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夢遊與往事
等到林桁睡下,衡月才回房間。臨睡前她吃了一片安眠藥,第二天醒來,因藥物作用頭腦有些昏沉,她坐起來,安靜地靠在床頭醒了會兒神,突然想起來她還沒通知村長她已經把林桁帶走了。
現在已經是上午十一點,衡月從臥室出來,發現林桁並不在客廳,他的臥室門大開著,被褥整齊疊放在**,裏麵也沒人,倒是廚房抽油煙機嗚嗚作響,飄出了一股誘人的飯菜香。
客廳落地窗前的茶桌上擺著幾本翻開的高中教科書,夏季淺金色的晨光照進來,一縷縷均勻地灑落在桌上。衡月瞥了一眼,《數學》《物理》,看得她頭疼。
昨晚她胡亂蹬掉的鞋子整整齊齊擺在玄關處,隨手扔在洗衣簍的髒衣服也洗幹淨掛在了晾曬間,看那一板一眼晾衣服的方式,並不是家政阿姨的手法。
比起昨晚,整個房間變得井井有條。
衡月若有所思,腳下一轉拐進廚房,看見林桁正係著家政阿姨的粉色圍裙,立在灶台前做飯。他背對衡月,一手端鍋一手執鍋鏟,站得肩背挺直,像棵朝天長的小柏楊。
林桁微垂著頭看著鍋裏的菜,烏黑的後腦勺有點亂,後頸下方那顆脊骨明顯地凸起,清瘦而堅硬。
衡月撚了撚指腹,莫名感覺手有點癢。
她想了想,掏出手機打算拍張林桁的照片發給村長,告訴他林桁如今一切安好。
清瘦的背影落在屏幕中央,“哢嚓”一聲響,林桁轉過頭,看見衡月靠在廚房門口舉著手機對著他。
林桁知道她在拍自己,一般來說,這個年紀的學生正是自尊心、隱私感奇高的時候,很反感他人拍自己的照片,但林桁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甚至沒問一句衡月拍照做什麽。
衡月的拇指一頓,不小心點到屏幕,又聽“哢擦”一聲,照了張他略微模糊的正麵照。她看了眼手機,因為林桁在動,所以臉部有點花,但耳朵上那顆黑色小痣不知怎麽卻很清晰。
林桁看起來比昨晚好多了,舉了舉手裏的鍋鏟示意道:“等會兒就可以吃飯了。”
林桁盛出燒好的紅燒排骨,背對著衡月:“早上家政阿姨來過了。”
他好像隻是告訴衡月一聲,說了這一句就沒有後話了。
衡月“嗯”了一聲,也沒多問,但她看林桁麵前翻開的食譜,覺得家政阿姨不隻是來過這麽簡單。
她早上起得晚,昨天睡前特意給家政阿姨發過消息,讓她早上過來給林桁做頓飯,順便教教林桁這一屋子家電怎麽用,現在看來,阿姨許是盡心教了個精透。
林桁燒菜的技術意外得很不錯,衡月平時都選擇訂餐配送,除了家政阿姨偶爾會來做做飯,她已經很久沒吃過家常菜。
衡月食量不大,但嘴卻長得叼,不然以前也不會得胃病。不合口味的菜她隻嚐一口就不會再伸筷子,且每一餐,葷、素、湯都得有。
這些是家政阿姨告訴林桁的,衡月沒和家政阿姨說林桁是她弟弟,於是家政阿姨似乎是錯把林桁當成了衡月的男朋友,一五一十把衡月的喜好都透露給了他。
阿姨和林桁說衡月吃不得辣、不喜歡酸口的時候,林桁也沒覺得哪裏不對。之前在老家做飯都是他來,到了這兒他也做好了包攬家務的打算,跟著家政阿姨把洗衣、做飯、掃地都學了個遍,甚至還給衡月衝了杯手磨咖啡。
眼下,他坐在衡月對麵扒著碗裏的飯,偷偷觀察著她筷子的走向。三菜一湯,好在衡月每一道都嚐過幾口,最後還喝了一小碗三鮮菌菇湯。
衡月見他一直看著自己,放下碗,不解地問:“怎麽了?”
