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就像湖中錦鯉

中州,天下城。

深宮。

一襲深黑繡飾虎豹紋路圓領衫的兵部尚書嚴冬低頭捂著雙手走在北苑。

“嚴大人,何事毛毛躁躁的?”老太監黃石叫住他。

嚴冬苦笑,神態嚴肅,從袖口掏出一封卷軸,“江南的千裏加急,反賊袁沛越過錢塘江,發動戰爭,廣陵和餘杭告急。”

黃石輕笑,“在等等吧,陛下和皇後娘娘在賞花,難得陛下有這等雅致,還是別叨擾了。”

大涼帝國轄下經濟最為昌榮的兩大州正在飽受戰火**,前線告急,可皇帝陛下還有閑情賞花?

嚴冬抿抿唇,嘴角苦澀,隻是點頭,恭恭敬敬守在外麵。

這閑暇之際,黃石鞠躬一禮,忽而笑道:“嚴大人,你覺得陛下會如何處理這件事?”

“這……”

“其實吧,老奴倒是覺得,陛下等這一天很久了,袁沛蟄伏了十年,終於還是按耐不住了嗬。”

嚴冬本想譏諷一二,你這閹黨也敢亂言朝政?你懂戰爭嗎?可奈何心情沉重,不欲爭辯。嚴冬在官場沉浮三十年,是太安二十二年皇帝親自點評的武狀元,才華橫溢,被舉薦入兵部軍機處任一職銜,當年天授帝還是太子之時就拋出橄欖枝,當然,不止太子,也有其餘幾位皇子,但幸好是嚴冬站對了陣營,這才一路高歌猛進,坐上了兵部尚書的位置。他對天授帝姬洹很忠心,也是打心底敬佩。當年九子奪位,姬洹能掃清異己,順利坐上龍椅,本就不俗。何況,姬洹在雪國的領導的幾次戰爭,那可都是屍山血海,他有著極高的軍事才能和政治見解,可是,繼承皇位十來年,這位名震雪國的殺神,卻如一夜間改了性,世人傳言其“驕奢**逸,暴虐無道”,是一代暴君、昏君。別人不知道,可以瞎說,但嚴冬一定明白,皇帝這隻是表象,是麵具,是故意為之。也是,縱觀大涼四百多年的曆史,二十四代君王,就找不出一個昏君,他們體內可是流淌著當年人類第一英雄姬無涯的血脈啊。皇帝一定是在醞釀什麽,站在這個世界權力頂端的男人,已經不在向上看,而是眺望群山,向四周而看,他所顧及考慮的,是嚴冬無法想象的很久以後的將來。

這時,皇後娘娘在宮女攙扶下走出北苑,她高挑的身姿穿一雍容華貴長裙以紅黃兩色為主的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兩袖旁繡著大朵牡丹,鮮豔無比。裙子帶有袍,很長,裙板上繡著銀鳳圖案,極為華麗,裙裾則繡著金色的祥雲圖案、以寶石點綴,明珠下的束束流蘇輕輕垂下,分不清年紀,隻是妝容高貴讓人不敢直視。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相貌太過冷豔。

“拜見娘娘。”

嚴冬和黃石急忙跪下行禮,不敢抬頭。

皇後慵懶一笑,“嚴大人,最近陛下總是深夜批改折子,傷了龍體,本宮聽說餘杭西湖的龍井有去悶解愁的功效,要是有機會,記得給本宮送上來一些。”

“是。”

目送皇後離去。

黃石和嚴冬才爬起來,拍了怕膝蓋的汙漬。

“嚴大人,進去吧。”

“多謝。”

北苑內,一古色古香的涼亭內,一身龍袍的皇帝陛下負手而立,池中魚兒撲騰,似想鯉魚躍龍門瞻仰皇帝的天顏,前仆後繼,有魚兒用力過猛,跳上了岸邊,努力擺動身子,終於碰到了姬洹的靴子,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命嗚呼。

皇帝抬腳把死魚踹入湖畔,引得無數鯉魚爭搶屍體。

“微臣參見陛下。”

嚴冬跪下行李,餘光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愛卿免禮。”皇帝笑了笑,看向湖畔,“湖中魚總以為外麵的世界更好,因此一輩子都在為脫離湖畔做努力,哪怕是死亡,也想看看它們自以為是的真實世界,殊不知,真實的世界是如此殘酷,與其如此,不如踏踏實實過完一生,把想要的一切都享受一次。”

嚴冬低頭賠笑:“陛下說教的是。”

“你是為吳越戰事而來吧?”

