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慈悲心腸

國子學一角,溫潤如玉的監生孫寵,正默寫著《春秋左氏傳》,聽到成默囂張的聲音,心突然亂了。

明明已經默寫得滾瓜爛熟的文章,偏偏“公子遂如齊逆女”這一句,“逆”字一撇如刀,直接劃過了大半張紙,廢了。

以孫寵的家境,區區紙張自然不值一提,鬧心才是最大的事。

執筆的手,指節漸漸發白,韌性不錯的筆管幾乎要被拗斷。

然而,這麵容,依舊是那麽溫和。

好在成默嘚瑟了一小會兒,就是博士講經了。

國子監以《禮記》、《左傳》為大經,《毛詩》、《周禮》、《儀禮》為中經,《周易》、《尚書》、《公羊》、《穀梁》為小經。

這些基本功課,除了成默這種實在扶不上牆的,差不多人人過關了。

自然,現在講解更深的內容,比如《五經正義》。

說起來,成默是真的幸運。

國子監主簿掌印,勾檢監事,六學監生有不率師教、頻繁三年下第,可以檢舉而免除監生資格。

成默那鬼見愁的成績,已經踩到了三年下第的線,偏偏《平胡策》的上第之評,讓他躲過一劫。

三月出塞六月歸,成默昨是今已非。

一場滅國大功,盡管成默隻是個普通的參與者,也不是國子監主簿能評判得了的。

司業歐陽久酒公開宣稱,即便成默從此交白卷,國子監也必須保證他順利出監。

不能讓為國血戰的勇士寒心!

歸根結底,還是歐陽久酒雖然年邁,一顆心卻激烈無比,總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封狼居胥。

從前朝末年到如今,天下苦北胡久矣!

至於房艾,那就更不用歐陽久酒費心了。

房艾在煙雲閣留下的《送春》,歐陽久酒看過,絕對不比自己的造詣差。

成默剛才得意地吟出的兩句詩,歐陽久酒連考慮都沒有,直接匹配到房艾頭上。

這種佳句,成默別說是爆發,就是他家祖墳噴火山也寫不出來。

成績好不好,能哄得過同窗,還能哄得了司業?

……

國子監三百監生,奉命齊聚小校場,聽房艾與成默吹牛皮。

哦,是傳授戰場經驗。

“其實也就那樣吧。首先,別心慌,爺爺是去砍人的,不是被人追著砍的;其次,草原、沙漠缺水,要時時刻刻備滿水囊,最好是裝滿沸過後冷卻的水,因為生水裏可能有肉眼看不到的蟲子。房艾,是這樣吧?”

可憐的成默,吹牛皮都因為知識點不夠,不得不請外援。

房艾點頭:“這不是危言聳聽,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還望各位同窗悉知,並盡量轉告鄉裏,飲用沸水可少遭蟲害。”

一旁的孫寵悠悠地拆台:“孫某自幼博聞廣識,為何沒聽說過‘八萬四千蟲’的說法?怕不是你杜撰的吧?”

房艾哈哈一笑:“怕是連祭酒都不敢說閱盡天下書吧?想知道出處啊,我告訴你,《毗尼日用錄》飲水篇: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咒曰:唵縛悉波羅摩尼莎訶。”

孫寵依舊懷疑房艾胡謅,可無論是書名還是佛謁,或者是咒語,都太符合佛家的風格了,隻憑房艾生造,應該造不出來。

《毗尼日用錄》確實是佛學書籍沒錯,可出世時間遠遠晚於當前,孫寵就是去佛教發源地天竺也找不到出處的。

場子鎮住後,成默繼續吹牛皮:“北胡的附離很精銳,這個倒不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而是要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與對手的差距,隻有彪悍的府兵可以拚一拚;控弦之士、柘羯很凶悍,但老成覺得,國子監內武藝超群的,可以拚一把。”

“至於說偽梁之類的附庸,不值一提,老成也就取了十隻左耳嘛。”

監生們齊刷刷地表示了羨慕。

殺敵得永業田,對家境普遍優越的監生來說**不大。

可青少年就喜歡出風頭,一個軍功的名譽,能讓多少小娘子歡喜?

青樓的姑娘都願意解纏頭,留為入幕之賓啊!

大康少年,多有一個冠軍侯的夢想!

房艾補充:“成默說的大致沒問題,但我認為,沒有軍令需要強取時,盡量避實擊虛。特別是孤軍深入的時候,殺牲口、破部落,怎樣讓北胡人損失大,就怎樣來。”

孫寵麵容扭曲:“這樣做,我們與北胡有什麽不同?北胡的牧民,就不是性命了?”

這種人,不是聖母就是杠精。

房艾懶得說話,一個大嘴巴子扇到孫寵臉上,巨響聲之後,孫寵半邊臉都腫了。

孫寵憤恨地捏著拳頭,要打回去。

“這麽做,你與我有什麽不同?”房艾淡淡地開口。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才是對付聖母、杠精的最佳方法。

孫寵舉起的拳頭在哆嗦。

這一拳打出去,就是在否定自己主見。

不打,臉好痛、心好怒!

監生們陸續發出了嗤笑聲。

“國無義戰,所有一切可以削弱敵國的手段,都盡可能用上。敵弱一分,則我強一分,邊關府兵、百姓便少死一人。”

“在渾義河康蘇蜜部,我們解救出的雁門關人,被擄到北胡的十三年時間裏,十不存一,你怎麽不對他們慈悲?”

“如果誰非要有慈悲心腸,麻煩你對大康的子民慈悲!”

“記住,大康的子民,才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是大康人,不是北胡人!”

孫寵眼中閃爍著憤恨之色。

一直未出聲的歐陽久酒,悠悠地開口:“是老夫疏於教誨,改日當去向中書令孫無思請罪。國子監生心向外番,老夫當除官去職。”

孫寵大驚失色。

司業一旦向孫無思請罪,以孫無思那脾氣,倒會當場保自家兒子,過後卻會下狠手收拾孫寵。

歐陽久酒一旦鬧去職,就不是孫無思能一手遮天的,到時候朝廷上下都知道孫氏心向北胡,孫無思還有臉當中書令嗎?

孫無思的官做不下去,孫寵又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捂著火辣辣的臉,孫寵屈辱地身軀:“司業,是學生錯了,學生不該嫉妒房艾與成默的功績,繼而忘了立場、執意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