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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鍾和陳來祥沒有找著遊擊隊,遊擊隊其實就在留仙坪北三十裏的雲寺梁。

雲寺梁是一座山,在眾溝叢壑間孤零零崛起的山,山上並沒有寺,亂峰突兀,疊嶂錯落,早晚霞光照耀,遠看著就如一座龐大的寺院。它三麵陡峭,無路可走,唯有南邊有一條鑿出的石磴能登頂,頂上卻大致平坦,分散著幾十戶人家,都是石頭壘牆,石板苫瓦,石磨石桌石槽石臼,人睡的也是石炕。地勢險惡還罷了,還多怪獸奇鳥,有一種熊,長著狗的身子人的腳,還有一種野豬牙特別長,伸在口外如象一樣。但熊和野豬從來沒有傷過人,野豬吃蛇啖虺的時候,人就在旁邊看著,而熊冬季裏在山洞裏蟄伏著,人知道熊膽值錢,甚至知道熊的膽力春天在首,夏天在腰,秋天在左足,冬天在右足,也不去獵殺。不喜歡的是啄木鳥,把所有樹都鑿裂,即便它常常以嘴畫字,令蟲子自己出來,人還是不喜歡。最討厭的是那鴟鵂,夜裏雌雄相喚,聲像老人一樣,開頭如在呼叫,到後來就如笑,人就得起來敲鑼,一敲鑼它才飛走的。有一種蟲人卻靠它生活,那就是白蠟蟲。這蟲子長得像虱子,嫩時是白的,老了就變黑,人在立夏前後把蠟蟲的種子置在梣樹和女貞樹上,半個月裏就繁殖成群,麻麻密密緣著枝條開始造白蠟。白蠟的價錢很貴,雲寺梁的白蠟也最有名。

雲寺梁有程國良的老表,程國良就建議把遊擊隊轉移到這裏休整,雖然會供給不足,卻易守難攻,比較安全。於是在一天,祥雲萬朵,踴躍驅馳,遊擊隊帶了糧食、布匹、食鹽和菜油,呼呼啦啦來了。但是,雲寺梁從來沒有過外人進入,聽說遊擊隊要來,三戶人家連夜逃跑。有一戶從石磴上下山已來不及了,就把繩索一頭拴在樹上,拽著繩索從峭壁上往下溜,先讓老爹和媳婦溜下來,在他最後剛溜到一半,李得旺帶人到了山頂。李得旺要尋梣樹,說:讓我看看白蠟蟲是咋樣造白蠟的?走到崖頭,便見一棵梣樹上拴著一根繩索,提了提,繩索繃得很緊,知道有人溜崖,問程國良:天上雲都有鼓舞歡迎之狀,這咋還有逃跑的?山上有沒有土豪?程國良說:這我還不清楚。李得旺就拿刀砍了繩索,半崖下便傳來一聲慘叫。程國良去了老表家,讓老表把山上的人家都喊來集合,老表跑得像猴子一樣,半天後,各家各戶的人都拿著臘肉或提著自釀的苞穀酒出來歡迎。蔡一風高興,放話讓大家好吃好喝,再悶頭美美睡一覺,他自己就喝醉了,倒在一家的石炕上,直到半夜雞叫頭遍了還沒醒。

井宗丞因手上的傷未徹底好,沒敢喝酒,也不去睡,負責著布崗設哨,由程國良的老表領著又把整個山頭察看了一遍。察看完,井宗丞說:給咱上婦女!程國良的老表臉就白了,說:井隊長,這,這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幾個年輕的媳婦都是本家族的,使不得的。是這樣吧,離這兒往東七裏地有個村子,村裏的鐵匠鋪有一個小娘們長得風流。井宗丞說:你這是啥意思?我是要這裏的婦女集中起來把那些布給遊擊隊做衣服。程國良的老表說:你把我嚇死了!啊這就好,這就好。跑去要喊婦女,井宗丞叫住又問:你說離這兒不遠有鐵匠鋪?程國良的老表說:他家的菜刀有名哩。井宗丞說:你把婦女召集了,還得去一下,讓一天內造出一批刀矛來!程國良的老表額顱上就皺起了繩,口裏像噙了核桃,吭吭哧哧話說不清。井宗丞說:你是不是要工錢?程國良的老表說:實在不行,就讓各家墊錢,說起來各家都賣白蠟哩,賣白蠟糊不住個口啊。井宗丞說:就這樣辦,最後遊擊隊會還的。程國良的老表說:再說要造刀矛,這我去恐怕那鐵匠不認,那狗日的牛得很。井宗丞說:那我派人拿槍和你去,他不認人總認槍吧?!那一夜裏,鴟鵂成雙成對的在山上叫喚,仍是先是像呼,後是像笑,但沒人出來敲鑼,就叫喚到了天明。

雲寺梁的婦女把那些布匹全做了衣褲,每個隊員拿到了一套。剩下的布頭子,獎勵給了婦女,她們就大的做了孩子的裹兜,小的縫在自己的鞋尖,誠心誠意地騰出石炕讓遊擊隊的人去住。雖然還不到冬季,山上的夜裏冷,石炕上沒被子,她們天未黑就燒了炕。遊擊隊的人先睡上去,很暖和,可越睡越熱,身子像是在鍋裏烙,穿上衣服再睡,還是燙,就卸下門扇墊在炕上睡,又睡不著了,坐起來議論這地方窮,沒個褥子,還議論這裏不長麥子不長棉花了也不長好女人,姑娘都是黑黑,媳婦都是墩墩。而十天後,鐵匠鋪把十把砍刀和十二支長矛造好了,傳來話讓遊擊隊去取。兩個隊員去了,卻看上了鐵匠鋪的小媳婦,竟然趁小媳婦上廁所時,衝進去扛了就往鐵匠鋪後邊的樹林子裏跑。小媳婦的褲子溜在腿彎上,殺豬似的喊,鐵匠鋪的掌櫃和夥計過來救人,雙方打開了,一個隊員槍還來不及拉栓,頭上就挨了一鐵錘,當時倒下就死了,另一個胳膊上被戳了一刀,再顧不及拿砍刀長矛,跑回雲寺梁謊報鐵匠鋪埋伏著口鎮來的保安隊。井宗丞忙帶了二分隊撲到鐵匠鋪,已空無一人,鋪子的三間房子還正燒著,就眼巴巴地看著火苗子騰空,椽成了黑炭掉下來,檁成了黑炭掉下來,最後擔子坍了,牆也坍了。井宗丞覺得蹊蹺,把那受傷的隊員叫來再問,那隊員才說了實情,井宗丞一怒之下就把那隊員綁了拉回雲寺梁。