林桁見自己被發現,纖長的睫毛垂下去,不再看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沒事。”
衡月聽他的語氣,感覺他好像有點高興。
林桁咀嚼著口裏的飯菜,撐得腮幫子微微鼓起來,像嘴裏塞了堅果的倉鼠。他沒再說話,隻低下頭,發揚了一貫優良的節儉作風,把桌上剩下的飯菜一口一口全掃進了肚子裏。
衡月看著他,漫不經心地想,自己帶回來一個大胃口的田螺姑娘。
林桁的房間裏有一股很淺淡的香,和衡月身上的味道很相似,其中還夾雜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沐浴液的味道,那是她之前睡在這房間時留下的。
那香味很淺,若有若無地浸在他的被子裏,並不濃厚。
但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林桁躺在**,卻感覺那一星半點的味道像是變濃了許多,似團化不開的霧氣嚴密地將他包裹在其中。
如同在一大杯澄澈無味的清水裏滴入了一滴酸濃的檸檬汁,隻一滴,卻叫人無法忽視,足以叫少年嗅著被子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隻要一閉上眼睛,他眼前就自動地浮現出衡月的影子。
林桁心中有鬼,白天不常待在房間裏,總是坐在落地窗前的茶桌上看書刷題,甚至這些日的深夜,實在睡不著了,他也會來到客廳,開著一盞燈一個人低著頭坐在那裏溫書。
英語、語文,隨手一伸,撈到哪科看哪科,身上浸出一身薄汗了還端坐著不動,生生熬過升騰的熱意,再回房間睡個囫圇覺。
少年快速低聲讀背的聲音回**在客廳裏,活像個為修心而深夜爬起來念佛經的小和尚。
衡月的臥室配有獨浴,除了接水,晚上很少來客廳。林桁聲音壓得很低,並不用擔心會打擾到她休息。
是以,深夜不睡覺爬起來“念經”這事,他幹了兩天衡月都還沒發現。
這夜,林桁依舊進行著他的學習大計,他坐那兒翻了兩頁書,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聲音有些悶,像是光腳踩在地板上發出來的。
而衡月在家裏從來不穿鞋。
不知怎麽,林桁的反應像被家長抓到夜裏關了燈不睡覺而在**瘋玩的熊孩子一樣,緊張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此時正是半夜兩點,落地窗外,城市斑斕的霓虹燈紛紛熄滅,隻剩馬路上數排亮黃色路燈和高樓上閃爍著的紅色航空障礙燈盡職盡責地長亮著,零星幾點燈光綴在城市邊角,守護著這孤寂的長夜。
林桁聽見聲,腳下一動,立馬慌忙地站起了身,小腿抵著凳子猛地往後退開,凳子腿磨過地板,劃開一串斷續沉重的響聲。
林桁轉過身,看見衡月站在客廳昏黃的燈光下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她穿得清涼,細白的手臂落在微弱的光線裏,**在外的皮膚透出一股溫潤的暖色。
衡月眉眼柔和,臉上卻沒什麽表情,林桁不確定她是不是因為自己半夜不睡覺吵著她而生氣。
他迎上她的視線,身上那層薄韌的肌肉都僵成了塊,他張了張嘴,叫了她一聲。
衡月沒有答話。
少年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似兩片慌張撲動的翅羽,在眼下投落一片薄透的淺色灰影。他心如亂鼓,麵上卻不顯,一隻手搭在桌麵,手指微微蜷緊了幾分,安靜地看著衡月邁開步子,慢慢朝他走過來。
客廳隻開了一盞低亮度的暖色燈,衡月身穿一條淺色蠶絲吊帶睡裙,柔軟布料順垂而下,行走間身上光影似水光浮動,隱約看得見衣服下窈窕纖細的腰肢。
林桁匆匆避開視線。
客廳地板上堆著幾個購物袋和還沒來得及拆開的紙盒,那是衡月給林桁買的衣服和鞋子,她一口氣買了太多,出手闊綽得仿佛批發拿貨,剩下許多林桁還沒來得及整理。
