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書生與小姐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後世許多年後,有研究這個時代曆史的學者翻開青史卷軸瀏覽關於今日兩個影響天下格局的男人一番類似開玩笑對話,都會感慨命運就是這般神奇,讓本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走背道而馳的道路、分別屬於兩個敵對陣營的兩個男人,產生了交集。曆史如長河,是縱向流動,滾滾而去不複回歸,卻是暗潮湧動,無數細細密密的潮水交織,匯聚成了江流,有時總會掀起驚濤駭浪……

零陵郡。

是湘州以西最大的郡城。

林孤生和東抵達零陵西城門時,已至黃昏,城門口排滿了進城的百姓,不乏街頭賣藝跑江湖的人,也有押送物資的鏢師。

忽然,城中飛馳出來一行兵卒,兩行百姓紛紛讓開。那些士兵直奔城牆,貼上了一張布告,一軍官模樣的男人大聲喊道:“大家都聽好了,郡守老爺有令,為響應潭州府的號召,潭州府撥了一大筆銀錢來,凡有誌之士皆可進山斬妖,除了屍骸歸自身,還能得到潭州府一筆豐厚的賞金。”

這一下,許多人紛紛圍過來看那布告。

林孤生湊近了些,凝目一看,落款是零陵郡府,大意是湘州妖患肆虐,招募天下豪傑除妖。

嘿,同樣是一州之牧,益州和湘州的政策卻截然不同。左懷玉的策略是掃清異己,大力招攬或鏟除江湖人。造成這種差異,歸根結底是益州多山,交通不便,容易滋生反叛勢力,土匪馬賊的危害遠比妖魔大,妖魔隻是吃人,可有時候人比妖魔更會吃人,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湘州雖也有山,但地勢沒益州那般溝壑縱橫,可謂是一馬平川,哪裏有占山為王的馬賊,可隨時出兵,大軍壓境,相對來說,妖患就比匪患嚴重多了。當然,因為地理位置緣故,湘州牧也沒左懷玉那等雄心抱負,借他一萬個膽子他也是不敢造反的。

“除妖啊,那這和咱們沒關係了,我們平頭老百姓,能顧及一日三餐就算是老天開眼了,哈哈哈。”

有老百姓笑著議論。

“嘿,怎麽會和你沒關呢?潭州府撥來的賞金,還不是咱們挨家挨戶每年的賦稅?刺史老爺開眼,也算是做了一件實事。”

“……”

林孤生不動聲色退出來,拍了怕東的肩膀:“咱們有銀子賺了。”

“沒興趣。”

“斬妖也算是磨練劍道的修行,這都沒興趣?”

東抬頭,點點頭:“有興趣了。”

“哈哈哈,走吧,進城看看,既然貼出布告,說不定零陵郡府已經羅列出周邊最凶悍的大妖,到時候少不了你出手一番,其一是修行,其二賺點盤纏,其三嘛……也算是為老百姓做點善事了。”

“嗯。”

林孤生在益州的時候,去了哪個客棧酒館,聽人議論最多的就是匪患,哪裏土匪如何洗劫村莊了,哪裏馬賊襲擊商隊了……到了湘州,酒樓最常見的是百姓議論哪裏鬧妖患,什麽野豬吃人,什麽狐妖誘騙壯丁,什麽蛇妖報恩……隻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原本按照常理來說,益州多山,更應該妖物肆虐才對,林孤生猜測也許湘州鬧妖應該有其他比較深層的原因。排除陰謀論,說不定是益州山區瘴氣多不適合動物修行成妖,也有可能湘州位於曲江流域,交通便利,貿易繁華,有高人在此點撥?總之,原因很複雜,三言兩語是說不清的。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把馬兒牽到後院好草好料伺候,安排兩間上等屋,好酒好菜隻管安排。”林孤生大手一揮,掏出一枚碎銀扔他懷裏。

那店小二趕忙換上諂媚的笑容,“得嘞,二位爺,裏邊請。”

小二也是有見識的人,這少年眉清目秀,又騎這麽颯的馬,如此慷慨,定然是什麽闊少爺。至於那抱著兩劍、戴鬥笠麵具的男子,應該是扈從,這等公子爺,伺候好了,賞銀少不了。

這家酒樓很熱鬧。

郡城都熱鬧,許是郡府老爺響應潭州府號召下發了公告文書,這幾日,零陵郡尤其熱鬧,一進酒樓,全是人,江湖氣濃,或三三兩兩的劃拳喝酒、或獨自小酌、或勾肩搭背,把酒言歡,林孤生和東的到來沒有引起絲毫波瀾,二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嘿,穿白衣的,戴麵具的,過來喝兩杯?”隔壁一桌**上身喝得臉紅脖子粗的大漢揮手道。