第二天,遊擊隊接收了程國良的老表和山上另外三個人,蔡一風集合全體隊員,布置了下一步的軍事行動,為了嚴肅紀律,把那個受傷隊員當眾綁在東崖沿的一棵女貞樹上,下令:不給吃不給喝,誰也別去管,讓他自己反省。兩天兩夜之後,遊擊隊的一分隊二分隊繼續留守在雲寺梁,三分隊去口鎮南十五裏的太峪村,四分隊去口鎮西北二十裏的土橋鎮。出發的隊伍經過東崖沿,那個隊員還在女貞樹上綁著,下半身沒了屁股,被豺狗子掏吃了腸子,而一隻鳶正站在頭上俯身啄眼珠子。

三分隊進駐了太峪村,首先抓了周長安。周長安是村裏首富,有三個院落七十三間房子和二百六十畝地,常年雇著二十個長工。抓了周長安,當眾燒了地契和借糧借款的合約,村裏人都放鞭炮,但當程國良把周長安綁在打麥場的碌碡上,宣布要成立農民協會,誰要敢殺了周長安誰就當會長,因周長安有個兒子在桑木縣當參議,倒沒人敢出頭。有個長工叫張栓勞,他不是太峪村人,他就要殺周長安。周長安說:你要飯來的,是我收留了你做長工,你要殺我?張栓勞說:你是收留了我,可你讓我喝油,差點把我喝死。周長安說:我讓你去買油,是你把半桶油灑了卻用水灌滿,那油吃不成了我才讓你喝的,那是教訓你。張栓勞說:你讓我喝了半盆子,我今日也讓你喝半盆子!就從周家端了半盆蓖麻油,竟用水燒煎,壓住周長安往口裏灌,還沒灌完,周長安就死了。等下午收屍時,油都透過肚皮滲出來。周長安一死,張栓勞真的就當了農民協會會長。此後,張栓勞表現非常積極,農會再分了另外三個富戶的田地、糧食和牲口。三分隊就開始聯絡周圍村子的窮人,也準備著新的農會的建立。

周長安的兒子得知了老家的變故,大哭了一頓,用木頭刻了個他爹的人形,請和尚做焰口。他和縣保安隊長袁金輝是結拜兄弟,袁金輝在焰口做完後就帶保安隊來太峪村要剿滅三分隊。程國良得知消息,又聽老表說袁金輝是口鎮人,就設了空城計,隻留下兩個人在村口的土圍牆上放槍,其餘人順村外的溝壕跑了一晌午趕去攻打口鎮,占據了袁金輝的老家,殺了家裏老少五口,又放火燒了房子。待到保安隊在太峪村撲了個空,再趕往口鎮,三分隊早已跑得沒了蹤影。過了七天,三分隊又與四分隊聯合在土橋鎮打掉了土橋鎮十八家財東。

那段日子,秦嶺區行政長官劉必達正好在桑木縣,遊擊隊接連在口鎮和土橋鎮取得勝利,劉必達大發雷霆,他親自撤了袁金輝的職,從秦嶺區調來一個科長,任命為保安隊長,一邊重新集合保安隊,一邊收買奸細企圖從內部瓦解遊擊隊。

第一個被收買為奸細的是王三田,他在三分隊當一個班長,因為有了賊心,就越發殷勤,極力巴結程國良。程國良愛吃狗肉,凡到一地,王三田要想辦法逮條狗殺了,讓夥房裏燉了端給程國良。在攻打土橋鎮時有個叫馬謀子的保鏢逃脫,當有一天程國良接到情報,馬謀子的外甥女嫁給了範村,馬謀子可能去參加婚禮,他就帶了三分隊去抓馬謀子。一進範村口,沒想就碰上馬謀子,一陣亂槍將其打死,而婚宴上才酒菜上席,客人一哄而散,新郎新娘兩家人也都跑了。程國良哈哈大笑,說:這是給咱擺的慶功宴麽!幾十人坐下來吃肉喝酒,王三田又在村裏逮了一條狗來要殺,程國良說:你咋到哪兒都能弄到狗?王三田說:不是我能弄到狗,是哪兒的狗都在等著你。程國良又是哈哈大笑,拿了婚席上的紙煙就給隊員們散發。紙煙在縣城裏也是稀罕物,原本他全收了起來,一高興就說:都吸都吸,一人一根!散發到劉興漢那兒,卻不給劉興漢,說:偏不給你,讓你記個醒兒!原來劉興漢在攻打土橋鎮時不往前衝,抱著個肚子說疼,往後溜,有人就報告了程國良,程國良傳話:朝頭給一手榴彈!那個人就在劉興漢頭上用手榴彈砸了一下,砸昏了,等戰鬥結束後,劉興漢醒來,血把身子都糊了。人人都有紙煙吸了,劉興漢沒得到紙煙,就對程國良有了仇。王三田趁機和劉興漢親近,勸劉興漢別為一根紙煙記恨程國良。劉興漢說:他讓人用手榴彈砸我了個血頭羊我不恨他,可他這是讓我丟了臉,我就要恨他!王三田說:也是,士可殺不可辱!從此話說到一起,就成了死黨,又以金錢引誘,收買了呂永、連伯洛、程西民三人,悄然變節。

到了春上三月,山就綠了,溝裏水也旺起來,開始跳躍滾雪,風一直在天上跑跑停停,時不時能看到有桃花在崖畔笑著,而山頂的雲濤卻像露頭的白熊呼嘯過來了,又若無其事地散去。井宗丞畢竟是學生出身,他還能欣賞這明媚的風光,蔡一風、李得旺、程國良、許文印全都嘴噘臉吊,因為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遊擊隊難以籌到糧食,兩頓飯改成了一頓飯,一頓飯也多是苞穀麵糊糊裏煮野菜,人都快瘦幹了,做夢也變成果子裏的蛀蟲。劉必達在69旅於秦嶺西南終於剿滅了刀客後,趁機集結了幾個縣的保安隊再次圍攻遊擊隊,蔡一風就緊急通知各分隊在雲寺梁研究對策。最後決定三分隊重進太峪村,為了加強力量,四分隊也進去,二分隊繼續在雲寺梁,一分隊則在口鎮、土橋鎮一帶流動。這樣不至於被包圍,若敵人攻其一方,流動的一方能立即支援,而另一方又從敵人的後路夾攻。

