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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備團擴大到近二百人了,麻縣長送來三十杆槍,四十箱子彈和五十箱手榴彈,說明這隻是一半,69旅以後還會供給的。井宗秀就把自家布莊裏的布全拿出來,著手先做軍裝。但軍裝用什麽樣的顏色呢,69旅是黃色的,縣保安隊是藍色的,當年黑河白河岸上過部隊,有綠的有灰的有褐的,井宗秀倒拿不定了主意。這日,預備團的夥房沒了柴火,阮天保帶人在黑河邊砍柳樹上的枝股,從上遊來了一隻木排,等木排靠岸,放排人要進鎮吃飯,便發現排上還綁著一隻熊。阮天保問熊賣不賣,放排人說不賣,是給山陰縣藥材鋪送的,人家要養了活取熊膽。阮天保說:球!放排人一走,他就去把熊的一隻掌剁了。拿回城隍院,吆喝著:有熊掌了,誰出錢買酒?院子的銀杏樹下,坐著井宗秀、杜魯成和周一山在說軍裝顏色的事,杜魯成提出白的好,布織出來就是白的,不用染,能省好多錢,還宣淨。周一山搖著手說不行,白的不耐髒,當兵哩又不是去吃宴席做客呀,講究什麽宣淨不宣淨?!阮天保一吆喝,周一山應道:啊我還沒吃過熊掌哩,我出錢買酒!井宗秀說:哪兒弄的?阮天保說:有福的人是天生的,我這幾天正口寡哩就有人送野味了麽!把熊掌讓夥房人拿去拔毛燒燉了。阮天保出來說:你三個又紙上談兵啊?井宗秀說:說軍裝的,預備團要和別的隊伍的顏色不一樣,剛才說到紅的,嫌是共產黨崇尚紅容易被誤會,用黃的嫌穿黃的兵太多,用白的吧,白的又不耐髒,你看啥合適?阮天保說:這事還問我呀,你不是請了高人周一山嗎?周一山嘿嘿著:你這是笑話我哩。阮天保說:定顏色,周一山是從窯上來的,該不會說……話還沒說完,銀杏樹上掉下來一條蛇。杜魯成叫道:黑蛇?!果然是條黑蛇,黑得油光水亮的,井宗秀要去捉,蛇卻極快地鑽進院牆根石頭縫去。井宗秀說:渦鎮還從來沒見過這麽黑的蛇!周一山說:安口有。阮天保就說:安口啥都是黑的。周一山說:我是長得黑,你是看不見你自己。四個人都笑起來。這時候老魏頭在院門外叫:蚯蚓,你們團長呢?蚯蚓說:你得喊報告。老魏頭說:我報告你娘的×!蚯蚓說:那,那啥事?老魏頭說:北門口一個人要見團長,在我手心寫了個字,說團長一看就知道了。蚯蚓說:讓我看看。但蚯蚓不認字,老魏頭說:是個夜字。蚯蚓就進院來給井宗秀說了有人寫個夜字要見你。井宗秀說:夜字?來人姓夜還是名字裏有個夜字,他是讓人叫他爺啊?!周一山說:如果是姓,不念夜,念黑。井宗秀睜大了眼睛,說:剛見了一條黑蛇,又來了一個黑人?便讓老魏頭去把那人帶來。

那人來了,胳膊下夾了個草席卷兒,幹瘦幹瘦,就像一張人皮裹在木架上,走路又不走直線,速度極快。到了井宗秀跟前,草席在地上剝開了,竟然是一杆槍,說:我是夜線子!井宗秀立刻腳踩住了槍,說:是黑夜的夜字的黑吧,黑線子?夜線子說:看來渦鎮人還不知道我夜線子,我來投預備團是投對了!井宗秀說:你說什麽,要投預備團?夜線子說:這槍就是見麵禮。井宗秀哦了一下,說:是投對了!就喊蚯蚓:快把人招呼到房子裏歇著,我這就沏壺茶!夜線子一走進西邊那間房裏,井宗秀就問杜魯成和阮天保知道不知道夜線子?阮天保說不知道,杜魯成說他在縣政府時聽說過馬鞍山的許川埡是出了個強盜就叫黑線子。此人以前是山民,在埡口的地裏幹活,來了個行人問路,他見問路人有個大包袱,心生了邪念,就拿钁頭把人砸死得了包袱。有了一次搶劫就有了二次搶劫,搶劫上了癮,後來在一次發現搶來的行李中有著一杆槍,從此不再種地,明目張膽地幹起殺人越貨的勾當。許川埡一帶百姓曾給縣政府報告過,麻縣長讓保安隊去緝拿,但一直沒有緝拿到。杜魯成說:不知他是不是那個夜線子?井宗秀說:看那眼神和走路的樣子,不會錯。杜魯成說:他來投奔咱們了?預備團才成立,這影響就到那麽遠的地方啦?!阮天保拾起槍拉著槍栓,誇槍是好槍,卻對周一山說:看見了吧,人家是帶了槍來的!周一山還要說什麽,井宗秀就拍了大家的肩,說:高興,高興,咱都去見見他。

熊掌做好後,周一山真的出錢買了一壇酒,大家就留下夜線子一起吃喝。夜線子也豪爽,先自個兒喝了三杯,再端酒一一相敬。一壇酒喝幹後還都不盡興,讓蚯蚓又去街上買了一壇,就都喝高了,開始勾肩搭背。阮天保要夜線子講講他的經曆,夜線子說:既然你們不知道,我也就不說了,一句話,棄暗投明啦!阮天保也便說:不說就不說了,誰還沒幹過幾件爛?事?!當場倒任命夜線子當排長,但夜線子的槍他得先用上。

