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來到“雙峰”酒吧時,正好是這裏最繁忙的時候。我走進門,看到熟悉的紅色帷幕,還有黑白相間的地磚。舞台上沒有樂隊,隻是背景音樂正以高分貝播放著沒有歌詞的電子樂。是“發電站”樂隊(Kraftwerk)的經典曲目。光線昏暗,人們的麵孔模糊不清。我的左邊,有幾個年輕人在竊竊私語,不時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卡座已經滿員了,我隻能去吧台找一把高腳凳坐著。我現在隻想休息一會兒,什麽也不幹,什麽也不想,但願沒有哪個多管閑事的酒鬼打擾我。

“給我來一杯檸檬酒。”我對戴安說。我從小就對檸檬的味道有莫名的依賴,我喜歡嚐試一切與檸檬有關的東西。檸檬的味道令我欲罷不能。有些事情是很難解釋清楚的。

戴安比我大十歲,日夜操勞使她的眼睛周圍總是有明顯的黑眼圈,就像化了妝。她的身上沒有一絲贅肉,有時她會開玩笑說:“自從開了這家酒吧,我倒是不用再去健身房了。”她每天都要跑來跑去,為許多瑣碎的事忙前忙後。

“你今天看起來沒有精神啊。”戴安把酒杯放到我麵前,笑著說。今晚,她穿了一身紅色的緊身運動衣,仿佛一會兒要出去夜跑似的。我打量了她一下,說:“隻是有一點點累。”

她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你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她說,“這樣可不好,不如以後跟我去運動運動吧。你是不是不經常出門?”

“什麽運動?跑步嗎?”我問。

“拳擊。”她露出略顯狡詐的笑容,“我最近很迷這個。”說著,她從吧台底下拿出一隻紅色的拳擊手套,扔到吧台上。在迷離的燈光中,那隻手套看起來熠熠生輝。

“庫珀呢?”

“喏。”她左側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微微抬起下巴,眼神望向我身後的某個方向。我轉過身,看見庫珀正坐在一張桌子前,而他的對麵則是一個年輕女孩。她在說著什麽,抽抽搭搭的,不時用紙巾擦擦眼睛,或是擤幾下鼻涕。

“怎麽回事?”我問戴安。

“一個失戀的女學生,”她雙臂交叉在胸前,“一進來就坐在那裏不停地哭,庫珀就變得心不在焉了,老是在我耳邊說‘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或是‘咱們不管不問是不是不太好?’——你知道的,他這個死樣子。於是我就跟他說‘那你過去問問吧’,然後就一直問到了現在。”她看了眼手表,“再過五分鍾,就整整兩個小時了。”

我有了不詳的預感。果然,五分鍾過去後,戴安走出吧台,徑直走向庫珀所在的位置。我看到庫珀立刻站了起來,眼中閃現出驚恐的神色。戴安站在他麵前,說了兩句什麽,庫珀便乖乖地回來了。

他看到我,仿佛看到了救星,綻放出誇張的笑容。庫珀四十多歲,那張大臉上的皺紋日益增多,可是他的一舉一動卻又像個毛躁的小夥子,似乎他的生命在某個時間段突然停止了。

“小河來了啊,”他做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很久沒見到你了。”

戴安麵無表情地在用抹布擦一隻杯子。等她為顧客拿酒時,庫珀終於恢複成了真實的模樣。“這女人最近正在學拳擊,你能想象嗎?”他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之前她還練過兩年跆拳道,而且最近還有對詠春感興趣的苗頭。我覺得自己遲早要死在這個女人手上。”

“但這家酒吧基本上都是戴安在打理,”我說,“而你甚至連杯子都洗不幹淨。”

他皺起眉頭,懷疑地盯著我。

我不說話了,默默地喝著酒。我有點害怕他會無休無止地講下去,可我今天不是來聽他嘮叨的。所幸,戴安很快回來了,庫珀馬上住了嘴。

“你在嘀咕什麽?”戴安說。

“我們在談小河的新小說。”庫珀說。

“對了,”戴安忽然變得很熱切,“你的小說寫得如何了?”

