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早上,我剛一進公司,老板就把我叫到一旁,說:“你可別給我搞砸了。”

今天我要接待一個他們口中的“大客戶”。據說對方非常有實力,這筆生意的成功率很高。可奇怪的是,老板遲遲不發我客戶資料,一直到現在我連那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更別提對方的長相了。“這太荒謬了,”我對老板說,“我對這個人一無所知,難道研究客戶資料不是我們作為推銷員的必要步驟嗎?如果我沒記錯,您給我們做入職培訓時也格外強調了研究客戶資料的重要性。”

“沒錯,你說得很對。”老板說。他身材高挑,留著舊時代樣式的小胡子,大約五十多歲。他用手指捋著一邊的胡子,沉吟了一會兒。“我對你實話實說,這是客戶的要求。”

“客戶的要求?”

“沒錯,客戶不願意提前泄漏身份信息,怕給自己惹來麻煩。”

“請您坦誠相告,”我的身體不自覺地前傾,雙手撐在老板的辦公桌上,等我反應過來時我的臉幾乎快伸到老板麵前了,“這筆單子是不是涉嫌違法?”

“哪有哪有,”老板笑著揮了揮手,表情有些狡黠。他站起身,麵對著辦公室的大落地窗,與我隔開一點距離,“我可以保證,絕對合法。是客戶有自己的難言之隱,總之你見到就知道了。”

我還想說些什麽,老板繞過桌子,來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白河啊,”他換成了長輩般的語重心長,“你已經連續三個月業績墊底,再這樣下去……”

我走出辦公室的大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扭過頭,看到我的同事賈馬站在門口,顯然他一直在偷聽。

“老板怎麽說的?”他看起來比我還慌張,“他真的要開除你?”

“沒有,”我說,“至少這次沒有。”

“那就好。”他似乎放下了懸著的心。他身材矮小,整天緊張兮兮的,好像隨時都會有狙擊手瞄準他。他的個頭正好與老板形成鮮明對比。

賈馬放心地轉身離開了。我當然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公司的業績排行他總是排在倒數第二,如果我被開除了,那麽下一個必然輪到他。

現在,我穿著整齊,站在接待室的門前。門後便是那個神秘客戶。無疑,這筆單子的成功與否將決定我是否能夠繼續留在公司。如今的社會,自動化、機器人高度介入,留給人的工作崗位越來越少,找工作變得十分困難。在此之前,我曾失業過很長一段時間,已經快到了“效率委員會”所規定的期限,如果我再找不到工作,就隻能等著被委員會抓去進行人生改造,然後依照效率原則強製分配工作,那樣的話就算把我分配到南極養企鵝也不是沒有可能,甚至會把我送到戰場上。不,不,我還是想過正常人的日子。

“放鬆,放鬆……”我在心裏默念著,推開了門。

一個神色落寞的年輕人坐在椅子上,正對著手裏的咖啡杯發呆。見我進來,他微微抬起頭,有些空洞的眼神望向我。他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你好。”我走過去,伸出手。而他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有點尷尬地將手縮回去。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材料,放到桌子上,說:“聽說您對我們公司出售的某塊月球土地感興趣?現在我就為您詳細介紹一下……”

他突然站起身,打斷了我。“怎麽了?”我困惑不解。他快步走到門前,迅速關上了門。“你剛才忘了關門。”他解釋道,重新回到座位上。

“這塊土地位於萬戶環形山的東南方,編號ZS51-M170……”我調整心情,繼續說道。

“隨便哪裏都可以,”他不耐煩地再一次打斷我,“我需要的是時間。今天我就可以成交,問題是所有的手續辦下來需要多長時間?”

“呃,這個,不會太久的,請您放心……”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好!”他忽然站了起來,“告訴我,哪裏去交錢?”

“等等,”我也站了起來,這種情況以前我還從未遇到過。一般情況下,顧客總是會問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遲遲不肯做決定。“我希望您可以再了解一下這塊土地的具體情況再做決定不遲。”

“不用了,”他說,“我需要的是時間。”

“那好吧,”我說,“請您跟我來。”

我帶他來到全息模擬室。這裏是專門為客戶展示月球實景圖的地方,每一家月球房地產公司都會有。由於公司往往沒有條件帶客戶去實地考察(登月旅行可是一筆不菲的開銷),所以隻能用全息影像替代。

全息模擬室裏一片昏暗,我打開燈。這裏大概有兩百平方米,空空如也,連一把椅子都沒有。四周是灰色的牆壁,沒有任何圖案。牆壁呈橢圓形。站在這裏,就仿佛置身於一隻巨大的灰色球體內。

“這是哪兒?”年輕的客戶問。

“請您稍等一下。”我說著,拿出事先帶在身上的遙控器——與空調的遙控器非常相似,夏天時,我經常把兩者搞混,用模擬室的遙控器對著空調按半天。

我按下遙控器的開關。

隱藏在灰色牆壁頂端的照明燈一下子暗下來。緊接著,影像開始成形。一些光影在原本枯燥的灰色牆壁上閃現,迅速集結。很快,我們周圍的背景就變成了宇宙。炫目的星光在我們頭頂閃耀,而在另一側,巨大的蔚藍色球體仿佛正從地平線上徐徐升起。

