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陸菊人怎麽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帶來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渦鎮的世事全變了。

陸菊人是紙坊溝的,離渦鎮八裏地,溝裏有座九天玄女廟,也有三家安著水輪的造紙作坊,陸家隻長年給這些造紙坊裏割送毛竹。陸菊人八歲時,娘割毛竹被葫蘆豹蜂蜇死,爹到鎮上楊記壽材鋪賒了一副棺,四年了仍還不起錢。楊掌櫃提出讓陸菊人來當童養媳吧,爹同意了,並說好等十二歲的生日就送去。陸菊人去鎮上看過社火,知道有個楊記壽材鋪,門口老放著一口漆黑發亮的棺,還作想,人死了就是沒壽了,怎麽還把棺叫壽材呢?也見過了楊家的兒子,隻有七八歲呀,兩筒子鼻涕,和一幫子夥伴在土堆上玩“占山頭”。他總是上不了土堆,一上去就被趕下來,繞著土堆跑,還在喊:拿繩子係我呀,否則我要飛了!陸菊人不願意去做童養媳,嫌爹心硬。爹說:渦鎮上有好日子!再說,紙坊溝離鎮子近,我想你了會去看你,你想爹和弟弟了也能回來。陸菊人虎了眼要和爹嚷,但她到底沒有嚷,到九天玄女廟裏磕了頭,說:我去了就再不回來!話剛說完,廟梁上掉下來一條蛇。她拿了樹枝子打蛇,蛇身上一坨大疙瘩跑不動,就往出吐,吐出來了一隻蛤蟆。蛤蟆還活著,陸菊人就把蛤蟆放生到樹林子去了。

這事陸菊人沒給爹說,從此也沒給過爹笑臉。平日裏去地裏鋤草,或到溝溪裏洗衣裳,常常發呆,看紙坊溝兩邊的亂峰直起直立常插著刀戈,就覺得充滿了殺氣,聽啄木鳥敲樹的聲音並不認為好聽,而隻感到樹是在疼。反倒盼著十二歲生日快來。

一天傍晚,她坐在坡上的栲樹下,望見九天玄女廟後邊的山頭都向西傾斜,上邊布滿了無數條路,好像是繩索捆綁了山頭往前走,那雲就燒紅了,後來又褪去,天暗下來,星星便出來了。陸菊人喜歡看星星,她看著星星,星星就有光芒射下來,她就想,星星也長了根的,和這栲樹一樣嗎?星星的根是長了光明,而栲樹的根卻長到黑暗裏去了。露水開始潮濕了她的褲腿,要站起來回去的時候,看見兩個趕龍脈的人站在崖灣下,那裏是她家的一塊地,種著蘿卜。她聽見趕龍脈的其中一個人說:啊這地方好,能出個官人的。一個說:這得試試,明早五更,看能不能潮上氣泡。就把一個竹筒插在地裏,卻又拔出了兩個蘿卜。陸菊人沒有阻止那人拔蘿卜,看著他們扭了葉子,剝了皮,啃著走了,就也悄然回了家。第二天五更,她是先去蘿卜地,果然見竹筒上有個雞蛋大的氣泡,手一摸,氣泡掉下地沒了。後來,趕龍脈的人來,她藏在樹後,瞧著他們看到竹筒上沒有氣泡,說了句:應該是真穴啊,咋是假的?垂頭喪氣地離開。陸菊人知道了這事,心係一處,守口如瓶,沒有給任何人言傳。十二歲生日一過,爹要送她去楊家,她說:爹,我不是你親生的?爹說:你別怨爹,高高興興地去嗬。你給爹當了一回女兒,爹沒啥陪你呀。就流著淚煮了一盆雞蛋,剝一顆讓陸菊人吃了,再剝一顆讓陸菊人吃了,還要再剝。陸菊人這時忽然想開了,自己給爹當了一回女兒,現在再去給楊家的兒子當一回媳婦,這父女、夫妻原來都是一種搭配麽,就像一張紙,貼在窗上了是窗紙,糊在牆上了是牆紙。她不吃雞蛋了,給爹剝出一顆,還給爹擦眼淚,說:我不要你陪金陪銀,你給我塊地吧,就咱種蘿卜的那三分地。爹看著陸菊人,陸菊人的鼻梁上有三四顆白麻子。爹說:這行,算是給你個胭脂地。

陸菊人坐著爹牽的毛驢就去渦鎮,家裏的那隻小貓過來嗚嗚地叫。貓是個黑貓,身子的二分之一都是腦袋,腦袋的二分之一又都是眼睛。陸菊人說:你想跟我呀?貓嗖地跳上來,坐在陸菊人的懷裏。爹說:去吧,鎮上有糧,老鼠多。那天是大霧,人和驢出了紙坊溝口,回頭就不見了路,而渦鎮,河灘裏的白鷺全然起飛,竟都棲落在那棵皂角樹上。

渦鎮之所以叫渦鎮,是黑河從西北下來,白河從東北下來,兩河在鎮子南頭外交匯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個渦潭。渦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靜靜,水波不興,一半的黑河水濁著,一半的白河水清著,但如果丟個東西下去,渦潭就動起來,先還是像太極圖中的雙魚狀,接著如磨盤在推動,旋轉得越來越急,呼呼地響,能把什麽都吸進去翻騰攪拌似的。據說潭底下有個洞,洞穿山過川,在這裏倒一背簍麥糠,麥糠從一百二十裏外的銀花溪裏便漂出來。