吃熊掌喝燒酒又加上情緒激動,井宗秀從城隍院出來後,渾身發熱,耳臉通紅,正好碰著楊鍾牽著馬回來,就一把拉過去騎上了,騎上了馬也興奮,竟噔噔地往前小跑。楊鍾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愣了愣,說:這,這你往哪兒去?井宗秀說:馬到哪兒我到哪兒!馬打了個噴嚏,就跑到街上,又跑向了北門口。井宗秀從來沒有過這樣信馬由韁,一出北門口,太陽高照,馬撂開了蹄子,路邊草叢頓時螞蚱亂濺,有隻野兔在跑,而濕灘的蘆葦裏突然啪啪啪地響,一排大雁起飛了,接著又是一排大雁起飛。井宗秀索性雙腳拍打了馬肚,馬越跑越歡,近處的白河黑河先還是一片子玻璃,一片子星光,後來就成了絲的被子在抖,綢的被子在抖,連遠處的山巒也高高低低一起跳躍。人和馬到了虎山灣,順著左邊的道跑到了白河渡口,渡口上並沒有人,那道木橋就橫在河上,看著一會兒河在往下走,橋也在往下走,一會兒河是往下走了,而橋都在往上走。他就笑了笑,馬又掉頭往右跑,就跑過了兩岔路口,跑過了龍王廟舊址,跑過了那一片才犁過的沙土地,便上了十八碌碡橋上。橋那邊的大路上正有一個毛驢拉著一個板車,板車上人不是坐在轅上而是躺在那裏睡著了,但毛驢還是拉著,頭低著像雞啄米一樣搖個不停。井宗秀也要學著那人仰身在了馬背上,但這時候才發現太陽沒有了,沒有了太陽天就低下來,而虎山上的雲像染缸裏拉出來的黑布迅速在空中鋪開,緊接著就刮風,風是沒形的,黑雲在壘堆,越壘越大,堆也越來越多,又幾乎同一瞬間被什麽砸開了,散亂成無數的黑疙瘩。井宗秀覺得怪異,勒住了馬的韁繩還在看著,那黑雲疙瘩又聚集了很快扭成巨大條狀由北向南衝過來,雲就有了聲,都是風,風成了黑風。

這黑風呼嘯了兩個時辰,渦鎮上的城牆變黑,街巷變黑,在朦朦朧朧的黑裏二十家的屋脊房簷毀壞,差不多的樹頂折斷,黑河白河的水也起了三尺浪,將阮家的船掀翻。井宗秀騎了馬往鎮上跑,馬驚了似的,進了北城門口仍沒有停下,順著中街還是跑,就傳來130廟裏的尺八聲。經過了老皂角樹,黑風裏像立著一錠墨,井宗秀才意識到,皂角樹皂角樹,皂本來就是黑麽。尺八還在響著,在忽斷忽續聲中,街道上更多的浮**了樹葉爛草,甚至燈籠和衣帽,雞狗在滾蛋兒。馬到了南門口,馬又跑進了西背街,有人在喊:井團長!井團長!好像是唐景的媳婦,又好像是阮天保的爹,井宗秀使勁地勒馬繩,馬終於是停下了,卻已經跑過來一條巷,他終不知道剛才是誰在叫他。這時候又有人在問答。問:先生先生,你咋坐在風裏?答:我打個盹。問:你在風裏還能打盹呀,這多黑的風!答:風黑著好。問:風黑了還好?!答:黑在五行中主水緣,能刮黑風是上天賜予的大吉之兆麽。井宗秀聽出那是瞎子陳先生,心裏咚地像敲了鼓,就有意了:黑是上天賜予的大吉之兆?那今天吃了黑熊掌,見到的是黑蛇,黑線子來投靠,又突如其來漫天黑風,而陳先生的話怎麽就偏偏讓我聽到,那麽,軍裝就該是黑顏色,預備團也該是黑衣黑帽黑裹腿黑鞋和黑旗了?!這麽想著,而黑風奇怪地戛然歇息了。

井宗秀在兩天後召集了全鎮四家製衣店,以他的要求做軍裝軍旗。工作量大,擔心出差錯,就請陸菊人來協調監管。陸菊人說:黑的?井宗秀說:黑。陸菊人說:全都黑?井宗秀說:黑。陸菊人看著井宗秀,井宗秀的臉白生生的,她再沒說什麽,便去了東背街劉老庚家。

劉老庚才從北山割漆回來,父女倆在院子裏生了一堆火,陸菊人一去,劉老庚又是取凳子讓座,又是讓花生去沏茶。陸菊人說:咋生火的?花生說:我爹一回來我得給他洗衣裳,他總要生火麽,當爹的還能害了女兒?!劉老庚說:漆毒不是你爹!陸菊人就笑起來,說:聽你爹的,聽你爹的。花生就從火堆上跳過去,跺跺腳,說:你是七(漆),我是八!又從火堆上跳過來,跺跺腳,說:你是七(漆)我是八,不怕你!劉老庚還給陸菊人說:你也讓火燎燎,有的人怕漆,從漆樹下跑過臉都腫的。陸菊人也就跳了火堆,說起給預備團做軍裝的事,想讓花生去做她幫手。劉老庚便為難了,說:花生沒出過門,見人也不會說話的。陸菊人說:這你放心,有我罩著哩。劉老庚問花生:你能行?花生卻說:我願意!劉老庚瞪了一眼,從腰帶上取下煙鍋子裝煙來,花生趕忙從火堆上夾了炭點著,陸菊人又笑了說:瞧這女兒多孝順!劉老庚吸了一口煙,說:孝順啥呀!你要去就去,去了眼裏要有活,但別搶著說話。

