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青史數幾頁,當留他姓名

這場大戰開啟的莫名其妙,林孤生夾在中間,幸有東的庇護方能安然,否則早就被紙人的黑影淹沒。

“三妹,折紙造詣又增進不少。”

那陰桀男人怪笑。

被喚作“三妹”的是一中年婦女,正是她探開了雙袖釋放出的紙人。

“大哥,如今位置已探明,速戰速決,還請出手,這夥人也就這一男一女有些東西。”女人冷言。

“好。”

男人哈哈大笑,大踏步上前,那些黑影根本不攻擊他。

戰場中心。

蕭長生和顏如玉腹背受敵。

男人冷笑,“本是囊中物,但你們想撿便宜,真是不知死活。”

說完,男人攤開掌心,浮現一類似石硯的東西,他開始掐動繁瑣的手訣,硯台忽然溢出墨汁,形成一個又一個的黑衣戰士,參與了戰場。

縱使林孤生在宮內見多識廣,也不知這是什麽詭異的招式。

“糟糕,是墨家的‘弱水三千’,速退。”

有人驚喝。

但晚了。

那些黑衣戰士很是虛幻,皆手持寶劍,加入了戰局,本就被無窮無盡紙人黑影包圍陷入苦戰的眾人,更是雪上加霜。

那幾人輕蔑一笑,揚長而去,隻留下婦女驚陣。

林孤生眼睜睜看著他們瀟灑離去,東全神貫注,在和黑影搏鬥,一劍之下,便是數個黑影消散,但沒用,紙人健在,黑影便無窮無盡沒完沒了,這樣下去隻會被耗盡真氣,力竭而死。

東越戰越勇,所向披靡。

林孤生看出來了,東這是在尋找感覺,在利用這些黑影打磨劍道……他很無語,情況如此危急,東真是心大。

蕭長生爆喝:“還請兄弟出手。”

他是知道東的實力的。

林孤生冷眼旁觀,自從唐浩說此人可能遠比想象中那樣城府深沉,林孤生一直對他抱有警惕,為何要東出手?他在忌憚什麽?亦或者是在保存實力?

東置若罔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招一式,皆用盡劍意。

林孤生得以喘息,躲在東身後倒是安全,這一刻,他覺得恍惚,東的背影,和一個男人重疊,那是一個年輕的,劍道造詣極高的,被人稱為那位北方的年輕劍聖,他是當今天子最鍾愛的義子,永無觴。

像,太像了。

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隨著戰事推進,越來越多人倒下,被黑影穿心而過,死狀淒慘。

“如玉,你我合力,殺了這妖婦。”

蕭長生低吼。

顏如玉頷首,如此,二人便是要聯手施展絕技,要一擊必殺。

“嚒——”

空曠而充滿血腥味兒的密室忽然響起清脆的龍吟,蕭長生和顏如玉蜻蜓點水,兩柄古劍交織,劍技絢麗。

隻見一火一冰兩條真龍虛影從劍尖飛出,湮滅了無數黑影。

“哼,雕蟲小技。”

那婦女不屑,嘴裏念叨咒語,其身軀沐浴幽光,傳來一聲野豬嚎叫,一體型彪碩的野豬虛影衝出來,在半空優雅踱步,那血盆大口,那青麵獠牙,極為恐怖。

“這是……上古大妖,當康。”

林孤生在問天學宮曾在藏經閣翻閱過上古的典籍《山海百妖錄》,這虛影,不正是當康嗎?

這妖婦的確有能耐,一手登峰造極的折紙術,甚至還利用巫術在體內封印了一絲當康殘魂,達到共生。

當康探出爪牙,將那一火一冰兩條龍抓在掌心玩弄,如猛虎戲蛇。

“噗——”

顏如玉受到反噬,大口吐出鮮血,林孤生好奇,心想這女人興許本來就有舊傷。蕭長生情況好許多,但也是臉色蒼白,不得已去解救顏如玉,就這般,又陷入了下風。

情況真是危急。

這妖婦自知無法硬抗那麽多武者,因此仗著“下三濫”的手段拖延時間,想耗死他們。

反觀戰場另外一端,東此時閉上眼,居然收了雙劍,隻改用指尖為劍,一指點出,便是深厚的劍意。

蕭長生瞠目結舌:“這是什麽怪胎……生死間尚在修行劍道?”