秦嶺裏的鎮子很多,但最大的也就是渦鎮,三萬多人居住,不算那些巷道,僅貫道的街橫著一條,縱著三條,分布著菜市、柴草市、牲口市、糧食市,還有城隍廟和地藏菩薩廟。當然這些廟格局都小,地藏菩薩廟也就一個大殿幾間廂房,因廟裏有一棵古柏和三塊巨石,鎮上人習慣叫130廟。所有的街巷全有貨棧商鋪,木板門麵刷成黑顏色,和這種黑相配的是街巷裏的樹,樹皮也是黑的。在樹枝與屋簷中間多有篩子大的網,網上總爬著蜘蛛,背上都是人麵的花紋。偶爾樹枝上站了貓頭鷹,夜裏啼叫,白天裏一動不動,臉也是人的臉。那棵老皂角樹就長在中街十字路口,它最高大。站在白河黑河岸往鎮子方向一看,首先就看見了。它一身上下都長了硬刺,沒人能爬上去,上邊的皂莢也沒有人敢摘,到冬季了還密密麻麻掛著,凡是德行好的人經過,才可能自動掉下一個兩個。於是,所有人走過樹下了,都抬頭往上看,希望皂莢掉下來。鎮子雖然三麵環水,能出入的隻有北麵虎山下有路,但鎮子有城牆,有四個城門。北城門上有城門樓,下邊的門洞很大,旁邊的小屋住著老魏頭,脊背上長了個大疙瘩,好像老是背了個布袋。他經管城門,門扇上貼了“天亮開門,天黑關門”的告示,也負責敲更,夜裏在城牆上就能分辨出城壕外的河灘上坐著的是一條狗還是狼,也能聽出誰家的小孩在哭還是河裏的大鯢在叫。東門和西門也有城門樓卻沒有門洞,因為城門樓外就是河,岩岸齊楞楞的很高,鶴呀雁呀鸛呀還有斑鳩成年在城門樓上拉稀,白花花的像塗了石灰漿。南邊的城門樓城門洞早塌了,大豁口外長了一排砍頭柳。這種柳每年冬天都要把頭齊茬砍去,春來再發新枝,不砍頭它就死了。透過砍頭柳,能看見褐岩岸下的渦潭,再往左幾百丈遠,石頭上拴著一條船。船公姓阮,頭上生瘡就老是戴頂草帽,平日就坐在船上,等候著人坐滿了,順河去十五裏外的龍馬關,再三十裏到平川縣城。第二天,船被纖工逆流拉了回來,載著煙草,布匹,瓷器,紅糖,香料和應有盡有的日雜用品。鎮子裏的豬都圈養,雞狗卻隨便走,豬狗是黑的,雞也是烏雞,烏到骨頭裏都是黑。天空中常有從虎山飛來的鷹,那些鷹盤旋著像是一條一條棍,它們一來,烏雞就要鑽進拴在住戶門前的高腳牲口身下。那麽多的高腳牲口大半是驢,沒有馬,驢配馬種要去黑河岸的東王莊,可驢馬**了生下的是騾子,騾子也就不少。楊家的住屋在東背街的三岔巷口,門前有一棵桂樹。楊記壽材鋪卻在中街上,門口長著癢癢樹。壽材鋪裏出賣材質不一的棺,柏木料有八大塊的,有十二、十六塊的,也有雜木料,比如橡木桐木和槐木。楊掌櫃遲早都在鋪裏,一邊和進來的人做壽材生意,一邊還用蘆眉子編著金山銀山的紙紮,或沒事了,就蹴在癢癢樹下往街上看。他不能對街上人說:你來呀,你來呀!街上人家裏沒喪葬了不肯到鋪子裏來的,傳說那門口常有鬼,尤其下雨的黃昏天,鬼會站在鋪子的屋簷下一長行。楊掌櫃自己便用指甲撓癢癢樹,碗粗的樹,在根部一撓,樹全身酥酥地顫抖,以此能讓人稀罕了過來。

***

陸菊人在楊家了十年,人出落得**肥臀,屋院門外的桂樹也高過了門樓,冬天不落葉,八月裏花開了,全鎮子都能聞見香氣。陸菊人是一大早開了門就掃落在地上的一層花瓣,那是褐色的,黃色的,金燦燦地閃著光亮,她會小心翼翼地把花瓣裝進一個小布袋,凡是誰路經門前了,聞見了氣味,一扭頭,看見了她就在門道裏,說:你家這麽好的桂樹!她就送一個小布袋,說:桂樹是我家的,大家聞見了,也就是大家的。於是有更多的人特意要來走過,接受了小布袋,而眼睛還盯著陸菊人,讚歎著她越長越好看了。無論受到怎樣的誇獎,陸菊人都安安靜靜,在家裏忙家務,也到壽材鋪幫公公料理生意,還要每年清明去紙坊溝的三分胭脂地裏種麻,收獲了把麻稈漚在河邊再剝了麻絲擰成繩子給一家人納鞋底。她沒有想著到了楊家要改變楊家的日子,就像黑河白河從秦嶺深山裏擇川道流下來一樣,流過了,清洗著,滋養著,該改變的卻都改變了和正改變著。到了楊掌櫃的兒子十二歲,割了禮,該是圓房的年紀,楊掌櫃的老婆竟害病死了。紅事和白事不能撞著,挨過了三年到頭,渦鎮的形勢便越發不好了,許多商號貨棧都關了門,而富裕人家紛紛在虎山的崖壁上開鑿起石窟。楊家原準備張燈結彩,辦幾十桌酒席,結果布置完一間廈屋,炕上鋪好新被新褥,中午隻請了130廟的寬展師父和安仁堂的陳先生來證個婚。寬展師父是個尼姑,又是啞巴,總是微笑著,在手裏揉搓一串野桃核,當楊鍾和陸菊人在娘的牌位前上香祭酒,三磕六拜時,卻從懷裏掏出個竹管來吹奏,頃刻間像是風過密林,空靈恬靜,一種恍若隔世的憂鬱籠罩在心上,彌漫在屋院。楊鍾說:這是笛還是簫?陳先生眼睛看不見,仰起臉來眼仁珠全是白的,陳先生說:這是尺八。楊鍾說:尺八?是管長一尺八嗎?我量量。陸菊人趕緊拿手掐他,楊鍾跪著不再多嘴。尺八聲突然驚悚起來,讓人聽得撕心裂肺,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都有了些猙獰。陳先生說:哦,師父吹奏的是《虛鐸》。寬展師父就收了聲,又安靜坐在那裏,揉搓野桃核,微笑著。陳先生便也從懷裏掏出個布包來,打開了,裏邊是一顆麥,一顆米,還有一張用蝴蝶蘸墨拓出的印紙,一張用蜻蜓蘸墨拓出的印紙,把麥顆和蝴蝶印紙給了楊鍾,把米顆和蜻蜓印紙給了陸菊人,說:水火既濟,陰陽相契,育物親人,參天讚地。然後大家就開始吃餃子。這一頓的餃子包得多,還剩下了一篩子底。

到了晚上,楊鍾和陸菊人坐上了廈屋的炕,兩人拿出麥顆米顆和兩張印紙看。楊鍾說:陳先生是郎中,他拿這些東西讓咱化了灰喝啥意思?陸菊人看了半天,說:給你的是女的,給我的是男的。楊鍾說:你咋知道的?陸菊人就臉紅,說:你看麽,你對著看麽。這一夜隔壁人家的驢一直叫喚,楊掌櫃在上房裏沒有睡,他防備著老鼠,就守著放餃子的篩子直到了天亮。