爹一同意,花生給爹洗完髒衣,就進屋收拾打扮,陸菊人便做她的參謀,先換了一件月白褂子,覺得不妥,再換上粉紅褂子,換上了粉紅褂子又得換裏邊的襯衣,花生的脖子上掛著個野桃核項鏈。陸菊人說:你也去過廟裏?花生說:我爹給廟裏栽野桃樹時帶我去過,寬展師父送我了一串,我卻做了項鏈,好看嗎?陸菊人說:好看。花生說:我愛聽那尺八。陸菊人說:那以後咱多去廟裏。花生就梳頭抹油,塗脂抹粉,打扮得光光鮮鮮了,才一塊碎步到的張記製衣店。井宗秀已在店裏,說:這是誰?陸菊人說:她叫花生。井宗秀說:吃的花生?陸菊人說:人家是花生下來的!井宗秀笑了,說:你娘家哪邊的?陸菊人說:咱鎮上的,你知道東背街有家院牆頭冒出一蓬薔薇嗎?井宗秀說:你是說劉家?陸菊人說:她就是劉老庚的女兒。井宗秀說:哦哦。劉老庚還有這麽標致的女兒?真是花生下的!一路上還說說笑笑的花生,一下子羞得手腳無措,給井宗秀問過安後,就立在一旁,臉還紅著。井宗秀給陸菊人交代了所有事項,離開的時候還看了花生一眼,陸菊人要趁機說什麽,但笑了笑,什麽也沒有說。

黑旗先做出來,就插上了四麵城牆,迎風招展。老魏頭還是做看守,他看到黑旗就覺得他也是一杆旗,越發兢兢業業,日夜注意著黑河白河岸的大路上有沒有再過部隊,注意著虎山上會不會下來了野獸,注意著渦潭是不是爬出來了鬼。但自從插上了黑旗,飛來了更多的蝙蝠,原先天一黑蝙蝠就在鎮上飛,天明就沒有了,現在卻整個白天都吊在城牆兩邊的磚石塄上。住在東城門裏的陳省心,黎明早起要賣燒雞,就看到那假做的城門上密密麻麻掛滿了蝙蝠,惡心又恐怖,點了火把去轟趕。老魏頭知道了,就破口大罵:那是老鼠變的嗎,那是長了翅膀的老虎!別人不彈嫌你倒害怕,你是做了虧人的事心虛了害怕?!等到預備團全部換了軍裝,黑壓壓的一隊從中街上跑去北門外沙石灘上去操練,隊列齊整,喊聲震天,沒有誰不在說這黑色軍裝實在威武,再有成群的蝙蝠忽地飛來又忽地飛去,便視為精靈天神而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全。於是,好多人都講究起在家裏熬了茶慢慢品嚐,連家禽都開始變懶了,豬毫無防備地戶外走來走去,狗終日在屋院中睡覺。

阮天保是負責操練的,他每天帶兵在北門外沙石灘上列隊跑步,射擊投彈,或者用稻草紮了人形,端著刺刀去捅殺。他腰間插著短槍,肩上斜挎了夜線子那杆長槍,嘴上噙哨子,手裏拿一根竹棍,讓每個人都抱一塊石頭,從北門口跑到十八碌碡橋上了,再從十八碌碡橋上跑回來。唐景、王路安、張雙河、苟發明、鞏百林、馬岱、李文成有的是力氣,可以舉起磨扇,也可以用肚皮頂起碌碡,就是跑不動,但阮天保必須要他們跑,還要帶頭跑:別人跑你要能追上,你跑要讓別人追不上!唐景、鞏百林、王路安、張雙河能過關了,李文成、馬岱、苟發明仍是跑跑歇歇,阮天保就讓他三個背一個糞筐,糞筐封嚴實,裏邊卻塞根點著的雷管,如果按規定時間跑到龍王廟舊址,雷管不爆,如果跑慢了,雷管一爆,糞便就濺一頭一身。李文成不滿,說:這不是羞辱人嗎?阮天保說:我要給你裝上炸藥,你就連屍首都尋不著了!為了再練膽量和狠勁,把蛇捉來比試誰能最快地擰下蛇頭,把捉來的活蠍子蘸了麵醬生吃。每每訓練的時候,楊鍾偏在河邊遛馬,阮天保不理他,他也不理阮天保,遠遠地看著阮天保把一堆七葉一枝花扔在地上,看著誰擰不下蛇頭反被蛇叮了,就嚼著七葉一枝花敷在傷口,還得繼續擰。再是訓練那個吃了活蠍子又吐出來的兵,讓兩三個人把那兵壓住,撬開口,拾起吐出來的活蠍子塞進去,大聲說:咬!那兵就閉了眼睛咬。又問:啥情況?回答:像抹布,咬不爛。再大聲說:咽!那兵就咽了。阮天保說:要我訓練,我就要把你們全變成狼!

訓練了幾個月,預備團就有五個人病了,五個人都是鎮上人。杜魯成去家裏看望,三個人病好歸了隊,兩個說腰病還不好,出門老一隻手撐著腰,後來竟真的腰疼得不行,就不來了。在城隍廟吃過午飯,阮天保坐在白果樹下給一隻雞腿上拴繩子,杜魯成說起那兩個病人的事,阮天保不吭聲,把雞放到院牆頭,猛地一拉繩子,雞就從牆頭像石頭一樣掉下來。他再次把雞放在院牆頭,再猛地一拉繩子,雞再次掉下來如石頭。杜魯成說:咱練得是不是有些狠了,這些人……阮天保說:軍事訓練都不狠,那當的啥兵?又把雞放到院牆頭上了猛地拉繩子,這次雞在半空時張開了翅膀,但還是掉在地上。他說:雞就這樣長翅膀哩!