“那是地球,”我對他解釋道,“從這裏的環形山看過去,由於角度問題,我們無法看到地球的全貌,因此這個位置的地皮會便宜一些。”

“我不在乎。”他依然有些焦躁,但顯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他試著往前走了兩步。此時,我們腳下的是月球的土地。那是一種銀灰色的土壤,而我們正行走於環形山的邊緣。

“這就是ZS51-M170的全息模擬畫麵,也就是你將要購買的土地。”我說。

某種藍紫色的光芒從宇宙深處緩緩照射,像是一條條透明的彩帶,在我們身上流轉。他伸出手,看到那源自宇宙的光芒正在手中蔓延。不得不說,這間全息模擬室的效果是一流的,據說老板為此花了大價錢。“我們必須讓顧客擁有最完美的體驗。”當他提起這間他引以為傲的模擬室,總會這麽說。

他終於安靜下來了。他的麵前,藍色的球體正不易察覺地慢慢挪動。

“我感覺我正站在宇宙中心。”他像個小男孩般驚奇地四處張望。

“可以打聽一下嗎?”我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你為什麽這麽著急?像您這樣著急的客戶確實是不多見的……”

“因為我的母親隨時都可能找到我。”他又恢複成了我剛見到時的落寞模樣,雙手無助地垂落在身體兩側。

“我不是很明白……”

“是這樣的。”他說,“我生在一個十分……怎麽說呢,十分‘畸形’的家庭。我們家族有著龐大的企業,而我的母親掌管這一切。作為企業的繼承人,我從小的生活是被嚴格要求的。吃飯、學習、睡覺,甚至上衛生間都有嚴格規定的時間和程序,我必須要遵從母親的指示。我的房間裏到處都是監視器和對講機,一旦發現我的行為有不符合程序的地方,從對講機裏就會傳來母親或老師的聲音,隨時糾正我。她不允許我說粗野的詞,更不能說髒話,比如‘衛生間’就不能被叫作……廁所。”他遲疑了片刻,才說出“廁所”這個詞,“因為母親認為它是不文明的詞匯。”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盤腿坐在“月球”的土地上。我安靜地聽著他的講述。

“我的夥伴們也都是母親精心挑選過的。”他繼續說道,“原本,我並不認為這樣的生活有什麽不對。直到我遇到了小蘿。”

“小蘿是誰?”我問。

“小蘿是我的保姆……之一。”他說,“她比我大三歲,可是見識卻比我多得多。她跟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熟悉家裏的環境,總是會帶我去沒有監視器或死角的地方,跟我說她所見過的世界。那是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說實話,她的講述一開始真的嚇到我了,但又是那麽有趣。我津津有味地聽著,就像是聽神話故事一樣。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你簡直像活在監獄裏’。我被驚得目瞪口呆,我突然意識到,我的生活是多麽地不正常。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白活了。我在她麵前羞愧得無地自容……”

“不好意思,”我心裏暗暗計算著全息模擬室的電量問題,“請您長話短說。”

“嗯,我愛上她了。”他加快了語速,“我被自己嚇壞了。我竟然愛上了我的保姆!如果這事被母親知道,她一定會狠狠地懲罰我。但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愛上一個女人。我們在沒有監視器的儲物間裏偷偷接吻……啊,太瘋狂了,總之她教給了我很多以前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即使周圍光線黯淡,我仍能看出他的臉泛紅了。

“但是,我們還是被發現了。”他歎了口氣,“母親解雇了她,讓她離開我。可是小蘿說她也愛我,會一直等著我。聽到她這麽說,我高興壞了。我想,我早晚有一天會逃出去,逃出那個令我窒息的家,和她一起生活。”

“後來呢?”見他突然沉默下來,我追問道。

“後來母親給了小蘿一大筆錢,”他舔了舔嘴唇,繼續說,“然後小蘿跟我說,她不再愛我了,就離開了我。”

說話間,他並不難過,甚至還露出了微笑。“不過沒關係,”他說,“重要的是,她讓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對外麵的世界越憧憬,家裏的生活就越令我難以忍受。我不斷地跟母親鬥爭,幾次逃出了家,但都被她找到了。母親的人脈很廣,有一次她對我說,隻要我在地球上,就別想逃出她的手掌心。”

“所以,你準備幹脆跑到月球上。”我接著說,“而且準備定居月球。”

“你很聰明,”他說,“不過我們要盡快,如果被母親發現了,我的銀行卡隨時都會被她凍結,那就全完了。”

“明白。”我點了點頭。

“一切都計劃好了。”他再次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我已經應聘了‘月球大開發’的翻譯文員工作,並且被錄取了。我會六種語言,還有國際語。”

“那咱們就快點吧。”我站起身,關掉了全息影像。立刻,模擬室又恢複成了灰色的、毫無個性的橢圓形。“……雖然你用的是你母親的錢。”我補充道。

“我不得不這樣做。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他目光堅定的望著我,“況且,這點錢對她來說是九牛一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