那年月,連續幹旱著即是凶歲,地裏的五穀都不好好長,卻出了許多豪傑強人。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幾萬十幾萬的武裝,便割據一方,他們今日聯合,明日分裂,旗號不斷變換,整年都在廝殺。成了氣候的就是軍閥,沒成氣候的還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著能風起雲湧,便有了出沒在秦嶺東一帶的逛山和出沒在秦嶺西一帶的刀客。

開鑿石窟首先是阮家起的頭。船公的獨子天保和井家的大兒宗丞在縣城裏讀中學,天保回來說縣城那邊的富戶都在山崖上有石窟,一有了兵匪來,躲進石窟就萬無一失,他家便在虎山東崖上開鑿了個三間室的。阮家一開鑿,鹽行的吳家,茶行的嶽家,接著是李家、樊家、竇家都在開鑿,平日裏這些人家把財富藏著掖著,還哭窮,這一開鑿便暴露了殷實。於是一段時間裏,街巷裏人與人見了麵,常詢問著,你家還沒開鑿嗎?有好臉麵的,說:開鑿呀,我心尋思是鑿一間室的呢,還是三間五間室的?有的卻見不得說石窟,一說石窟就來氣:誰搶我呀?娘的個×,我還想搶他哩!問話的人說:你咋這躁呀?那人說:我窮我能不躁?!娘的個×!問話的人也就躁了:你窮還有理啦?像你這號人該窮,死了都是窮鬼!雙方吵起來,聲音一個比一個大,後來就動了手。動手不在於挨了幾下,要的是氣勢上壓倒對方,提褲子,挽袖子,吹胡子瞪眼,再是配上抄家夥的動作。旁邊的人趕忙來拉開,那人還在吼:娘的個×!有能耐你不要走麽!自己倒先走了。

虎山的東崖有幾十丈高,直楞楞的像是刀劈的,上麵隻長苔蘚和稀稀的幾叢斛草。石窟開鑿在那裏了,人從崖頂是難以下來,從崖根黃羊也爬不上來,即便拿手槍打吧,子彈不會拐彎,再好的槍法隻能射在窟口,濺些火花,或許住到石窟裏的人還要羞辱你。在荷葉裏拉了屎,提了四個角甩下來。但出入石窟就艱難了,得拿兩塊木板,先把一塊搭上沿壁鑿出石窩裏嵌著的木橛上,走過去了,再把另一塊木板搭到前邊的木橛子上,又抽掉後邊的木板再搭到前邊去。如此來回抽木板搭木板,雲霧就在身邊,手能去抓,怎麽也抓不住。楊鍾很喜歡到別人家的石窟裏去看,他手腳利索,可以在木板上小跑,嚷嚷著鳥飛過了,空中怎麽就沒留下痕跡?窟裏的人問:哎楊鍾楊鍾,你家咋還沒開鑿呢?楊鍾說:這我不管!再問:你家的事是你爹管還是你媳婦管?楊鍾不回答,在木板上還做了個倒立,肚子亮出來,上邊長著一層毛。

楊掌櫃是和陸菊人商量過開鑿呀還是不開鑿,但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是家裏並沒有多少積蓄,二是還想著真能有兵匪到鎮子裏來嗎,就是來了偏偏就傷害了自家?陸菊人也問貓,那隻貓已經很老了,終日都臥在門樓上的瓦槽裏,睜著眼睛看屋院外來來往往的路人,看遠處的城牆和站在城牆上的水鳥,貓始終沒個回應。這麽再挨過了半年,秦嶺裏過馮玉祥的隊伍,又過白朗的隊伍,再就是還有了國民軍的69旅。馮玉祥的隊伍和白朗的隊伍在一百五十裏外的方塌縣打了一仗,又在桑木縣的高店子打了一仗,馮玉祥的隊伍把白朗的隊伍打散到西邊一帶。沒想逛山和刀客竟聯手了再打馮玉祥。後來69旅不知怎麽又和逛山追殺刀客。渦鎮外的黑河白河岸上常過隊伍,一溜吊線地過,穿什麽服裝的都有,背著漢陽造,或者大刀長矛。每每隊伍一過,老魏頭就敲鑼,鎮子北城門關上了,沒有兵匪進來。但後來的一支隊伍就來拍門,門不開,幾個炸藥包子綁在一起便把門洞門樓轟垮了,抓住老魏頭說:把錢財交出來!老魏頭把鑼和鑼槌給了,當兵的把他壓在地上剝衣服,才發現脊背上一個碗大的肉疙瘩,罵道:以為你藏著細軟!在肉疙瘩坨上砍了一刀。這一刀把老魏頭沒砍死,躺了三個月,天天給掛在牆上的鍾馗像禱告,竟然又活下來,隻是從此,背駝得更厲害,看人不看臉僅看腳。這支隊伍進了鎮,找到鎮公所主任,主任姓常,要求各家各戶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沒錢沒糧的出驢出騾把糧草送出縣境。才照辦了,沒過幾天,又來了一支隊伍要糧錢,主任說:不是才給了嗎?誰知兩支隊伍是對頭,主任被打了三槍,死在老皂角樹下。後任的主任是鞏鐵匠的堂兄,他帶上端槍的兵上門收繳,凶神惡煞的,隊伍一走,他的小孫子就失蹤了,第三天發現在虎山下一棵樹上綁著,豺吃了下半身。虎山後溝裏下來的豺比狼大,都是白麵。沒人再敢當主任了,渦鎮的人成了烏合之眾,是一群麻雀,一有風吹草動,就轟地驚散,楊掌櫃這才下了決定也得開鑿石窟。