三分隊、四分隊在太峪村嚴加防守,加緊備戰,農會就挨家挨戶搜騰糧食,連老鼠窟窿都尋遍了,還是沒東西給遊擊隊吃,就開始殺雞殺貓殺狗,後來把牛和驢也殺了。五月三十日,王三田一夥按事先約定,要在太峪村與連夜撲來的保安隊裏應外合,特意去站哨。雞叫兩遍後,許文印查哨走到村北口,見沒人,問:誰站哨?黑影裏王三田說:我在。許文印說:讓你站哨,你在那裏蹴著?王三田說:我剛才正拉肚子哩。許文印說:你在原地拉?王三田說:蹴在塄邊,拉到下邊壕裏了。許文印說:沒事吧?王三田說:沒事,隻是風大,吹得壕裏的蘆葦響。許文印站在塄邊往壕裏看,王三田一腳踹在許文印的腰裏,許文印就掉落壕裏,腰傷了爬不起來,被蘆葦裏跑出的一隊黑影俘虜。隨後,太峪村四個路口的哨兵全被殺死,劉興漢、連伯洛、呂永、程西民接應保安隊進村,到處搜捕。劉興漢帶路闖入村裏的關帝廟,於前院廈房外用矛戳傷並捕了披衣出來上廁所的呂風歧,接著在相鄰的廈房內捕了正光著身子在一個尿桶裏小便的王浪波、王廷碧四人,再到後殿裏捕程國良。程國良卻不在,隻有方文強、千雙林、嚴老三還在睡著,聽見門環響,千雙林側頭見進來一夥人,問了一聲:誰?對方砍來一刀,千雙林當下腦袋沒了一半,方文強、嚴老三嚇得再不動了。劉興漢問:程國良呢?嚴老三說:程隊長昨晚去了安家村,還沒回來。劉興漢說:什麽隊長,球!保安繩綁了方文強、嚴老三。連伯洛又帶路去王家院,那裏有遊擊隊七八個人,程西民又帶路去磚瓦窯,那裏有遊擊隊十多人,劉興漢、呂永又帶路往村小學校區,那裏有遊擊隊二十多個人。王家院的都被抓了,押著到了磚瓦窯,磚瓦窯裏抓了八個,逃脫了四個,這四個人都沒有槍,拿著刀一路跑一路喊:敵人來了!這時候天開始放亮,小學校的人剛起來,炊事員到校門外的井裏搖軲轆打水要做飯,聽見叫喊,忙跑進校拉響吊在樹上的鍾繩,隊員們還在取槍拔刀矛,校門外就響了槍聲。雙方打了一袋煙工夫,各死了幾人。後來校內靜下來,保安隊衝進去,見一夥人搭梯子翻牆要上房,又打下來三四個,別的就全逃跑了。再後來是保安隊三人五人一組,挨家挨戶搜查,到了一戶院子,院子很大,保安隊的問王三田:村裏還有這好的房子?王三田說:這原是周財東家的西院。沒想上房門裏就出來了張栓勞。張栓勞在睡夢裏聽見槍響,以為遊擊隊在訓練哩,又沉沉睡去,可槍聲很亂,覺得不像是在訓練射擊,就起來要出去看看。但他已經很講究了,出門必須要穿上得來的周長安的長袍馬褂,還要戴瓜皮帽子。一出門就見院子裏有了保安隊的人,知道事情壞了,跑是無法跑,就立著隻是笑。保安隊說:屋裏有遊擊隊?張栓勞說:沒有呀。保安隊說:你是周財東?張栓勞說:啊,啊是。你們是來打遊擊隊的?我去看隔壁住的遊擊隊起來了沒。說著就要出院子。王三田說:他不是周財東,他是農會會長,周財東就是他殺的!張栓勞一下子跑到東邊廂房門口,門口正放著一把斧頭,拿起來了,罵道:我就是會長,周財東就是我殺的!保安隊圍上來,端著槍用刺刀戳他,他拿著斧頭亂砍,一時混亂,一個保安想衝進門裏,要從後麵戳他,他一斧頭砍去,斧頭砍在了門框上拔不出來,七八柄刺刀同時就把他戳著頂在了牆上,就被戳死了。王三田說:不能讓他死了還穿這麽好的衣服!去摘了帽子,剝了長袍馬褂。

程國良是前一天傍晚去安家村王希勝家,王希勝是安家村的富戶,兩人卻也曾是一個私塾的同學。他聽說王希勝的兒子生前做大煙土生意時有著一杆槍,槍肯定還在,就想著以拜訪老同學之名能把那杆槍弄到手。去後,王希勝很熱情,從院子的梨樹下是挖出了一杆槍來,但槍已經鏽成了廢鐵。程國良說這年月有槍不容易,你倒這樣糟蹋。王希勝卻說槍是要靠人血喂養的,它吃喝別人的血,也就可能吃喝了自己的血,我不埋,或許我都沒命了。招呼了程國良吃飯喝酒,挽留能住一宿嘮嗑嘮嗑,程國良見沒弄到槍,就不再住,卻多喝了幾杯酒,喝高了,已是後半夜才獨自回到太峪村。到了村外,土塄下藏了許多村民,被告知村裏發生了變故,程國良驚得酒醒,眼淚長流:都是我的過錯!都是我的過錯!村民攔不住,他還是進了村,走到王家院前的十字路口,有人叫:程隊長!程國良扭頭看時,從四麵的牆角樹後撲出來十幾個人就把他按住。程國良看見了劉興漢,拿眼睛恨恨地瞪。劉興漢說:你看啥呀?!兩個指頭向程國良的眼睛戳來,程國良頭一歪,左眼沒戳上,右眼球被摳了出來。

