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胡來

阿爾泰山腳下。

薛部牙帳。

山頭隱隱現著白雪,山腳青草正綠,草原上間或大片的鬆、柏、樺木,是鐵勒人的最愛。

火堆正旺,憂傷的草原牧歌在牙帳上空回旋。

那些跑起來地動山搖的馬匹、黃牛、綿羊、驢,則另置下風口圈內,免得異味壞了人胃口。

北胡之北,多數部族是當初從北海(貝爾加湖)遷徙來的鐵勒人,薛部正是其中之一。

在北胡人崛起之前,鐵勒人祖上也曾經闊過,建了一個高車國,也算是威風凜凜,隻可惜好夢易醒。

醒了,就什麽都不是了,隻能苦哈哈地給北胡人打白工,供牛馬、供士兵、供女子、造車子!

“高車”這兩個字不是音譯,是指他們造的車輪子高大。

所以,車子在薛部常見,雖然不如奚族造的奚車精致,卻比較適用,尤其是在泥濘的地方好使。

薛部的男人健壯,女人同樣健壯。

艱難的生活早就剝奪了她們追求容貌的權利,即便是乙失乙南最疼愛的女人也不過就是多了一頂羃籬,以防過多的蟲子叮咬麵容,僅此而已。

多餘的錢財……

沒有多餘的錢財。

每年要被北胡盤剝,薛部能在北胡抽調戰士之餘,還能維持正常的人口增長速度,就已經讓乙失乙南動了太多的腦筋。

要知道,當上俟利發之前,他是個一言不合就掄刀片的糙人啊!

無論在哪個世界,二等公民都不是那麽好當的。

房艾側耳傾聽了一陣歌聲,解手刀割下一片烤得香噴噴的羊腿肉,慢條斯理地咀嚼著,冷不丁看向正討好喬師的乙失乙南:“俟利發,這唱的什麽呀?曲調蠻好聽的,就是不知道在唱些啥。”

乙失乙南勉強笑了一下,用康語唱了起來:“靜靜流淌的獨洛河喲,是那麽美麗動人。可惜它不是我,都尉揵山的家鄉。我的家鄉喲,有色楞格河,鬆樹、草原、溫泉,還有我心愛的姑娘……”

房艾擊掌,笑容可掬:“想不到,我除了在長安的樓子裏聽姑娘們唱歌,還有這耳福聽俟利發唱歌。”

喬師的身子僵住了。

果然,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出出主意還行,一到了關鍵時候就胡來。

薛部的人,當真是你一個空頭郡公可以折辱的?

折辱過後再給冊封?

想啥好事?

你要說是被薛部的人冒犯了,大不了大家跟他們拚命,可這是你先嘴賤的啊!

人家唱出來,是真情流露;

你說出來,是不懂事!

房艾這話,經不起琢磨,幾名聽得懂康語的俟斤、吐屯麵帶怒容地握拳,乙失乙南僵硬地堆著笑臉:“副使應該還沒說完?”

房艾挑了塊羊腿,大快朵頤:“本使喜歡聽歌舞,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有幸看到,北胡的可汗為我翩翩獻舞。”

乙失乙南眸子在火光映射下閃閃發亮:“會有這一天的,我相信!”

俟斤、吐屯們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雖然房艾的口氣有點大,但他們愛聽。

喬師笑了一聲,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

狗東西!

慣會撩撥人。

乙失乙南被這一句激起雄心,先前那些許冒犯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問題,大康抵禦北胡尚且艱難,又如何能實現副使的豪言壯語?”旁邊一個鷹隼眼、一直喝馬奶酒的漢子,突然開口潑冷水。

房艾掃了那漢子一眼,沒答話。

不是什麽阿貓阿狗的,都有資格質問大康副使。

架子這東西,有時候還真必須端起來。

乙失乙南苦笑著介紹:“這是舍弟,特勤乙失銅。”

這個特勤,當然不是後世的治安行業,而是北胡、鐵勒等地方的通用官職名稱,大致在葉護與俟利發之下、俟斤與吐屯之上,出身與實權並重,運氣好的還能接任可汗。

房艾放下解手刀,直愣愣地看了乙失銅一陣,搞得乙失銅心頭都在發毛。

“所以說呢,書是個好東西,讀史可以明是非、知得失。”房艾的口氣平和,卻總讓人覺得有一種欠揍的優越感。“前朝時期,北胡算什麽?匍匐在前朝皇帝腳下的蛆蟲罷了。要不是二世自己瞎折騰,輪得到北胡小兒猖獗?”

“大康如今,收複了前朝遺失的九成江山,朝中多善戰名將,陛下也是百戰之身。北胡,好日子不長了!”

乙失銅唇角揚起一絲嘲諷:“那麽,前年北胡馬踏渭水,怎麽說?”

房艾搖頭,老氣橫秋的樣子讓喬師發笑。

“要評論一件事呢,需要詳細地了解前因後果,才不至於管中窺豹。當年之事,天家禍起鬩牆,確實很遺憾,故太子的舊部借機引狼入室,才險些釀成大禍。”

“其後,大康上下一心,天元元年除三王之亂,各關隘換上精兵強將,北胡大將雅爾金與社爾在甘州與肅州铩羽而歸,你覺得北胡在大康麵前能蹦幾年?”

“就算北胡全民皆兵,你算過沒有,北胡才多少人口,我大康有千萬戶,每戶抽一丁,與北胡換命,會是什麽結果?”

房艾一副先生教訓弟子的模樣。

乙失銅扳了扳手指頭,愣沒說得出話來。

娘哩,這算數太簡單了,怎麽看都是十打一,就算康軍戰鬥力沒有今天所見的左屯衛府兵強,也不是北胡可以抵擋的。

舉個例子,當年隋煬帝百萬大軍三征遼東,雖然吃了敗仗,高句麗卻求和了,不就是經不起人口消耗戰?

乙失銅一時沒轉過彎來。

賬不是這麽算的。

大康人口稠密不假,每戶一丁也抽得出來,可糧草、兵甲、操練,哪一樣不要錢?

大康就是把民部尚書代周的衩衣(內衣、便服)當了,也拿不出那麽多錢財。

整個大康,將各地折衝府算上,正兵也不過百萬,連輔兵算上也就一百五十萬左右。

指揮一場十萬兵馬的戰爭,在這年頭已經堪稱大戰了。

再多,也得大將指揮得過來。

兵多,不一定是好事。

糧草、兵甲、馬匹,每一樣都靡費不小,就是康世基想擴軍,也得戶部錢糧撐得住哇。

要不然,“窮兵黷武”一詞是怎麽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