楊家父子在虎山東崖上選中了方位,雇了兩個石匠,日夜趕工,陸菊人便一天兩次提了瓦罐送水送飯。陸菊人的腰身明顯有些笨了,髻綰得高高的,穿了件青花長褂,傍晚從虎山回來,累了,坐在北城門口那一堆亂石條上開口出氣,老魏頭和陳皮匠的老婆在旁邊的榆樹下說話,都沒有看到她。他們好像在議論著恐慌,陳皮匠的老婆說:他伯,你說,這日子啥時候能好呀?老魏頭說:天有盡頭嗎?從鎮子裏看天,盡頭在虎山上,到了虎山,山那邊還是天,啊你穿新鞋啦?陳皮匠老婆把腳一收,說:你胡看啥的!唉,半夜裏老是驚,醒來就一身汗,咱這鎮上咋就不出個官人呀,有個官人就能罩咱們哩!陸菊人聽見了,抬頭往虎山看,虎山灣下往西北的那條溝就是紙坊溝,紙坊溝裏那三分胭脂地,她笑了一下,要去接話說渦鎮遲早會有個官人的,但她沒說,也坐著沒動,卻想:官人能是誰呢,即便將來公公過世了埋在那裏,是楊鍾嗎?那猴一樣不穩實的人是做官人的料嗎?或許,是肚裏的孩子?!陸菊人又笑了,但她笑得沒聲,把一口唾沫吐出來。榆樹上的鳥往下拉糞,把一粒糞落在陳皮匠老婆的肩上,她蹬了一下樹,鳥飛了,說:瞧這黴不黴,他爹這腳一崴,來祥去收皮子,明明收的是十張,拿回來成了九張,讓人騙了,這鳥又拉在我身上,我才換洗了的褂子!老魏頭說:亂世裏鬼多麽,家裏不安寧了,你讓來祥晚上來我家取鍾馗畫,你得禱告哩。陳皮匠老婆說:一幅畫真起作用?一扭脖子,便看見了坐在亂石條上的陸菊人,陸菊人不停地吐唾沫,幾隻灰翅膀蝴蝶就在唾濕的地上飛,說:楊鍾家的,你吐唾沫哩?陸菊人不吐了,說:嬸,嬸。陳皮匠老婆說:是不是有身孕啦,你站起來,我看看。陸菊人臉開始泛紅,說:四個月了。陳皮匠老婆說:四個月了?這月子要坐到五黃六月,咋選那麽熱的天氣?!陸菊人說:人家要跟我來,我總不能不讓來麽。陳皮匠老婆說:也是也是,這由不得你。就過來拉陸菊人的手,又摸她的臉和肚子,說:快回去,天黑了,外邊不幹淨。忍著吐,要麽容易吸涼氣哩。老魏頭說:吐著也好,進門的時候回頭再吐一口,給鬼留口痰,外邊的鬼就不跟著你到屋裏去。陸菊人應聲著起了,陳皮匠老婆還在說:我得數說楊掌櫃的,身孕都這明顯了,還讓去送水送飯!

陳皮匠的老婆後來果真數說了楊掌櫃,楊掌櫃這才知道兒媳來了喜,就讓陸菊人在家待著,他兩頭跑,既在石窟裏幹活,飯時了又回家取水取飯。這一日提了飯罐剛出了三岔巷,有聲音說:老胳膊硬腿的還輕狂,這路都不會走了麽!楊掌櫃扭頭一看,是水煙店的井掌櫃提了一條大魚過來,不遠不近的還跟著三四隻流浪貓,說:啊買這麽大的魚,給我留雙筷子哈!井掌櫃說:行啊,宗丞的老師來家了,你陪著喝幾杯麽!聽說你快要當爺啦,別腳步踏不穩,把罐子提了個罐子係兒!楊掌櫃說:嘿,嘿嘿。你家沒也開鑿個窟?井掌櫃說:我哪富有?要說買條魚我倒買得起,誰來打我主意,把這魚提去好啦!就看見了那三四隻流浪貓流著口水,眼睛都發綠,跺一跺腳,攆走了。楊掌櫃說:你不富有?你那互濟會的大洋怕是拿甕裝的!井掌櫃忙朝四下看,低聲說:你咋知道有互濟會?楊掌櫃說:你以為我隻和死人打交道?井掌櫃臉黑下來,說:這話你要爛到肚裏!我告訴你,互濟會的錢是眾人的錢,黑河白河裏的水那是水經過黑河白河的!轉身就走了。楊掌櫃兀自說了句:水經過黑河白河那黑河白河也濕呀!一時有些尷尬,也覺得這個時候不該說那話的,便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鹽行的吳家,茶行的嶽家,開鑿出的洞窟是一廳三間室的,還有廚房、水窖和廁所,楊家沒那麽多資金和勞力,隻開鑿了一個小窟,小窟裏又套著一個更小的窟,就這也進度緩慢,差不多過了三個月還沒完工,卻意外地聽到一個消息:井掌櫃死了!

***

井掌櫃的箱底真的不厚實,一家四口,也就開了間水煙店。秋後在龍馬關收購煙葉時,別人都在貨店裏批發,他到煙農的地裏去,隻買每株煙苗上第三片和第四片葉子,回來晾幹切絲。他的煙絲講究,一個煙絲要噴一盅白酒,再噴兩盅黃酒,然後撒點辣麵,拌芝麻香油,用白布包了再用油紙包了,陰在水甕旁的潮地上,一個月後才打開。煙絲柔軟香荃,又顏色黃亮,井掌櫃的生意就不錯。但渦鎮上有四家水煙店,畢竟他的店小,隻能說還能堅持,他就謀劃著成立了個互濟會。互濟會是百多戶普通人家集資,兩年一個檔期,各拿出一定的錢集中作為基金,誰家突然有了災災難難,或者急需開支,基金就提供幫助,但必須第二年底還清,統一結算了,再進行下一個檔期。互濟會是秘密進行的,井掌櫃是發起人,又善於計算,他就是了會長,掌管了全部資金。當他把那麽多白花花的大洋拿回家,他老婆嚇得渾身發抖,問哪兒來的這麽多錢,錢多了就成陰票啦。井掌櫃罵老婆說話不吉利,告訴了互濟會的事,老婆還是害怕,說:咱這麽窮的,咱敢管?井掌櫃說:咱窮啦?我兒子多好的咋就窮啦?!

井掌櫃驕傲著他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子確實都能行。大兒子井宗丞黑是黑,但能說會道,辦事幹脆,和阮家的阮天保在縣城裏讀書,在縣城裏讀書的也就是他們兩個,而且阮天保隻是初中二年級,他已經讀到三年級了。小兒子長得白淨,言語不多,卻心思細密,小學讀完後就跟著王畫師學畫,手藝出色了,好多活計都是王畫師歇著讓這個徒弟幹的。因為有這兩個兒子,井掌櫃曾在皮貨店和陳皮匠說話時,嘲笑過鹽行的吳掌櫃和茶行的嶽掌櫃:掙錢留給兒子?兒子不行你留下他也守不住,兒子行了,還用得著你留?陳皮匠心裏酸酸的,他的兒子陳來祥太笨,說:啊,啊啊。偏這時陳來祥進來了,嚷嚷肚子饑了,問店裏有沒有吃的。陳來祥能吃能喝,力氣大,卻老受夥伴們捉弄,剛才和賣涼粉的唐景、掛麵坊的苟發明、楊鍾在街上走,楊鍾就把手按在屁股上放了個屁,立即又把手伸到他的口鼻前,說你聞聞這是啥?他竟真的聞了聞,惹得眾人一陣嬉笑,他就不和他們玩了,獨自回到店來。陳皮匠氣得說:你肚裏有掏食蟲呀,早上吃了三個蒸饃,這才半晌午就饑啦?你也不問候你井伯!陳來祥說:井伯是熟人。陳皮匠說:熟人就不問候啦?!陳來祥說:井伯好!井掌櫃哈哈地笑,說:來祥這身體結實麽!