劉興漢、連伯洛、呂永、程西民等在日頭冒花時分又趕往土橋鎮,看到李得旺在一家祠堂前的土場子上騎馬,就上去放聲大哭,說保安隊包圍了太峪村,要一分隊快去支援。李得旺是頭一天剛奪來鎮上鹽行掌櫃的一匹棗紅馬,正騎得興起,聽了劉興漢他們的話,還在馬背上就罵道:咋讓人包了餃子?這程國良能耍嘴皮,打仗不行麽!劉興漢突然用長矛戳傷李得旺的大腿,李得旺滾下馬來,連伯洛、呂永就把他捆了。土場外的楊樹下有三個遊擊隊員見狀往跟前跑,程西民撿了李得旺的槍就掃射,三人死了一個,傷了一個,一個將受驚的馬拉住,躍身騎上返回一分隊隊部叫人,等人再到土場上,已沒見了李得旺和叛徒。發現李得旺的一隻鞋在土場子南邊的地畔上,估摸是從村南的溝裏跑的,追到溝裏的梨樹彎,沒想當時劉興漢是故意把李得旺的鞋扔在土場子南邊的地畔上的,而押著李得旺從北邊溝裏途經史家塬,先到了太峪村。

一分隊後來也趕到太峪村,保安隊早在村外三裏地的石畔溝擺下陣勢,雙方激烈交火,一分隊難以抵抗,追到老君坪。老君坪有個老君殿,一分隊派二人去給雲寺梁報信,其餘人在太上老君像前燒香為李得旺祈禱,痛哭流涕。蔡一風、井宗丞接到報信率二分隊連夜奔來,一二分隊集中兵力再打太峪村,保安隊卻已轉移到了桑木縣城,又往縣城撲去。劉必達吸取了前幾次被遊擊隊攻破城的教訓,將所有保安隊都布置在城牆上,又將城裏群眾全集中,以防有生人混入。遊擊隊來了後,無法攻下,又死傷七人,蔡一風隻好下令先撤到城外溝道裏。部隊已一天一夜沒吃沒喝,見溝道的地裏種的土豆還未出芽就去刨,種土豆是把土豆切了塊兒再拌上雞糞和草灰埋在土裏的,刨出來在溝裏的泉中洗了生吃,準備第二天再上塬攻城。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剛上到塬,忽然起了大風,從來沒見過有那麽大的風,人必須伏地,不抱住個大石頭或抓住樹,就像落葉一樣飄空,而有的村民在放羊,羊全在地上滾,滾著滾著便沒了蹤影。遊擊隊根本沒法前行,蔡一風無奈撤銷了攻城命令,退回溝道,隨後進入莽山。

桑木縣城再沒有攻打,也多虧沒有攻打,因為劉必達調來了方塌縣一部分保安,夜裏又運來一門山炮架在了城門樓,城門樓柱子上還五花大綁了程國良、許文印、李得旺。遊擊隊徹底撤走後,由王三田負責把程國良、許文印、李得旺關押在城內的一個馬房裏,要在劉必達六十歲生日那天槍決。程國良的那個同學買通了看守馬房的保安,送去了一壇酒和口信,又以三十個銀圓買通了王三田在行刑時一旦程國良先倒下,不再向他身上開槍。五天後的中午,程國良、許文印、李得旺被押到刑場,保安隊把他們的家人親戚都拉來,讓眼瞧著槍決。三人不停喊口號,劉必達讓割舌頭,割了舌頭還給押解的保安呸唾沫,唾沫全是血,又把他們的喉管割破。但程國良並不裝著昏厥倒下,一直睜著眼站著,槍一響,許文印、李得旺的胸部都中了彈,程國良是槍打在大腿上倒的。等家裏人用草席卷了抬回家時,程國良因失血過多,半路上還是咽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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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尋到井宗丞,楊鍾和陳來祥回到渦鎮就絕口不提他們外出的事,但老魏頭一而再再而三地讓陳來祥賠鍾馗畫。楊鍾說:這死老漢!鍾馗畫真像他說的靈驗,也不至於把人家柴屋燒了讓咱半途而廢!你偷你爹一張黃羊皮給他做褥子去!卻又問:你家有沒有熟好的狼皮?陳來祥說:有。楊鍾再問:狼皮是不是做褥子睡了,半夜裏毛奓起來會紮人?陳來祥說:我爹說過這話。楊鍾就說:那就不給黃羊皮了,給個狼皮!陳來祥拿了狼皮去,總覺得吃虧,便複述了楊鍾的話,氣得老魏頭在街上罵:沒了鍾馗畫,以後渦鎮上的鬼就沒人管了,狗日的楊鍾、陳來祥呀,讓凶死鬼、病死鬼、冤死鬼、餓死鬼纏你們去!旁人也說:井宗秀才當了團長,要管渦鎮的天呀地呀,還管不了個鬼?你這話啥意思?!老魏頭不罵了,大家才知道好些日子不見陳來祥,原來是跟著楊鍾出去了,就說:跟啥人學啥人,多老實的陳來祥也要瞎呀?!

井宗秀在楊鍾再次離開預備團後心裏很是惱火,但聽到楊鍾這次是和陳來祥尋找井宗丞,心裏什麽滋味都有,思謀了一番,覺得還是不能丟下楊鍾,既然吊兒郎當慣了,就讓去喂馬吧,晌午吃罷飯,井宗秀讓蚯蚓坐在馬上,他牽著朝楊家去。蚯蚓抓著馬鬃,卻坐不住,就橫著趴在馬背上。鹵肉店掌櫃看見了,大聲地嗬斥:蚯蚓,你下來!馬是你坐的嗎?蚯蚓說:我沒坐,我趴著,是團長讓我趴的。就是不下來,井宗秀隻是笑而不語。

