來,倒會有賊偷咋辦?楊鍾說:誰偷棺呀?楊掌櫃說:人都會死的,買不起棺的多得很!楊鍾說:誰想早死就讓偷麽!父子倆一吵鬧,楊鍾生氣了,說他不去了,他就在店裏看誰來搶來偷呀。楊掌櫃說:你要死就死去,你還得管你孩兒哩!楊鍾說:你都不管你孩兒了我也不管我孩兒啦!楊掌櫃就有了哭臉,說:那咱鑿的那洞窟是做樣子啊?!陸菊人最煩的就是他們父子吵嘴,她說:你們都走,我去叫人給咱照看鋪子。楊掌櫃說:這時候你能叫誰去?陸菊人說:廟裏的王媽肯定在鎮上,她沒別的事,如果她不行,老魏頭一個人,讓他去照看。楊鍾說:那你快去快來,給人家一個大洋。楊掌櫃說:幹啥呀,給那麽多錢?陸菊人已經走了。

陸菊人並沒有找王媽,也沒有找老魏頭,二返身到了壽材鋪,竟把門開了,還把那四扇活動的門板全卸下來,讓鋪子大敞著,站著看了一會,就轉身離去。到街上了,卻想著去洞窟還不知道待幾天,就又到一家小店裏要給剩剩買一包苞穀糖,店掌櫃說:你沒走呀?陸菊人說:你都沒走我走啥的?店掌櫃說:我把別的都埋了,就這些小麽零碎的,我不怕。陸菊人倒笑了,心裏說:我怕哩,我才給他演個空城計。一抬頭,卻見斜對麵的井記水煙店鎖著門,就疑惑了:井家並沒有洞窟,也是沒人在店裏?

***

婚後第二天,按風俗新娘子要到娘家回門,井宗秀也就陪著去了孟家村。在孟家村待過兩天,他就覺得無聊了,獨自去趟縣城。采買一批煙絲和醬筍紙袋,都打包裝箱了要運回,沒想當日碼頭上沒有船去渦鎮,便又去看望杜魯成,一打問,杜魯成也是跟隨麻縣長到黑崖底鄉去了。井宗秀不免有些喪氣,正尋著飯館吃飯,卻見阮天保穿了件綢褂子,呼呼啦啦從街上過來。井宗秀喊住,說:這是要上天啊?!阮天保見是井宗秀,說:宗秀呀!這褂子好吧,給你也做一件?穿上風一吹,真是要飛起來的感覺!井宗秀說:那是你們城裏人穿的!褂子是翅膀啦?!阮天保笑了笑,就問幾時進的城,聽說現在是渦鎮的富戶了,來推銷醬筍的還是到鴨子坑尋快活呀!縣城裏的妓院分兩種,高檔的是悅春樓,低級的是鴨子坑。井宗秀說:我要快活了就隻配去鴨子坑?阮天保說:你來了我招呼你,咱現在去悅春樓!井宗秀便說了自己才結婚,來城裏買些貨。阮天保說:結婚了?哦,那你現在用不著下火了,我請你喝酒!拉了井宗秀去他的住處,當得知井宗秀還沒吃飯,就拿眼在街上瞅,喊過來一個人:喂,叫你哩!來讓你家飯店的掌櫃弄一個燒雞、二斤牛肉、一壇老酒送到我房子來!速度!那人跑去了。兩人剛到住處不一會兒,果然送來了燒雞、牛肉和酒,臨走要錢,阮天保倒躁了:滾!保安隊吃飯啥時候掏過錢?!那人一走,井宗秀說:你耍大啦!阮天保說:嘿嘿,一般般,才在保安隊管了後勤。井宗秀說:好麽,幾時再把隊長給咱當了!阮天保說:麻縣長是有這個意思。井宗秀說:那我回去就在鎮上吆喝啦!哎,你最近也該回去一次吧。阮天保說:我就不愛回渦鎮,你在外邊把事弄得再大,回去了還是說阮家的兒子回來啦!

這一夜,井宗秀就住在阮天保那兒,阮天保一直在說保安隊的事,罵保安隊長是個豬頭,沒本事,憑他舅是省警備司令部主任這層關係才當的隊長,狐假虎威。井宗秀聽著聽著就瞌睡了。第二天坐船回鎮,剛讓人把貨背到水煙店,便聽見有鑼聲,街上的人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才知道三合縣的土匪五雷來了。井宗秀的貨來不及拆包,也來不及收拾店裏的東西,索性哪兒都不去了,拉了條板凳就坐在了門口。