蚯蚓原本想跟著楊鍾遛馬,楊鍾不要他,罵:你是筷子呀啥菜都嚐?!蚯蚓也就跟了那些兵練跑步,列馬式,但沒人讓他動槍,他纏住阮天保要射擊,阮天保說:滾,打你的彈弓去!渦鎮的孩子向來玩彈弓,蚯蚓的彈弓打得好,已經不用木杈架了,可以直接用指頭撐皮筋,但蚯蚓要用槍射擊,說:我都是井團長的護兵了!阮天保說:現在哪兒還有護兵,是警衛員。蚯蚓說:我就是警衛員呀,警衛員能不學會打槍嗎?阮天保就拿過一把刀給了蚯蚓,說:要想學打槍,你來紮我,就在我腿上紮。蚯蚓說:我紮呀?阮天保說:你紮!蚯蚓竟然就紮了一刀,阮天保的腿麵上紮出了一個洞,往出冒血。阮天保說:這碎?倒像我小時候。就把槍給了蚯蚓,教蚯蚓射擊。

但阮天保的腿傷化膿了久久不愈,訓練暫時停下來,他在養傷期間去了一趟縣城,回來卻說了一大堆的新聞。他說,縣城原先是三口甜水井,現在有兩口打不出水了,大部分人隻能喝鹹水,把人喝得牙都黃了。監獄前邊的那條古董巷遭了火災,多熱鬧的巷子,上個月天打雷,掉下來一個火球,上百間的老房子呼呼呼就全燒了。他說,他進了一次館子,是專賣燒雞的館子,咱陳省心家的燒雞那算什麽味呀,知道人家燉的是啥雞嗎,是從天竺山捕來的鶡鴠,樣子像雞,其實是一種鳥,它隻在天竺山頂上有,吃竹實,喝露水,肉就香得很!他說,縣城裏治安不好,賊多,抬蹄就能割了掌,人都說這是文廟門口那棵千年的紫藤死了,世風日下。他說,他在街上看見了保安隊長史三海,人兩腮塌陷,麵色黑黃,一看就是**過多。史三海沒有看見他,他就沒前去問候,問候他幹啥?!他說,麻縣長一頭的頭發都灰白了,據說是和史三海鬧崩了氣成了這樣。先前他們不和還顧些場麵,現在史三海幾次當眾罵文人當縣長球不頂!阮天保說著這話,杜魯成、唐景、鞏百林、冉雙全都在場,杜魯成就替麻縣長傷心,說:那你沒去看看麻縣長?阮天保說:能不去嗎,去了正碰上他慪氣哩,肯定又慪的是史三海的氣,但他沒再說啥,隻留我吃飯。冉雙全說:留你吃飯?吃的山珍海味?阮天保說:就是紅燒肉。冉雙全說:你咋恁大的口福,麻縣長請你吃紅燒肉!阮天保說:我吃了些墊肉的蘿卜,肉太肥。冉雙全說:我就愛吃肥的。阮天保一腳踢過來,沒踢上,冉雙全一雙瘸腿倒跑脫了。

又過了十天,阮天保還帶兵在沙石灘訓練,黑河岸孟家莊有人擔了兩桶自製的柿子醋來鎮上銷售,他突發奇想,對三個兵說:來了個敵人的探子,去把他打一頓。三個兵說:那是賣醋的。阮天保說:就是探子,去!一個兵沒有去,兩個兵去了把醋桶砸爛,又把那人壓在地上打得哭爹叫娘,一條胳膊骨折,三顆牙掉了。阮天保過去,扔給了那人一個銀圓,說:這夠你醋錢和治傷的錢了!返回來就開除了那個沒去打人的兵,罵道:像你這熊樣子還能當兵?!

周一山把這事說給了井宗秀,井宗秀很生氣,這怎麽行,預備團才建起,不能讓人說咱又是土匪啦,他要和阮天保好好談談。但井宗秀還沒來得及和阮天保談,阮天保又去了縣城,竟然五天沒回來。井宗秀問杜魯成:他再去縣城給你打招呼沒有?杜魯成說:沒有。井宗秀說:他是不是去了不回來了?杜魯成說:這我不知道。井宗秀說:他是嫌沒當團長?杜魯成說:麻縣長說好的我和他協助你呀。井宗秀說:那你不會也走吧?杜魯成說:我不走,除非你讓我走。

井宗秀就和杜魯成,還把周一山也叫上,三人重新安排訓練,決定因人而異,把預備團臨時分為三撥,一撥集中那些體質健壯生性又好使強用狠的人,一撥是長得瘦小單薄但奸巧機靈的人,一撥就是老實蠢笨,而能吃苦耐勞的人。第一撥夜線子和鞏百林帶領,第二撥苟發明和冉雙全帶領,第三撥陳來祥和原土匪中一個叫吳銀的帶領。訓練的時候,或者杜魯成去現場,或者周一山去現場,井宗秀除了每天早晨集合了隊伍要訓話外,別的事他不露麵,不是待在城隍院東邊的第一間房子裏,就是低著頭在院子中走。他走著還是八字步,雙手在身後甩動,嘴上卻叼棵紙煙,煙灰很長了也不彈,常常是夥房裏的人和蚯蚓爭吵什麽,甚至是蚯蚓挨了耳光就又哭又罵,他還是在走,似乎就沒看見也沒聽見。但是,井宗秀不知什麽時候就記住了每一個兵的名字,了解了他們的身世家境。當訓練結束,兵一窩蜂往回跑,一進了城隍院,看到井宗秀在院裏走,立即都安靜了,順著牆根回宿舍裏去。井宗秀偏就叫住了一個:張生喜,你過來!張生喜過來,說:啊團長你知道我名?井宗秀說:你叫生喜,咋就臉老是苦愁,你老家馬川是富裕地方呀,是不是家裏有啥事啦?張生喜說:家裏沒事,我就長了個苦瓜臉,團長還知道我是馬川人?井宗秀說:我還知道你有痔瘡,少吃些辣子!張生喜感動得就哭了。

