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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麥收過了,狼卻多起來。李文成的娘晚上聽到雞撲啦撲啦響,起來沒發現黃鼠狼子,卻看到月光下豬圈裏有了一隻狼,狼用嘴咬著豬耳朵,用尾巴在豬屁股上打,要豬翻圈牆。忙喊李文成,李文成拿了頂門杠子出來,狼和豬已經翻出了圈牆,喊叫著就打。狼放下豬往南門口跑,李文成沒攆上,卻見老魏頭敲著梆子叫著平安無事喲,走過來。李文成把他的梆子奪過來摔在地上,說:狼都來了你還平安無事?!老魏頭說:有狼啦?李文成說:狼進豬圈啦!老魏頭說:豬叼走啦?李文成說:真叼走了我讓你賠哩!兩人趕回豬圈,豬耳朵上還流著血,老魏頭一看豬尾巴,說:你養的是扁尾巴梢子呀,這種豬就是狼的菜麽!

第二天,鎮上進了狼的事就嚷嚷開了,老魏頭用石灰漿在北門口的城牆上畫大圓圈。渦鎮一輩一輩傳下來就是畫白色的大圓圈嚇狼,老魏頭畫完了北門口的城牆,又畫中街人家的牆,甚至畫到了城隍院大門上,杜魯成說:這還了得!派鞏百林帶人去打狼。預備團的子彈少,不準打槍,隻能拿棍,他們潛伏在虎山灣的沙灘,等到後半夜果然有一隻狼,很快就被打跑了。但那隻狼跑幾十丈遠,把嘴紮在土裏,嗚嗚地叫,不久沙灘上就有了七八個白點移動,來了更多的狼,幾十人舉著棍衝過去,鞏百林喊:狼是鐵頭豆腐腰麻稈腿!所有的棍就打狼腰打狼腿,狼群散開,有向白河渡口跑的,有向黑河十八碌碡橋跑的。鞏百林他們攆到龍王廟遺址,見有一隻狼還拖著一頭吃了一半的豬,就圍上去亂棍打死。把死狼和隻剩下一半的豬拉回來,夥房裏就割了豬肉要煮了吃,老魏頭說:狼咬過的東西有毒哩,便把豬肉埋了,剝狼肉吃。吃過了,全說狼肉太柴了,不好吃。

狼是再沒進鎮了,井宗秀就集中人力去納糧征稅了。這是預備團第一次納糧征稅,組成了兩撥人,一撥由陳來祥、吳銀、王路安領著去黑河岸各村寨,一撥由夜線子、唐景、馬岱領著去白河岸各村寨。半個月後都回來,夜線子他們征納得多,陳來祥他們征納的僅是夜線子他們的五分之一。問陳來祥怎麽回事,陳來祥說縣保安隊已經在黑河岸各村寨征納過一次了,井宗秀就非常惱火,阮天保明明知道麻縣長給預備團劃分了區域,他就是不顧了情麵,也不該蝗蟲吃過界啊!

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一塊兒找麻縣長告狀,麻縣長那天剛剛吃過午飯,在書房裏寫字。麻縣長已經習慣了在飯後要練練書法,平川縣城裏的好多店鋪都是他題寫的。他一邊寫著一邊聽井宗秀的申訴了,說:保安隊現在擴大了一倍,那麽多人要吃要喝的,他要征納就讓他征納吧。杜魯成說:保安隊擴大了一倍?先前那麽些人縣政府都控製不了,現在還擴大?麻縣長說:我以為你們都是些兄弟,他擴大時我也沒在乎,可他提出把縣保安隊和預備團合二為一,我問那是以保安隊為主還是以預備團為主,他說當然以保安隊呀,我就起了疑心,你們這一來,我也明白了。井宗秀說:他這不是和王魁一樣了嗎?!麻縣長沒有說話,繼續寫他的字。井宗秀看了一眼,寫的是:不讀書有權,不識字有錢,不曉事倒有誇薦……折挫英雄,消磨良善……依本分隻落得人輕賤。周一山說:字寫得好!井團長,你知道這是誰的話嗎?井宗秀說:縣長的話?麻縣長說:古人說的。看來啥朝代都一樣啊!事情到了這一步,如果我再強製他,阮天保就和我不和,也和你們不和,平川縣總不能上一個保安隊長不行,這一個保安隊長更不行吧?關係咱都維持住,至於征稅納糧麽,以後你們趁早征納就是。井宗秀說:縣長,我知道你難,可這預備團是你一手組建起來的,你得多關照。麻縣長說:這我當然清楚,69旅答應的一批軍火我就全要給你們麽,還在爭取讓他們撥些軍餉的。

麻縣長話說得軟作,但也都是實情,井宗秀他們就不便再申辯。回到渦鎮,他們連續召開了群眾集會,井宗秀一再講預備團是大家的武裝,它的宗旨就是要保護平川縣,而首先要保護渦鎮的。現在預備團初建,困難重重,舉步維艱,需要全鎮人的支持。他沒有講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而是說饑了給一口那是雪裏送炭,飽了給一鬥那是錦上添花。也就在他自己宣布把他家的所有商行商鋪都歸於預備團後,幾天時間裏便不斷有人捐錢、捐糧、捐物。這些錢糧物件存放在井家屋院,由周一山親自登記造冊統一掌管,老魏頭也站在門口,一見人來便把鑼敲得當當當,歡迎著又宣傳著。

這天一早,馬家油坊拉來了兩缸菜油,魏家掛麵坊拉來了兩麻袋麥子,老魏頭敲了一陣鑼,見安記鹵肉店的安掌櫃挑了兩個圓籠過來,擔頭上還掛了個大鍋盔,老魏頭又敲鑼了,說:安掌櫃,你沒提鹵肉?安掌櫃立即說:不,不,我這是到女兒家的,外孫過滿月。紅了臉匆匆走過。老魏頭呸一口,把鑼夾在胳膊下,蹴在牆根,半天再沒人來,就打盹了。這時,糧莊的梁掌櫃挑了一擔苞穀來,在門口遇見了王媽,王媽說:啊也捐呀?梁掌櫃說:哪一年不是要繳糧的?與其給外來人還不如給了預備團,他們吃了喝了還能把屎尿留在鎮上麽!王媽說:但我沒想到你捐這麽多!梁掌櫃說:我哪像你,給佛也隻上一根香!苞穀過了秤,周一山就寫了收條給梁掌櫃。梁掌櫃說:收條?預備團還返還嗎?周一山說:預備團世事成功了,見條子三倍四倍地還!王媽說:呀,你這是放高利貸呀?!梁掌櫃說:啥叫預備團世事成功?周一山說:你說呢?王媽說:井宗秀當了皇上?周一山笑。王媽再說:當不了皇上當個縣長?周一山還是笑。梁掌櫃卻將收條撕了。周一山說:世上啥事都可能發生的!梁掌櫃,即便一時還不了,你出的糧就是保護費。梁掌櫃說:那咋個保護呀?周一山說:誰敢勒索搶劫糧莊,你就尋預備團!王媽說:我以後去買糧,他秤上虧我了,我也去尋預備團呀。梁掌櫃說:我啥時秤上虧人了?你捐的啥?王媽說:我沒啥捐,捐這老骨頭呀?周一山笑著說:你就捐你的嘴吧,多在菩薩麵前說好話!