井掌櫃是到龍馬關收購煙葉時遭綁票的。認購的煙葉品質好,價格又合適,約定三天後一手交錢一手拿貨,井掌櫃就在煙農家多喝了些酒,背了褡褳一路頭重腳輕地飄著往回走。走到碾子坪的那棵橡樹下,嘣地一顆橡籽落在他腦袋上,他說:嘖,天上咋不掉大洋呀,讓大洋砸死我!仰頭往樹上看,樹上就跳下三個蒙麵人,當下把他壓住綁了。井掌櫃沒有反抗,也沒罵,說:兄弟,不要殺我!一個人說:你是長輩,不殺你,但你得配合!另外兩個人就脫了他一條外褲,又拿了褡褳裏他的石頭眼鏡,連夜去渦鎮找他的老婆,嚇唬著要一千塊大洋。

井掌櫃的老婆嚇得半天說不出話,手隻是搖,來人給她個棒槌,她握住棒槌手就不搖了,說水煙店生意小,哪裏會有一千塊大洋?來人說那互濟會的錢呢?她說你們也知道互濟會?互濟會的錢不是井家的,怎麽敢動呢?來人說你舍不得錢那就撕票啦!她隻好從炕洞裏掏出三百塊大洋,又挪開板櫃,板櫃後牆上有個窟窿,窟窿裏有個包袱,解開了,是二百塊大洋。還有兩個銀項圈。來人說要一千塊的,這不夠麽。她說我就知道有這麽多。來人拿了五百塊大洋,還要那兩個銀項圈。她說這是兩個兒子小時候戴過的,得給兒子留個作念,但銀項圈還是被拿走了。後半夜裏,井掌櫃一瘸一跛地回來,口渴得喝了一瓦盆漿水,說:丟人了,人丟大了!就睡倒在炕上。

互濟會共有一千多塊大洋,井掌櫃先是悄悄埋了五百塊,再把另外五百塊分別藏在炕洞和牆窟窿時,老婆看見過,沒想這另外五百塊大洋就沒有了。井掌櫃在炕上給老婆叮嚀:這事讓誰都不要知道啊!互濟會的錢不能少,咱得想辦法補上。他想賣掉水煙店,又怕突然賣掉水煙店了會引起鎮上人猜疑,就決定悄悄賣地。井家在白河岸有十畝水田,在虎山灣裏有十二畝旱地,一直都租給當地人種著,井掌櫃便要把二十二畝地全賣掉。

賣地頭一天,突然下起雨,先還是街麵的水潭裏滿是些釘子在跳,後來白茫茫一片,像是雨的蘆葦園子,還晌午著就模糊了十字路口的老皂角樹。井掌櫃提了一壇酒到壽材鋪來要和楊掌櫃喝,當時鋪子裏還有陸菊人,還有安仁堂的陳先生。

楊掌櫃有頭暈的病,陳先生配製了一些丸藥送過來後,雨大得沒能回去,楊掌櫃就留著喝茶說話。陳先生說:屋裏暗,你把燈點上吧。楊掌櫃說:你眼睛看不見,還要點燈?陳先生說:天暗了就得點燈,與看得見看不見無關。陸菊人知道陳先生是個怪人,也就把燈座移到桌上,添滿菜油,點燃了芯子。楊掌櫃續著茶,還在說本該他去安仁堂請藥的,你倒送了來,偏下這麽大的雨。陳先生倒感慨他這大半生了,總是在雨天有大事,五十年前也就是這樣的雨天,他是跟了元虛道長學醫,二十年前天也是下雨,被拉去當的兵,十年前他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眼回渦鎮,雨大得黑河白河的水都漲了。楊掌櫃就說:我也隻知道你在縣城的八仙觀裏要當道士的,沒想等你回來了卻是個郎中,竟然還不知道當過兵,自己把自己眼睛弄瞎了,這是咋回事?陳先生卻不吭聲了,雨落在屋瓦上,爆豆一樣的響,突然就笑了,說:你這頭暈病是怎麽得的,啥時候頭暈,頭暈起來怎麽個天旋地轉,你給人說嗎?楊掌櫃說:說那有啥意思?陳先生說:昨天吃過的飯,今天還吃飯,上個月剃過頭了,這個月就不剃啦?人這一生就是堆積日子麽。楊掌櫃說:照你這樣說,我活得就沒指望啦?這鎮上多少人都家大業大了,我這鋪子幾十年還是這麽個小生意!陳先生說:你呀,嘿嘿,咋說你呀,嘿嘿。楊掌櫃也嘿嘿起來,說:你會算卦,你也給我算算。

就是這時候井掌櫃進的門,他沒有打傘,也沒有戴草帽,渾身濕淋淋的,把酒罐子往桌子上一放,嚷嚷著下雨天不睡覺就喝酒,正好陳先生也在,咱喝他個不醉不散。陳先生說:聽你這聲,虛火恁大的,還喝呀?!陸菊人看井掌櫃,果真眼睛赤紅,嘴角潰爛。井掌櫃說:這雨下得心煩麽,喝!楊掌櫃說:難得你能上我門,喝麽,我這頭暈半個月了,不敢喝也得和陳先生陪你喝!三人就喝開了,很快都上了頭。井掌櫃說:陳先生,剛才我來時你正算卦哩,你也算算我有沒有坎,坎能不能過去?陳先生讓井掌櫃說出個漢字,再報個三位數,擺弄了一陣,說:你注意著別讓水淹。井掌櫃說:我不撐船,也不坐船,咋能水淹?陳先生說:從河岸上走過的時候小心栽跤。井掌櫃說:我還不到七十八十哩,栽不了跤,即便栽跤就能掉到河裏去?笑了笑,看著陸菊人拿了蓑衣苫門外台階上的那副棺,怕水濺上去,說:這雨淹不了我吧,楊掌櫃,生意怎麽樣?楊掌櫃說:能怎麽樣?井掌櫃說:我給你個生意吧,給我做個八大塊的,柏木料!楊掌櫃說:喝多了吧,我可不盼你死哩!井掌櫃說:誰不死?死了能睡上個好棺這就夠了!