五雷一夥進了北門口,中街上家家戶戶窗關門鎖,狗大個人都沒有,說:不是說渦鎮熱鬧嗎,咋是空的?手下的說:你一來都跑了。五雷說:我有陣大的名聲?!手下的說:隻有街角坐著個不怕死的。五雷說:讓我看是誰!就往南走,看到了井宗秀坐在店門口的板凳上。五雷說:你叫個啥?井宗秀說:井宗秀。五雷說:你為啥不跑?井宗秀說:你來了總得有人招呼吃喝呀!五雷哈哈大笑,進了店坐下,果然井宗秀取煙鍋,拿糕點,又燒水沏茶,眼睛卻一直瞅著五雷。五雷說:你瞅啥?井宗秀說:整天都傳說你哩,我今日是看到活的啦!五雷說:那你就好好看!把臉給了井宗秀,又轉過身把後腦勺給了井宗秀,說:看夠了吧。蹴在了板凳上吃糕點。井宗秀沒有看到五雷有三隻眼,倒是四方嘴,粗脖子,脖子後邊長了個肉疙瘩。

土匪在渦鎮大肆搶劫,瞅著店鋪門麵大的,屋院門樓上有琉璃瓦的,抬門扭鎖進去了十家,但能搜到的糧食和錢財並不多,便穿了各種顏色的寬窄長短不一的衣服跑來給五雷報告。五雷很惱火,下令挨家挨戶再搜,沒搜出好東西的人家就把房點了,要跑走的人還回來不回來!偏這時,一個竹簍子從街這邊的巷裏極快地往街那邊的巷裏移動,土匪中有人叫聲:鬼!就有人說:背槍的還怕鬼?跑去把竹簍踢倒了,竹簍下是一個人。人是西背街六道巷的張雙河,平日挑擔在鎮上賣油糕。這天人已經翻過了西邊的城牆,又想著埋糧食的地窖沒有隱蔽好,應該在上邊鋪一層土了再堆上苞穀稈,便又翻過城牆往家裏去。為了不被土匪發覺,他把竹簍套在身上,一有動靜就藏在竹簍下不動,但他穿過中街時並不清楚土匪都在井記水煙店那兒,便被逮了個正著。土匪把張雙河打得在地上滾,罵道:竹簍還長了腿?!你跑呀,跑呀!摁在那裏要挑腳筋。張雙河喊:宗秀救我!井宗秀就高聲說:沒事,張叔,他們在故意嚇你哩!五雷說:誰故意哩?除了你井宗秀,渦鎮上我見人殺人,見鬼滅鬼!井宗秀笑了,說:哎呀,你不要隻讓人怕你。五雷說:屁話,都不怕我,我起的什麽事,又能起事?井宗秀說:你起事是為了出人頭地,有人養活麽,可把他腳筋挑了,殺了,再把這房都燒了,人都躲得遠遠的不敢回來,你吃啥喝啥?你放過他,也不要燒房,我讓鎮上的人全回來,以後渦鎮也就是你個落腳的客棧,走動的親戚家麽。五雷還真的放了張雙河,也沒再燒房。井宗秀也就去洞窟把人叫了回來,吳掌櫃便殺了一頭豬二十隻雞,嶽掌櫃從地窖裏搬出十壇老酒,招呼著土匪們吃喝。五雷也落得高興,並沒有再提說錢財和糧食的事,倒吆喝著眾土匪:這肉燒得好,酒也沒摻水,渦鎮活該投咱的緣分啊!下令吃飽喝足了限天黑到鷂子坪去。嶽掌櫃便悄聲誇井宗秀:多虧你周旋啊!井宗秀說:日弄著能讓他們離開就是了。

五雷有個表弟叫玉米的,他對五雷沒在渦鎮弄下錢財糧食憤憤不平,別的人都離開了,他偏不走,盤腳搭手就坐在嶽掌櫃的家門口,夥計稟告了嶽掌櫃,嶽掌櫃不敢出來,打發夥計去問還有什麽事嗎。夥計問了,又進來說人家提出要幾包大煙土。嶽掌櫃讓夥計把兩包大煙土送出去,自己從後院翻牆跑了。玉米拿了大煙土,背了槍走到老皂角樹下,迎麵過來了陳來祥,擋住讓脫衣服。陳來祥知道土匪走了,沒想到還有一個,就脫了褂子。玉米還要讓脫褲子,陳來祥不脫,玉米拿槍捅陳來祥腰,說:長得陣難看的,還穿這麽好的褲子?!陳來祥脫了褲子,手捂著交襠蹴在那裏,玉米套上了陳來祥的衣服,這才往北門口去。