半個月下來,預備團接受了兩千個大洋,十擔稻子,二十擔麥子,十五擔苞穀,以及大量的土豆、紅薯、蘿卜、白菜。夜線子、陳來祥他們又繼續去征稅納糧,黑河白河兩岸的村寨征納不到了,往更遠的溝腦峪底去,而井宗秀就又焦急起幾時撥來新的軍火。終於有消息了,但誰也沒有想到,69旅撥來的五十支槍、百十箱子彈和手榴彈,一到縣城,竟然被保安隊截留了占為己有。事情相當嚴重,井宗秀和杜魯成、周一山商議對策,先是想讓杜魯成再去見麻縣長,鼓動麻縣長以69旅的名義強製阮天保,但很快否定了,認為靠麻縣長強製難以奏效,不如井宗秀親自去見阮天保,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必要時也可以帶上阮老爹,讓他阮天保清楚即便不認兄弟們了他還是渦鎮人。可反複一想,阮天保能這麽幹就是準備了翻臉的,去了不但不行,還可能受辱。那麽,再忍一回?這是五十支槍呀,少了五十支槍預備團還算什麽個預備團?!看來隻有你不仁了我也不義,幹脆武力去搶奪。但是,保安隊原本實力比預備團強,還擴大了人馬,能不能搶奪回來?搶奪回來了會出現什麽局麵?搶奪不回來又會導致什麽後果?整整兩天裏,他們都在做各種設想,卻就是定不下個方案。井宗秀說:唉,你周一山咋就不會做夢了啊?!提著褲子去了廁所。

井宗秀已經幾天裏不舒服了,肚子脹得像鼓,想拉,又拉不出來。他在廁所裏吭哧了好久,勉強擠出指頭蛋大一疙瘩,掉在地上還跳哩。他就大聲喊蚯蚓。蚯蚓在城隍院外的街上站著,轉動著腦袋四處張望,旁人問:幹啥哩?蚯蚓說:等哩!又問:等團長呀?蚯蚓說:等軍火!城隍院有人喊:蚯蚓、蚯蚓,團長叫你哩!蚯蚓跑進來,才知道井宗秀在廁所,就站在廁所門口問是要出去買酒喝還是喝茶呀要燒水?井宗秀讓他去安仁堂叫陳先生來。蚯蚓說:你病啦?井宗秀不耐煩了,說:去叫人!蚯蚓跑走了,井宗秀還看著那拉下的屎蛋兒,罵了一句:他娘的,我成羊啊?!

蚯蚓去了安仁堂,陳先生卻去了楊家看望剩剩了。剩剩是躺了幾十天稍微能活動了,就在炕上待不住,爬下來扶著炕沿走,又叫嚷腿癢,拿手摳繃帶。陸菊人不讓他下炕更不準摳繃帶,他就哭鬧,把鼻涕抹在枕頭上,又把枕頭撕開掏出蕎麥皮往炕上撒。楊鍾回來了,說:你下炕走過來。剩剩就下炕走了三步。楊鍾說:再走過來。剩剩又走過去三步。楊鍾說:還行,那就把繃帶夾板取掉吧。可過了一月,剩剩褲腿一個長一個短,走路一邊倒,陸菊人和楊鍾便背了剩剩去安仁堂,陳先生看了,說:左腿咋變成這樣了?陸菊人說:那咋辦呀!陳先生說:這得重新打斷了再接。楊鍾說:打斷?你再把腿打斷?!陳先生說:這我可做不了啊。楊鍾說:你治不了當初就不要治麽,現在長歪了你倒說做不了?!陳先生說:這也怪我,那時太著急。陸菊人說:這不能怪你,是繃帶夾板取得太早了。陳先生說:我做不了,但有人能做,隻是他住得遠些。楊鍾說:是不是在安口?陳先生說:是呀,你知道?楊鍾沒回答,把剩剩抱走了。回到家,陸菊人嫌楊鍾不該那樣對待陳先生,楊鍾說:他既然做不了,我還和他有啥說的?!就告訴了那次在安口碰見的接骨郎中的事。兩人就商量帶剩剩去一趟安口,又擔心自己去郎中不肯見,得和周一山一塊去,或讓周一山寫一封信帶上。但很快,聽到阮天保截留了軍火,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又進了縣城,陸菊人就勸楊鍾暫不提去安口,孩兒的腿也不急十天半月的,過了這一段再說。

蚯蚓終於把陳先生叫來了,井宗秀罵蚯蚓:你咋不到天黑了再回來?陳先生便替蚯蚓圓場,說了他怎麽去了楊家看望剩剩的腿傷,又說了剩剩的腿怎麽長歪了需要打斷了重接。井宗秀說:咋能成這樣,鳥屎屙到雞屎上了,事上加事!需要打斷重接就打斷重接,別讓孩子成了跛子!陳先生說:打斷重接我不行,這得去安口找莫郎中。井宗秀說:哦,莫郎中我知道。陳先生說:你認識這就好,這幾天讓把剩剩送去給治治。井宗秀說:不用去,把他請來不就得了,以後傷筋動骨的事少不了,讓他就留在預備團麽!陳先生就開始給井宗秀號脈,井宗秀說:他要來渦鎮了,不會搶了你的飯碗吧?陳先生說:他當軍醫啊?人不能見誰都服,但也不能誰都不服麽。你幹腸了,拉不來?井宗秀說:快把我憋死啦!陳先生說:頭沉得很?井宗秀說:像扣了個鐵帽子!陳先生說:耳內和耳後項側疼得手都不能摸?井宗秀說:我知道上火了,你給開些瀉藥。陳先生說:病在肝上,肝火旺,我用柴胡加山梔、川芎、丹皮。不能用瀉藥,瀉了傷身,開五服吧。井宗秀說:五服?陳先生說:最少五服,讓蚯蚓給你煎,他有時間。井宗秀說:他有時間煎,我沒時間喝麽。陳先生說:這你得喝!說完就和蚯蚓去安仁堂抓藥,蚯蚓還想尿一下,井宗秀說:速度!蚯蚓就夾著尿跟陳先生去了。

