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咄咄逼人

“本官鴻臚寺丞、襄陽郡公房艾,奉命主持與吐渾交涉事宜。署令,讓人開始記錄吧。”

房艾話音剛落,典客署令柳宗武揮手,十五名掌客及其下屬的十三名典客揮毫疾書,十八名賓仆倒茶、擺瓜果。

同時,吐渾孝雋身邊一名粗壯的年輕隨從也動了筆,卻是在羊皮上書寫。

對於吐渾這樣的牧區來說,羊皮這樣的載體,比紙張要來得便捷。

“首先,本官對於吐渾使者高昌王的身份表示質疑。眾所周知,麹氏高昌是一個與吐渾毫無瓜葛的國度,曾臣服於西胡,也向大康稱臣納貢,卻與吐渾沒有任何往來,吐渾沒有資格冊封高昌王。”

能言善辯、智勇雙全的高昌王吐渾孝雋,遭到了房艾的當頭棒喝。

“上官,這不影響吐渾與大康之間的和談吧?”

吐渾孝雋表示不理解。

房艾敲著桌子,眼神裏帶著濃濃的鄙夷:“如果這真的沒問題,本官這就去請至尊冊封吐渾順為吐渾王,並詔告天下。”

吐渾孝雋的臉色變了一下,勉強笑道:“如上官所願,吐渾尚書吐渾孝雋為使,與大康洽談邊界爭端。”

大康隨便冊封哪個為吐渾王,以步薩缽可汗的厚臉皮,都可以唾麵自幹,唯獨吐渾順不行。

吐渾順是步薩缽可汗吐渾伏允與前朝公主所生的長子,本就因沒有母族扶持而孤立,又因為前朝打跑步薩缽可汗時,曾冊封其為吐渾可汗,本身就是個敏感人物。

即便吐渾現在支持太子吐渾尊王的人數居多,可誰敢保證,就沒有人暗戳戳地準備燒冷灶呢?

縱觀曆史,翻盤的人不是沒有,就連豬王劉彧都翻身做主人了。

說到這裏,吐渾孝雋忍不住腹誹,步薩缽可汗最大的毛病,不是不要臉,也不是反複無常,更不是轉進,而是太注重親情了。

對於尋常人來說是美德的重親情,對於帝王卻是致命的毒藥。

如果吐渾伏允能像他父親誇呂可汗一樣,弄死親兒子跟宰羊羔似的,早就沒這後患了。

王座啊,心不狠,坐不穩。

不獻祭個兄弟、兒子啥的,真心跟不上這個時代啊!

至於說尚書,那就嗬嗬了。

吐渾的官製亂成一團麻,名王都有三十多個,尚書、侍郎、刺史滿天飛,連個隻有百戶人家的小部族酋長都敢稱司馬,也就吐渾孝雋這個尚書有點份量。

“吐渾屢屢擄我子民、攻我疆域,唯戰而已,談什麽?”房艾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

“上官,要擺曆史,講淵源啊!沙州、金城(蘭州)、隴西、廓州,早年可是吐渾的領地!吐渾隻是在討回疆界而已。”

廓州在南北朝時期,是吐渾四大戌堡之一的澆河城。

全盛時期的吐渾,確實還控製了河西。

“這有什麽好說的,吐渾還自古以來是中原的領土呢,不知道漢末羌人還依附過董卓麽?再說,青海湖畔,本是羌人故地,你們是鮮卑人呢。”

扯曆史,能把人腦子攪成糊糊。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到最後,拳頭才是硬道理。

“本官就隻知道,你們在年初向大康上了‘天可汗’尊號表示臣服,轉頭又攻打甘州、鄯州,鄯州司馬劉孜戰死,刺史的妻子、大康郡君為吐渾擄掠。”

“雖然本官與劉孜不對付,卻不妨礙對他英勇殉難表示尊敬。就問一句,都勢如水火了,吐渾伏允還來求和,甚至妄圖求娶大康公主,是沒睡醒嗎?”