不久的一個早晨,房上地上白花花的都是霜,林記肉店剛開門,就聚了一堆來買肉的人,還都是一斤二斤的在挑肥揀瘦,阮天保的爹也來了,他新穿了長袍馬褂,戴著一副硬腿石頭鏡。林掌櫃說:老哥老哥,今日頭卸得大,王富要買呀,我說這是阮老爹的頭!阮天保的爹說:你的頭!林掌櫃從櫃台下提出一個豬頭,果然脖子肉帶得多,嘴裏還叼根尾巴。阮天保的爹說:我就隻吃豬頭肉呀?今日要整扇子!林掌櫃還是笑著,給別人割肉:要多少?二兩?這咋下刀呀?!阮天保的爹說:你咋還不動彈呢?林掌櫃說:最少半斤。幹脆買個豬肝吧,豬肝便宜。小三,小三,阮老爹今日穿得整齊,你把豬頭給他提家裏去!阮天保的爹說:要整扇子!林掌櫃怔住了,說:整扇子?!阮天保的爹說:天保當了縣保安隊長了,我要待客麽。林掌櫃說:天保當上保安隊長啦?!阮天保的爹說:明日擺席,你也來啊!夥計小三掮了整扇子豬肉跟在阮天保的爹身後走了。估計還沒到家,阮天保當保安隊長的消息就傳遍了半個鎮。

杜魯成和周一山知道後就去城隍院見井宗秀,井宗秀在他那間房子剪腳指甲,旁邊臥了一隻狗,剪下一些指甲了扔給狗,狗吃了又等著再剪下指甲。杜魯成講了阮天保當了保安隊長的事,剪刀一抖,指甲縫有了一滴血,他說:他還真的走了!又繼續剪指甲,再沒吭聲。而杜魯成卻跳起來罵:咱一塊兒正鬧事的,他就踹一腳!這是不是背叛?狗日的就是個叛徒!唾沫濺到了周一山的臉上,周一山擦了,說:他是不屈於人下的人,可我想不通的,他咋這麽快就能當隊長?杜魯成還在罵:走就走得遠遠的,偏就在縣上當隊長,這是羞辱咱的池子淺?羞辱預備團不如保安隊?!井宗秀還是在剪指甲,一聲不吭。杜魯成一腳踢走了狗,說:你說話呀!井宗秀哼了一下,放下了剪刀,開始穿鞋,說:他爹是要擺席待客呀?杜魯成說:他去當就永遠在縣城裏去吧,他爹在鎮上張狂啥,給咱示威?井宗秀說:去把擺席待客的場子砸了?杜魯成說:我讓夜線子去砸,他不仁了咱也不義!井宗秀說:一山你覺得呢?周一山說:不但不能阻止阮家擺席待客,還要幫著去張羅,更還要去縣城給他恭賀。杜魯成說:他踩了咱一腳咱還要說把他腳墊疼了?井宗秀說:這一段時間裏,你覺得和他合得來合不來?杜魯成說:他和誰能合得來?!井宗秀說:那他一走是不是就解脫啦?杜魯成看著井宗秀,井宗秀說:你真的去一趟縣城,一是買份大禮給他恭賀,二是他走時身上有一長一短兩支槍,保安隊不缺武器,就得讓他把槍還回來呀。杜魯成鼻孔裏出了一股氣,說:我轉不過這臉。周一山說:團長去重了,我去又輕了,還是你去的好。杜魯成勉強應允了,井宗秀說:出了門,這臉都要笑笑的!就派蚯蚓去放鞭炮。

蚯蚓買了鞭炮,原本要提著從中街一直響到阮家門前,但他偷懶,捉了一條狗,把鞭炮係在狗尾巴上,一點燃,狗從北向南跑,鞭炮越響狗越跑得快,還沒到阮家門口,狗的尾巴就炸沒了。

***

阮天保是一到縣城就去拜見麻縣長,殷勤行事,順著說話,麻縣長就把他留下來,相當於當初杜魯成的角色。有一天聽說史三海病了,阮天保說:你是不是去看望一下?麻縣長說:不去!阮天保說:門房病了,你都去看望的,他那兒咋不去了?麻縣長說:我不看到他,全當他死了!阮天保說:他對你不恭,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他是拿槍的人,還得把他籠絡好,你不必去,我代你去一下,倒顯得你大人海量!阮天保得知史三海養病住在他的私宅裏,就著人抬了食盒去。抬食盒的在前庭裏被招呼了喝茶,他直腳卻去了後屋,史三海赤條條睡在**,雙腿分開著,**就那麽晾著,上邊生著菜花狀的肉疙瘩。阮天保吃了一驚,說:隊長咋得了瞎瞎病?!史三海說:你咋進來的,誰讓你進來的?你是說我這是報應?阮天保說:哪裏哪裏。竟一時不知再說什麽,而史三海卻大罵:阮天保,以前別人來送禮,我就記著你狗日的沒來送,今日你倒是來了,肯定要來看我笑話的。我告訴你,老子這得的是香病豔病,你他娘的想得還得不上哩!阮天保一股氣攻了心,說:你罵得好!從懷裏掏出刀就捅過去。史三海一翻身,刀捅在屁股上,阮天保沒收住腳,跌倒在床邊,史三海就勢又一滾,騎在了阮天保的身上。史三海還在罵:老子一直想收拾你哩,你倒送上門了!伸了胳膊去拿床頭的槍。阮天保在下掙脫出手來,就抓史三海的**,用力地捏,捏得能感覺到那兩顆卵子像雞蛋一樣被捏碎了,史三海把槍拿到手裏,又掉下去,便痛暈了。阮天保爬起來尋刀子,刀子還紮在史三海的屁股上,拔出來,在脖子上捅,在心口上捅。

殺了史三海,麻縣長卻突然害怕了,給了阮天保十個大洋讓他逃跑,跑得越遠越好。阮天保說:我不跑。麻縣長說:你咋不跑?阮天保說:他是辱罵你,我才殺了他,我跑了我就是犯罪,還牽涉了你,我不跑我就是立功,你也是除暴安良。你讓我把他取而代之,誰也動不了我,更動不了你。阮天保就當上了保安隊長。