這個晚上,井宗秀喝了藥,給院裏人說,他不吃飯了,也不喝水了,任何人都不要打攪他,就關起房門,側身躺在炕上吸煙。一盞菜油燈放在炕頭,旁邊靠一根劈柴,他是用小刀削劈柴,削下一薄片了,在燈上引火按在煙鍋子上,吸著,腦子裏仍琢磨如何才能更好地把截留的軍火弄回來。煙是一鍋子接著一鍋子地吸,劈柴被削了一個凹槽,煙鍋子也燒得燙手。到了後半夜,肚子裏開始攪動,便似乎聽到誰在議論起他的每一種方案,閉住氣再聽,原來是自己肚子裏咕嚕咕嚕響,就無聲地笑了笑,再繼續吸煙,一時倒覺得他不是在吸煙,是他的五髒六腑卻在燃燒了往外冒煙,後來便連續地打嗝,放屁,肚子也鬆泛了許多。身子稍一舒服,瞌睡就來,又吸過了兩鍋子煙,自語道:該睡吧,睡吧。眼皮子一耷拉,煙鍋子從嘴上掉下來,撞著了劈柴,劈柴也倒了,發出哐當一聲。這聲音他是聽到了,聽到了也就聽到了,眼皮子卻沉重得動不了而真的睡著了。睡著便有了夢,但他並不認為那就是夢,隻是黃昏裏街上的雲卷起來,有白的,有紅的,也有黑的,碌碡一樣往前滾。無數的人便在雲裏往南行走,這些人他有認識的,更多不認識,但他知道這都是渦鎮以前的人和現在的人,似乎還有以後的人。那時候他意識到這該是曆史吧,那麽,裏邊會不會有他呢?行人都不說話,表情嚴肅,一個接一個地前去了,而跟著的就有了牛、驢,甚至樹木和房子,樹走著走著就葉落枝斷了,房子更是瓦解,是梁和柱跟著走。他終於看到了他自己,他在隊列中個頭並不高大,還算體麵,有點羞澀。他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就看著它們走出了南城門口外,走到了渦潭。渦潭在旋轉,渦潭的中間就有了一個巨大的洞,洞竟然往上長,越長越高,口子越來越大,把來的人,牛,驢,斷枝落葉和梁柱磚瓦都吸進了。可以說,不是吸進去的,是所有的東西自動跑進去的,他就聽到了它們在渦潭裏被攪拌著,發出叭叭的響聲,一切全成了碎屑泡沫。這叭叭的響聲其實是燈盞裏的油幹了,燈芯像受傷的蟲子在掙紮,掙紮著就熄滅了。井宗秀終不知燈芯是幾時熄滅的,這如同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幾時進入夢境一樣。

周一山住在院西頭那間屋裏,後窗外就是銀杏樹,這些天他都是早早睡了希望能做個夢,在夢裏獲得些對付阮天保的啟示,但幾乎就沒有了夢,即便影影綽綽有一些夢的片段,醒來又全然忘卻。醒來了常常是在後半夜,便聽到銀杏樹上有鳥的動靜,因為總有鳥在那裏,他差不多可以分辨出是烏鴉還是練鵲,還是百舌、伏翼、鵪鶉、鷺鷥,就再也睡不著,聽它們碎著嘴嘰喳或呢喃。這一夜醒來得更遲些,知道樹上是兩隻山鷓,一隻在發出滴溜聲,尾音上揚,一隻在發出哈撲聲,尾音下墜,聽著聽著,好像是在說著井宗秀和阮天保的名字。他激靈了一下,再聽,就嚇得額頭出了冷汗,同時又十分興趣,雙手卻攥緊了:鳥在爭辯著井宗秀和阮天保誰厲害,誰能成事。周一山就在那時腦子裏閃現了一個念頭,就起來披衣去了院後邊的營房裏,把夜線子叫醒。

在營房門外的黑影處,周一山說:你知道阮家屋院嗎?夜線子說:大概知道方位。周一山說:不是大概,要準確是阮家屋院。夜線子說:唐景和李文成知道吧。周一山說:你帶上蚯蚓。夜線子說:啥事還不讓他們去?周一山說:去燒了阮家,把阮天保他爹他娘抓起來!夜線子說:啥時候?周一山說:現在就去。抓回來就押到130廟裏的小屋裏嚴加看守。夜線子就進營房去選人,選了三個家都不在渦鎮上的,又把蚯蚓拉起來。蚯蚓睡得迷迷糊糊,說:我不尿。夜線子說:把嘴閉上,跟我走!一夥人就悄不作聲地走了。

井宗秀起來的時候,太陽開始冒花,感覺神清氣爽了,佩服陳先生的藥好,也就想著去楊家看望剩剩。剛到了中街豆腐坊門口,鼻子嗆嗆的,便看見鎮南頭冒著一股黑煙,正疑惑誰家有了火災,斜對麵的店鋪前一些人在嘁嘁啾啾說話,好像是在議論阮家的屋院被燒了,不知是不小心著了火還是被人放了火。一個就說:是預備團燒的。有人說:打嘴,這種事不敢胡說!預備團專門放了鞭炮,周一山還去阮家道喜哩,咋能是預備團?那人說:認識夜線子嗎?就是平日老眯著個眼,凶起來又睜得銅鈴大的夜線子,我看見他一條繩把阮天保他爹他娘拉走了的。井宗秀吃了一驚,要走近去問個究竟,那些人卻呼地散了。井宗秀還往冒黑煙的地方張望,想著如果是預備團燒了,那一定是周一山幹的,頓時黑血就湧了頭,轉身回城隍院去。豆腐坊掌櫃卻出來問:井團長井團長,是阮天保在縣城犯了政府的事了嗎?他不是保安隊長嗎咋就抄了家?!