其中一部分是高定,一部分是直接從網上購來,盒身上的商標大多與擺在桌上的雜誌封麵上的商標相同。
如衡月向村長承諾那般,她盡心盡力地照顧著林桁,至少在衣食住行上,林桁的生活質量全與她的比肩。
林桁怕衡月看不清,不小心撞到盒子,伸手將客廳燈全打開了。
明亮光線傾瀉而下,瞬間湧入視網膜,林桁有所準備,卻還是被晃得眨了下眼。但衡月卻像是沒反應似的,視線依舊看著前方,腳下半步未頓,繼續朝他走來。
林桁這時才終於發現了些許不對勁。
林桁麵前攤著一本翻開的英語筆記本,他的手正搭在筆記本的中縫上。
本子上寫得密密麻麻,高中生學業重,做筆記時的字跡連筆帶畫,怕隻有他自己才看得懂寫了些什麽。
衡月走到林桁身旁,卻沒有看他,而是低頭看著桌上的書本。
她站得離他很近,半步不到的距離,長發落下來,發尖輕輕掃過林桁的手臂,有點癢,他動了下手指,但並沒有挪開。
他猶豫地抬起另一隻手,在衡月眼前晃了晃,卻見她毫無反應。
林桁漸漸皺緊眉心,烏黑兩道長眉深攏,唇縫幾乎繃緊,少見地露出一派嚴肅之色。
他看見衡月伸出手,纖細的五指抓住他的手腕,提起他搭在筆記上的手,放在一旁,而後在筆記的紙頁上方折了個角,將其輕輕合上了。
和她平時看雜誌時一樣的折頁方法。
她的動作很慢,像是放慢速度的老式電影,且從始至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林桁看著她低垂的柔和眉眼,心中越發感到不安,又喚了一聲。
似是擔心驚擾了她,林桁的音量不高,很快便沉入寂靜無聲的黑夜裏。
過了好幾秒,衡月才終於給了他一點反應。
她仰起頭,神色平靜地看著林桁,雙眸明淨如水麵,明亮的光線下,眼瞳中那抹淺淡的綠色如透亮的珠寶,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模樣。
但視線卻沒有焦距。
她淺淡的目光虛落在林桁臉上好一會兒,突然,像被什麽東西所吸引,那雙眼珠微微一動,將目光投向了他的左耳。那地方長著顆動人的小痣。
林桁一愣,看見衡月抬起手,用拇指與食指捏住了他薄軟的耳垂。她手指一動,撚著那顆小痣很輕地揉了一下。
林桁對此毫無預料,身體僵住,不自在地眨了幾下眼睛,半點沒敢亂動。
衡月並沒有停下來,她甚至站近了半步,用指腹在他的耳垂上輕輕摩擦起來,像是想看看那顆痣會不會因此而褪去濃烈的顏色。
少年輕輕抓住衡月細白的手腕,衡月同時緩緩放下了手,隨後如來時一樣,悄聲回了房間。
林桁看著她纖細的背影,眉頭緊鎖,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夢遊嗎?
翌日,衡月起床時依舊已經快到午時,和林桁一起用過飯,她抱著電腦窩在客廳的沙發裏處理公司的事。
她的生活十分規律,一周有幾天會出門去名下商場門店巡視一圈,其餘大多時間都待在家裏。尤其林桁這段時間情況不穩定,她不放心把他一個人扔在家,因此連公司也很少去。
和總是站坐如鬆的林桁相比,衡月的坐姿並不端正,她蜷著兩條細白的腿,沒長骨頭似的倚進柔軟的沙發裏,睡裙滑到大腿上了也不管。
林桁收拾完從廚房出來,一眼就看見了這一幕。
聽著手指敲在鍵盤上不斷發出“啪嗒”聲,林桁輕手輕腳地在衡月麵前放下一杯咖啡,臉上又開始冒熱氣。
他在桌旁坐下,翻開練習冊,心不在焉地刷了會兒題。昨晚的事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還沒問衡月。
但衡月卻敏銳地察覺了他的異樣,她抬起眼,看林桁手裏握著筆,低著頭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發呆,開口道:“怎麽了?”
她沒叫他的名字,但林桁知道她是在同自己說話。
他側過身看向她,張了張嘴,遲疑著問道:“你還記得……昨天晚上的事嗎?”
衡月聽見這話怔了一下,第一反應便是自己的夢遊症犯了。
她想起自己之前睡醒夢遊到客臥歇下的事,端起桌上的咖啡戰術性地喝了一口,思索著道:“我昨晚進你房間了嗎?”