楊掌櫃在上房門檻上坐了,端著碗卻吃不到嘴裏,氣得還罵楊鍾:你咋不死在外邊,還知道回來?楊鍾說:沒錢了我不回來?楊掌櫃嗷的一聲,說:別人生的是兒,我生的是討債的!不吃了,把筷子拍在門墩上。楊鍾說:那你欠了債麽。陸菊人正在廚房給貓拌食,趕緊出來勸公公進上房屋去消消氣,說:你養的狗你還不知道狗的德行,生的他啥氣?!出來卻見楊鍾把爹的飯碗端了吃,恨了又恨,還是忍了,說:井宗秀讓你去找的?楊鍾說:飯裏鹽輕。我要找的。陸菊人說:井宗秀才當了團長,你就給他下巴墊磚。別放那麽多鹽,駱駝呀!你是幫他還是害他?楊鍾說:我這不是幫他嗎,井宗丞回來多好,就用不著他阮天保了。陸菊人說:預備團又不是土匪逛山刀客,井宗丞回來了井宗秀還能當團長?你是豬腦子?!楊鍾說:我啥不知道?什麽國軍呀土匪呀刀客逛山遊擊隊呀,還不是一樣?這世道就靠鬧哩,看誰能鬧大!辣子呢,飯陣難吃的。陸菊人說:井宗秀還沒鬧大哩!楊鍾說:拿辣子去。陸菊人說:你愛吃不吃的!楊鍾就把碗往台階上一放,向院門口走,碗沒放穩,飯倒了出來。

楊鍾一出院門,井宗秀牽了馬過來,楊鍾一見馬就興奮了,一把將蚯蚓抓下來,自己翻身騎了上去。楊鍾是第一次騎馬,馬尥了三個蹶子,沒把他抖下來,倒安靜了,他竟能提韁繩在院前場子上轉圈子。並沒有碰著癢癢樹,樹卻嘩嘩嘩地搖動。陸菊人聽見外邊動靜,出來一看,一下子變了臉,拿起個掃帚就把楊鍾打下馬,對井宗秀說:你咋能讓他騎馬?楊鍾從馬背上跌下來,喊叫著尾巴骨疼,說:馬就是人騎的,我為啥就不能騎?井宗秀笑著說:騎吧騎吧。陸菊人還在對楊鍾生氣,說:你是團長啊?!井宗秀說:沒預備團時我出門騎哩,有了預備團我倒覺得有些那個……我把馬歸到預備團了,以後送個信呀有個什麽緊急事呀,誰都可以騎。楊鍾也愛馬,我還考慮讓他養馬管馬的。楊鍾說:啊這事我喜歡幹!又要往馬背上躍,陸菊人卻把馬拉進院拴在了樹上,對井宗秀說:井團長,你剛才的話怕不對哩。楊鍾嘻嘻地笑了,說:你也叫井團長?陸菊人說:我叫團長就是要讓你看哩!都像你這樣子,他還咋當團長啊?!楊鍾說:你別提我的事。陸菊人是沒有再說楊鍾,去上房裏拿椅子讓井宗秀坐,井宗秀渴了,倒是自己去廚房舀了一碗水,端出來喝了,要把碗再送回廚房。陸菊人說:就放在地上,一會讓楊鍾拿回去。井宗秀說:碗咋能放在地上?蚯蚓眼活,倒把空碗接了放到廚房灶台上。陸菊人說:對著哩井團長,碗是吃飯的碗,不能放在地上的。你說以前你騎馬,當團長倒不騎了,是你不配當團長呢還是你當不了團長?不要說以後送個信呀緊急事呀誰都騎的話,你的馬,你井團長就威威風風騎著,你高高地騎在馬上了,別人才高高地拿眼睛看你!在上房裏睡著的楊掌櫃聽見院子裏說話聲,喊叫:宗秀,宗秀,你進來!井宗秀問陸菊人:楊伯好著吧?陸菊人說:他叫你哩,你讓楊鍾和你一塊兒進去。楊鍾說:我不去,蚯蚓,你吃過飯啦?蚯蚓說:我不餓。楊鍾說:你不餓,那就是你沒吃麽,你這碎?,要吃到鍋裏盛去!井宗秀就自個兒去上房,貓卻坐在門檻上,一動也不動,井宗秀沒有趕,從門檻邊跨進去了。院子裏,蚯蚓鑽到了廚房,陸菊人喊:多盛些,辣子罐在案板上。又問楊鍾:你真要去養馬管馬呀?楊鍾說:這才是我幹的活,蚯蚓你說是不是?蚯蚓正吃飯,說:我知道。楊鍾說:飯白叫你吃了!陸菊人說:真要去,我也樂意,可我給你說,這次去就要經個心,再撂挑子,你就沒了這個家,這個家也沒你了!還有,馬隻能團長騎,杜魯成不能騎,阮天保不能騎,你更騎不成!楊鍾說:馬是皇帝金鑾殿上的椅子啊?!陸菊人說:就是!楊鍾說:好好好,別讓蚯蚓也瞧著我在家裏過的啥日子!陸菊人說:蚯蚓沒吃飯,他肯定也沒吃,你去盛兩碗飯,給爹一碗,給他一碗。陸菊人催促著楊鍾,她也到了廚房,一人端一碗飯進了上房。上房裏,井宗秀說:你順順氣楊伯,他和陳來祥去找也好,沒找著也好,我和我哥自小就吵吵鬧鬧的,都長大了,又人各有誌麽,他幹他的,我幹我幹的。楊掌櫃說:唉,我為啥恨他,怕他壞你的事麽,你倆年紀差不多咋就……楊鍾把碗往炕沿一放,說:我渾身沒一兩好肉,行了吧?井宗秀是姓井,你倒熱惦,我都懷疑我是不是你親生的,都這麽不待見了,我到安口下窯呀!楊掌櫃說:你敢!陸菊人就把飯也端給井宗秀,井宗秀不吃,陸菊人說:你陪著我爹吃一碗!爹,宗秀把馬牽過來了,要楊鍾以後給預備團養馬管馬呀,也許他會收心哩。楊掌櫃沒了言語,井宗秀就端了碗,說:楊伯,誰家都有難念的經,吃飯,這糊湯麵做得蠻香的。楊掌櫃就吃起飯,扒了兩口,又說:他善良是善良,就是不會做人做事,我這麽大年紀了,管不了他一輩子,你現在是團長了,不論將來再幹天大的事,都得承攜楊鍾哩!井宗秀說:不是我承攜他,是他要幫我哩。楊鍾,你倆先出去,讓我和楊伯好好把飯吃完。陸菊人拉了楊鍾又到院裏,約莫兩袋煙工夫,井宗秀出來了,拿著兩隻空碗,陸菊人接了,說:還吃不?井宗秀說:不吃了。卻問楊鍾:你說安口,你在安口有熟人?楊鍾說:是有個熟人。井宗秀說:那我給你商量個事。陸菊人就進廚房收拾鍋碗,還沒洗完,楊鍾叫陸菊人,說:我們明日去安口呀,你把那間廈房騰出來做馬圈,得買些草料。又問:馬料裏拌豌豆還是黑豆?井宗秀說:馬在城隍院裏有馬圈了,飼養的也有孫老頭,以後你負責就是了。