“是。”嚴冬不禁挺直腰杆,嚴肅起來,沉沉道:“陛下,袁沛越過錢塘江不宣而戰,餘杭和廣陵告急,兩地刺史發來急書求援。”

“嗬嗬,戰端才開啟一日,那兩地州牧就坐不住了?”皇帝冷笑。

嚴冬歎息,這也是他沒想到的,吳越兩地,連綿數千裏,戰線如此之長,袁沛不過二十萬軍隊,吳越兩州有百萬人口的城池數座,有軍馬十萬,百萬軍隊,哪怕是伸直了脖子讓袁沛的軍隊砍,也得砍他三個月吧?

“陛下,袁沛苦心經營十年,做好了萬全準備……”嚴冬隻好老老實實說道:“昨日袁沛發動戰爭,其麾下在吳越諸個城池的堂口、分舵,紛紛發起暴動,和袁沛裏應外合,還有……吳越兩地的軍隊,也有許多早就暗地裏投靠了桃止山,吳越複雜,豪強林立,戰端一開,許多世家擁兵自立,兩大州牧自然成了傀儡。”

皇帝轉身坐下,便有太監沏茶。

“朕知道了。”

這便是大涼發展到現在不得不麵臨的難題,世家把握經濟,州牧如果不早日處理這個問題,那等世家豪強的力量發展到一定規模,影響到一州的民生,便可直接控製軍隊,就完全架空了州牧。

皇帝端起茶杯,茶香嫋嫋,映照著他那張蒼白如紙的臉:“如果戰端一開,地,無分南北;人,不論老幼,皆有守土反戰之責,亦有抱定犧牲之一切的決心。”

嚴冬眼眸豁然深邃:“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冷笑:“想建立一個國家,可不是那麽容易的,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區區袁沛,隨他折騰吧。”

嚴冬不可置信,皇帝的意思是……就這麽,放棄吳越兩地了?就這般放任袁沛的勢力發展?他忍不住悲從心來,國家戰火急弦,就算皇帝陛下顧及其他不出動中州鐵軍,為什麽皇帝陛下不發布討賊檄文昭告天下,讓天下的各路諸侯共討袁沛?其實他為官這些年,一直過的不快樂,身處這個官位權力的頂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他骨子裏是個極其自傲的人,當年憑借自己的雙手摘下武狀元的頭銜,意氣風發,勢必要在朝堂之上憑借自己的本事闖**一番,他做到了,卻也沒做到。新皇繼位以來,他就愈發看不懂這位喜形於色的皇帝,終是君心難測。今天的遭遇正如他不理解當年為何不斬草除根,一舉殲滅袁沛的起義軍,放任他成長到如今的地步。

黃石盯著嚴冬帶著些許落寞的背影若有所思。

“黃石啊,你覺得,這些臣子會如何看待朕?朕是不是……太懦弱了?”

“陛下……”

黃石誠惶誠恐,趕忙跪下。

“朕時常在想,何須束縛自己的手腳,想幹的一切事大可放手去幹,可坐上這個位置,終究是有顧慮。”

皇帝歎息,他隻是在花時間下一盤棋,隻是……看樣子很少有人能看出這盤以天下為棋盤、眾生為棋子的局。

“陛下,您的臣子們,都是您一手提攜的,忠心可鑒。”

“嗯,年關調去北漠做總督大將軍的……李山,如何了?”

黃石滿臉堆笑:“陛下慧眼如炬,那李山無愧為天授七年的武狀元,先前讓他在在軍機處當執戟郎中真是屈才了。”

“哦?此話怎講?”