林桁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問,老老實實搖了下頭:“沒有,隻是在客廳逛了一圈。”
他說著,下意識抬起手在左耳上捏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放下了。
他實在不怎麽會撒謊,衡月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自己肯定不隻是“在客廳逛了一圈”這麽簡單,但她並沒有追問。
她沒打算瞞著林桁自己有夢遊症的事,實話實說道:“我睡眠不是很好,患有夢遊症,雖然不會做出危險的事,但會在屋子裏亂走。”
她“唔”了一聲,提醒道:“你晚上睡覺記得鎖好門。”
衡月並不是無緣無故叫林桁鎖門,實在是因她之前有過太多次醒來後發現自己睡在客臥的情況。那也是她發現自己夢遊的原因。
林桁卻沒明白衡月為什麽讓他鎖門,隻是聽話地點了下頭:“嗯。”
不質疑不多問,這是林桁的好習慣之一。
第二天,衡月帶林桁去了趟醫院,做常規性體檢。醫院人來人往,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這家醫院是衡家產業下的私立醫院,衡月帶著他走了vip通道,大部分體檢項目很快就做完了。
診室裏,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指著報告對衡月說:“沒什麽問題,小夥子挺健康的,就是稍微有點缺鈣。平時多喝純牛奶,吃點鈣片就行了。”
衡月愣了一下:“缺什麽?”
她路上想過林桁身體會出現的各種問題,但唯獨沒想過他會缺鈣,這身高也不像是缺鈣能長出來的。
“鈣。”醫生表情很認真,他說完扭頭看了眼在衡月身旁筆直站著的林桁,也沒多解釋,隻上下打量了一眼,欣慰道,“還能再長長。”
許是見多了被學業壓得彎腰駝背站不直的學生,醫生開著玩笑:“以後可以去打籃球,再高點還能去試試跳高。”
衡月也轉頭看他,她坐在椅子上望著站著的林桁,這一眼對上去隻覺得頭仰得難受。
醫生在電腦上開著鈣片的單子,提醒道:“買牛奶記得看看成分表,買配料表隻有生牛乳的那種。那些配料表太雜的喝了沒什麽用,就是掛著牛奶名的飲料,少喝。”
衡月看了眼有些局促的少年,應道:“好。”
林桁出門時四手空空,回家時手裏拎了兩箱奶。
衡月很關心林桁的身體狀況,一回家就讓他照著說明書吃了一片鈣片、喝了一瓶奶。
兩人在外吃了飯才回來,肚子還飽著。但林桁沒有異議,衡月把牛奶插好吸管遞給他,他就接過去喝著。
衡月看他喝得慢,以為他不喜歡,又叮囑了一句“每天一瓶。”
林桁含著吸管,聽話地應下:“嗯。”
入夜,皎皎月色似清透水光流入客廳,照見一道朦朧倩影。
林桁晚上去洗手間,看見衡月蜷縮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低著頭在讀雜誌。
她身旁亮著盞小燈,看起來和白日裏沒什麽區別,林桁以為她隻是失眠,走近了問她:“你睡不著嗎……”
一句話沒說完,少年突然止了聲,因為他發現衡月手裏的雜誌拿倒了。
林桁意識到什麽,屈膝在沙發邊蹲下來,抬頭看向她的眼睛,果不其然,發現衡月的目光和夢遊那晚一樣,視線渙散,沒有焦距。
林桁去完洗手間,出來後並沒有回房睡覺,而是在衡月身邊坐了下來。
他沒說話,也沒怎麽動,就這麽幹坐著陪她,顯然是打算等衡月安全回房後再回去睡覺。
林桁在手機上查了夢遊症,雖然衡月同他說這並不危險,但在他看來,衡月夢遊時並沒有自主意識,謹防意外,看著她點總是好的。
況且手機裏一搜出來的全是類似“可怕!一男子夢遊時翻窗意外墜樓”和“十歲小孩夢遊跑丟”之類的驚心標題,他實在不敢掉以輕心。
她被蚊子叮一下都難受,如果不小心磕著碰著了,怕是要皺眉疼上好幾天。
萬籟俱寂的夜裏,兩人間的氣氛靜謐又安穩,林桁看著她眼前一縷垂落的頭發,明明知道她沒有在讀雜誌,還是伸出手小心替她挽在了耳後。