周一山的屋子裏,杜魯成在,夜線子也在。夜線子是剛回來把一個筐子放在桌子上,和周一山正說話,抬頭見井宗秀進來了,喜歡地說:團長,團長!井宗秀說:筐子裏裝的啥?夜線子說:搜了一下隻有這五百個大洋,肯定還在什麽地方埋的有,這得審問了再說。哎,我給你弄了個眼鏡哩。井宗秀罵了一句:去!夜線子摸不著頭腦,還在說:老家夥的眼鏡是石頭鏡片,戴上不害眼。周一山趕緊把他推出門。井宗秀指著周一山,說:你燒房抓人啦?!周一山說:團長,我剛才去你屋裏要匯報的,你不在……井宗秀說:我請你來是幫忙的,還是叫你來砸鍋的?!魯成你也參與啦?杜魯成說:我也是才知道。他拉把椅子讓井宗秀坐,井宗秀不坐。杜魯成說:我還沒見過團長生這麽大氣的,煙鍋子呢,給團長上煙麽。周一山把煙鍋子拿過來,煨上煙絲了,井宗秀沒有接,煙鍋子就放在了桌子上,他說:你聽我說。井宗秀說:我聽你說啥?這麽大的事你不吭一聲說幹就幹了,你匯報呀,你怎麽匯報,先斬後奏是不是?你是外鄉人,可我是渦鎮的,你知道不?!周一山說:事情是我幹的,我之所以先不告知你,就是怕你顧忌多,逼著你要下決心攻打阮天保的。你若覺得這事不好給鎮上人交代,我來擔這個惡名,但這事必須得這樣幹。杜魯成說:那好,你說說必須這樣幹的理由!周一山說:團長你先消消氣。杜魯成說:說你的理由!周一山就先說起他聽到的鳥語。杜魯成說:別胡說呀,你能聽懂鳥語?鳥在說要把阮家的房燒了,把他爹他娘抓了?周一山說:我真的能聽懂鳥語,也是昨夜裏突然聽懂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就聽懂了,可以前我做夢靈驗,這團長也了解。井宗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陰沉個臉,但沒有吭聲,也沒有看周一山。杜魯成說:你也是太狠了,咱就是拿他家人來要挾要挾阮天保也行,不至於把人家房也燒了。周一山說:你沒覺得阮天保勢頭猛嗎?平川縣這地麵上怎麽能容二虎?我還想挖了他家祖墳,揚了脈氣,讓他永遠起不了風雲。井團長找我來,我就得對井團長負責!杜魯成說:宗秀,一山說的也對呀!既然事情到了這一步,你說咋辦?井宗秀出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煙鍋子,周一山給他點著了火,他又把煙鍋子放下,說:唉,陳先生昨兒看病時說了一句不能硬瀉,硬瀉了傷身,我現在才明白這話的意思了。說完頭低著,手在下巴上摸著拔胡子。杜魯成說:是太突然啊!這事肯定包不嚴,消息傳出去,不等咱去打阮天保,倒是阮天保要來打咱們了。井宗秀抬起頭來,說:趕快先封鎖鎮子,任何人都不得出去。趁阮天保還不知道他家的事,咱們今晚就去縣城打他個措手不及。杜魯成說:你決定啦?井宗秀說:去就得坐船去,擦黑必須趕到縣城。69旅的那批貨我估計都在保安隊大院,這得先把阮天保調出來,讓保安隊群龍無首。能奪來那批貨最好,萬一奪不來也要打他個亂七八糟,滅滅阮天保的誌氣。打完後從旱路撤回,保安隊如果來追,可以在沿途打埋伏,一處選在石碥溝口,一處選在龍馬關前的金蛇灣。周一山說:哎呀,你這早有一套方案了麽!井宗秀說:我這是讓你綁架了的。周一山說:我哪裏敢綁架你,現在看來,你昨天說你咋就不會做個夢呀,這是逼著讓我給你加勁哩呀!杜魯成說:你是給吊死鬼尋繩哩麽。井宗秀是臉上笑了一下,讓周一山通知夥房做飯,就做米飯,多燉些肉,讓杜魯成就去集合隊伍,說:安排完了,咱們再研究一下,把每一點遇到的困難都估計到,第一次出去,不敢有閃失。杜魯成、周一山一走,井宗秀就喊著蚯蚓快把楊鍾、李文成找來,楊鍾和李文成一來,井宗秀對蚯蚓說:你還站著幹啥,去,熬藥啊!

***

按照方案,楊鍾和李文成要先騎馬到縣城,李文成裝扮了乞丐在保安隊大院外盯著一切動靜,楊鍾去見阮天保,以井宗秀的名義約晚上在一品香酒樓吃飯。而預備團坐三條船到縣城,分三股隱藏在大院前土場後的樹林子裏,一旦阮天保和楊鍾離開大院去了酒樓,李文成學驢叫,預備團就衝進院裏去打。

井宗秀給楊鍾和李文成交代任務後,問楊鍾:剩剩的腿長歪了?楊鍾說:本來要帶著他去安口找那個莫郎中的。井宗秀說:不用去,辦完這件事,我讓人把他找來就住到渦鎮。楊鍾說:那好哇,楊家可不能出個跛子!兩人牽了馬出了城隍院,李文成說:聽說莫郎中比陳先生名氣還大,讓來渦鎮人家能來?楊鍾說:周一山都能來他咋不能來?說完卻讓李文成稍等一會兒,他便騎馬往家去。在院門外喊:開門,開門!陸菊人一開院門,忽地一個馬頭伸進來,嚇了一跳,便順手扯著衣襟把楊鍾從馬上往下拉,說:下來!有誰看見啦?楊鍾說:誰也沒看見,就是要讓你看的。陸菊人說:你這是威風啦?不該你騎的你騎,剩剩跌斷了腿你還想丟你的命啊?!楊鍾說:你別拉我,這是井宗秀讓我騎的,騎了還要上縣城的!陸菊人問咋回事,楊鍾就把他執行的任務說了,陸菊人說:這大的事交給你,你行?楊鍾下了馬,說:你瞧不起我,我還真的沒能耐啦?渦鎮上能騎馬的除了井宗秀也就是我哩。陸菊人說:你是預備團的人,就叫團長,別井宗秀井宗秀的。多緊火的事你回來幹啥?楊鍾說:我來不及吃飯了,回來拿兩個蒸饃。陸菊人忙進屋取了兩個蒸饃,還在蒸饃裏夾上了油潑的辣子,楊鍾卻從身後雙手抓住了陸菊人的奶,說:我還要吃這兩個蒸饃哩!陸菊人說:剩剩快醒啦,回來了讓你吃個夠!楊鍾看了看炕上的剩剩,剩剩還睡著,上去親了一口,說:井團長說了,從縣城回來後,他要把莫郎中弄到渦鎮的。陸菊人說:是不是?剩剩這幹爹沒白認麽!把蒸饃塞在楊鍾懷裏,看著他上了馬,穩穩實實,樣子還挺好地騎著走了。

李文成不會騎馬,坐上去身子是硬的,雖然楊鍾從身後抱著他,他仍是叫著:我要掉呀,掉呀,說他不騎馬了要走,楊鍾罵:三十裏路你走到啥時候去,就讓他橫著趴在馬背上,像馱著一麻袋糧食,這麽下午到了縣城。把馬先拴在一品香酒樓門口,兩人在麵館裏吃了麵條,看看天色尚早就溜達起來。經過一家糕點鋪子,楊鍾說:我去見阮天保總不能空手吧?買了一包提著,走了幾步,卻說:與其給他吃,不如咱嚐嚐。掏出來一人一個,吃過一個就逗開了胃口,竟把一包全吃了。天擦黑,往縣保安大院去,李文成因一路在馬背上顛簸,又吃飯太急,就嘔吐了,一時臉色寡白,走路腳軟得趔趔趄趄,楊鍾從路邊撿了根木棍給他,說:這才像個乞丐。要分手了,竟說:乞丐係那麽好的腰帶?!把李文成的腰帶解下來係在自己腰裏。