皇帝來了興趣,拈起桌上果盤裏一枚龍眼,自顧自剝皮。

“陛下,那李山去了北漠,奉旨組建軍團,招兵買馬,把北漠治理的井井有條,將薩滿教趕出北漠燕山以北八百裏,深得民心,倘若這般持續下去,陛下便可全心全意在巴圖王旗扶持一位藩王。”

“哈哈哈哈,朕果然沒看走眼,李山是不可多得的忠臣。”皇帝對李山的軍事建樹隻字不提,也許,在他眼裏最重要的是忠心,能力倒是其次。

……

湘州,零陵郡,塗山。

如此順利降伏了山貓,倒是令幾人沒想到的,就像老吳說的,是唐浩師門幾個弟兄布下天羅地網,極大限製了貓妖的能力。

“貓妖受了傷。”

唐浩一語道破。

“誰傷了它?”林孤生下意識詢問,緊接著就就看到了貓妖屍體脖子上的血洞,它的皮毛極其茂盛,先前大戰期間不容易看清楚,這下貓妖屍首不動了,才看清楚。

“恐怕,就是比咱們早一批抵達塗山頂的人。”

那夥精通墨家機關道的人?

然而,此刻廢墟忽然地動山搖,如地震一般,眾人身形踉蹌,廢了好大力氣站穩,廢墟口出現一個大洞漆黑一片。

“轟隆!”

有數道身影飛出來,跌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林孤生記得這幾人是先前一同上塗山隊伍裏的江湖俠客。

那幾人心有餘悸,神色緊張地盯著洞口。

“發生了什麽?”

“有伏兵!”一人咬牙切齒。

“劈劈啪啪”

洞口內傳來金戈鐵馬的交戰聲,光聽聲音就能浮想到山內的戰鬥很激烈。

老吳抽著旱煙,開始整理自己的衣物,笑道:“太清宮的後生,既然山貓已死,我這任務也順利完成了,至於這傳說裏的寶物,我這老胳膊老腿也就不瞎摻和了。替我向你家掌門問好。”

“吳老前輩,既然任務完成,我等自然也不摻和。”

唐浩微笑。

“如此,甚好,可結伴下山。”

唐浩回眸看了一眼林孤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抱拳執禮,帶著一幫人大踏步離去。

“哎喲我的老腰……”

“砰砰砰。”

一黑影倒飛出來,在半空中慘叫一生,重重摔在地上。林孤生湊近一瞧,這不是昨日在山腳和自己鬧不愉快的老頭嘛,似乎是姓李?

“哎喲他狗日的……”老李捂著腰爬起來,杵著鐵劍,跌跌撞撞爬到洞口,想再下去,但又打消了念頭,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在廢墟的幾人身上打量,忽而看到了林孤生和東,邪笑道:“小子,你不下去爭奪機緣?”

林孤生冷笑:“我還是不去了吧,畢竟能把老李前輩打的鼻青臉腫的,我下去隻會自討羞辱。”

“你!”

老李臉一青。

“我倒是奇怪,下麵有啥?能把大名鼎鼎的老前輩打成這般狼狽。”

“哼,要不是黑燈瞎火的,老子吃了大虧……”老李似乎回想到什麽,麵色鐵青,冷冷道:“不過是些旁門左道,又是墨家機關,又是湘西趕屍,嘖嘖,還有折紙術,真是一群小人。”

說完,他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那幾個站在洞外觀望的人心有餘悸,暗自欽佩,心想這老頭還真是勇,都傷成這個逼樣了還敢下去,不如在上麵隔岸觀火,也好撿些便宜。

林孤生盯著黑洞洞的深坑,心裏有一種衝動。

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召喚他,他甚至忍不住生出一種錯覺,他必須要下去。

等等。

林孤生默念《百裏戰卷》保持心境空靈,摒棄了邪念,弄不好,是這洞裏有邪祟起作用,讓自己陷入魔怔。但是隨著心法的運轉,那種使命召喚的感覺卻愈發強烈。

“東,你沒有感到異常嘛?”

東心如止水,微微搖頭。

林孤生咽了一口唾沫,看向那幾人,抱拳道:“諸位,敢問下麵有什麽?”