林孤生在他眼中看到了渴望、貪婪、羨慕、憤怒、怨毒……等一係列複雜的情緒,最終組合成震撼。

妖婦的重心一直關注在蕭長生和顏如玉身上,畢竟他倆人是這群人的領頭羊,修為高深,最難對付,至於林孤生和東直接被她忽略,這會發現端倪,才不得已注視著東,這一看,她原本平淡且囂張的臉頓時陰沉下去。

“吼——”

當康發怒,得到感應,猛衝而來。

“東,小心!”

林孤生緊張,心都提到嗓子眼,但是東卻沒什麽反應,麵具遮蓋了容顏,隻是露出一雙緊緊閉著的眸子。

“轟隆”

一指點出。

當康虛影,形神俱滅。

這一指,是如此的樸實無華,沒有任何華麗的劍光,沒有任何淩厲的劍氣,像一株草,像一滴水,像一個人,像天地萬物。

“啊,你……不可能,不可能……”

妖婦慘叫,本被陣陣颶風撐起來的袖口源源不斷飛出黑影,卻因為當康被斬,妖婦心神受到重創,術法被中斷。

“找死!”蕭長生找準機會,狠狠一劍刺去。

“咻——”

一顆人頭被他一劍挑飛。

妖婦,死不瞑目。

“轟隆”

那懸浮在半空中不斷滴出墨汁演變成黑衣戰士的硯台,也失了重心,掉在地上,失了靈氣。

安靜。

僅存的五個江湖人,乃至那姓李的老頭,都目瞪口呆地看向東。

“呼——”

東緩緩睜開雙眼,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自己的手,蔚藍色的眸子寫滿了釋然。

“一葉知秋,這是一葉知秋!”有人突然激動叫出聲,手舞足蹈,見周圍有人迷茫,那人一拍大腿,“這一招,是劍島那位大聖座下弟子的成名之式!”

“劍島?”

有人眼神從迷茫變得嚴肅,最後到激動。

“雙劍……是雙劍,是了,一定是他,劍島真人之小徒弟劍魔的傳人!”

“他是劍魔的弟子!”

那幾人十分激動,看向東的目光變得崇拜起來。

“劍魔?”蕭長生喃喃,眼眸閃過一絲嫉妒。

而那幾人自從有人認出東方才那返璞歸真的招式以及懷中雙劍,臉色變得狂熱和癡迷起來。

“你是劍魔前輩的徒弟,那你……一定要戰勝北方那位年輕劍聖,你才配得上是劍島的傳承者!”有人語無倫次,走到東的身前,滿懷希冀道。

“北方的那位年輕劍聖?”東咀嚼道。

“是啊。格老子的,那劍聖,真是怪胎!”那人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一臉嫌棄:“也是,江一教出來的徒弟能是什麽好貨色,一丘之貉,想當年天淨沙老前輩在劍島講道,講了半輩子,那江一都學到狗身上了,居然投身入皇宮,隻為那姬無涯的劍道真義就心甘情願成為朝廷的走狗,壞事做盡,屠戮我等江湖俠客。”

東沉默。

那人說到這,歎息一聲:“那江一真是無恥,學得天淨沙老前輩一身劍道,竟大逆不道,為區區一柄‘青霞劍’,不惜弑師!”

“什麽?”林孤生吃了一驚。

老劍神江一,還有這等過往?

“哎,可憐了天淨沙老前輩如此傾盡全力培養,居然養出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呸!”那漢子說到這,像是為天淨沙抱不平,咬牙切齒:“能做皇帝的鷹犬,能是什麽貨色?劍神?呸,他也配這名號?”

林孤生木然,想不到今天居然聽到了一樁秘聞,這要是傳出去,指不定天下沸沸揚揚,老劍神恐將晚節不保!

東皺起眉頭,“江一嗎?”

