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煎白腸

太子低眉順眼,齊王極盡乖巧之事,好一副史友弟恭景象。

這一頓賜宴,卻不知有多少人食不知味,不知多少鬼魅心思在浮起。

北胡這個最大的外患除了,自然內憂開始冒頭了。

雖然有人刻意壞太子的名聲,但朝中支持正朔的人不少,太子又沒有幹什麽失德的事,僅憑借一些流言蜚語是扳不倒的。

“母親聽說,東宮奉儀有喜了?”

孫皇後漫不經心地飲了一口酴醵酒。

東宮的太子妃之位空懸,側位按製應有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訓十六人、奉儀二十四人,自承徽以下可以由太子在出身良人的宮女中選擇。

當然,最重要的一條,兩情相悅。

或者,也可以用“錢”、“權”代替情,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名聲莫受損。

大康的百姓,除了世家、庶族、豪強之外,大約分良人、部曲奴婢、雜戶三種,地位涇渭分明,良奴不婚,部曲奴婢、雜戶卻可以成為主家的通房丫鬟。

至於東宮,能夠接觸到太子的宮女,必須是良人。

康秉乾稚嫩的麵上浮起一絲赧然:“元奉儀的身子,掌醫已經確診過,有兩個月了。”

元姓卻不是普通姓氏,三朝之前還是東胡皇族呢,雖說脫毛鳳凰不如雞,好歹出身名門。

掌醫是東宮內官,從八品,掌醫藥、伎樂。

話說,後麵一個相差十萬八千裏的職司,是怎麽跟掌醫掛在一起的?

太子僅僅是舞象之年,按說身子還沒有安全發育,連成丁標準都差好些,不應該過早縱欲的。

但是,皇室、權貴中,對庶子或許會照成丁的法子管,對嫡子,早早就讓他們接觸,也妄圖早一點得到長房長孫。

何況,太子在東宮,辦理政務、學習之時也罷了,入太子內宮,舉目盡是女人,早早成為人父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太子有後,哪怕隻是庶子,對於支持正朔的人來說,也是一顆定心丸。

依康律,王、公、侯、伯、子、男,皆子孫承嫡者傳襲。

無嫡子,立嫡孫;無嫡孫,以次立嫡子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子;無庶子,立嫡孫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孫。

法理上,太子這一支,已經占據了高地。

但齊王康綸寶還占據了“無嫡孫,以次立嫡子同母弟”這一條款。

當然,太子若能夠生出嫡子,更牢不可破。

就是皇帝想易儲,也得思前想後。

皇孫這一條件,有時候也是帝王必須考慮的要素。

孫皇後貝齒輕啟:“要不,讓殿中省尚藥局的侍禦醫、醫正去看看?”

康秉乾立即擺手:“不勞母親記掛。”

不是不信任母親,也不是信不過尚藥局那些高手的診治、調養本事,而是信不過某些人呐!

當年父親奪嫡,除了血雨腥風,還有諸多陰暗伎倆,康秉乾可是曆曆在目的。

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受了好處,貿然行險?

拿醫刀的人,當起屠夫來,也不是普通人看得出來的。

哪怕掌醫的醫術未必比得上侍禦醫、醫正,康秉乾還是寧願相信她。

至少,這兩位麵容一般的掌醫,已經揪出三次東宮煎藥有問題的事故。

“至尊,妾身以為,齊王年歲漸長,不宜再居宮中,以免風言風語。”

孫皇後言辭如刀,逼向康世基。

已經到單獨建府的年紀,你還刻意將他留存武德殿,憑空讓一些臣子多了幾分想像,更讓二郎起了非分之心,就不怕“穢亂宮闈”的惡名傳揚出去麽?

康世基眼神閃爍:“好吧,朕近日就安排齊王出宮,王府建於延康坊如何?”

延康坊位於長安縣,西北角接近西市,便利性極強。

“齊王癡肥,最是畏熱,將芙蓉園賞賜與你吧,準你乘小輿入宮。”

康世基絲毫不掩飾對康綸寶的溺愛。

居地三十頃、周回十七裏的芙蓉園,前朝離宮啊!

