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曾有一段時間,我著迷於思考自己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每天,我回到家中,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凝視昏暗的天花板。快要入冬了,天黑得很早。不一會兒,客廳就完全沉浸在了黑暗中。可我不想開燈,隻想靜靜地待上一會兒。

我厭惡這些無謂的情緒。我知道,傷感無濟於事,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當我聽到那“嗡嗡”的聲響在我耳邊徘徊,我立刻回過神,打開燈,尋找聲音的源頭。我看到一隻黑色的小飛蟲正在我左肩稍上的位置飛旋。又來了。我瞅準時機,伸出手,敏捷地抓住了它。它在我掌中掙紮著。我使了使勁,它不動了。

我張開手掌。這個有小拇指指甲蓋大小的蒼蠅紋絲不動地躺在我的手心裏。它是機器做的。我將它放在茶幾上,然後到浴室洗了一把臉。

大約過了兩分鍾,我聽到按門鈴的聲音,接著便是大力的敲門聲。我拿起毛巾擦了擦臉,又將毛巾放回架子上擺好。敲門聲越來越用力了。我檢查了一下牙膏,還有四分之一,暫時不用買新的。敲門聲依然在繼續。我拿起梳子,楸出梳齒間殘留的幹枯的頭發。這時,敲門聲逐漸低了下去。我走出浴室。

打開門,阿鯨正站在樓道的燈光裏。

我麵無表情地讓他進來。

他一進屋,就開始在冰箱裏翻找起來。我坐回沙發,看著他。我這才發覺,回家後我一直沒有脫外套。

“全世界最幹淨的冰箱。”阿鯨“嘖嘖”地關上冰箱門,站在茶幾前麵,伸出手,說:“還給我吧。”

我抬起頭,故意問他:“什麽?”

“蒼蠅。”他有些著急地說,“我的蒼蠅,你把它放哪兒了?”

“剛才你有沒有聽到衝馬桶的聲音?”我笑著說。

他臉色變了,慌忙衝進廁所裏,趴在馬桶旁往裏看,就差沒把頭伸進去了。他的樣子很滑稽,我真想從後麵狠狠地踢他屁股一腳,不過我忍住了。

“你真的衝走了?”他絕望地喊道,“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做出來的偵查蒼蠅啊,兩個月的成果!就被你……”他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誰讓它這麽容易就被發現。”我說,“而且噪音很大。”

“還在測試階段。”

他慢慢地站起身,整個人顯得軟塌塌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他側身擠到沙發上。怕冷似的蜷縮著身體,占據了沙發大半的空間。

我們沉默著。客廳的吊燈不時會閃爍一下,那是電路不穩的信號,或許我也應該考慮換一盞核動力燈泡了。

我指了指茶幾上的那隻偵查蒼蠅,說:“拿走吧,在茶幾上。”

他往茶幾看去。終於,他發現了他親愛的蒼蠅。

“我就知道你不會這麽冷酷絕情。”他忙將蒼蠅放進褲子口袋裏,就像不這麽做它就會自己飛走似的。而我累極了,隻想睡一覺。

他碰碰我的胳膊肘。“喂,”他說,“要不要去打遊戲?”

我不想說話,閉起眼睛,假裝睡著了。他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站起身說:“那我就先走了,有事叫我。”

我聽到了關門聲。我以為我真的會睡著,但是沒有。可能是在沙發上睡太難受了,況且我連外衣都懶得脫。我看了眼電子鍾,才九點一刻。我想,現在睡覺是不是太頹廢了?於是我起身來到窗邊,看著外麵車水馬龍的立交橋。汽車的燈光在立交橋上匯聚成了一片光的河流。遠處,鱗次櫛比的高樓閃爍著繽紛的霓虹光芒,照亮了夜空。它們之中有的已經高聳入雲,上半截隱沒在雲層裏。玻璃幕牆此刻變成了一麵麵大屏幕,上麵播放著各種汽車、旅遊或房地產的廣告。租賃這樣的廣告位是非常昂貴的。

我拉上窗簾。

從沙發底下,我把一箱子酒挪出來。如果我把它們放在冰箱裏,不出一天,就會被阿鯨席卷一空。他就住在我的隔壁,隨時會光臨,而且還有偵查蒼蠅。我不得不留個後手。我拿出一罐啤酒,打開電視,一邊看電視一邊喝起酒來。