林孤生笑了笑,回頭看去,發現是三個大漢估計是喝嗨了,赤著膀子,露出身上大塊花紋的刺青,一看就不好惹,他站起來走過去,抱拳:“那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完,林孤生大手一揮,招呼小二道:“小二,給這桌上兩壇好酒。”

“得嘞。”

“哈哈哈,小夥子,會來事,我喜歡。”大漢豪爽一笑,勾住林孤生的胳膊,“先前我也是這般招呼了幾撥人,嘿嘿,你猜怎麽著,都把哥幾個當成酒瘋子了,要麽就是以為我們是混吃混喝行騙的,玩什麽‘仙人跳’的路數,到時候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你付賬。但是哥哥還真就不是這般人。”

林孤生笑吟吟道:“那是。”

“小子,你那朋友,不過來?”

“東,過來坐。”

“嗯。”

東默默走過來,他生的端莊,筆直的腰杆,縱然麵對這麽多漢子也神色不變。

那漢子舉起酒壇,給林孤生倒滿,笑道:“我說的這般明白,怎麽,你就不怕我,沒有什麽顧慮?”

“哈哈哈哈,老哥說笑了,且不說我一看諸位就不是那種醃臢人,就算是,那又何妨?”林孤生笑著開口。

那三個大漢看了看東懷裏的古拙寶劍,微微一凜。

“聽老哥的口音,是荊州人吧?”

“小兄弟厲害。”大漢豎起大拇指。

林孤生之所以聽出荊州腔,是去年父親的結拜兄弟周觀雨一家曾去過中州岐山,聽過這口音。

“害,小兄弟,我本就是隨口一喊,沒想到你還真來了。”大漢許是起了戒心,沒想到隨口一嗓子喊來的人這般不簡單,操著中州腔,有扈從,談吐不凡,“我叫徐營,這兩人是我的結拜兄弟,他叫方葛,他叫詹祁陽。”

“林孤生。”

林孤生鄭重抱拳。

如此,幾人互相點頭,也算是彼此打了招呼。

“徐大哥,你們是荊州人,怎麽來零陵了?莫不是這妖患,把你們都吸引過來了?”林孤生當然看出三個漢子非等閑人。

徐營哈哈大笑:“老弟,你不也從中州而來?中州遠啊,萬裏迢迢,我倒是不相信你是為了這妖患。”

“那是,那是,年輕嘛,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在這世上走一遭,權當個修行了。”

“林兄弟好魄力,可惜我等糙人就沒這閑情逸致了,人在世上無非是追名逐利,全靠一張嘴。來零陵,除了為財,還能為啥?哥幾個活在世界上也沒什麽看不開的,哪裏有利益,咱就往哪裏跑,總得對得起這八尺的身高。”

“哈哈哈哈,通透。”林孤生豎起大拇指。

“小兄弟,你不為妖患的賞金?”

林孤生似笑非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當然是要的,既然路過零陵,順手的事情。”

徐營聞言神情一呆,上下打量二人。他是糙人,又有真氣傍身,說實話,林孤生雖氣質不凡,一看就是豪門世家,但有沒有習武一眼看得出來,不說嬌生慣養,總之不像是武者。至於那戴麵具的,倒是捉摸不透,給他一種很平淡的感覺。

“順手的事……”徐營咬著牙,若不是顧及林孤生的臉麵,他都想嗤笑一聲,罵聲狂妄。

林孤生沒有解釋,也沒必要解釋,既然都是為了妖患,那到時候東的戰績自然會傳遍零陵大街小巷,現在爭論隻是扯皮。

“林兄弟真是……好魄力。”徐營張了張嘴。

“徐大哥可曾知道獵妖人?”

“什麽?”徐營原本悶悶喝酒一下子抬起頭,“你是獵妖人?”

林孤生搖搖頭,“我自然不是,隻是先前結識過一位獵妖人,如今零陵有妖患,自然是觸景思人。”

徐營緊張的額頭舒了汗水,笑道:“我自然是不敢稱獵妖人的。隻是個尋常武夫,聽說那些獵妖人可了不得,身懷秘術,隨手就能斬下大妖頭顱,令我敬佩不已。”

幾人交談間,不遠處的說書人講的故事吸引了林孤生的注意力。

“嘿,今兒個郡守大老爺不是貼出文書嘛?嘿嘿,咱們零陵轄下諸縣,這些年頻繁鬧妖患,可為什麽之前潭州府沒什麽動靜?”