井宗秀走了,他是騎在馬上走的,馬後跟著楊鍾和蚯蚓。楊掌櫃從上房出來,說:他們要去安口?陸菊人說:要去安口。楊掌櫃說:去那地方幹啥?井宗秀可不敢信著楊鍾呀!陸菊人說:他們沒給我說,去就去吧,我估摸井宗秀是不是想去招兵呀?楊掌櫃張著嘴,哦哦著。

***

安口其實就是青岡窪,距渦鎮一百裏。秦嶺西部和西北部有永坪、白川、澄家溝數個煤礦,而秦嶺中和秦嶺東也就青岡窪能出煤。青岡窪的煤質量不好,又多是些小窯,安全條件差,但因在平川、南陰、麥溪、安邑四縣交界地,誰也管不了,逐漸成了逃荒逃債和犯了罪逃命人的安家糊口處,青岡窪就沒人叫了,叫安口。楊鍾是認識那裏一個叫蘭成的,蘭成原本是黑河岸構峪人,打麻將下老千被人追殺就跑去了安口。前四年蘭成托人帶話,說那裏錢多人傻,楊鍾去過一次,在那裏卻害病出了一頭疤,不到十天就回來了。這次和井宗秀到了安口,已是第二天下午,井宗秀見一座獨山下房屋連片,說:煤礦這麽多人,是個鎮?!楊鍾說:煤窯還都在五裏遠的後溝的,這算是屁鎮,是安口街,也就一條街。引了井宗秀進去,街竟然是繞著獨山在轉,兩邊的人家門裏都支著鏟子,到處落著一層煤灰,狗不少,髒兮兮臥在那裏,人過來叫兩聲,人過去了就再不吭氣。所有的門上麵安著天窗,井宗秀覺得奇怪,楊鍾說:燒煤麽,平日得通風去煙,再是這裏人死得多,能讓神鬼進來。果然前邊起了哭聲,有一家門裏穿孝衣的人出出進進,近看站著兩個人在問答,問:幾時出的事?答:今日太陽端的時候塌的。再問:沒了幾個?再答:這回是三個。問的人就說:唉,這順成一死,那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往後指靠誰啊?!那人家的屋頂上有個煙囪,突然冒了黑煙,知道是死人的魂在飄散,井宗秀和楊鍾呸著唾沫快速走過。轉到山後街上,客棧和酒館多起來,有白癡站在那裏,褲子的交襠爛著,給任何人都傻笑,有醉漢就抱了樹吐。一個女人搖搖擺擺過來了,輕聲說:啊哥,暖腳不?井宗秀還在疑惑,楊鍾說:咱是不是先住下?這裏娘兒們便宜,隻要給買吃一碗餛飩,她會成夜抱著你腳睡哩,或許你能選上一個帶回去做媳婦?井宗秀氣得說:咱是幹啥來的?直接到窯上去!楊鍾說:也好,這裏的女人尿尿都是黑水,咱不要。

到了後溝的一個窯上,二三十個煤黑子剛從地洞裏出來在那兒吃飯,一個個渾身烏黑,隻有牙和眼珠子發白,咬一口蒸饃,說:我是在吃蒸饃吧?我還活著?!全哈哈笑著又賺了一天,但蒸饃噎住了喉嚨,我給你捶背,你給我捶背。楊鍾就給井宗秀說:一夥鬼麽。井宗秀說:給他們散紙煙。楊鍾散了紙煙,打問蘭成,回答卻是蘭成早在前年冬就死了。兩人登時悶了半天,突然有人喊楊鍾,楊鍾看著那人坐在地上收拾腳上的草鞋,問:你是誰?那人說:你不記得我啦?你看我這腿。他站起身,一個腿長一個腿短,撅著屁股。楊鍾想起當年蘭成就是讓他帶話來安口的,說:你是冉雙全!冉雙全拉楊鍾在一旁,說:蘭成在這裏還是下老千,犯了眾怒,那次下窯就被人砸死了,而一塊兒在窯裏的人都證明出了塌方事故。楊鍾說:唉,死在這裏了!在哪兒埋著?冉雙全說:死了就拉出來扔在旁邊那坡上,埋到野狗肚裏了。你咋這時候來?蘭成沒了,我可不敢帶你和他們賭了。楊鍾說:我是來帶你走的!井宗秀便說了招些人到預備團的事。冉雙全說:抓我壯丁呀?井宗秀說:你算什麽壯丁?冉雙全說:我是殘疾,但跑得不比楊鍾慢!就跑起來,果然倒快,跑到吃飯的那夥人跟前,指手畫腳地說了一陣,那些人就不吃了往這邊瞅。井宗秀招了招手,一些人起身竟跑了,剩下幾個嘟囔著挖煤是埋了沒死的人,當兵是死了沒埋的人,都一樣麽,走過來說:到哪兒都行,看能不能保護我們?楊鍾說:是69旅預備團的人了,誰還來殺你?你還要殺他誰哩!井宗秀卻說:安口煤礦上就這二三十人?冉雙全說:先前五六窯哩,現在人少了集中在這一個窯的,你是嫌人少嗎?井宗秀說:是少。冉雙全說:那就得尋周一山。井宗秀說:周一山是誰?冉雙全卻不說了,隻是笑,笑得很詭。