盞盞明黃色小燈嵌在牆上,並不是一個適合看書的環境,林桁打開頭頂的射燈,想了想,又把衡月手裏的雜誌拿起來,擺正了放回她手裏。
指尖不小心蹭過她的手心,安靜許久的人像是突然被人從睡夢中喚醒,衡月動了起來。
衡月將雜誌放在腿上,目光緩慢地順著林桁結實的手臂挪到他寬闊的肩膀,而後又繼續往上,停在了他的耳垂處。
她伸出手,細長的手指擦過他耳旁的短發,如那夜一樣,捏住了他的耳垂。
少年呼吸稍滯,頓時僵成了塊石頭。
對林桁來說,錯過一次的題不會再錯,上過一次的當不會再上。可偏偏在衡月這裏他學不了乖,吃不了教訓,被人兩次撚住耳朵,都不知道要怎麽躲。
他唇瓣微動,想開口讓衡月停下,但又意識到此刻她根本聽不懂自己說的話。
好在這次衡月捏了一會兒就鬆開了他,她望著指尖,似在看有沒有拓下他耳上的黑痣。
隨後和那夜一樣,她站起身,獨自慢慢回了房間,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留少年一個人,捂著發熱的耳朵在沙發上呆坐著,久久無法平靜。
衡月在很久以前見過林桁,七八年前的事了,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快忘了,然而昨晚忽然夢見,發現自己都還清清楚楚記在腦海深處。
因為母親工作需要,衡月剛上初中就跟著母親定居在了南河市,也就是林桁之前居住的城市。
她們在南河住了有近十年,也是在這期間,衡月的母親認識了林桁的父親。
遇見林桁的時候衡月正上高中,讀高幾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那時正在放寒假,臨近春節,南河罕見地下了場大雪,紛紛揚揚,幾乎要淹沒整座城市。
深冬傍晚,霞光睡不醒似的昏沉,嚴寒刺骨的冷風刀割般往臉上刮。
衡月從課外班下課,獨自一人踩著雪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小區門口看見了一個低著頭坐在花台上的小孩。
也就是林桁。
那時他穿著一身簡樸寬大的灰色衣裳,腳上的板鞋已經磨毛了邊,背上背著與他瘦小身形完全不符的大包,十分惹人矚目。
那包裏好像沒多少東西,癟癟地貼著瘦弱骨架,但背在他瘦小的身上,看起來依舊十分沉重。
他低著頭,好像是在等人。
此地位於地段昂貴的別墅區,出入者非富即貴,一個看上去不到十歲的窮苦小孩無人看顧地坐在那兒,顯然不太尋常。寒風凜冽的冬天,又是傍晚時間,四周安靜得不見幾個人,若有行人,來往也是行色匆匆,趕著早些回家取暖。
唯獨林桁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那裏,像是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天寒地凍,白雪紛揚,小林桁卻衣衫單薄,頭頂連傘都沒撐一把,飄飄細雪落在他身上,又漸漸融化,將他的頭發也打得濕潤,仿佛要把他一點點埋進雪裏。
他身旁已經堆積了一捧蓬鬆的雪層,小小一個人像隻小蝦般蜷縮著,不似性格活潑的小孩坐在高處時蹺著腳搖晃,他安靜得出奇,仿佛一尊不會動的小銅像。
衡月從遠處走近,看見他被衣領擋住小半的臉龐已經被凍得通紅,而露在寒冷空氣裏的兩隻耳朵更是好不到哪裏去。
他左耳耳垂上有顆很小的黑痣,黑漆得像是墨汁浸透了皮肉,點在凍傷的耳垂上,明晃晃地印入了衡月眼底。
衡月自認不是什麽心地善良的好人,可冥冥之中,仿佛有條看不見的繩索在她腳下攔了一把,白靴陷入蓬鬆酥軟的細雪,鬼使神差地,衡月就這麽停在了他麵前。
大片陰影兜頭罩下,小林桁動作緩慢地抬起頭看向她。他臉生得圓,嬰兒肥未退,烏黑的眼珠子幹淨得仿若兩片玻璃鏡麵,很是乖巧。隻是眼眶泛紅,好像是哭過。
衡月垂眼看著他,聲音從捂得溫暖的圍巾裏透出來:“你為什麽坐在這兒?”