“看來,段大將軍摧毀一半伏俟城,做得不夠徹底嘛,還讓吐渾伏允心存僥幸。吐渾可以決定戰爭什麽時候開始,大康來決定什麽時候結束。”

房艾咄咄逼人的態度,讓一旁的柳宗武捏了一把冷汗。

別人不知道這次談判的底線,柳宗武卻因為職司而略知一二。

看上去威風八麵的大康,也有說不出的苦處。

天元三年末才打了滅國大戰,國力有點撐不住。

雖然大康櫃坊的聚財功能,使得錢財不缺,糧卻險之又險的靠著新稻接上了口子。

打仗,打的就是錢糧,特別是糧。

不是活不下去的造反,基本都得依賴後勤。

大康的底線是,今年不打,和親別想。

可看房艾的架勢,是今年要拿下吐渾伏允,讓他在太廟前載歌載舞啊!

雖然柳宗武也盼望大康能如此霸道,條件它不允許,奈何!

如果吐渾真聽信了房艾的話,選擇對抗到底,怎麽收場?

公廨中,聽到掌固回報的唐間,一口茶湯噴了出來,笑得前仰後合。

“鴻臚寺後繼有人,鄭元璹前輩的擔心,可以盡去矣!”

吐渾孝雋兀自在努力掙紮:“不,上官,這不是可汗的本意!牛心堆的神威軍,是奸相天柱王安排的,名王梁屈茐就是他的心腹!是天柱王發動的戰爭!”

“可汗幾乎盡發吐渾境內成年的細牛、敦牛,含犛牛、犏牛、黃牛,還有驢子,為向大康賠罪的禮物!”

房艾哈哈大笑:“算盤打得真精呐!柳署令,你來告訴這位吐渾尚書,犛牛與犏牛,在大康能幹嘛?”

柳宗武浮現出一絲回味的笑意:“隻能去宿國公的飯桌上待著。”

典客署上下都輕笑。

成金這個食牛狂魔,太有名了,幾乎頓頓都想吃牛肉,大約是當響馬那幾年落下的毛病。

“告訴吐渾伏允,真想和談,三萬上好的喬科馬、祁連馬,一匹都不能少,青海驄也得有三百匹。”

房艾獅子大開口,連猶豫的時間都不給吐渾孝雋,直接起身走人。

其實,房艾還想索要攻打鄯州的將領,但這不現實,即便步薩缽可汗不要臉麵,交出來的也一定是個替死鬼。

……

四方館內,吐渾孝雋的麵色倒沒在鴻臚寺那般激動,烹製茶湯的手穩如泰山。

別看大康現在炒茶漸漸風行了,可茶湯才是最契合吐渾生活習性的。

一碗濃烈的牛奶、馬奶,加上團茶烹製,腥味去除,味道會鮮美得多。

“來一碗?”

吐渾孝雋對隨從說。

很奇怪,上層是鮮卑人的吐渾,此刻交談卻是羌語。

想想卻又很正常,大康胡漢融合,有鮮卑血統、能聽懂鮮卑話的人太多了,還不如羌語交流來得安全。

年輕人淡淡地舉起手中的皮囊:“還是辣口苦澀的馬奶酒比較適合我。高昌王,你連連退步,就沒想過那個房艾是在恫嚇我們?”

吐渾孝雋啜了一口茶湯,輕輕擱下碗:“太子,不要說有沒有想過,我有八成把握,大康就是在唬我們。”

竟然是那個不肯入長安迎親的太子吐渾尊王!

幸好房艾這次沒說準和親、要吐渾尊王來長安親迎的話,否則真會被將一軍。

吐渾尊王滯了一下:“那麽,你為什麽還要退縮,甚至不惜給馬匹呢?”

馬匹,在這個時代,即便不具備戰馬的體質,也可以成為馱馬、駑馬,一樣是戰爭的利器!

吐渾孝雋重重地歎了口氣:“因為,吐渾現在沒有底氣去賭。太子大概還不知道,與吐渾互為奧援的黨項各部,細封氏已經徹底投向大康,費聽氏、房當氏、往利氏、頗超氏、野利氏、米擒氏開始動搖,隻有拓拔氏首領拓拔赤池被可汗賜婚,堅定地站在吐渾一邊。”

內,還有吐渾順這個隱患,天柱王等各部自有訴求,再度去黑黨項轉進了一圈的步薩缽可汗威信大跌。

吐渾的危機,已經到了雖一羽之力不可加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