老魏頭這幾天一直咳嗽,喉嚨裏像裝了個風箱,曾在街上遇著陸菊人,陸菊人說你喝些蜂蜜水就好了。老魏頭說:我哪有蜂蜜啊。陸菊人說:你是坐在井邊喊渴哩,北城牆外樹上有蜂巢,你去弄些呀。老魏頭說:我吃豹子膽啦?!緊貼著北城牆外是有著三四棵老榆樹的,樹上吊個盆子大的土疙瘩就是野蜂巢,那野蜂指頭蛋大,能蜇死牛,自結了巢後,多年裏都沒人敢到跟前去。陸菊人說:紙坊溝有野蜂巢都是用火把去燎了取蜂蜜的,鎮上人膽小,倒讓它長到那麽大!我家裏還有點蜂蜜,明日我送你。但第二天陸菊人一家上了洞窟,等從洞窟裏被叫了回來,又聽說五雷走了,便端了半碗蜂蜜送來。老魏頭在城牆上攤晾了切好的紅薯片子,還用布包紮一根新的鑼槌,說:我的兒和楊鍾是同年同月生的,楊鍾有這麽好的媳婦,我兒十三歲上卻死了。陸菊人忙說:還做鑼槌呀,土匪不是走了嗎?老魏頭說:惡人是韭菜呀,割一茬長一茬的。說不定啥時就又來了。陸菊人說:也是,這衣服髒了就生虱哩。老魏頭說:天咋不收了這些妖魔鬼怪啊?!

玉米一出了北門口,聽到城牆頭上有人說話,喊道:誰狗日的在罵?陸菊人和老魏頭朝下一看,臉色都變了,忙趴下去。玉米往上打槍,虧得城牆寬,兩邊高中間低,牆土被打得唰唰響。老魏頭要貓腰順牆頭跑,陸菊人把他按住,低聲說:你一露頭他才打個準,再說前邊牆外樹上就是野蜂,驚動了蜂也會蜇的。話一說完,她倒生了想法,說:把鑼槌給我。老魏頭說:鑼槌?陸菊人已經奪過了鑼槌,就往空中拋去。玉米猛地見空中有了東西,開槍便打,鑼槌沒打著,子彈飛過去卻擊中了榆樹上的野蜂巢,野蜂一下子騰起來。陸菊人和老魏頭趕緊把頭埋在身下,一動不動,而野蜂是順著射來的子彈衝出去的,就尋著了玉米,玉米一跑,野蜂轟的一團就罩了他。

在鎮北門外的沙灘上,玉米倒在地上,被野蜂罩著,那杆槍甩出了一丈遠,也被野蜂罩著。土匪們不敢靠近,還是井宗秀說得用火燎,後來點了火把過來,野蜂是沒了,玉米已經昏迷不醒,頭腫得明晃晃的,眼睛不見了,嘴張不開。五雷問井宗秀:這是咋回事,蜂能把人蜇成這樣?井宗秀說:這是野蜂,叫葫蘆豹。五雷說:是鎮上人使的壞?井宗秀說:誰能拿了野蜂蜇他的?!五雷說:這是在鎮子裏被蜂蜇的,你得管!井宗秀進鎮裏喊人,人是來了一群,裏邊有老魏頭,也有陸菊人,陸菊人站在最後邊,望著遠遠的虎山。虎山上的雲像河水一樣往天上流。老魏頭一連串地嘿嘿地笑,五雷說:你在笑?井宗秀說:他哮喘,喉嚨裏一響臉就皺著像是在笑哩。老魏頭又是嘿嘿了一聲,說:哎呀,這蜇得沒個人樣了麽!蜂蜇了得用鼻涕抹,或許用尿洗。眾人就開始擤鼻涕,白的黃的都捂出來,一把一把地抹在玉米的臉上、身上,但鼻涕不夠了,他們喊:女的都轉過身去!就掏了尿往玉米頭上澆,嘴張不開,有人用柴棍撬開縫,讓尿往裏邊流,又往耳孔鼻腔裏射,但玉米還是昏迷不醒。五雷問:哪兒有郎中?老魏頭說:鎮上是有個陳先生,但陳先生治不了蛇咬和蜂蜇,在龍馬關有專治蜂蜇的郎中。井宗秀說:就是路遠。五雷說:再遠也要送去治,三天後我來領人!說完,拿了玉米的槍和懷裏的大煙土,氣呼呼走了。

派誰送玉米去龍馬關呀,井宗秀正愁著,見陳來祥來了,就說:你力氣大,你用你家毛驢馱他去治療。陳來祥聽說那個土匪被野蜂蜇了,才跑來要看笑話,見土匪身上還穿著他的衣服,當下就往下剝。井宗秀說:讓你送他哩,你剝衣服?陳來祥說:這衣服是我的!他把衣服拿回家,拉來了一頭毛驢,和張雙河一塊把玉米像糧袋子一樣搭在驢背,要走呀,老魏頭卻說:他剛才罵了我,我扇他的嘴!脫了鞋就扇了三下。

陳來祥一路上故意走得慢,天快黑了才到龍馬關,把玉米放在郎中家院門外,進去喊郎中,等郎中出來,玉米的鼻子上又趴著三隻野蜂。陳來祥叫道:這蜂還能十五裏路的攆來?!幾個人揮著衣服打飛了野蜂,再看玉米,郎中說:這人已經死了還拉來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