史三海是住在縣城自己的私宅裏被殺的,阮天保當了隊長後就吃住在保安隊大院,當楊鍾進了大院,阮天保明明是抬頭看了那麽一眼,卻轉身走了。楊鍾有些急,說:我們是光屁股一塊兒長大的,你假裝認不得我?手下人說:隊長上廁所呀。楊鍾就坐下來等,一等不見阮天保出來,二等不見阮天保出來,就高聲說:你是屙井繩啊?!阮天保出來了,一邊係褲子一邊說:你咋來見我了?楊鍾說:不是我來見你,是井宗秀要見你的。阮天保說:他人呢?楊鍾說:他要請你吃飯,先騎馬去一品香酒樓安排了,派我過來接你。阮天保說:咦,他要請我吃飯,他當團長了咋還想起來請我吃飯?楊鍾說:他是團長,你更是隊長,大拇指為大,小拇指為小麽!他到你家已道賀過了,但覺得禮還不到,特意趕到縣城來的。阮天保說:他比你強!就讓人給他拿行頭,換上了一頂硬簷帽子,一雙皮筒靴子,腰帶上別了槍,還把一隻懷表的銀鏈子拴在紐扣上,看著表說:請客也太晚了,我才吃過飯呀!把表裝在上衣口袋裏。兩人出了大門,李文成就在不遠處的一棵榆樹下,忙往樹後藏,阮天保就看見了,說:那是不是李文成?李文成已無法再藏,楊鍾走過去拿腳就踢,罵道:嗨,你咋丟人丟到這兒了?!滾滾滾!李文成便也罵楊鍾,楊鍾奪過李文成手中的棍把李文成打走了。阮天保說:他不是也在預備團嗎?楊鍾說:他賭博,輸錢了在營房裏偷別人錢,就被開銷了,回到家又輸得把家裏地抵押了,出來要飯哩。好久在鎮上沒見他,原來到縣城來了,狗東西,到保安隊門口討要,這不是給你臉上抹黑嗎?阮天保說:他爹在的時候那可是鎮上的富戶哩。楊鍾說:他爹那時太凶,老吼咱的,活該他這樣。阮天保說:你爹人誠實本分,你咋就也浪**?楊鍾說:我浪**那是沒合適我幹的事麽,現在我不是能來接你了嗎?阮天保說:你是個瞎瞎膏藥,誰貼上爛誰的肉哩。楊鍾說:我就貼你。阮天保說:嗯?楊鍾擤了一下鼻涕,順手拍了阮天保的背,說:你就這樣看我哩!順勢鼻涕抹在背上了。阮天保也笑道:啊,爛套子能塞牆窟窿哈。

到了一品香酒樓前,果然拴著井宗秀的那匹馬,阮天保說:等我也會騎了,讓你們團長把這匹馬得借給我呀!上了樓,楊鍾指著一個包間說:井宗秀在裏邊。他卻站在樓梯口。阮天保推門進去,裏邊沒有人,桌子上也沒有擺酒菜,正說:人呢?便聽到遠處槍響得厲害,忙掀開窗簾,槍聲就響在保安隊大院方向,回頭要問楊鍾話,楊鍾卻順著樓梯跑了。阮天保這才明白上當,叭叭打了兩槍,從樓梯上攆下來,見楊鍾已經騎了馬從街道跑過去,一連開了三槍,好像楊鍾從馬上掉下來了,但又沒有掉下來,馬就拐過一條巷沒見了。

李文成見阮天保離開了保安隊大院,便學著驢叫,杜魯成帶著一股人,周一山、鞏百林帶著一股人,夜線子、陳來祥帶著一股人,同時往大院門口衝。門衛問:哪裏的?回答:69旅的。槍就響了,四個保安倒在地上,三股人踏著屍體撲了進去。保安隊的院子很大,分前院後院,前院靠東西院牆各有房子,房前十幾棵一摟粗的柏樹,中間是一個水池子,池中堆著假山。到後院要過一個園門,園門早塌了,架著幾根木頭,木頭上爬滿了藤蔓,裏邊有五間廳房,左右兩排平屋。吃罷晚飯後所有的保安都閑了,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喝茶的端著個茶壺問誰還有麥溪芽尖,上廁所的仍在罵站在廁所外的是瓷?瓜**,而有三個從藤蔓下出來,走到水池邊了爭奪起一包紙煙。大院門口槍一響,裏邊的保安全愣了,爭奪紙煙的三個還在爭奪,其中的胖子說:誰走火啦?話未落,這邊同時開槍,一個就栽到水池子裏,一個倒在地上再也沒動,胖子還站著,但腦袋不見了。保安們這才清醒,一窩蜂往後院跑,大喊:遊擊隊來了!遊擊隊來了!杜魯成在罵:死讓你死個明白,老子是預備團的!這時候後院裏就有了槍響,十幾個保安已經拿槍跑出來,把守住園門口往外打。預備團就倒了一個人,井宗秀忙讓散開,一部分人便占領了靠東院牆的房子,一部分人占領了靠西院牆的房子,以柏樹做掩體從兩側打,夜線子和鞏百林他們跳進水池,趴在假山上正麵打。一個人頭上中了彈從假山上掉下來,吳銀怕那人受傷掉在池子裏嗆水,接著往池邊走,卻拉出了兩個。一個是預備團的,一個卻是保安隊的,預備團的那個已經死了,保安隊的那個嘴裏還冒泡,便在頭上補了一槍。保安隊在園門口招架不住,往後退,預備團就撲到園門口。保安隊到了後院的廳房,人就多起來,又從廳房和平屋的門裏窗裏往外打,火力比先前猛了許多。一時預備團不敢再進,保安隊也不敢出來,雙方相持,火星四濺,子彈像蝗蟲一樣到處飛。杜魯成要組織人爬上園門牆了再能上到平屋頂上往裏打,但沒有發現梯子,唐景喊:文成文成,你來我踩著你肩膀上去!上了幾次又沒上去,陳來祥跑來給井宗秀說:前邊的房子裏有一堆槍支彈藥。井宗秀說:趕快拿呀,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杜魯成就不組織爬牆了,唐景、李文成、吳銀等十幾個去了前邊的房子。果然四五箱子彈,四十箱手榴彈都沒開封,槍是安裝好的新槍,一數,正好五十支。周一山說:就是那批貨,狗日的咋吃進去就咋吐出來!這邊忙著拿槍支彈藥,廳房裏的保安趁機又衝出來,預備團當下死了三人,便退到大院門口。唐景是最後一個抱了一箱子彈往出跑,一股子亂槍射來,他的一條腿斷了,箱子掉下去散開,子彈撒了一地,他爬著去撿。井宗秀喊:不撿了,快過來!但又是一股子亂槍射來,唐景的身子跳了幾跳不動了。周一山對井宗秀說:得手了咱就撤吧,阮天保肯定快回來了。井宗秀說:把唐景搶過來!保安隊已到了水池邊,唐景是搶不回來了。周一山和夜線子打開一箱手榴彈,咕裏咕咚扔過去七八顆,爆炸中,煙土騰騰,預備團一溜風地跑了。