那正在擦拭傷勢給胳膊上藥的壯漢聞言冷笑一聲:“好東西,嗬嗬,自然是好東西。”

“什麽好東西?”

“哈哈哈哈,你下去了,便知道了。”

林孤生不再猶豫,心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轉身正色道:“東,我們下去。”

“我保你無恙。”

東這般保證,一手提著林孤生,一躍而下。東的輕功極好,下沉速度很慢,輕飄飄的,這洞口不深,也就三五丈的深度。

洞內很漆黑,路況傾斜,如天然溶洞。

地上橫七豎八躺著許多屍體。

林孤生腳下一軟,渾身一激靈,這才看清原來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屍體……他不禁回想老李說的,湘西趕屍術?是了,零陵便是在湘州西部一代,先前倒是忽略了。

東眉頭緊鎖。

“怎麽了?”

東聲音沙啞,語氣低沉:“這裏死過人,死過很多很多人,無窮無盡的煞氣!”

“什麽?”

這裏是塗山內部的天然溶洞,怎會死人?且是很多很多人?

“是煞氣……不是怨氣?”林孤生胡思亂想,是不是之前的清泉寺是一個邪寺,畢竟養出了山貓這種凶物,當然山貓和夏婉安的故事興許可能是杜撰出來的,行走江湖那麽久,林孤生對人性保持著敬畏,這種可能雖然微乎其微,但也不能排除在外。

“煞氣,死了很多年,無法消除的煞氣。”

東確認道。

如此,就能徹底洗脫清泉寺的嫌疑。林孤生又忍不住猜測,難不成是那個將軍的部隊全軍覆沒於此?煞氣衝天,一禪為消除業障才在這裏修行,創立寺院?

“走,去看看。”

林孤生忍著不適,行走在這些幾乎腐爛的屍體堆積的道路中。方才許是大戰連天,許多屍體都是被刀劍斬碎,糜爛的肉塊夾雜著惡心粘稠的汁液,踩在上麵深一步淺一步的,很折磨人。再配上這衝天的臭氣,別提多惡心了。

“呃——”

沿著狹小幽暗的山洞走了片刻,林孤生忽然感受到腳下蠕動,傳來呻吟。

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黑衣人。

他翻遍記憶也沒找到這個人的模樣,目光不由凶狠起來,厲聲道:“你是誰?”

“咳咳,先把腳拿開。”男人咳嗽,痛苦道。

“少廢話,你是誰?”

男人閃過凶光,脖子上忽然圖騰綻放光芒,林孤生聽到一聲狼嚎,忍不住後退一步。與此同時,東出手,一道劍意砍下了男人的頭顱,那發光的圖案暗淡下去。

“巫術。”

東平淡開口。

林孤生微微頷首,二人接著趕路。

這條被屍體鋪滿的路走了半刻鍾,才是個頭。

豁然開朗。

眼前是一個巨大的空地,應該是地宮,人影綽綽,是兩幫人在對壘,其中一方,乃是由蕭長生和顏如玉領導的二十餘人的隊伍,皆神色嚴峻。另外一端,是七八個人,男女老少皆有。

兩幫人不約而同看向林孤生。

氣氛僵硬。

“呃。”

林孤生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笑道:“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有一桀驁男人譏笑:“哪裏來的小癟三,哪裏來的滾哪裏去。”

林孤生幹咳一聲。

蕭長生長劍一橫,開口道:“要戰便戰,不必廢話,多他們二人,結局是一樣的。”

“哈哈哈哈,真是狂妄。”那男人肆無忌憚大笑。

三言兩語間,大戰開啟。

那幾人手段陰險,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其中一女人祭出袖口,無數紙人飛出來,落地即化作一團團懸空的黑霧,發出恐怖陰森的笑聲。

“殺!”

這空曠的密室,上演了一場驚天大戰。

蕭長生龍行虎步,和那顏如玉配合的天衣無縫,二人劍意交織,周身數步形成真空狀態,黑影不能入內,靠經者皆被斬殺,但這些黑影似無窮無盡,從那些紙人上鑽出來。區區那女人的手段,就徹底拖住了一幹武林高手。

“折紙術。”

林孤生咬牙,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了這等偏門術法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