當天夜裏,楊鍾要回街上住客棧,井宗秀卻主張和這些窯工一塊兒睡窯邊的茅草屋。楊鍾說:我咋看冉雙全說話怪怪的,咱睡這兒安全不?井宗秀說:你怕啦?楊鍾說:我隻怕我娘,我娘卻早死了。這些人髒,睡著了放屁你別怕熏啊!井宗秀笑了笑,說:我倒想知道那個周一山是啥人哩。茅草屋一共五間,四間是打通的,南北兩排土炕,幾十個破棉絮被筒,每個筒前都是一塊磚做的枕頭。東頭隔出了一間,有門還有個窗子,窗子沒有窗扇,原本是工頭睡的,工頭沒在,井宗秀和楊鍾就被優待了睡在裏麵。月亮明晃晃的,睡到後半夜,楊鍾覺得渾身發癢,醒來剛睜開眼,卻見窗口有五六個腦袋,猛地跳下炕,那些腦袋就縮了回去,急忙撲進通間,擠在窗口的人全跑了往被筒裏鑽,冉雙全還沒跑離,抓住了領口就打。冉雙全疼得叫喚,楊鍾低著聲說:你要吵醒團長?!冉雙全說:他還是團長?楊鍾又打了一拳,就把冉雙全往屋外拉,拉出來了,順手把屋門打閉,在門栓上別上了木棍兒,才問道:要給我倆下黑手的是?!冉雙全說:不是不是,我們隻是看你們睡著了是啥模樣?楊鍾就擰著冉雙全耳朵,說:球朝上睡哩能有啥模樣?擰著冉雙全耳朵。冉雙全說:你聽我說,你放下耳朵了我給你說。楊鍾就是不放耳朵,說:說!

冉雙全就說,在安口下窯的原有百多十號,啥樣的人都有,有今沒明地活著,還窩裏鬥,見了工頭卻口就拙了。後來來了周一山,此人在方塌縣當過保安,和刀客打仗時受了傷,昏倒在溝渠三天四夜,一個孤老婆子發現時,狗正啃他,把右腳五個指頭全啃沒了。老婆子轟走了狗,把他背回家,給吃給喝給治傷,半年後傷好了,他認了老婆子是娘,再沒去保安隊就來下窯了。他是經見過世麵的人,慢慢就有了威望,凡是窯工的什麽事也都是他出頭,和工頭甚至礦主交涉。

冉雙全說,周一山更有一個奇怪的本事,就是窯上將要發生什麽事情,他事先會夢到,沒有不準的。比如,他夢到三號窯塌了,死了七個人,七天後三號窯真的就塌了,當時死了五人傷了兩人,那兩人疼得喊叫了三天也死了。比如,他夢到王長生有了孩子,王長生是個老光棍哪裏會有孩子,大家說這回不靈了,沒想半年後來了個討飯的女人,工頭讓王長生收留下過活,那女人竟然有著三個月的身孕,王長生就媳婦孩子一下子都有了。周一山在八天前,說夢到安口要來個老虎趕羊的,可能要出大事,讓大夥討要了窯上的欠款就離開,這就逃走了多半人。沒逃跑的人認為老虎趕羊與自己沒關係吧,還在窯上留著,但周一山自己也藏了,他這一藏,又有一些人也都藏到街上去,窯上就剩下這二三十?人。

冉雙全說:我都說了,你放下耳朵。楊鍾說:你隻說周一山,沒說你們趴在窗口看啥的?冉雙全說:你們一來,大夥就疑心應了夢啦,雖然不是老虎,跟你來的那人,哦,他是團長,會不會是老虎變的?如果是老虎變的,一睡著了就會顯原形的,這才偷看的。楊鍾說:看到老虎啦?冉雙全說:還是人,不是老虎,他睡得靜靜的,你隻是咬牙。楊鍾說:我咬牙?我是老鼠呀?!冉雙全說:是老鼠也好啊,老虎和老鼠都有一個老字麽。

楊鍾放開了耳朵,發現兩人都赤身**,讓冉雙全老老實實去睡,他也回到隔間。井宗秀已經坐在炕上,其實在楊鍾下炕去打冉雙全時他就醒了,知道沒啥事,便裝著還睡,倒要看看楊鍾會怎麽做。楊鍾進來見井宗秀坐在那裏,說:你也醒啦?井宗秀說:你出去上廁所啦?楊鍾說:我去問冉雙全個事,哎,你是不是屬相是虎?井宗秀說:是屬虎。楊鍾眼睜得多大,說:你還真屬虎?這周一山還真有兩下子嘛!就把冉雙全的話複述了一遍。井宗秀說:人家說的是老虎,屬虎的就是老虎啦?睡吧,睡吧,明日再說。就睡下了。楊鍾說:睡就睡,我也困了。也睡了,把被子蒙住了頭。

但井宗秀沒有睡著,他琢磨周一山老虎趕羊的夢,心裏咚咚地打鼓,他屬相是虎,他跟師傅學畫匠的時候,師傅不止一次地說過他是老虎托生的:老虎是獨來獨往,宗秀就不拉扯,啥事總是悶頭自個兒幹。老虎吃食是前爪護著食物的,宗秀也是把碗抱在懷裏。老虎平時蔫蔫的,但一旦捕殺獵物時就凶猛殘忍,宗秀也是呀,沒啥事了就他顯得無能,而一有了事還隻有靠他,他有股狠勁。師傅那樣說是在比較著自己的徒弟,他並沒有在意,可周一山說安口要來老虎趕羊,偏巧自己是來招募的,莫非還真是老虎托生?這樣想著到了天明起來,窯工們都遠遠拿眼睛看他,他竟然就覺得渾身有了一股氣,這應該是虎氣吧,走路的步子就慢下來,眼皮耷拉,時不時還張嘴上下大幅度地嚅動,齜出了牙齒忽然又想到,如果我是老虎,老虎的威風是憑山的,正好渦鎮在虎山下,那預備團還得有個名字中有山字的人啊!但預備團裏沒有。他就把楊鍾喊來:你要找到周一山!楊鍾說:他藏了呀。這到哪兒找?他說:我不管你在哪兒找,我要周一山!