這場酒喝到天黑多時,喝罷了井掌櫃提來的一罐,又喝了楊掌櫃的兩個小罐,雨是住了,井掌櫃卻倒在地上,癱成一堆泥。楊掌櫃和陸菊人把他抬到躺椅上睡了,陳先生也說他要回去。楊掌櫃說:你行不行,要麽等楊鍾回來了送你?陳先生說:我行,你給我點個燈籠。提了燈籠就搖搖晃晃地走了。雞叫過兩遍,楊鍾還是沒有回來,陸菊人看著桌子下兩三個空酒罐子歪著,罐子都醉了,一個罐子口還往外流著酒,就像是人死了還冒血泡,說:爹,楊鍾是不是又耍錢了,我到街上找去。楊掌櫃歎了一口氣,說:你回家歇去,我在這兒陪著井掌櫃。

這一夜楊掌櫃和井掌櫃都在壽材鋪裏,第二天井掌櫃酒醒了,到白河岸和買家簽契約。買家當然要請他吃飯,吃了一碗覺得肚子疼,去了廁所。渦鎮的廁所都是蹲坑在一間茅房裏,牆外是糞尿窖子,黑河白河岸上村寨的廁所直接就是糞尿窖,蒼蠅轟轟轟,井掌櫃說:這髒的能蹲下?還是蹲在窖沿上了,一邊拉,一邊用蠅拍子打蒼蠅。買家在屋裏見井掌櫃很久了不回來,喊道:旁邊那堆石頭是擦屁股的!過了一袋煙時間,井掌櫃還沒回來。買家就去了廁所,說:你是屙井繩啊?!廁所裏卻沒見了井掌櫃,糞尿窖上漂著一頂地瓜皮帽。忙喊家人打撈,打撈上來,井掌櫃死了。

***

井掌櫃一死,老婆在靈堂上哭恓惶,哭聲裏訴說著他這是啥命呀,綁了票都沒死卻死在糞尿窖子裏。哭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傳出去,渦鎮一時炸了鍋。陸菊人因有身孕,不能來吊唁,按風俗規程就蒸了兩個大饃為獻祭。楊掌櫃拿著去了井家,她便在家裏做起袼褙。做袼褙是把一些爛布片子鋪在門扇上抹糨糊,鋪一層爛布片子抹一層糨糊,鋪抹成四層五層了,晾幹了,將來蒙上好布可以納襪底子和鞋幫子。陸菊人做著袼褙,腦子裏老是糾結:這人的命說頑就頑得很,說脆就脆得很,跌進糞尿窖子裏也能死?這一死,井家的光景也就完了?!便又想著那天井掌櫃能提了酒來尋人喝,他可是從來沒有到壽材鋪裏喝過酒呀,還喝得大醉,又突然地把白河岸上自家的地也賣了,這肯定都與被綁過票有關!那麽,這綁他票的是誰呢?井掌櫃並不是箱底厚的人家,為什麽就綁了他的票啊?!陸菊人就不抹糨糊了,眼睛黏起來,心裏是了一盆子糨糊,瓷呆呆地看著貓。貓依舊臥在門樓上的瓦槽裏,眼睛發黃,像琉璃一樣,也在看著她。這個傍晚,陸菊人覺得貓的眼光很怪異,十分森煞,她想給貓說句話,嘴張開了,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咽下了一口唾?沫。

井家突如其來的橫禍,使鎮上的女人都成了長舌婦,男人也成了長舌男,說什麽話的都有。更糟糕的是井家的兩個兒子都不在家。陳皮匠派陳來祥去縣城找井宗丞,學校說井宗丞已經有半年沒來上課了,不知蹤影。而井宗秀跟著師傅在麥溪縣給一鄉紳家畫祠堂,那兒相距一百八十裏啊。陳來祥從縣城回來後,換了一雙鞋,又去了麥溪縣。等到陳來祥和井宗秀回來,井掌櫃的靈堂已擺了四天三夜。

井宗秀回來其實並沒有先進渦鎮,而是和陳來祥直腳去了白河岸,要尋買地的那戶人家。村子裏狗多,一個撲著來咬,十幾個都撲著來咬,井宗秀從籬笆上抽出一根棍,掄著就打,給陳來祥說:你拾塊磚!陳來祥說:拾了,伯是在他家沒了命,咱也不讓他好死!兩人到了那家,男的都不在,隻有個小個子女的,女的嚇得頭不敢抬。問賣地的契約在哪裏,說在桌子上放著,問買地的錢呢,說還在桌子上放著。果然上房的桌子上整整齊齊放著契約和一摞銀圓。井宗秀又問:糞尿窖子在哪兒?女的領著去了山牆外,糞尿窖子很大,糞尿幾乎要溢出窖沿子,女的撲咚跪下磕頭。井宗秀和陳來祥扭身又回到上房,扔了木棍和磚頭,坐在椅子上了,說:有啥吃的?那女的就跟進來,說:你們不會讓我們賠命吧?井宗秀說:要了你們的命我爹就能活啦?!那女的一下子長高了許多,朝著院子喊:他爹,他爹,井掌櫃的兒子達理哩,沒事的,你出來!院角的麥草垛裏就鑽出個人來,竟然個頭比陳來祥還高,趕緊敘說了井掌櫃當天被淹死在糞尿窖裏的實情,又趕忙從廚房裏往桌子上端了蒸饃和燒雞,催促著老婆快去擀麵。井宗秀在警告著:對誰都不要說我爹是跌在糞尿窖子裏,他那麽個大人,怎麽能在糞尿窖子淹死呢,他是突然頭暈,下台階時跌倒的。那男的說:是的是的。井宗秀就從那摞銀圓裏取出一枚,拍在了桌子上,說:今日就把那個糞尿窖子填了。那男的說:那總得拉屎拉尿呀,填了又到哪兒去挖個窖子呀?井宗秀說:我管你在哪兒挖,這個必須填!