十分鍾後,我關掉了電視。

不知不覺就到了十一點鍾。我喝了五罐啤酒,卻一點也沒有醉意。我放了一張邁爾斯·戴維斯版本的《我的王子終會到來》。我經常聽著這張專輯入睡。但今晚它失靈了,一整張專輯聽完,我依然毫無睡意。不論是邁爾斯·戴維斯還是約翰·科川,或是“加農炮”阿德雷,都挽救不了我的睡眠。我決定出去走一走。

天氣漸漸地冷了。整個夏天我東奔西跑,即使是在最炎熱的日子裏。可我依然一無所獲。在公司裏,我的業績總是排在最末。老板是個好人,但他有時看我的眼神分明在說:這樣下去可不行啊。當然,我知道,可是推銷不出去那片荒蕪的土地我也沒辦法。我覺得我並不適合這份工作。

我心煩意亂地走在街上。

此時正是這座城市最熱鬧的時候。我裹緊大衣,走過兩旁的商店、飯館、美發店、小型超市……再過兩條街,就是有名的酒吧聚集區。從門口路過,可以聽到從酒吧內部傳來的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到處都是各種膚色的人。衣著時髦的年輕男女,醉醺醺、相貌模糊的酒鬼,探頭探腦的拉客者,還有被五光十色的燈火炫花眼的旅客。他們全都擁擠在並不寬敞的馬路上,身子被燈光染成了各種顏色。汽車的喇叭聲不絕於耳,慢吞吞挪動著,艱難地開辟出一條路。而那些騎摩托車的飛車黨則見縫插針,在人群中穿梭,當他們終於擺脫人群,便轟鳴一聲,絕塵而去。

我看到了“雙峰”酒吧的紅藍相間的招牌。我很想進去喝一杯,但是我不想讓這個夜晚變得麻木不仁。況且我第二天還要上班。我已經有好幾次迷迷糊糊地去公司了。“不能喝酒就不要喝,”老板訓斥我說,“你看看這叫什麽樣子!”

確實,我的酒量很差。與其說我喜歡喝酒,倒不如說喜歡酒吧裏的氛圍。那些音樂、喧鬧很容易便將你填充。當我一個人待著時,時間是難熬的。電子鍾的數字似乎要過一百年才會變動一下,窮極無聊時我會跟它聊聊天。當然,我也可以放放唱片,寫寫東西,打發這些無聊的時間。可我仍然感到痛苦。我總是會思考寫作的意義。寫下這堆文字究竟有什麽意義?這個想法幾乎使我寸步難行。我寫下一行字,然後再刪掉,這樣重複一整晚。真是受夠了。

“雙峰”裏有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們就在那兒。我從“雙峰”紅色的大門走過,透過兩旁的窗子,我看見庫珀正站在一張桌子前,跟一個年輕女孩嬉笑,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麽。但願這一幕不要被戴安看到。我默默地為他祈禱。然後我穿過了酒吧聚集區。

空氣一下子安靜下來,音樂被遠遠地拋在身後。我放慢了腳步,抬起頭,看見天空中明亮的月。我承認,月亮總是很美妙,尤其是在這樣糟糕的夜晚。可是我已經沒有心情去欣賞它的美好,現在,當我看見它,腦子裏最先浮現出來的是我那怎麽也賣不出去的土地,還有那些難纏的客戶。

沒錯,我是一名房地產推銷員,而我推銷的土地就在月球上。準確地說,那還不是房子,那裏什麽也沒有,與荒漠無異。我們推銷的是月球的土地。“月球大開發項目”已經在世界各國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月球的土地可以在各種渠道(公開或非公開,合法或非法)進行交易。月球房地產公司遍地開花,而我供職的就是其中一家。老板通過私人關係,得到了月球的某幾塊地皮。

我停下腳步。

現在,在我麵前的是一家24小時便利店。無論多晚,它都燈火通明,潔白無瑕。裏麵的核動力燈泡總是開得很足,當你走進去,會有一種如入白晝的錯覺。隔著櫥窗,我看見阿樹正懶洋洋地在收銀台後麵看雜誌。