阮天保一當上保安隊長,立即打發人告知了他爹,阮老爹就張燈結彩,買肉打酒,擺好了席麵等待著鎮上人的恭賀。預備團的鞭炮一響,杜魯成又代表著井宗秀去了阮家,差不多的渦鎮人就都去了。阮家擺的是流水席,來人夠十個八個就開一桌,再夠十個八個了再開一桌,如此從早到晚酒席不退。楊掌櫃又犯了心慌病,嘴唇發青渾身虛汗出不了門,楊鍾又沒在,陸菊人和剩剩便去了。陸菊人到了阮家,門口的執事在喊:陸菊人三斤掛麵二斤麻花一斤紅糖!寫禮單的是阮家在白河岸齊家村的外甥,說:她男人的名字?執事說:叫楊鍾。寫禮單的就寫了楊鍾三斤掛麵二斤麻花一斤紅糖。執事說:這個要寫陸菊人,她在家裏主事的。陸菊人說:就寫楊鍾!拉著剩剩進了院子。寫禮單的扭頭看著陸菊人,說:楊家是大戶?執事說:一般人家。寫禮單的說:她娘家是縣城的?執事說:紙坊溝的。寫禮單的說:你瞧瞧那背影,做太太的都走不出那種勢麽。陸菊人到了上房,向阮天保的父母恭賀後,卻沒有入席吃喝,拉著剩剩就離開了。出院門時,寫禮單的看了一眼,再沒抬頭,執事說:你不是誇人家好麽,咋就頭都不抬啦?寫禮單的說:她身上有股氣,逼得我不敢看麽。

陸菊人本來想著趁送了禮情後要到花生家串門去,剩剩是剛才看見了阮家的桌子上有炒瓜子,這會兒嚷嚷著要吃,就說:到前邊店裏買。母子倆便在中街朝北頭走。井宗秀在餄餎店裏吃餄餎,看見了陸菊人,叫著說:剩剩吃不吃,給你調一碗!陸菊人忙摸了一下領口,領口扣著,說:才吃過飯,他不吃的。剩剩卻說:吃哩。井宗秀就笑著給買了一碗餄餎。剩剩在那裏吃餄餎,陸菊人沒有坐,背向著門口,說:這都過飯時了,你才吃飯?井宗秀說:我出去有個事回來錯過飯時,夥房要做,沒讓做,也是想吃點酸辣東西,就過來了。陸菊人說:身上的衣服也都髒了……井宗秀拍了拍衣襟上的土,笑著說:這幾天忙,才說要換洗啊,你是去阮家行情了?陸菊人說:你還沒去嗎,我放下禮就走了,吃飯呀穿衣呀,總得有人照顧,你也沒想想?井宗秀說:也是忙,也是在這事上受過傷,就沒想了。陸菊人說:我給周一山的娘應允過要給她兒找個媳婦的,那我也給你物色著?井宗秀說:去的人多嗎?陸菊人說:人不少。你告訴我,想要個什麽樣的?井宗秀說:就像你這樣。陸菊人說:我給你說正經事!井宗秀說:我也是正經話,我找你這樣的那不可能了。陸菊人倒一時沒了話,看著剩剩把餄餎吃完,說:擦擦嘴上的辣子!剩剩拿袖子擦嘴,陸菊人哎哎地叫著,用手帕把孩兒的嘴擦了,說:我走呀。拉著剩剩就走了。

陸菊人回到家,楊鍾在院子裏坐著,嘴臉烏青,像個茄子,問了句:你吃了沒?楊鍾卻說:去阮家啦?!陸菊人說:街坊四鄰的都去了,爹讓我和剩剩去行個情。楊鍾尖叫著如菜下油鍋,說:你咋不嫌丟人啊!人家欺負我,你倒去行情,他阮天保再說當保安隊長,就是當了皇帝關我屁事!陸菊人說:你就不懂個人情世故!不再搭理他。楊鍾還在罵:別人拍馬溜須哩,咱也陣沒誌氣?沒誌氣?!陸菊人已進了臥屋,罵出來的沒誌氣就真成了嘶的一聲氣。楊鍾不罵了,卻看見門樓瓦槽上的貓在看他,在地上拾東西要打,但沒東西可拾,拾了個樹葉扔去,樹葉扔出去一尺遠就落地了。

楊鍾是在這個後晌馬也沒遛,到酒館裏獨自喝酒,天黑了多時喝成一攤泥,酒館的夥計背他回家。以前老是背他回家,陸菊人埋怨背他的人不勸阻楊鍾,所以這次把楊鍾背到他家院門的石墩上,敲應了門,夥計就先跑了。等到陸菊人開門出來,楊鍾已從石墩上跌下來,左額的皮破了,滿臉是血。陸菊人燒了些棉絮灰敷在了額上,楊鍾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醒來陸菊人不在家,額上的傷口好像濕漉漉的還沒結痂,自己又逮雞拔絨毛粘在上麵。雞的絨毛能止血,但粘上了一時取不掉,再去馬廄,喂馬的孫老頭說:出事啦?楊鍾說:出事啦?!孫老頭說:信封上插雞毛那是急信,我看你額頭上有了雞毛。楊鍾就拿手拽雞毛,一拽,傷口的血流出來,又把雞毛粘上了。孫老頭說:你這樣子快回去歇著吧,免得團長看見了訓你。楊鍾也覺得這樣子不見井宗秀著好,就說:他要問起,就說我拉肚子。