井宗秀回到家,給爹料理後事,問娘互濟金有多少。娘說,你爹死前沒留下一句話,我也說不清,當時辦互濟會,好像各家的出資不一樣,有的五個六個大洋,有的十個二十個大洋。井宗秀估摸了一下,百多戶人家該集資上千個大洋的。又問娘綁匪索去了多少,娘說五百個大洋,再問那剩下的五百個大洋藏在哪裏,娘說這我不知道,你爹沒給我提說過。就撲倒在靈堂上哭:他爹呀,我的沒活夠的他爹呀!你丟下我們叫誰照應呀?他爹呀,他爹,你回來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也沒叫鄰居的婆婆嬸嬸們來陪娘,他把院門關了,翻箱倒櫃地在家裏尋,沒尋著,在院子裏挖,也沒挖出來。娘說:錢是大夥集的,你爹一死,人家肯定來追要,這點賣地的錢肯定不夠啊。井宗秀說:你千萬不能說綁匪索了五百大洋,別人若問起,就說把全部基金都索搶了,後邊的事我來?辦。

但是,又僅過了一天,阮天保從縣城坐船回來,帶了另一宗消息:縣保安隊剿滅了一股共匪,把共匪的一個頭目的頭割了就掛在縣廣場的旗杆上。渦鎮的人似乎聽到過共產黨這話,但風聲裏傳著共產黨在秦嶺北麵的大平原上鬧紅哩,怎麽也進了秦嶺?阮天保就說共產黨早都滲透來了,縣城西關的杜鵬舉便是共產黨派來平川縣秘密發展勢力的,第一個發展的就是井宗丞。為了籌措活動經費,井宗丞出主意讓人綁票他爹,保安隊圍捕時,他們正商量用綁票來的錢要去省城買槍呀,當場打死了五人,逃走了七人,後來搜山,又打死了三人,活捉了三人,其中就有杜鵬舉,但漏網了井宗丞。

綁票井掌櫃的竟然是井掌櫃的兒子井宗丞,鎮上的人先都不肯相信,接著就感歎:沒世事了,這沒世事了!鹵肉店的姚掌櫃曾經托媒要把自己的女兒提親給井宗丞的,他一邊給人稱肉一邊唉唉著,說:多好的小夥,才幾年的時間咋就學壞了?!來買肉的雜貨店的孫掌櫃說:你要慶幸哩,若親事早訂了,你現在哭都沒眼淚了!鹽行的吳掌櫃和茶行的嶽掌櫃在街上遇見了,原本是互不招嘴的,吳掌櫃卻說:吃了?嶽掌櫃說:啊吃了。吳掌櫃說:嘴油光光的,又吃好東西啦?嶽掌櫃說:哪有油呀,在前邊店裏吃了碗糍粑,湊合吧。吳掌櫃說:還湊合?井掌櫃是吃不上嘍,那井宗丞想吃也吃不上嘍!嶽掌櫃說:這倒是。我見過井宗丞和人打麻將,贏了一個錢了就會把錢貼在額顱上,生怕人不知道。啥人就有啥性子,張狂啊,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吳掌櫃說:你能想到什麽事了,這世上就能發生什麽事啊!唐景正賣涼粉,不愛聽這話,說:啥意思,你是早就想著井家出事哩?!兩人當場就吵了一架。陳先生是當日托人從黃石峪養蜂人那兒買回來了一箱蜜蜂,架在安仁堂的屋簷下,蜂嗡嗡著飛出飛進的,人問:你怎麽養起蜂了,是要治了病還再送一罐蜂蜜嗎?陳先生說:讓人來看的,蜂四處采花釀蜜是在消減自己的天毒哩。人又問:天毒?陳先生說:蜂有天毒,人也有天毒。人再問:人也有天毒?陳先生說:人不知道消減啊!而參加互濟會的人家卻慌了,給井掌櫃吊唁過了,拿出收據向井宗秀的娘要集資。老婆子哭得說不出話,井宗秀出麵,把所有拿收據的人請坐在屋裏,跪下了,先磕了三個頭,就破口大罵井宗丞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受人引誘,害死了他爹,也害苦了鄉親。他說:互濟金全部被搶了,這是大家的血汗錢,從口裏一點一點省下來的,出了這事,我爹死了不能回還,做兒子的就要賠償!我爹臨死前為這事賣了家裏所有的地,賣地的錢都在我這兒,可能還償不夠,但我記著,我不賴也不跑,保證三年裏給各位付清。當下拿出了賣地錢,按比例給每人還了一半。眾人見井宗秀實誠,話都在理上,也是同情了井家,裝了所領的一半錢,站在井掌櫃的靈堂前,說:誰也不願出這事啊,都不是富裕人家,又共事了一場,剩下的錢就不要了。井宗秀長跪不起,額顱在地上磕出了血。眾人問:棺有了嗎?井宗秀說:有,我娘一直病懨懨的,是給我娘準備的,沒想我爹倒走在前頭,我爹先用上。眾人問:那墓呢?井宗秀說:還沒地拱墓,暫不埋,浮丘著,等我掙了錢再買地下葬。井宗秀的主意拿定,眾人都說:宗秀能頂事了!陸續散去。

按渦鎮的習俗,浮丘指那些亡人歿的日子不好,犯著煞星,不可及時入土安埋,短的十天半月,長的也可能一年兩年,那就得選擇一個臨時處架上棺柩,苫上雨棚,用土坯簡單地壘個圍牆。井掌櫃的死不是犯著煞星而是死無可葬之地,這井宗秀的心疼得一塊一塊往下掉肉。他兩次懇求寬展師父能讓爹浮丘到130廟裏去,寬展師父隻是吹她的尺八,第三次再去懇求,寬展師父才點了頭。130廟緊靠著鎮子西北角,數十丈高的古柏就在大殿前,而三塊巨石一塊在殿後,一塊在殿東,一塊在後院角,井宗秀把爹的棺浮丘在第三塊巨石邊,不遠處有一排野桃樹,正結著指頭蛋大的桃。

頭七日進行的浮丘,二七、三七、四七,井宗秀都去給爹祭奠。到了四十九天的七七日,再拿了香燭黃表往廟裏去,一片寂靜,隻有樹葉子往下落,剛經過大殿前的古柏下,突然一隻貓就臥在路上看他。廟裏的流浪貓很多,以前他來的時候,常見有貓從草叢裏悄然出來,又拖長著身子鑽進籬笆裏去,他還作想山林裏老虎估計也是這般情景。但臥在路上看他的這隻貓長得奇怪,頭是身子的一半,眼睛是頭的一半,尤其目光冷得像星子,他不免怔了一下。蹲下來給貓招手,希望貓能到他跟前來,貓卻掉頭離開了,尾巴豎起來像棍一樣。這當兒,有了尺八的聲音,時而恬靜舒緩,時而激越狂放,井宗秀知道寬展師父又在禮佛了,她禮佛除了獻花,燒香,供奉食物外,就是把野桃核打磨穿串,然後戴個手套揉搓,或者吹奏尺八。他往大殿裏望去,殿門開著,寬展師父就在地藏菩薩像前坐著,而同時還有一個跪著祈禱的女人背影。這是鎮上誰家的女人呢,井宗秀剛有了這般思忖,古柏的柏籽像細雨一樣撒下來,在身前身後的地上跳躍不已。