楊鍾問冉雙全知道不知道周一山藏在哪裏。冉雙全說他不知道。冉雙全的神色不對,楊鍾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說:你肯定知道,你不說就卡死你!冉雙全說:你放開手,我喘不上氣了怎麽說。楊鍾手一鬆,冉雙全便說這得給他三個大洋。楊鍾給了三個大洋,冉雙全領著井宗秀和楊鍾去了十裏外的一個小山村,繞到村後,指著一片樹林子,說:你們去吧,我去他會恨我的。井宗秀獨自去了,楊鍾就一腳踹在冉雙全的跛腿上,冉雙全一倒地,他從懷裏奪回了兩個大洋。

樹林子裏啥樹都有,深處是三間房子,靠近房子都滿是些果樹,核桃、梨、梅李、杏、柿子,竟然還有海棠和枇杷。井宗秀一見到那房的台階上坐著兩個年紀差不多的人,就知道左邊的是周一山。周一山黑瘦,長臉,眉毛很濃,但耳朵卻高出眉毛,腫眼泡,而且在不停地眨。坐在右邊的那人正把一堆稻糠和碎瓷片拌攪了裝進個布口袋裏,又雙手在口袋裏捏弄,說:來生人啦,你昨夜沒夢到吧?周一山說:好像也做了夢,醒來什麽也記不起,我是不是治好了?那人說:還得七天吧,鞏固鞏固。井宗秀打了招呼後,直接就蹲到周一山的身邊自我介紹,說明來意,還未說完,那人卻從口袋裏捧出了一個拚接完整的青花瓷瓶來。井宗秀驚訝地叫了一聲。周一山說:他在練手哩,莫師傅是這一帶名醫呀,我就是住了他家治病的。那人又把瓷瓶打碎,再裝到口袋裏去捏弄,說:隻會個按穴、接骨。井宗秀說:你有病?周一山說:我夢多。你能找我,肯定知道我做夢的事。井宗秀說:是聽說了你能預知。周一山說:預知有什麽用呢?是好事你不預知它也來,是壞事了你早知道隻能更恐慌,這不,我都躲藏在這兒了,你不是還找來了嗎?我現在做不了那樣的夢了,你還讓我去嗎?井宗秀身子怔了一下,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周一山廢了本事!任何人盼不得自己能有奇異的功能,可周一山竟然就廢了?!井宗秀看著周一山,周一山也看著他,眼睛眨得像閃電,井宗秀就在心裏一邊遺憾不已,一邊更覺得此人非同尋常。他哦哦著,要說出本事廢了就廢了吧,你名字裏不是仍有個山字嗎,但他不願說破,話出口了卻是:我還是要你去!周一山望起了那樹海棠,樹上還沒有葉子,每條枝丫似乎都是尖刺,他說:你帶了兵嗎,是不是槍就架在前邊村口?井宗秀說:要是那樣,還用得著我給你說這些話嗎?周一山說:你要硬拉我的丁,我也沒辦法,你如果是來勸說我,那我給你說,我去不了,我是不願意當兵才來安口下窯的。井宗秀說:戲裏有三顧茅廬,你不是諸葛亮,我更不是劉備,不去預備團還可以住到渦鎮麽,這窯上是啥鬼地方,十天半月就死人的吧。周一山說:不是十天半月,每天都有死的。但我死不了,起碼二十年裏死不了。井宗秀說:噢?!周一山的眼睛又眨了,他說:我娘在哩。

說不動周一山,井宗秀就在五十多個窯工中招募了二十人返回了渦鎮。臨走時,卻讓楊鍾繼續留下打聽周一山的娘是家在哪兒,能把他娘接到渦鎮,周一山也便就範的。楊鍾又找冉雙全幫忙,冉雙全堅決不肯了,嫌井宗秀招募了二十人就沒有他。楊鍾哄說這是井宗秀故意的,是要讓你立個功了將來好提拔。冉雙全同意幫忙了,卻說:我就不明白為啥總要周一山?楊鍾說:我也不明白為啥。冉雙全說:是人才?楊鍾說:或許吧。冉雙全說:就算他是人才,你得不到麽!我以前在構峪老家,一泡屎拉不到自家地裏了,又不願意讓拾糞人拾去,我就拿石頭把屎砸濺了!楊鍾說:你啥意思?冉雙全說:何必下那麽大功夫要他去,把他弄死了咱也算立了功麽!楊鍾唰地變了臉,說:啊呸!井團長給我的任務我就得完成,你狗日的敢傷了他一根毫毛,我就把你大卸八塊!嚇得冉雙全回話不及,又掏出那一塊大洋給了楊鍾,讓楊鍾一定守口如瓶,不敢將這話以後讓井宗秀和周一山知道。

把老婆子送去了萬家寨,陸菊人也就沒回來。老婆子住了三天,沒見到周一山,才知道她來的是渦鎮不是安口,陸菊人趕緊講了事情的原委,她倒說:這地方好,人也好,周一山咋不肯來?就拉著陸菊人手,誇陸菊人銀盆大臉的,眼睛多水靈呀,又能照顧人,問今年多大啦?陸菊人說她是楊鍾的媳婦,孩子都比窗台高了。老婆子唉了一聲,說:一山還沒成家,我兒可憐,沒這個福!陸菊人就說:隻要你老把兒子叫來,婚姻的事就包給我了,渦鎮這麽大還愁沒他個媳婦?!老婆子說:讓他來,我讓他來。從手上卸下一個頂針給了陸菊人,說周一山認得這頂針,拿去見他,他就會來的。陸菊人把頂針交給井宗秀,井宗秀又給了楊鍾,讓他再去安口一趟。楊鍾說:為了周一山,你倒把你兄弟這麽折騰?井宗秀說:不折騰兄弟折騰誰呀?!心裏又耽怕楊鍾節外生枝,便派鞏百林一塊兒去。

四天後,周一山來到渦鎮,見過了幹娘,晚上井宗秀請他喝酒,周一山說:你這老虎到底是把羊趕走了!井宗秀說:是我這老虎要上山啊!周一山一愣,笑了說:正是正是,這也是命呀!可我這一來就得少活十幾年了。井宗秀說:這話咋講?周一山說:你知道莊稼怎麽就算死了?井宗秀說:結了穗就該死了。周一山說:人和莊稼一樣理兒,任務完成就沒用了,上天不會讓沒用的東西還留在世間。我娘七十二歲了,就算長壽也隻有二十來年,我為啥說過二十年裏我死不了,我得養活娘呀。現在你們把我娘接來照看得這麽好,那我就沒用了麽!井宗秀說:咋是沒用了?咱們一塊兒才要弄預備團呀,這不是折壽反倒要給你延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