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時,阿鯨真的可稱為“預言家”。就在他感歎“三缺一”的第二天晚上,一名不速之客就站在了我家門前。
當時徐瞳正在練習薩克斯——約翰·科川的早期名作《藍色火車》。好在這棟樓的隔音效果異常出色,否則估計早就有人投訴了。練習與演奏完全不是一回事,這是一個枯燥乏味的過程,有時一段旋律小調要反複地磨練,不厭其煩。我戴著耳機,聽著不知名的新世紀音樂,一邊構思著我的大部頭巨著。阿鯨則躺在沙發上喝著啤酒,等待徐瞳練完後一起打遊戲。然而我懷疑他可能已經站不起來了。
“喂,我說,”看著阿鯨爛醉如泥的樣子,我忍不住摘下耳機,“你那個幫忙找失蹤的丈夫的委托進行得怎麽樣了?”
他將空酒罐隨手扔到茶幾上,伸了一個懶腰。“毫無頭緒,”他說,舌頭有點打滑,“嗯,那個,沒什麽線索。”
“你真的去找了嗎?”我懷疑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幾乎不出門的阿鯨怎麽會有勇氣當私家偵探。但是話說回來,就連我這樣的人不是也妄想當一個小說家嗎?甚至還想寫出《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巨著呢。這麽一想,我與癱倒在沙發上的阿鯨也沒有什麽區別。
我停下思考,給阿樹打了一個電話。她告訴我說,她現在正在快餐店打工,天亮後會去最近新開的巨型購物中心當櫃台職員。“工資很高!”她興奮地在電話裏對我講,“而且還比較清閑。你沒事可以找我玩。”
我掛掉電話,決定明天白天就去找阿樹,可以中午一起吃飯。那家新開的巨型購物中心我還沒有去過,據說是全市最大的購物中心,已經創造了多項記錄之類。電視新聞裏,我曾看到記者坐著遊覽車在巨型購物中心裏麵采訪的場景。
“太不可思議了,”我記得記者曾這樣感歎,“這裏簡直就是一個微縮版的世界。”
這樣想著,門鈴響了。徐瞳停下練習,與我對視了一眼。大晚上會有誰來呢?難道是來投訴的鄰居?我穿上拖鞋,跑去開門。
門開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嗨,”陳滌笑著對我說,“你個傻蛋愣著幹嘛?”
有人低聲咳嗽了兩聲。我這才注意到陳滌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女孩,她正在用手輕輕地拉扯陳滌的胳膊。
我完全不知道狀況,隻好站在那裏,與他倆麵麵相覷。還好,片刻後女孩主動開口道:“你好,你應該就是白河吧?我叫小蘿,陳滌的朋友。”
“你們是怎麽回事?”我問。
“我來告訴你。”陳滌依然笑嗬嗬的,“這段時間我一直藏在小蘿家裏。但是我媽還是發現了蛛絲馬跡,我趁著她手下那些狗雜種找到我之前就從小蘿家逃走了,想在你這裏躲一陣子。等買到星際航班的票,我就可以去月球了,我就他媽的自由了。”
他興衝衝地一口氣說完。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又看看小蘿。我對小蘿說:“他是怎麽回事,喝多了?”
很顯然,陳滌此番很不正常。
小蘿麵有難色,稍稍走上前,悄聲對我說:“我一會兒再跟你解釋。”
“為什麽要找我?”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我藏匿陳滌的事情被他的母親知道了,那我的工作基本上也就泡湯了,說不定還會招來其它禍事。
“因為我們是朋友,對嗎?”陳滌突然摟住我的肩膀,他比我矮一點,因此這個動作有些費勁,“我知道我媽派人去找過你了,但你堅守住了底線。她肯定不會想到我會來找你。我太他媽的明智了。”
我把他的手從我脖子上拿開。
當我提起這裏已經沒有空房,他隻能睡在客廳沙發時,陳滌顯出了異常的興奮。“太好了!”他幾乎是歡呼著說,“我從小到大都沒睡過沙發。真是操蛋。”
我轉過頭,對小蘿說:“他到底是什麽毛病?”