井宗秀去了他爹的浮丘處,那裏的石香爐裏卻燃了一炷香,香的煙細得像一根繩子,端端地往上長,他一走近,就軟散開來。井宗秀有些欣慰,更有些疑惑,往四周望了一下,王媽在遠處的那塊菜地裏拔蔥。王媽住在西背街,兒子開著一家瓜子店,她平日常來廟裏幹些雜活的。井宗秀說:王媽,這是誰給我爹上的香?王媽說:我才過來,這我不知道。是師父上的?井宗秀搖了搖頭。王媽說:那是互濟會的誰?井宗秀還是搖了搖頭。王媽說:唉,你爹可憐啊。井宗秀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

天越來越熱,河裏過來的水汽又重,鎮街上的人就稀落了好多。男人都**膀子,褲腰裏還夾一圈核桃樹葉,在屋簷的陰涼處叫苦著這身子成簍子了,一動彈到處漏水,又罵旁邊臥著的狗,伸長舌頭在喘,喘得人心裏都生了草。井宗秀還是不知道爹把另外的五百塊大洋藏在哪裏,人就瘦了一圈,也不洗頭刮臉,胡子長得把嘴都罩了。夜裏沒睡好,中午在竹席上潑水才眯瞪了一會兒,巷道樹上的知了就把他聒醒了。知了是一隻聒了,成百上千的都聒,聲浪像火,一波湧一波地燒過來。井宗秀腦袋昏沉沉地想著剛才還做了一個夢:似乎又不是夢,他正吃飯哩,聽到有一聲歎息:有福的人不在了,我走呀。院子裏並沒有人。他說:你是誰?聲音說:我姓銀。他說:姓銀?你往哪裏去?聲音說:真是和你沒緣,我到齊門生家去。井宗秀琢磨夢裏的聲音,忽然醒悟是不是爹埋藏的大洋在說話,銀貨埋得久了會走失的,莫非那五百塊大洋真的就走了?便不再睡,走到街上,問雜貨店的孫掌櫃:啊孫爺,咱鎮上沒有姓齊的吧。孫掌櫃說:沒的。又問:黑河白河岸上哪個村子有姓齊的?孫掌櫃說:齊塬上可能有吧。齊塬在黑河的澇峪裏。一個很大的塬坡,分散有幾個村子。但渦鎮人瞧不起那裏,窮得隻有紅薯長得好,很少去過。井宗秀就出了鎮往西北去,進澇峪到齊塬。塬上旱得莊稼全擰了繩兒,大路小路上到處都在冒土煙,隻有地塄上那些荊棘上一些野酸棗泛了紅,紅得像血滴子。連著有三個村子,問了竟也沒有姓齊的。井宗秀說:怪了,沒有姓齊的齊塬?村人說:這裏乞丐多,外人叫我們齊塬,我們也就這麽叫,隻是把乞改成了齊。井宗秀站在地塄下,望著那幾顆野酸棗。一直等到黃昏,來了一隻烏鴉,烏鴉在啄吃那些野酸棗,沒有一顆掉下來,烏鴉就一口一口把野酸棗吃完了。

楊家院門上掛了紅燈籠,是陸菊人臨產就在今晚。雞上架的時候,陸菊人的羊水便破了,隔壁的柳嫂在接生,但孩子橫生,那柳嫂也沒了辦法,讓楊鍾快去瓜子店請王媽,王媽好佛,又是幾十年裏不知把多少人接到世上來的,她啥情況都經過。楊鍾慌張地從院門裏出來,一邊走一邊雙手合十對著天作揖,腳下就絆了石頭,撲咚跌坐在地上。井宗秀在碾盤上說:楊鍾,楊鍾!楊鍾從地上一時起不來。井宗秀說:啥事兒呀你恁慌的?楊鍾說:你咋蹴在那兒?我以為是條狗哩!井宗秀說:把你爹煙匣子拿來咱吃幾鍋子,我煙癮犯啦!楊鍾說:要吃明日吃,我急著哩。井宗秀說:急著是火上了房啦還是媳婦生娃呀?!楊鍾說:就是媳婦生娃呀,生不出來,坐著躺著都生不出來麽!我去背王媽。井宗秀啊了一聲,順嘴說的話還真給說準了,也緊張起來,說:你瘦猴猴的背不動王媽,我跟你一塊去!街上有人叫著:燒——雞,燒雞來了——!端著燈恰好過來,聽了楊鍾的話,說:人生人怕死人,騎在門檻上會生的。井宗秀認得是賣燒雞的五魁,五魁頭上有癩瘡,隻是在晚上端著木盤走街串巷地叫賣,木盤裏就插著一支燭。井宗秀說:五魁叔,這你不是說哄話吧?五魁說:我啥時候哄過人?楊鍾說:你老光棍的,你能知道生娃?五魁說:你這啥話?我先前在安仁堂藥鋪裏當過夥計,沒吃過豬肉就也沒見過豬走路?!生氣地走了。楊鍾返身就往家裏跑。井宗秀一個人又蹲在了碾盤子上,吃不上煙鍋子,幹咳了幾下,眼巴巴盯著遠處的馬過來。但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韓掌櫃的馬還是沒有過來,一顆流星倒極其燦爛地從天上劃過,楊家的院子裏傳來嬰兒哭聲,井宗秀在黑暗裏笑了一下,突然警覺:騎著門檻生,那就是騎門生,這騎和齊同音麽,莫非我要尋的就是楊掌櫃家?不一會兒,楊鍾出來了,拿了一盒紙煙就往井宗秀懷裏塞,說:吃啥子煙鍋子呀,吃過紙煙沒?你肯定沒吃過,這我在縣城買了一盒,僅給我爹吃了兩支。井宗秀說:生啦?楊鍾說:生啦,騎在門檻上了,快得就像拉泡屎!井宗秀說:啥孩兒?楊鍾說:我的孩兒那肯定是帶把兒麽!井宗秀說:行!行!你比我小,倒當爹啊!楊鍾說:多虧了你!井宗秀笑著說:我可沒出力。楊鍾說:是你和我說話哩,五魁叔才過來的,你要不和我說話,我出巷口了!五魁叔才進巷,就不會騎門生了。井宗秀從紙煙盒裏取出一支點著吃上了,說:楊鍾,你家最近還有啥喜事兒嗎?楊鍾說:再沒呀!井宗秀說:沒發過一筆財?楊鍾說:你是說發財?前天耍錢倒贏了一塊大洋。井宗秀說:噢,才一塊大洋?孩兒是銀貨的。楊鍾說:是呀是呀,白胖得就像是一大坨銀子,軟銀子!井宗秀就再沒說什麽。

第二天,楊掌櫃領了井宗秀去紙坊溝確認了那三分胭脂地,井宗秀當晚就請了匠人安排拱墓,五天後把他爹安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