這話聽起來並不太友善,他理解錯衡月的意思,以為這處不能坐人,提了提肩上的背包帶,局促地從花台往地上跳。
台磚上堆集著冰冷的厚雪,他連雪層都沒來得及拂開,兩隻小手直接陷進雪裏撐著台麵,動作僵硬地落到行道上。
他膝蓋像凍僵了似的,腳下踉蹌了半步,險些摔倒。
衡月見此,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
他站直身時,還不及衡月胸口高,顯然凍壞了,兩條手臂一直在微微發抖,衡月低頭看著他,發現他身上的衣服大了好幾個碼,像是撿了大孩子的衣服改小後套在了身上,灰白色衣服的袖口還留著整齊的黑線針腳,整個人看起來像隻髒髒舊舊的小狗。
衡月畏寒,冬日出門必是全副武裝,耳上掛著毛茸茸的白色耳罩,頸間圍著一條羊絨圍巾,頭頂還戴著白羽絨服的帽子,雙手揣在溫暖的口袋裏,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了小半張臉。
一大一小站在一塊,無論從穿著還是年齡看,都猶如兩塊顏色割裂對比鮮明的色塊,怎麽也不像是姐弟倆,惹得過路人往兩人身上好奇地打量了好幾眼。
衡月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卻還做不到視若無睹,她見他微垂著腦袋不說話,又問:“你爸爸媽媽呢?”
他並沒答話,半晌後,隻沉默地搖了搖頭,衡月並不理解他這是什麽意思。
落在頭頂的細雪凝成水珠,順著他淩亂的黑色短發滴下來,流經紅透的耳郭,搖搖欲墜地掛在凍得紅腫的耳垂上。
他好像察覺不到冷,又或是耳朵已經凍僵了,雪水在他的耳朵上掛了好長時間都沒發現。
衡月蹙了下眉,伸手在他的耳垂上輕輕一抹,帶走水珠又揩去殘留的水痕。她從包裏摸出紙巾,展開在他被雪淋濕的頭發上胡亂擦了幾下,一張紙打濕,又抽出一張,將他一頭細軟的頭發揉得淩亂。
小孩察覺到頭頂的力度,抬起頭,呆愣地看著衡月,神色有些驚訝,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麽做,衡月自己也沒想到。
她沒解釋,行善行得如例行公事,臉上並無絲毫助人為樂的熱情,直到一點點將他發絲上的雪水吸得半幹後,才停下動作。
近處沒有看見垃圾桶,她隻好又把打濕的紙捏成團塞回衣服口袋。
“有傘嗎?”她問。
似是耐心告罄,這次不等他給出回應,衡月直接從書包側麵抽出傘,撐開了塞進他手裏:“拿著。”
他的手已經被凍僵了,指尖生著細小的凍口,短暫接觸的這幾秒,衡月隻覺挨著他的那片皮膚都冷得有些麻木。
他沒有拒絕衡月的好意,隻呆站著任衡月擺弄,但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更像是在大雪裏待久了,被凍得思緒遲緩,無法應對這粗暴又簡明的善意。
衡月從衣服口袋裏拿出手套,也不管合不合適,握著他的手鬆鬆垮垮給他套了上去。
一邊套一邊想,凍成這樣,或許會發燒也說不定。
但她突發的善心頂多隻能延續到這個地步了,帶一個可憐的小孩去警察局或是幫他找監護人這種麻煩事並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
寬大的傘麵完完全全將小林桁與大雪隔絕開,做完這一切,衡月一句話也沒說,把手塞回口袋,像在他麵前停下那樣突然,一言不發地越過他進了小區。
大雪漫天,一望無際的雲幕烏沉沉地朝地麵壓下,冬日餘暉仿如倒放的影片開頭從高樓大廈間退離,收成一線,聚在天地交接的邊緣。
街邊,遠處的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眨眼便照亮了被大雪摧殘得不成樣子的花台和一個撐著傘呆望著小區門口的瘦弱小孩。
天光迅速消散在長空盡頭,過了片刻,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從小區出來,折返到了林桁麵前。