阮天保知道了預備團在突襲保安隊,他孤身一人又不敢貿然前去,那晚正好有七個保安派往縣監獄要押解三個犯人去三合縣,忙跑去監獄帶了那七個保安再趕回保安隊大院,預備團早已撤離。這次突襲,保安隊除了一箱子彈外,所有截留的軍火全部被搶走,而且死了十一人。預備團丟下的屍體有五個,阮天保把屍體翻過來認了,四個不認得,認得的一個是鎮南門口擺涼粉攤的唐景,罵道:你不好好賣涼粉,來送的啥死?!就在水池子邊燒了三堆火,照得通明,著人去請麻縣長。

麻縣長這天晚上在辦公室點燈讀書,讀著讀著,書麵上的字都跑動起來,嚇了一跳,再定睛看時是一隻小蟲子,小蟲子有芝麻大,黑色的硬殼,他把書拿起來抖了抖,繼續讀,書麵上竟然又跑動著一隻小蟲子。心想,是書桌下那些公文紙張堆集得久了生的蟲子嗎?但左右上下都查了並沒有什麽,便拿手拍蟲子,又覺得書上有小蟲子活該是有文化的小蟲子,手掌拍下去故意又扣著,小蟲子就沒有被拍死。這時候遠處的槍聲響成一片。忙喊人去察看是怎麽回事,不一會兒,有人來報告是渦鎮的預備團和縣保安隊交火,他一下子慌了,說:胡說,海水怎麽能衝龍王廟?那人說:就是預備團,我認得那個井宗秀,他帶著人在保安隊大院門口往裏打槍。他說:啊,啊?!那人說:你是不是得出麵製止?他說:關了大門二門,誰來就說我睡了。噗地吹滅燈,覺得他看不見了什麽,什麽也看不見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黑暗中。

保安隊的人來請麻縣長,門打得咚咚響,門衛不開,門被用腳在踢了,用石頭在砸了,門衛隻好開了門,一方問什麽事,一方說請麻縣長,一方說麻縣長已經睡了,一方說睡了也得起來,一方說你是什麽口氣陣大的,一方說保安隊的,阮隊長要請麻縣長去,抬也要抬去。麻縣長隻好起身去了保安隊大院。火堆旁擺了張桌子,桌子上放著筆和墨,桌子邊是張椅子,阮天保讓麻縣長坐了就喊抬木頭。木頭是放在院牆下從舊房拆下來的一根大梁,再拖出五具屍體,把頭顱都搭在梁上,開始用鋸子鋸脖子。鋸子鋸得並不利索,鋸下了,用葛條拴上,下麵還吊個小木牌子。阮天保提了一個給麻縣長,說:你認識這是誰的頭?麻縣長說:誰的?阮天保說:渦鎮預備團唐景!你字好,你在木牌寫上預備團逆賊五個字吧,明日一早我掛到街上呀!麻縣長手抖得筆都握不穩,寫了五個木牌子,還要再寫三個,這三個隻有牌子沒有頭顱,寫的是井宗秀、杜魯成、周一山。阮天保說:我一定要替你雪恥的!麻縣長就癱在椅子上起不來身了。

***

預備團從旱路往回趕,陳來祥的三營扛了繳獲的槍支彈藥走在前邊,中間是夜線子的一營,斷後的鞏百林的二營。原本預備著要在路上打伏擊,但保安隊並沒有追趕,大家便一下子覺得又饑又渴。經過龍馬關外,關裏的狗不停地吠,也就沒有進去,有人開始說關裏的漿水燴麵片做得好,漿水是芹菜窩出來的,又是用豬油蒜苗辣椒絲熗過的,說得口水淋淋。有人就說燴麵再好也就是個燴麵,關裏好吃的還是暖鍋,人家的暖鍋大,裏邊有臘肉片子、藕塊、豆腐和豆腐皮,還有豬蹄、木耳、粉條,咕嘟咕嘟燉上一晌午了,一揭蓋,那個香啊!就有人突然跑下路麵,回來手裏拿了個蘿卜,說:啥好吃?蘿卜最好吃!大家這才看見河邊一畦蘿卜,全跑了去每人拔了一棵,扭斷葉子,並不剝皮,在衣服上擦了擦土,就哢嚓哢嚓邊走邊吃。過了龍馬關五裏地,那裏的河麵高起來,水流湍急,拐彎處的路就在山腰的石砭上。右手的坡上沒有樹,盡是半人高的白眉子蒿和黃麥菅草,風在其中回旋,東倒西歪出了無數個簸箕大的坑,左手下邊就是河,水撲淹著像是呼吸一樣,啪啦啪啦拍打著岩石。陳來祥提醒著:這裏常鬧鬼,別被鬼拉下水呀,要下去了,我可是隻撈槍不撈人的!自己先摸摸頭發,呸呸地唾幾口,後邊的人都呸呸地唾。陳來祥突然發現前邊的路上有了一個黑影,忙讓大家臥倒,再看,那黑影竟是一匹馬,就是井宗秀的那匹馬。陳來祥知道楊鍾騎了馬去誘騙阮天保的,站起身說:楊鍾、楊鍾,你狗日的早回來了!但楊鍾沒有回應,馬噴著響鼻,後蹄子在石路上刨,刨得起了火花。陳來祥又說:你耍什麽怪呀,有吃的了快給我一個蒸饃來!楊鍾仍是沒有回應,馬在嘶鳴,但一直就站在那裏。陳來祥走近了,馬背上並不見楊鍾,以為楊鍾故意藏在馬肚那邊,轉過去,還是不見,一扭頭,楊鍾趴在路下的石台子上。這石台子也就三尺來寬,不足一丈長,河水幾乎漫著台沿。陳來祥急忙跳到石台上,流水明晃晃的,楊鍾的大腿上一個窟窿,血流了一攤,差點把他滑下河去,就大聲喊叫:楊鍾不行啦!井宗秀聞訊從隊伍後邊跑來,楊鍾已被抬上路,還昏迷不醒,他一手捂住窟窿,不讓血再往出流,再讓陳來祥用腰帶緊勒大腿根,就叫著楊鍾楊鍾,楊鍾睜開眼,說:得手啦?井宗秀說:得手啦!楊鍾說:狗日的他槍法好,我挨了一下。井宗秀說:下一次你拿槍打他的頭!你扛住,不要瞌睡啊!楊鍾卻咧了咧嘴,像是在笑,說:你應承了的,到安口,請,請莫郎,中。眼睛瞪起來,沒見了黑珠子,全是白的。

