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正獨自在家看《銀翼殺手》——這片子總是百看不厭——正當德卡置身於逼仄、昏暗的未來電子城的街道時,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我以為是阿鯨,便喊了一聲:“聽見了!”又磨蹭了一會兒才去開門。

沒想到門外站著的是徐瞳。

他還是那副永遠不變的打扮,身後背著巨大的黑色盒子。他彬彬有禮地將帽子拿在手中,笑著問我:“請問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我把他讓進屋子裏。

我與徐瞳算是經常見麵,一起討論關於爵士樂的話題,但他登門拜訪還是頭一回。他恒定不變的精神偶像是約翰·科川,我的興趣則比較雜一些,曾經有一段時間對李·摩根癡迷不已,後來又迷上了桑尼·斯蒂特、漢克·莫布利和蒂娜·布魯克斯等等爵士音樂家,總之沒什麽長性。

“不好意思,這次有些冒昧。”他說,“不會打擾到你吧?”

“當然不會。”我說。我拿出兩罐啤酒,跟他一人一罐喝了起來。

一罐啤酒下肚,徐瞳說明了此番來意。原來,兩周後在他經常演出的地下酒吧會有一場吹奏比賽,按照徐瞳的說法,這場比賽“非常重要”,關乎他“在樂迷中的聲譽”。因此,這些天他必須要全力以赴地練習才行。然而不巧的是,他由於長期拖欠房租被房東趕了出來,現在無處可去。

“所以我想懇請你收留我幾天。”他最後說,“我在這個城市裏沒什麽朋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如果你有什麽難處,我就再另想辦法。”

我住的房子是兩居室的,自從父親加入“城市遊**者”的大軍後,一直都是我一個人住。有時我也會想,這裏未免太冷清了些。於是我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那太好了!”徐瞳興奮地站起身,“你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沒關係,反正平時也是我一個人住。”我說。

“請稍等一下。”徐瞳說著拉開客廳的房門,走到幽暗的樓道裏——最近樓道的聲控燈壞掉了——我也好奇地來到門前。片刻後,徐瞳回來了,手裏拿著兩個巨大的行李包。他將行李包重重地放在客廳的地板上。

就這樣,徐瞳住進了我的家裏。這件事使阿鯨非常興奮。他之前雖然看過徐瞳的演出,但兩人並不熟悉。阿鯨平日裏也不怎麽去酒吧之類的場所,他更喜歡把自己關在家裏做那些可疑的研究,或是玩一些能在家玩的東西。比如打牌,電子遊戲,等等。對比阿樹,他們兄妹倆的性格真是差異巨大。

徐瞳搬進後,阿鯨幾乎每晚都會過來找他喝酒或是打遊戲。有時他也會拉著我玩。而那段時間,我的小說正進行到一個關鍵的階段,我預感到如果沒法跨過這個坎,恐怕這本小說又要半途而廢了。我有過很多部中途放棄的小說,它們像是一具具殘骸,堆放在我的電腦深處的文件夾裏。

有一天,他們倆剛剛打完電子遊戲,正舒服地坐在沙發上喝啤酒。阿鯨忽然心血**,關心起我的小說。“寫多少了?”他湊過來,問道。平時他對我的小說並不感興趣,而我也不太願意把小說拿給他看。

“有幾萬字了……”我對著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回答說。

“還要寫多少?”

我搖搖頭,眼睛仍緊盯屏幕。我的理想是寫出一部大部頭的小說——裏麵蘊含了多種可能性,有著無限廣闊的空間。篇幅是非常重要的,盡管它隻是外在的表現,但篇幅的多少確實能夠體現出小說的重量。我的目標是寫一部類似《追憶似水年華》或者《卡拉馬佐夫兄弟》這樣厚重的作品,要麽也得是托馬斯·曼《魔山》和穆齊爾《沒有個性的人》這樣的。我對字數有著本能的偏執。不過,我的上一本小說很薄,也是我目前唯一出版的一部。我其它沒有能夠出版的小說字數也很少。盡管我的願望是好的,但我發現自己無法真正地堅持下去。實際寫作中,我總是很急躁,想把它快點結束,盡快地看到成果。

“你真是一個無趣的人。”阿鯨感慨道,直接在地毯上席地而坐,“你的愛好除了寫作、去酒吧和阿樹,還有別的嗎?”

“就好像你的愛好有多廣泛。”

“起碼我喜歡探索一些未知的東西。對了,最近我接了一個委托。”他語氣中難掩得意,“一個女人的丈夫突然不見了,委托我去找。傭金不菲。”

我沒有理他。

阿鯨歎了口氣,平躺在地板上。“如果再來一個人,”他忽然自言自語起來,“咱們就可以打火星麻將了。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打過麻將,最近突然很想玩。”

聽到他的話,我正在打字的手停了下來。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還有其他的人(或許就是阿鯨的父母),就曾在家裏打過火星麻將。那是一種經過改良後的麻將,牌麵上的花色全部用各種美麗的星球表示,曾在世界範圍內風靡一時。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麻將為何物。走路還不穩的我爬到桌子底下,聽著上麵傳來嘩啦嘩啦自動洗牌的聲響,周圍全是大人們的腿,那感覺很是奇妙。我記起有一次,一枚麻將牌掉到了桌下。我急忙攥在手中,看著牌麵上的圖案。一顆我不知名稱的星球正在緩緩旋轉,它的陰麵和陽麵交替變化著。

“乖,把牌給我。”一個大人的腦袋探到桌子底下,笑著對我說,並且對我伸出了手。

那人是誰?我閉上眼睛,拚命回想。是母親嗎?她的臉在我記憶的拚湊中有些模模糊糊,像是一段不穩定的電視信號,畫麵由於受到了幹擾而不停地扭曲、拉扯著。

我把牌放到了那個大人平攤著的手掌上麵。那人輕輕地摸了摸我的小手指頭,然後麵孔從我的視線中離開。少傾,我的頭頂上又傳來了陣陣洗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