是剛才離開的衡月。
冬天日短夜長,從她離開又出現不過短短十幾分鍾,天色已經暗得像是快入夜。
她微皺著眉,看著被寬大傘麵完全罩在下方的人,發現她離開的這段時間,他半步沒挪過地方,從遠處看上去,如同一隻紮根在雪裏的大菌菇。
林桁沒想到她會回來,衡月在他麵前蹲下時,他顯然誤會了什麽,有些無措地把傘遞還給了她,另一隻手貼著衣服,還在試圖將手上的粉色手套蹭下來,明顯是想把手套也一並還給她。
衡月愣住,回神後又幫他把手套戴了回去,低聲道:“我不是來拿傘的,手套也不要。”
衡月沒理會他臉上露出的茫然神色,也沒解釋什麽,畢竟她自己都不明白今日富盛多餘的善心是從哪裏來。
她來回一趟,肩上、頭頂已經覆了薄薄一層細雪,小孩顯然也看見了,他沒再把傘遞給她,但腳下卻小心地往她麵前挪了一步,將傘慢慢罩在了她頭頂。
衡月看著他,伸手在他頭頂輕揉了一把,問道:“你是走丟了嗎?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要不要幫你報警?叫警察來幫你。”
她的嗓音天生柔和,叫人十分心安,但顯然沒怎麽做過善事,關心人都不熟練。劈裏啪啦一次性問了一大堆,也不管小孩聽不聽得懂。
小林桁還是閉著嘴不說話,但還好能聽懂衡月說的話,他先搖頭,又點頭,後又搖頭。
沒丟走,能找到家,不用報警。
邏輯還算清晰。
衡月頷首,隻當他是個小啞巴。
她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手繞過他的後頸,慢慢在他脖頸上纏了兩圈,似是怕勒著他,伸手又把圍巾扯鬆了些。
細膩溫暖的白色羊毛絨浸染著一股暖和的香,蓋住了小孩大半張臉,隻露出兩隻烏黑澄亮的大眼睛。
果然無論怎麽看都是隻小狗。衡月想。
圍巾上的細絨絮撫過他被風雪凍傷的臉頰,些微癢意襲來,小林桁眨了下眼睛,五指抓緊了傘柄,似乎是從來沒戴過圍巾,他不太適應地動了下腦袋。
衡月沒理會他的小動作,隻把耳罩也摘下來掛在了他的頭上,耳罩內布滿柔軟的絲絨,還透著衡月身上的體溫,似團溫火包住了他兩隻冰冷紅腫的耳朵。
收回手時,衡月捏住他柔軟的耳垂,在那顆黑色小痣上輕輕揉了一下。
他也不躲,隻呆看著她,但他終究隻是個孩子,驟然體會到突如其來的善意,再藏不住遭受風雪的委屈,濕潤水意迅速匯聚眼底,看得人心軟。
還沒有哭,但看起來快了。
衡月緩慢地歎了口氣,這副乖巧模樣,也虧得這一帶治安好,不然怕是要被人拐走,賣進深山給孤寡老頭送終。
但她管不了那麽多,她自認做到這份上已經仁至義盡,半輩子的善心都花光了。
她拍了拍他的腦袋,從錢包裏取出一疊紅鈔,也沒點是多少,拉了拉他的衣服,隨便翻出一隻口袋塞了進去。
“姐姐……”突然,悶不出聲的男孩開了口,嗓音有點顫,一股小孩子的奶腔味。
他低著頭從口袋裏掏出衡月塞給他的錢,抬手遞給她,雖然不知道衡月給他的這半身冬裝值多少,但實打實的錢他是能認出來的。
對他來說,這些錢太貴重了。
衡月看了一眼,又給他塞了回去,淡淡道:“早點回去,別在外麵亂逛。”
隨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雪漸漸模糊了她的身影,這次她沒有再回來。
衡月當時並不明白林桁一個小孩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兒,後來聽村長說,林桁奶奶病重的那年,他去城裏找過他父親。衡月這才恍然明白,他那時候應是一個人千裏迢迢來找林青南。
陽光穿透窗簾的縫隙,聚成一束柔和金光照入房間,在地板上、床鋪上落下一道細長的亮光。
衡月從夢裏醒來,有些恍惚地坐在**,她忍不住想,如果那時哪怕她再多問一句,林桁這些年,會不會過得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