井宗秀沒讓人把楊鍾抬回渦鎮,他解開自己綁腿,用布帶子把楊鍾緊捆在自己背上,要親自把楊鍾背回去,同時喊冉雙全。冉雙全跑過來,見了楊鍾就哭了。井宗秀說:安口那個接骨的莫郎中你還認得吧?冉雙全說:把他燒成灰我也認得。井宗秀說:你去把他請來。冉雙全說:請接骨郎中?他治不了槍傷啊!井宗秀說:現在就去!冉雙全說:那郎中勢派大得很,我能請回來?井宗秀已經策馬離開了,回頭說:錢請不來拿槍請!從懷裏掏出個東西扔過來,月亮下路麵上跳著光圈,是兩塊大洋。

冉雙全是第二天晌午趕到安口,莫郎中在午覺,被冉雙全敲開了門,問:你哪兒跌打損傷了?冉雙全說:來請你出診的。莫郎中說:我從來不離窩。冉雙全說:是平川縣渦鎮的預備團請的,你知道預備團嗎?莫郎中說:是桶掉到井裏,還是井掉到桶裏,我都不知道。冉雙全說:這你知道有個叫井團長的來找過周一山的吧,就是他請你的。莫郎中說:他請我幹啥?冉雙全說:治槍傷。莫郎中說:我隻會接骨,不治槍傷。就把門又關了。冉雙全把一個大洋從門縫塞進去再敲門,敲不開,就想這郎中真的是不會治槍傷的,白跑這一趟了。轉念又想,既然能接骨,讓他治治我這跛腿。他就坐在了門外吃煙,吃一煙鍋子了敲一陣門,再吃一煙鍋子了,敲一陣門。莫郎中火了,把門再次打開,說:你還讓睡覺不?冉雙全說:你能接骨,看我這腿能不能治?莫郎中就走出來,坐在台階上了,說:你走過來。冉雙全就朝莫郎中跟前走,莫郎中說:你跛得厲害麽,七八年啦?冉雙全說:八年。莫郎中說:八年啦不來找我?轉身過去,再往前走。冉雙全轉了身往前走,覺得疑心,剛一回頭,卻見莫郎中把一根木棒甩過來,他身子一躍,木棒從身子旁飛過去,啊的一聲拿了槍就打,莫郎中從台階上窩在了台階下。冉雙全說:你沒看見我背著槍嗎,你還暗害我?!走近去看時,莫郎中卻被他打死了。打死了人,冉雙全倒害怕了,脫了外套把槍一裹,鑽進樹林子裏逃跑了。

冉雙全又過了一天趕回渦鎮,楊鍾的棺已停放在楊家的院子裏。楊鍾是井宗秀背到十八碌碡橋上渾身就變冷變硬,因為渦鎮的俗規,在外死的人屍體不能進屋,在院子裏淨身、換衣、盛殮了,靈堂也設在屋簷下。冉雙全得知楊鍾死了,也到楊家來,在巷口見到拿著挽帳、燒紙的井宗秀和周一山。井宗秀說:你回來啦?冉雙全說:回來啦。井宗秀說:你去安排,讓人就先在城隍院住下,好吃好喝相待著。周一山便帶了冉雙全去城隍院,半路上周一山問:人呢?冉雙全說:誰?周一山說:你請的莫郎中呀!冉雙全說:我把他打死了。周一山吃驚道:讓你請人家哩,你把人家就打死了?!冉雙全說:死了就死了,反正他治不了槍傷,楊鍾也用不著了。再說,他是暗害我呀,我能不開槍?誰知道那一槍偏偏打得準。周一山就問莫郎中怎麽就暗害你了?冉雙全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周一山說莫郎中最拿手的是把長歪的腿打斷了重新再接,他甩木棒那是趁你不注意,一下子打斷了減輕你痛苦哩,你竟然就把他打死了?冉雙全這才明白,懊悔不已,卻說:這事你不要給團長說。周一山說:我能不給團長說?你狗日的還不如個唐建!冉雙全蔫了,說:那我給團長請罪去,讓他扇我耳光,唐建,唐建是誰?周一山氣得沒理他。

唐建是唐景的兒子,三歲時掉到河裏被淹過,救活後腦子出了毛病,但能吃又有蠻力。當晚見父親沒有回來,和娘趴在老皂角樹下啼哭,井宗秀和杜魯成百般安慰,說唐景估計沒有死,這幾天預備團就去交涉,以在押的阮天保的爹娘進行交換。但第二天晌午,縣城來了個耍猴的,鎮上人詢問縣城裏的情況,耍猴人說縣保安隊鋸了五個人頭掛在縣政府門前的旗杆上。唐建聽了,懷揣了一把斧頭進了130廟裏去找阮天保的爹娘。院子裏碰著寬展師父,寬展師父正要去楊家給楊鍾超度,瞧見唐建頭上冒火焰,就說你幹啥呀,小小年紀咋這麽大的火?但寬展師父話說出來沒節奏,哇哇一團,唐建聽不懂也不理,跑去了西南角那間關押阮天保爹娘的土屋。土屋門前有人在看守著,他爬上後牆的小窗,跳進去。阮天保的爹娘在草鋪上睡著,老漢抬起頭說:你是來救我的?唐建說:先睡好,不說話。老漢就睡下。唐建說:你兒殺我爹,我就殺你!一斧頭劈過去,老漢的頭成了兩半。老婆子拿眼睛看著,卻一聲沒吭,唐建說:你兒沒殺我娘,我也不殺你。老婆子還是一聲沒吭。唐建再看時,老婆子死了,是嚇死的,眼還睜著像魚。

楊掌櫃給楊鍾選了一副最好的棺,又免費送給了唐景一副。唐建幫他娘用豆麵捏出個人形,他一遍又一遍念叨著爹的名字,畫眉眼,穿老衣,殮入棺內。楊家的墳場和唐家的墳場都在虎山灣後,相距不遠,中間隔著一塊苜蓿地和一棵柿樹。兩副棺一起被牛車拉到苜蓿地邊了,一撥人抬楊鍾的棺下葬,一撥人抬唐景的棺下葬。樹上就飛來兩隻鳥,一樣的紅嘴,尾巴卻一個黑一個白,大家誰都認不得這是什麽鳥,鳥就嘎嘎叫,撲棱著翅膀鵮。李文成說:唐景是比楊鍾大好多歲,但楊鍾生前老欺負唐景,咱得把唐景的墓堆高點。大家便給唐景的墓上多添了幾鍁土。然後跪在苜蓿地邊磕頭,他們不是給楊鍾和唐景磕頭,因為楊鍾和唐景是他們的晚輩或平輩,他們給土地磕頭,感念土地之恩。隻有蚯蚓的爹沒有跪,他說:人吃地一生啊,地吃人一口。