我推門走了進去。門口的感應器發出“叮咚”的響聲。

便利店裏的溫度很適宜。我走到櫃台前。阿樹仍然專心致誌地讀著手裏那本叫《知月》的雜誌。這份雜誌是“月球大開發”興起後創刊的,每期都會刊登很多與月亮有關的科普文章和民間故事,有時也會刊登些相關的小說。我站在她麵前,她依然沒有發覺我的存在。

“歡迎光臨!”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這時阿樹才回過神來,看到我,愣了一下。“你什麽時候出現的?”她放下雜誌,衝我笑了笑。那個向我打招呼的店員也走了過來。我認識他,因為他實在太有特點了——這個人的歲數和我差不多,可是頭發卻幾乎全掉光了,為此他也很苦惱。“他的工資基本上全都用在各種生發產品上了。”有一次,阿樹提起店裏的趣聞時這樣對我說。我知道他倆的關係不太和睦,主要是由於對店裏背景音樂播放權的爭奪。禿頭店員堅持要放輕柔、舒緩的輕音樂,而阿樹每次都要求放戶川純或椎名林檎——兩個她最喜愛的歌手。

禿頭店員也認出了我,剛才那股子親熱勁立刻消失了。他幹咳了兩聲,轉過身繼續檢查貨架上的生產日期。

“你怎麽過來了?”阿樹穿著藍色的員工服,她的身後是各種酒類和香煙。她總是喜歡留一種像是小男孩的短發。

“睡不著,過來看看你。”我說,“幾點下班?”

阿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還有四個小時,四點鍾下班。”她說。

我的女朋友阿樹是一個工作狂。認識她的人全知道。不過,也事出有因。在她大約四、五左右,曾出過一次車禍。那場車禍中,她失去了父母,而她的腦袋則受到了猛烈的撞擊,從此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她再也沒辦法睡覺了。醫生說她腦子的神經係統受到了損傷,她隻能閉著眼睛休息,卻無法真正入睡。就這樣,她的時間比正常人多出了一倍,整個夜晚都可以任意支配。便利店店員算是她兼職的第二份工作。

“下班後回家嗎?”我問。

她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我答應好庫珀了,下班後去’雙峰’打掃衛生。”她撓了撓頭,“你也知道,他那裏總是缺人手,戴安自己又忙不過來……”

“好吧好吧。”我有些沮喪。我真的希望她可以在工作之餘回家陪陪我,有時我們連續好幾天都見不到麵。由於她的傑出表現,“效率委員會”還特意給她頒發了“傑出市民”的獎狀。這事還登上了報紙。

“給我一杯熱咖啡。”我說。

她聽出了我語氣中的生硬,便湊過來笑嘻嘻地說:“新書寫得怎麽樣了?”她的臉離我很近,明亮的眼睛閃爍著。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的眼睛跟小時候沒有分別。我們從小就是鄰居——我,阿樹,以及阿樹的哥哥阿鯨。我們一起長大。

“唔,嗯,正在寫……”我嘟囔著,“隻是不太順利……”

“我哥是不是又打擾你了?”

“還好。”我的胳膊肘放在收銀台上,把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上麵,這樣會使我舒服一些,“隻是他最近總喜歡用偵查蒼蠅偷窺我。”

這時,我的耳邊傳來椎名林檎的《今》。

“你什麽時候又把音樂換掉了?”禿頭員工從層層疊疊的貨架中猛地站起身,怒氣衝衝地喊道,“這是什麽歌啊,難聽死了。放這樣的歌還不把顧客全嚇跑了?”

“現在哪有顧客?”阿樹一邊從暖櫃裏取出咖啡,一邊不緊不慢地說。她回到收銀台前,把咖啡遞給我。

“明天還要上班?”她問道。

“是啊,”我拉開咖啡罐的拉環,小抿了一口,“還有客戶要見。”

想到工作,我的心情又黯淡了下去。我磨蹭了一會兒,然後跟阿樹告了別。必須要睡會兒覺,否則明天打不起精神又要被罵。我低著頭,匆匆走在有些潮濕的路麵上(剛剛下雨了?)月亮懸在頭頂,發出柔和的幽光。已經快兩點了,四周依然有不少人在遊**。不可思議,他們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不過我很快意識到,我也是其中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