他的記憶不禁回到那一晚,北漠草原之上,和師父的一番話,師父曾敗給了江一。

林孤生還在愣神,餘光一瞄,竟發現不知何時起,蕭長生和顏如玉就不見了蹤跡。唾罵江一鬧得麵紅耳赤的漢子也發現不對勁,大呼糟糕,說道:“走,不能去晚了,格老子的,姓蕭的真是陰險,居然偷偷跑了。”

一行人趕忙沿著密道行走。

這一路,倒是沒什麽機關,很空曠,盡頭綿延向下。

很快,到了一個古老的大殿。

沒有想象中的戰鬥,這裏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音,奇怪的是這裏有光源,大殿四麵牆壁上懸著火把,發出熾熱的火焰。

大殿中央,大殿岩壁上,懸掛一古拙的長槍,長槍之下是有一公台,一座位上靠著一具骸骨,這骸骨披著甲胄,戴著頭盔,腰佩寶劍,生前應該是一位大將軍。公台上擺著兩份卷軸,看樣子極為古老,充滿了歲月的氣息。

“這是什麽?”

林孤生剛想發問,卻驚悚地發現東不見了,連那五個漢子也沒了蹤跡。

怪不得大殿這般安靜。

既來之,則安之。

他稍微穩固了一下心神,沒有什麽怯意,畢竟從長城出來,一路遊曆,見慣了生離死別,他現在對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輕。

緩緩上前。

他仔細打量這副枯骨穿戴的盔甲,不由心神微震,中州軍的裝束,這種造型和做工,應該是很久遠的中州鐵軍統一鎧甲。

那腰間劍,赫然是早期踏雪的樣子。

中州軍!

這是中州的軍隊!

林孤生熱淚盈眶,忍不住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響頭,祭拜了三拜。

“中州岐山林軒轅一脈第二十六代玄孫,林破軍之幼子,林孤生,拜見先祖……”

“咚。”

“咚。”

“咚。”

三叩首結束,林孤生以淚流滿麵,在這異地他鄉,遠離中州數萬裏,如此偏僻的山內,有一中州鐵軍的將領沉眠在這。

盡管還不知道其具體身份,但林孤生已有了猜測。

縱觀大涼曆史,中州鐵軍入十四州作戰,還能有哪一隻隊伍?自然是大涼帝國初期,姬無涯剛建立帝國那個年代,這是……中州遠征軍!這位死在塗山的將軍,一定是岐山林氏的宗親!

“哈哈哈哈哈。”

大殿忽然響起一聲似是而非的,卻無比豪邁的笑聲。

這聲音浩然正氣,不加半點邪念。

須臾。

半空中出現一白袍將軍,看不真切臉龐,氣質出塵。

“拜見老祖。”

林孤生眼眶紅了,語氣哽咽。

那白衣將軍負手,豪邁笑道:“好,好,好啊,我終究是等到了你,好樣的,孩子,這一路的坎坷與荊棘,苦了你了。”

此時的林孤生如同漂泊他鄉的離家遊子找到了依靠,失聲痛哭。

“孩子,不要落淚,你身負這個時代的使命,縱使磨難纏身,也應立下誌向,不要被短暫的痛苦蒙蔽了方向。”

“多謝老祖賜教。”

將軍平淡一笑,模糊虛幻的身子漂浮上前,輕輕撫摸林孤生的額頭,似有些感傷和心疼:“孩子,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這個時代的血與火,未來,有更多的苦讓你吃,也會有更重要的使命要讓你完成。”

“還請老祖指點。”林孤生擦幹淚痕。

“哈哈哈哈。”將軍大笑:“我不屬於這個時代,我隻是站在了很遠的過去,看到了未來模糊的曆史進程。”

“老祖……您……”

“我與你隔著四百多年,我在歲月長河的上遊與你對話,看著你成長。”

林孤生震撼,怔怔看著眼前高大偉岸的身姿。

“孩子,你是林氏最傑出的孩子,身上流淌著林氏最為純粹的血液,你要參與眼前的曆史,放心去做你想做的,認為正確的,切莫動搖了你的信仰。”

將軍的虛影消散之際還大笑一聲。

林孤生眼淚婆娑,再一次拜了三拜,看向那堆枯骨,心中百感交集,又看向公台上兩份卷軸。

他展開第一份,隻是隨意一瞥,不由心神震撼。

《百裏戰卷》!