楊鍾一死,楊掌櫃一下子老了許多,埋葬楊鍾時,井宗秀、杜魯成都沒讓他去墳場,人們拉著棺出了鎮街,他就一直坐在鋪前的癢癢樹下,看著天上的雲聚疙瘩,疙瘩越聚越多,像無數的碌碡,喃喃自語:碌碡被風吹上天了,碌碡咋在天上滾?坐了很久,眼睛就模糊了,站起來往家裏走,一進院門,倒在院子裏啊啊地哭,直到送葬的人回來,哭得全是咳嗽,雙手亂擦,說不出一句話來。從此雖然還能端碗吃飯,去上廁所,卻渾身無力,一動一身水,便得躺到炕上。

陸菊人臉麵浮腫,兩眼幹澀,披麻戴孝著納褥縫被,製作老衣,設靈堂,油炸著各種獻祭,燒紙奠酒,幫著跛腿的兒子摔孝子盆,拄著柳棍提了紙紮去墳場看著埋葬了楊鍾,她沒哭。旁邊的人都奇怪她怎麽沒哭,但她就是沒哭。隔壁的柳嫂說:她哭成泥了,誰張羅後事呀?埋葬完畢了,在回家的路上,柳嫂還是陪著陸菊人,說:我知道你心裏苦,一直憋著,這下楊鍾入土為安了,你就好好哭一場。而回到家了,公公半死不活在炕上,剩剩跛著個腿,她兩頭伺候,到底還是沒有哭。一連兩天,給公公端吃端喝後,剩剩又去了巷裏玩耍,她才坐在上房門檻上,長長地出氣。貓沒有纏她,沒有抓著她的衣服爬到肩頭來,也沒有在食盆裏吃那麽幾口就抬頭對著她說話,一直靜靜地臥在門樓上的瓦槽裏,蜷一團,眼睛盯著上房簷下的開窗。她想著楊鍾,自責著自己多年裏沒能照顧好丈夫,是她支持著他去的縣城,甚至他臨走時要和她親熱而她還拒絕了。人走了,去縣城時活蹦亂跳的人怎麽回來就是一具屍體,從此再也見不上他了,再也不讓她操心了,生氣了,埋怨了,吵吵嚷嚷了。屋裏東西亂七八糟地堆放,那是家裏富裕啊,廚房裏沒有那嗆人的騰騰煙霧了,就一定是冰鍋冷灶。以前總是嫌棄他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他不回家了還覺得清淨安寧,罵他不要再回來,可他真的再也不回來了,這屋裏一下子就空了,全空了!她滿腦子裏現在都是他的好處:他是給她高聲亂叫,但她隻要有一句話能壓住他,他軟下來就不再吱聲,過後竟然還說我當時應該這樣那樣說,我就說過你了。他愛撒謊,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撒謊,她一戳穿,他就嘿嘿地笑,笑得是那樣傻。他從不和她一塊兒出門,即便出門他要走在前邊,她走不動,腳再疼,他不管,可誰要說句她的不是,他就撲上去和誰打架。他猴屁股坐不住,幹任何事情常變主意,可往往他的主意事後證明又是對的。那一年她的戒指掉進了廁所,他掏幹了糞池伸手在裏邊摸。她僅僅說了一句口寡得想吃魚了,大冬天的他悄悄去河裏鑿冰,結果人不小心掉下去。就連他半年賭博回來,又喝得醉醺醺的,把三個大洋往她麵前一甩,說:娘的×,給你!那得意的神情讓她覺得可氣又可愛,當然不能給他笑臉,她罵他,不讓他上炕,他老實地抱了被子睡到廚房的柴火堆去了。她就這麽坐著,能坐到天黑,雞都開始上架呀,才起身去做晚飯,站起來已經瘦了許多,衣服驟然寬大。她到院外的麥草垛上撕柴火,蹴在台階上擇菜,削土豆皮,把灶膛裏的火生著了,恍惚中他就在院子裏練輕功,又爬梯子在屋簷下掏鳥窩,趕緊拉動風箱,撲踏,撲踏,她知道屋頂上的煙囪裏正冒著了黑的煙。

陸菊人沒有送柳嫂,側耳聽到院門外的柳嫂在和井宗秀說話了,柳嫂說:啊拿這麽多紙?!井宗秀說:楊鍾走了四天了,得給他多燒些。柳嫂說:人一死就積下日子了,都四天了。井宗秀就進了院門,他果然胳膊下夾著一大捆黃表紙,身後還跟著冉雙全。陸菊人忙迎客進屋,在安放著靈牌的櫃前放下一個稻草墊子,說了聲:楊鍾,井團長他們再來給你燒紙啦!但井宗秀並沒有燒紙,冉雙全撲咚跪下去,燃著了火,然後就不停地把紙添上去。火光通紅,有些烤灼,冉雙全直往後仰身子。井宗秀板著臉,說:七七之內亡人的靈魂還都在屋裏,你給楊鍾說!冉雙全說:我磕個頭。井宗秀說:你說!!冉雙全就看著火焰,火焰像一堆蛇在那裏動彈著,突然叭地響了一下,一條焰就撲到他臉上。冉雙全哎喲捂了臉,臉沒有受傷,兩條眉毛卻全燎沒了,他就在說:楊鍾楊鍾,都怪我,都怪我,我對不起你這個兄弟啊!陸菊人不知咋回事,看著井宗秀,井宗秀把陸菊人叫在一邊,低聲把楊鍾怎麽托付他請莫郎中,他又怎麽派冉雙全去安口,而冉雙全卻如何誤殺了莫郎中,說了一遍。陸菊人哦了一聲,瓷著眼,沒有言語。井宗秀也就跪下去燒紙。陸菊人站了許久,後來上前拉他們起來,說:好了,不燒了,已經燒得很多了,楊鍾在那邊錢多得花不完了。你們也都盡了心,這也該是剩剩的命吧,起來,都起來。冉雙全卻說:其實腿有些跛有啥哩,我就是跛子,啥事都不礙麽。井宗秀說:你燒紙!他對著楊鍾的靈牌說:楊鍾,沒了莫郎中,我會再打聽別的高手,你放心,這事我會負責到底的!話一說完,火焰軟下去,卻忽地騰起股灰屑,如樹葉一樣直到屋梁上,再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井宗秀、冉雙全要走了,陸菊人送到門外,井宗秀說:你在,隔三岔五我會來看看的。陸菊人說:你別再操心。就又問:是不是這下就和阮天保結下死仇了?井宗秀說:走到這一步是回不了頭了。陸菊人說:那多防備著人家來報複哩。井宗秀說:是在布置著。陸菊人說:那你忙,就別再來看你楊伯和剩剩了,如果這邊有啥我辦不了的事,我去找你。目送著他們出了巷子,陸菊人回來,楊掌櫃卻從臥間出來,顫顫巍巍站在上房門口,他是聽見了井宗秀的話,在說:唉,隻說有了預備團渦鎮就安生了,卻沒想到死了這麽多人!人死不起呀,再不敢死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