“他隻是很興奮。”小蘿有些無奈地聳聳肩,“他剛從家裏逃出來,一切都很新奇。前幾天他讓我教他一些罵人的話,因為在他家這是嚴令禁止的。我教給了他一些,結果他就對這些髒話上了癮。”說著,她吐了吐舌頭,“他隻是覺得罵人好玩,並沒有惡意——他今天給自己的人格設定的是一個粗魯的混蛋。”
“沒錯。”陳滌大聲說,“我現在是一個粗魯的混蛋。”
我想,這個家夥的叛逆期未免來得有些遲。
陳滌一頭倒在沙發上,對我說:“有喝的嗎?我有點渴了。”
“聽著。”我繞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粗魯不是那麽好玩的,我希望你可以適可而止。”
可能是我嚴肅的表情震到了他,他有點膽怯地點了點頭。“你會揍我嗎?”他低聲說道。
聽到他這麽問,我反而愣住了。
“被人揍是什麽樣的感覺?”他抬起頭,露出渴望的眼神,“從小到大,我還從來沒被人揍過。”
“他什麽都想試試……”小蘿連忙向我解釋,“並沒有惡意。”
“放心,這是早晚的事。”我對陳滌說。然後,我將小蘿拉到一邊。“你能告訴我,你倆現在是怎麽回事?”我問,“他跟我說,你們已經分手了。”
“我確實承諾不再愛他,”她直言不諱,“不過我隻是保證了不跟他在一起,並沒有保證不能幫助他。所以我不算違約,對吧?”
“那倒是。”
“而且他能找誰呢?也隻能來找我了。”小蘿說,“你放心,既然我收了錢,就一定不會愛上他。”
“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我說。
“你們兩個嘀嘀咕咕什麽呢?”陳滌不滿地嚷嚷道。
“那我先走一步,”小蘿說,“陳滌就拜托你了。”
“我送你回去。”徐瞳說。
而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畢竟整件事來得太突然了。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準備收拾收拾去見阿樹。徐瞳睡在另一間屋裏,還沒起床,通常他要睡到中午才醒。我去刷牙的時候,看到陳滌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毛毯,睡得正香。
我走在街上。現在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時段,馬路上的汽車塞得很滿,半天也挪動不了分毫。而人行道上也好不到哪兒去。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擁擠在並不寬敞的道路上,似乎每個人都嫌前麵的行人太磨嘰,想要超過去,但擋在他前麵的是一堵肉牆,沒有足夠的縫隙可以鑽。
我擁擠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擠到了公交車站,又要排長長的隊。倒也可以選擇低空飛行器,但那玩意又貴又不安全,據說第一批使用低空飛行器的人到現在非死即殘——城市的陷阱太多了,到處都是意想不到的障礙物。我忽然覺得,陳滌想要移民到月球是非常正確的選擇。公交車倒是來得很快,但每次隻能使隊列縮短一點點。杯水車薪。想必此時地鐵也是這幅樣子。
地球的人口實在太多了。
終於到了巨型購物中心門口時,已經快中午。我站在它無數個通道之一的某個入口,抬頭看。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裏。它仿佛一座巨型的堡壘,堅固的混泥土與玻璃的圍牆麵向兩側無限延展,望不到邊際。陽光照射在上麵,朝四麵八法發射著反光。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壓迫感。設計者將之命名為“巴別塔購物中心”,據說它的哲學含義是“商品與消費可以將世界連接起來,取消人類之間的隔閡”。
人們從無數個門口進進出出。如果從上空往下看,應該就像螞蟻穿梭於蟻穴之中。我這麽想著,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真正的螞蟻了。
沒錯,我仔細想了想,上次見到真實的螞蟻應該還是在童年時期。現在,無論是地上還是地下,都填滿了各種人工構造。“效率委員會”的統一管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利用的角落。於是,螞蟻、蜻蜓這一類的昆蟲從城市中消失了,甚至蒼蠅也是。它們消失多久了?
沒有人在意這些小事。
我又想起小時候,跟父母一起去公園遛彎,總是會被那些不停忙碌的螞蟻吸引。我當時自然不會知道,那可能是這個城市最後一批螞蟻了。我伸出手,讓其中的幾隻螞蟻爬上我的手腕,有一點癢癢的感覺。我輕輕地吹氣,它們也不會輕易掉下來。
“不要玩螞蟻,”我聽到母親在我耳邊說,“它們都很髒。”
這個聲音是突然而至的,並且很快逝去。我以為我早已忘記母親的嗓音了,可剛剛我確實清晰地聽到了她,清楚得就如同人群中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轉過身,看著從購物中心穿梭不止的人們,一時間有些恍惚。並且,我可以肯定,剛才我的手腕上又出現了螞蟻爬過時的酥癢感。
記憶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我閉上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時,手機的連通器開始朝我的神經元發送提示,有阿樹的電話打進來。
“你怎麽還沒到?”她在電話裏說,“不是說好一起吃午飯嗎?現在都幾點了……”
“很快,”我對她說,“我已經到門口了。”
掛了電話,我竟然並不是很著急。我想要安靜地思考一小會兒,哪怕隻有一分鍾。我要想想我的童年,想想母親和螞蟻,想想我為什麽要來這裏。
我好像突然被定住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任由進出的行人從我身旁經過。我對老板撒了謊,謊稱要去見客戶,下午還要回公司。寶貴的時間在流逝,可我卻什麽也沒幹。我覺得自己被一種來自童年的光暈籠罩著,什麽也做不了。就像得知母親離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