楊鍾一連三天都沒閃麵,井宗秀問過孫老頭,孫老頭說楊鍾病了在家。而陸菊人也見楊鍾當天沒回來,問過孫老頭,孫老頭說楊鍾去高老莊給馬釘掌了,說完孫老頭打自己的嘴,陸菊人僅僅怔了一下,但也沒多在意。兩邊都沒見楊鍾,楊鍾和冉雙全是去了龍馬關。冉雙全到預備團後,白天操練完,夜裏常和鎮上一些人打麻將,他還是下老千,被打了一頓,眼窩是青的。楊鍾從孫老頭那兒出來,碰著冉雙全,冉雙全用竹簽剔牙,問:吃啥了?說:吃肉。問:在哪兒吃肉也不叫我?說:在阮家呀!楊鍾一下子變了臉,說:你去阮家了?冉雙全說:我陪周一山去的。楊鍾罵道:預備團也去了阮家,這是咋啦?!冉雙全倒沒興趣這個,看著楊鍾的額顱,說:鞏百林、苟發明也打你了?楊鍾說:他們打我?憑什麽打我?冉雙全說:哦媳婦抓的。這些狗×的牌技倒比我高!楊鍾說:你和他們打牌耍老千了?冉雙全說:我總得把輸的撈回來呀,你沒事吧,咱到別的地方耍去。楊鍾還想著預備團也去阮家的事,嘴上說:咱幹著還有啥意思?冉雙全說:讓你賺錢你還有意見?楊鍾說:不是說你。冉雙全說:走吧走吧,一打牌把啥事都忘了!兩人就離開鎮子,去了龍馬關。

龍馬關有楊鍾的賭友,去耍了兩天一夜,輸得血本全無。第三天晚上往回走,楊鍾想著到紙坊溝找小舅子借些錢了,再在紙坊溝賭。可後半夜路過一個村莊,村莊的人都關了門睡覺,冉雙全卻要大便,楊鍾說:一天都沒吃飯了你還屙呀?要屙往遠些,別臭著我!冉雙全就到一個麥草垛後去,正屙著,麥草垛裏爬出一個女人來,冉雙全褲子未提就撲過去把女人壓住,說:你給我預備的?那女人不屈服,和他扭打起來,他畢竟力氣大,撕斷了女人褲帶,把褲子都拉下來了。楊鍾又困又餓,閉了眼歇著,聽到撕聲,問咋回事?冉雙全把女人拉了過來,一看,這是井宗秀原先的小姨子。女人當然認得楊鍾,忙說:楊鍾救我!楊鍾說:阮天保沒殺你?女人說:我是逃出來,腳崴了藏在那裏的。冉雙全說:你們認識?楊鍾就說了這女人的根根梢梢。女人說:你救我,我給你好東西。冉雙全說:你有啥好東西,不就是長了個×嗎,你給他不給我?!一把奪過女人抱著的一個包袱,一扔,就拽起女人的兩條腿往開掰。包袱正好扔到楊鍾懷裏,包袱散開,裏邊竟露出一把短槍,當下吃了一驚,冉雙全卻把女人的腿重重摔在了地上,罵罵咧咧。楊鍾拿起槍,確實是把真槍,就要問女人這槍是哪兒來的,冉雙全已經騎在女人身上用雙手掐脖子,就說:你住手!冉雙全站起來說:她還有槍?我掐死她!楊鍾說:槍又沒打你。冉雙全說:是沒打我,可差點讓我倒黴呀,你也別×她,她是白虎星!楊鍾說:什麽白虎星?冉雙全說:你不知道呀,她下邊沒長毛,誰×了就會短命招災的,怪不得保安隊長死了!楊鍾說:胡扯淡!保安隊長是她殺的?讓她走,讓她走!冉雙全去踢那女人,女人沒有動,彎腰看了看,說:她咋陣不經捏的?!兩人忙用麥草蓋了屍體,天也亮了,就沒去紙坊溝,回鎮要把槍交給預備團。

也就在這個早上,剩剩出去玩了,陸菊人沒事,想去花生家拉拉話兒,去了,她爹不在,花生卻在屋裏哭哩,一問,才知是花生夜裏夢到她娘在做飯,鍋裏盡是些芽菜,醒來想起以前家窮,整天都是吃糠咽菜的,花生說:我隻說娘死了再不餓肚子了,誰知娘在陰間還是吃不好。陸菊人抱住了花生,說:那是你做了個夢麽。花生說:這一定是娘給我托的夢。陸菊人說:是不是你娘的生日或忌日到了?花生想了想,說:就是,我娘是明天的生日。陸菊人說:那不是你娘在那邊受苦,是她惦記你了,我陪著你,咱去你娘的墳上祭祭。花生倒感激得直叫陸菊人是幹娘,陸菊人說:這使不得,剩剩認井團長是幹爹,我怎麽做你幹娘?花生說:這和我認你幹娘沒關係麽。陸菊人說:要認你就認個幹姐吧。她們出了門,要到街上買些燒紙和香燭的,在巷子口卻碰上剩剩和自家的貓,剩剩問娘去哪兒,陸菊人說到虎山灣呀,剩剩也要去,貓就不停地抓他。花生說:他要去就一塊兒去,走不動了我背。這貓咋啦,把剩剩手要抓破呀?!攆開了貓,背了剩剩,沒想貓還是跟著。

到了北城門外,突然跑出一隻老鼠,貓就把老鼠捉住了,但沒有吃,隻拿爪子撥著,老鼠再跑,貓又抓過來,還是用爪子撥著。剩剩嚷著下去看貓玩老鼠,陸菊人說:你還是不要去了,就在這兒玩。剩剩便摟緊花生的脖子,不肯下去了。而貓抬頭看剩剩,老鼠趁機跑了,陸菊人說:他不回去了你回去!貓是叫了一聲,坐下來看著他們走了。