有如此意義的地方,賜予齊王,其意還用說嗎?

乘輿車入宮,固然是照顧齊王肥胖不便,可連太子都是步行入承天門啊,難道齊王可以淩駕太子之上?

群臣有,有人撫盞不語,有人麵容微沉,有人輕笑。

什麽是違製,什麽是僭越,真有人不知麽?

……

從四品上齊王長史唐肥昌,竹竿身材、馬臉,偏偏名字中帶“肥”字。

難道這就是缺啥補啥?

嗬嗬,當然不是,這個字的來曆是他出身淝水,也寫作肥水。

至於說名字諧音像某種食材,誰不知道唐長史甚至以此為榮呢?

長安民間的名菜煎白腸,就是以肥腸為料,洗淨加上蔥、薑、橘子皮和料酒,煮半熟,晾開浮油,切段,放入菜油溫熱的小火鐺中,慢慢煎到雙麵微焦發脆,食用時加薑蒜蔥煸炒,然後入湯和餅,滋味甚美。

據說,除膩的方子還是一名老道士給的。

唐肥昌的好日子,隨著齊王康綸寶入住延康坊而宣告結束了。

統理府寮、紀綱職務,如果是在其他王府,哪怕是江王那種生性貪鄙、多聚金寶、營求無厭、為人吏所患的,唐肥昌也自信能應對如流。

可惜,唐肥昌從康綸寶隱隱約約的言行中,明白了一件讓他又驚慌又興奮的事——齊王欲行大事!

從龍之功,可謂一步登天;

謀逆之罪,堪稱步步深淵。

升官發財誰都想,麵對劫難卻難免退縮。

更何況,當年至尊敢行險,是手中有願意效死的武將,宮中有早就安排好的內應。

不客氣地問一句,齊王有啥?

就那三兩個中等文官的吹捧,值當忘乎所以麽?

所以,唐肥昌有隱隱的排斥感。

這就是鮮活的人性,誰不是隻想好事、不願沾災禍呢?

可是,在齊王府,在延康坊,唐肥昌一字不敢提。

延康坊東麵的興化坊內,一個居家小宅院,大門開著,院子中油布為篷,十來套桌椅擺著,不時有人吃飽讓位,夥計收拾碗箸,抹布一擦,立刻有人接著坐下,飄**的香味、或高或低的絮叨,湊成了人間煙火氣息。

總有貴人好顏麵,不願食用這些出身不堪的食物,可老饕根本不管這些。

隻要好吃,什麽生血、百蟲宴、牛癟、狗肉,讓它們來得更猛烈些吧!

雖然主要的商業都匯聚到東西二市,卻不代表各坊就沒有絲毫商業的存在,總不可能長安近百萬人口都到東西市用膳吧!

這種店鋪,雖然不太合律法,但不拆坊牆的話,縣衙、坊正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總不能讓子民餓肚子吧。

最多,民不舉,官不究。

最多,上官巡視時,提前讓白直卻告誡一聲,收攏家當。

一襲布衣的唐肥昌入院坐下,照老規矩要了一缽頭肉湯、雙份煎白腸、一塊比臉還大的鍋貼,付賬後往湯裏加醋、加食茱萸、加胡椒、秦椒,把餅撕碎了扔缽頭裏。

沒錯,是缽頭,能將臉埋進去的缽頭。

老秦吃食,就是那麽實在。

對麵坐下一個略胖的人,同樣是一襲布衣,同樣照唐肥昌的樣式來了一份。

唐肥昌嚼了一嘴肥腸,嘴角滲油,取布塊輕輕擦了一下,咽下肥腸,開口笑罵:“諸在官應值不值,應宿不宿,各笞二十,就小心貴臀吧!”

這種話,當然隻有關係親近之人才能說,否則就是開罪人。

從五品上秘書省著作郎梁涼翻了個白眼:“你不知道本官這是出來寫碑文嗎?”

著作局著作郎掌修撰碑誌、祭文、祝文,是一個閑得捉虱子的職位。

兩人本是廬州同鄉,又同是坐冷板凳的,說話自然也百無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