是完整的《百裏戰卷》,三篇心法奧義。

深吸一口氣,他收入懷中,展開第二份古老的卷軸,上麵的字體,是大涼初期中州通用的文字,晦澀難懂。

在姬無涯創立大涼帝國、一統十四州的初期,因為剛結束持續千年的仙魔紛爭,諸多曆史遺留問題,以至於大涼這片土地存在上百種語言,數十種文字,始終無法統一。後來曆經數代君王,頒布律法,力求改革,才逐漸統一了語言文字,沿用古中州文進行提煉修改,便成了統一的大涼文。

這是一封家書。

開篇即寫道:“長兄親啟”。

這是一封將軍寫給岐山掌舵人林軒轅的家書,隻是因為戰事吃緊,沒能送出去。經過半個時辰的研讀,林孤生在字裏行間了解到,這位將軍,是林軒轅的弟弟,林如風,名如其人,一身逍遙。

林孤生逐字逐句瀏覽,思緒回到了四百多年前。

姬無涯開創帝國,定年號為“初代”,初代十年,南部諸州內亂,豪強四起,狼煙烽火,時年地方州軍隊孱弱,十萬火急,無數求援書送到了天下城,堆在了皇宮夜裏孤燈下姬無涯的公案上。

那年三月春暖,林如風披甲上陣,任平南先鋒,率六萬中州遠征軍南下馳援。那些年因為帝國剛建立,內憂外患,這個國家從裏到位充斥著各種問題,陳舊腐朽的世家在當地一手遮天,皇命難以抵達;也有吃人的妖物占山為王,和許多被利益支配的人有交易,靠吃人為生;也有許多身懷秘術的門派,宗門林立,掌管一方身死……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大涼帝國的政策無疑是觸碰到許多宗族的利益的。中州遠征軍以“匡扶社稷,解放天下”為崇高理想,一個又一個年輕的漢子為了信仰背井離鄉,最終全部戰死了在這裏。

林如風的信末尾,是感慨自己這一生的過往,自幼起就和大哥聚少離多,恐怕即將陰陽相隔,他為自己感到驕傲,問心無愧。

“青史幾頁紙,當留他姓名。”

林孤生讀完,已是潸然淚下,當年追隨姬無涯的那一批人,血液流淌的是純粹的信仰。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他們應當魂歸故裏,享受世人的瞻仰和香火,而不是永遠沉眠此地,被世人遺忘。”

林孤生下定決心,日後自己有了能耐,一定要親自把塗山上的數萬將士的遺骸接到中州,要在岐山立下碑文,他們不應該留在這,他們應該要回家。

深吸一口氣。

林孤生莊重地收好卷軸,跪下恭恭敬敬再叩了三叩,拜了三拜,行最大禮節。

林如風的話在耳邊回**。

一字一句都是這般清晰,如洪鍾般悠揚,回響。

大殿的燈火忽然熄滅,陷入了寂靜。

“你怎麽了?”

東不禁扶穩差點跌倒的林孤生,眼含疑慮。

“嗯?”

林孤生隻覺得腦袋很沉、很昏,下意識看向四周,漆黑一片,記憶有些恍惚,他才想起來,先前一直在和東行走。

他摸了摸懷中,摸到兩份卷軸。

不是夢!

方才的一切都不是夢。

林孤生泛起淚花,激動起來。

“到了,前方是大殿。”

有漢子加快速度,到了通道盡頭,衝東揮手示意。

一行人魚貫而入,到了大殿外,可見微弱的燈光,待走近了,才發現蕭長生和顏如玉也在,那夥精通各種術法的高人都在,一個個神色冰冷、臉色陰沉,竟然沒有大打出手,而是都看向大殿之上。

是那位將軍的枯骨。

公案上,空無一物。

“來晚了,有人捷足先登!”桀驁男人咬牙切齒,極為憤怒。

林孤生心裏一突,情不自禁縮進了胸懷,懷中,是兩份古樸的卷軸。

有一黑衣青年笑道:“倒也不晚,大哥,這不是還有一杆長槍?如無意外,應是那將軍的本命兵器,‘鹿歸林’,說不定那將軍的功法秘籍是烙印在兵器中也說不定?”

林如風的遺骸之後,大殿頂下,懸著一杆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