在虎山灣的墳地上,花生插上了香燭,燒紙時說:娘,娘,你甭再惦記我,現在家裏日子好過了,我又認了幹姐,我都好著的。娘,你聽見了嗎?就又是哭。紙燒著,突然,沒風卻旋起了紙灰,陸菊人說:你娘聽到了,她在取冥錢的,你要笑的。花生說:娘,這些錢你要舍得花的,給你買好吃的吃,買好穿的穿,我以後還會常來給你錢的。就也滿臉淚水地笑了。燒罷紙,兩人都靜靜地坐在墳前,墳後的灘上到處是茵陳、紫菀、茼蒿、胡荽和蒲公英,蒲公英葉子像苦苣一樣,還有細刺,中心就抽出那麽粗的莖,有的莖端開了花,形色都如菊,有的花開過了,掛著絮,稍一有風,絮就忽高忽低地飛。剩剩一直在那裏捏花絮,捏住了就往口袋裏裝。陸菊人叮嚀剩剩不要裝,讓它飛,它飛落在哪兒了明年又是一棵蒲公英的。叮嚀完了,便說出給花生找個婆家的話。花生突然聽陸菊人說出找婆家的話,回過頭來,臉就很快紅了,說:我還小哩。陸菊人說:小是小,也得趁早早訂下呀,我是五歲就到楊家的。你告訴我,這渦鎮上誰入眼?花生說:我不知道。陸菊人說:你覺得井團長咋樣?花生說:姐說笑話。陸菊人說:你娘也在這兒,不是笑話。花生說:這怎麽可能,人家是團長,我隻配做個丫鬟。陸菊人說:咋不能,我慢慢教你麽。花生說:你咋教呀,你讓雞像鷹一樣飛,雞最多隻飛到牆頭上。陸菊人說:沒出息。他井宗秀以前家也那麽窮的,受多大的苦,不是也當了團長嗎?!花生不知道說什麽,就去抱了剩剩。

從墳地回來,花生走得彎彎扭扭的,陸菊人說:你咋走路的?花生說:你在我後邊看,我咋不會走了。陸菊人說:端端走,頭抬起來走。花生又走,就咯咯笑。陸菊人說:別笑得太傻。你有些外八字?花生說:我最煩我這腿了,走路也有意往內收,但一走開了就忘,改不過來麽。陸菊人說:先糾正一個腳,對,走端。進了鎮,中街的石條街麵鋪得整齊,中間就有一條直線,陸菊人要花生踏著直線走。花生就踏著直線走,走得似乎很累,見四周沒人了走幾步,一有人便停下來。陸菊人說:沒人看的,走你的。卻在回頭時似乎覺得有人拿了草席和鍁什麽的,從一條斜巷出來後又出了北城門口,陸菊人揉揉眼,說:剛才出鎮的是不是楊鍾和冉雙全?花生說:我沒注意。陸菊人有些疑惑,斜巷裏就又出來了井宗秀和蚯蚓,井宗秀騎在馬上,馬下廝跟的蚯蚓仰頭一直給他說什麽。剩剩在喊:馬!啊馬!井宗秀抬頭瞧見了,下馬把韁繩給了蚯蚓,走過來。井宗秀的黑軍裝上紮著寬皮帶,皮帶上別著一把手槍,太陽在手槍上跳著光芒,他說:是不是想騎呀?剩剩說:騎!井宗秀竟抱著剩剩放在了馬背上,讓蚯蚓牽著馬去遛遛。陸菊人說:不行,這不行。井宗秀說:讓他也練練膽子,你們出鎮了?陸菊人就蹭著鞋上的泥土,說:和花生給她娘上墳去了。井宗秀說:花生沒娘了呀?花生早已是滿臉通紅,說:我娘去世得早。說完就含胸縮背站在那裏。陸菊人說:我現在是她的幹姐啦。用手輕輕拍了花生的腰,花生的腰挺直了。井宗秀說:哦,哦。陸菊人說:以後要有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活了你就交給我這妹子。花生倒越發不會了說話,隻是含笑。陸菊人又說:啊你有手槍了?井宗秀說:才有的。陸菊人說:那次保安隊長來,腰裏就別著手槍蠻威風的,你當團長了早也該別一把的。井宗秀說:這就是保安隊長的那把手槍。陸菊人說:是不是?井宗秀說:我不愛帶槍,楊鍾和冉雙全把它弄了來,杜魯成便非要我別上不可。陸菊人說:就是不用也得別上,這是個身份麽!你說是誰弄來的?井宗秀就把這手槍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陸菊人臉上越來越不是了顏色,說:他背著你又去賭了?你那小姨子死了?就死了?!突然一股子風,馬從巷子裏跑出來,四蹄刨地,大聲嘶叫,沒見蚯蚓跟著,馬背上也沒了剩剩,井宗秀啊了一下就過去攔馬竟然沒攔住,而緊接著蚯蚓背了剩剩也跑出了巷子,剩剩滿臉的血,哭叫得像殺豬。陸菊人忙問咋回事,蚯蚓說他牽馬到巷裏,剩剩不讓他牽,他鬆了手,馬走到巷那頭都沒事,可一出巷口,冷不丁竄出一條狗,馬一驚把剩剩撂了下來。井宗秀就罵蚯蚓,陸菊人說:這怪不了他。一邊把剩剩從蚯蚓背上抱下來,一邊說:不哭啦,不就是擦破皮麽。但剩剩一站在地上了又撲咚倒下去,一摸腿,又尖聲喊疼。花生忙去揉搓,剩剩哭得更厲害,陸菊人說:不敢再揉,這是傷骨頭了。井宗秀抱了剩剩要去安仁堂,陸菊人不讓抱,說:你抱著不好。井宗秀說:我是他幹爹呀!抱了就跑,陸菊人和花生便跟在後邊。剩剩一直在哭,半路上花生去店鋪裏買了塊瓊鍋糖塞在嘴裏,他含著還在哭。

楊鍾和冉雙全把槍上交給預備團,功是功,過是過,兩者一抵消,就沒有獎勵他們也沒有懲罰他們,但掐死了人,雖然是失了手,人畢竟死了,井宗秀責令他們去掩埋了屍體,回來就關了冉雙全三天禁閉。楊鍾到家看見剩剩的腿骨折了,說:這是報應啊!啪啪啪打自己臉。陸菊人坐在門檻上就看著他打,想著今日發生的事也是蹊蹺,貓怎麽一次兩次都不讓剩剩跟她呢?便抬頭看貓,貓又是在門樓瓦槽裏眼睛睜著一動不動,而楊鍾的半個臉被打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