天啊,我在心裏說,讓我原地爆炸吧。

“正在寫。”我盡量心平氣和地說。事實上,我已經寫了七個開頭了。

“你的上一本書很好看,”戴安鼓勵似的說道,“隻是我現在已經很少讀小說了。”

庫珀眨了眨眼睛,沒再說什麽。他看到了一個熟人,便過去打招呼。又有一撥顧客湧進“雙峰”,戴安再次忙碌起來。現在沒人打擾我了,我心裏卻亂糟糟的。我快速地喝完杯裏剩下的檸檬酒,離開了座位。

來到門口時,我看見一個女人正坐在窗邊。她歲數已經不小了,獨自一人,自斟自飲,望著窗外的夜色。我隻能看到她的側臉。忽然間,我覺得她有些眼熟,但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我推開門,酒吧裏的喧囂立刻減弱了,就像電視機調小了音量。冷風吹拂在我的臉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冷氣。

已經淩晨三點了,我走在空曠的大街上。秋末的夜晚,空氣冷冽。我站在路邊,點了一根煙,盯著街角的信號燈。我選擇了一條偏僻的道路。沒有車,信號燈獨自變幻著。我看著它從紅色變為黃色,緊接著變成綠色。過了大約五十秒,又重新變成黃色,接著是紅色……單調地循環,每循環一次大約兩分鍾。不時從遠處傳來摩托車劃破空氣的尖銳響聲,那是飛車族在行動了。聲音在這樣的夜晚顯得無比空曠。

信號燈反複變了很多次。我站在底下,抽了三根煙,又站了會兒,任憑酒精在寒冷的溫度裏消失殆盡。我呼吸著,看著從嘴巴和鼻孔冒出的白色煙氣。

一輛車緩緩地駛過來,從我麵前經過時司機放低車速,用詢問的目光打量我。我冷冷地注視著他。黑車司機一聲不吭,加大油門開走了。

我繼續往前走。

比起酒吧聚集區,這個街區顯得荒涼多了。兩旁多是老舊的住宅。那裏的人習慣於早睡早起,下班去健身房鍛煉身體,周末陪父母去商場購物,然後攢錢移民月球。街角處,我看見幾個酒鬼扶著牆壁在嘔吐。一個戴著滑稽棉帽子的矮個子男人正對著一棵樹哈哈大笑。他醉得不輕。

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刻,我總是會思考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思考它們的唯一目的就是使我自己難堪。比如說:我是怎麽變成如今這個樣子的?變成一個像現在這樣的人——遊**在深夜的大街上,不願意回家。究竟是哪些事情,一步一步造就了我,將我拋擲在這個夜晚?

是的,問題毫無意義,但我總是對無意義的事情著迷。假如讓我回溯自己並不漫長的人生,恐怕就不得不說母親離家出走的那天。事到如今,我已經快忘了母親的容貌。母親離開後,父親將她的照片還有其它東西全都收走了,或許都扔掉了。

母親離開的時候我還小。說實話,對於母親的印象我已經非常淡漠了,隻記得她會在我睡覺時輕撫我的頭發,有時會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好像在檢查我是否發燒了。她的手總是很暖。

至今,父親仍對母親離開的原因閉口不談。他辭掉了工作,開始整日酗酒。他成為了一名“城市遊**者”,隻在城市中流浪,躲避“效率委員會”的追查,住在大型的購物商城或隱秘的膠囊旅館。我幾乎有一年多沒見到他的人影了。

母親為什麽離開?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點也不關心問題的答案。母親離開了我們,就是這麽簡單,有什麽可深究的呢?可隨著年歲的增長,尤其是近幾年,這個問題時不時地就會闖入我的腦中,就像蛾子不停撲打著燈泡。

我站住,閉上眼睛,盡力回想著那記憶中殘存的觸感——母親的手輕輕地拂過我的頭發,撫摸我的額頭。這幾乎是我對母親僅存的回憶,它在我腦中反複播放著,就如同那來回閃爍的信號燈。

我睜開眼,經過那幾個酒鬼。我發現那個矮個子男人並非在笑,而是在哭泣。

我麵無表情地從他麵前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