“老許,你他娘說話就像王大嬸的胩,又長又臭,行了行了別賣關子了,趕緊道來。”有客人笑罵一聲,扔出去幾個銅板。

許多客棧總會容忍有些跑江湖的、說書的人來店裏,其一嘛,畢竟是喝酒乏味,給顧客攔點飯後茶資,也算是招徠顧客了,其二也是開店的人知道人間疾苦,也好讓這些沒什麽本事的人有個吃飯的錢。

那麻衣長衫的老者也不怒,彎腰撿起銅板,笑道:“好,好,好,我接著講,這要是說清楚,沒個三五柱香的功夫怕是講不清楚嘞。”

有豪橫的顧客大手一揮:“小二,給這老先生上一壺濁酒,一疊花生米,記我賬上。”

“好嘞。”

見有人這麽會來事,老頭心情大好,也不再賣關子,開始把始末說來。

其實,也不是客棧的客人出手闊綽,因為這段時間本就鬧妖患,許多從四地而來的江湖好漢都聚在零陵,總有幾人是專門為除妖而來,自然是想了解一二。

隨著老頭的話語,眾人的思緒不禁飛到了好幾年前。

天授四年初。

自太安三十九年太安皇帝駕崩,皇帝姬洹繼位第四年,定年號為“天授”,百廢待興,選賢舉能,十四州各地的讀書人仿佛看到了前程和希望,燃起了鬥誌。古往今來,新皇上任,鏟除異己,招賢納士,都是必不可少的。中州以外的非世襲罔替的侯爵世家的尋常人,要想進入朝堂,接觸這個國家的政治,從此改變命運,唯有科舉這一條路。

那年零陵郡最出名的是窯瓷,潭州府的刺史老爺任命了監瓷官吏,在這裏創辦官窯產業,專門為天下城的達官貴人提供上好的瓷器。發展到最輝煌的時期,燒紙瓷器的官窯產業,甚至成為了零陵第一大經濟體,轄下幾個縣城,許多村民都參與了這場轟轟烈烈的燒瓷行列中。用零陵人的說法是,京城的人有錢沒地方花,家裏的鋤頭都是金子做的,不差錢。在零陵成本三十文的瓷器,一番折騰到了天下城,說不定翻個百倍千倍,更有甚者值上黃金萬兩。那幾年,許多零陵人趁著這個行業撈錢,飛黃騰達,翻身做了主人,成了大富大貴之家。時至今日,零陵諸縣也遺留了不少廢棄的瓷窯。話說有一個老窯匠,膝下有三個兒子,個個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的人,唯有一個小兒子,天資聰慧,自幼就喜歡蹲在那些私塾先生講課的道場外偷學。老窯匠也是個有見識的人,心知讀書才是出路,如果燒窯,蒙頭一輩子累死累活也沒什麽出息,便狠下心來變賣了家產,還讓兩個兒子加班加點賺銀子,就為了攢錢供幼子讀書。在老窯匠眼裏,能中個秀才就算是擺脫農民的身份了,自己一家也能跟著沾點光,要是舉人……不得了,不得了,直接翻身做了主人,說不定能在郡裏混個一官半職。天授五年的時候,因為一批瓷器被選入宮中,就因為一個瑕疵問題,惹得皇後娘娘震怒,認為褻瀆了皇家威嚴,這皇後娘娘一怒,下邊的官吏誰不膽寒?新皇可是一個從死人堆闖出來的赫赫戰功,幾乎殺光了與他爭奪權力所有的弟弟,就算留下一四皇子也是放在身邊當頭豬來養。下邊的人一操作,該砍頭的砍頭,該抄家的抄家,不湊巧,一核查,燒製那枚瓷器的正是老窯匠所在的縣。最後郡老爺一揮手,砍掉了上百顆腦袋,老窯匠和他兩個兒子自然不能幸免,如此,一場本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徹底葬送了零陵郡的燒窯業。

老窯匠的兒子,幸免於難,從此算是失了經濟來源,沒了田產,沒了祖業,讀不了書,又下不了地,這不就廢了嗎?可偏偏,一日零陵郡的某個世家小姐,姓夏,名喚婉安,一日禮佛途中遇到了那落魄書生在街頭靠給人寫信為生,起了好奇之心。所謂相遇不是緣便是劫,古人說的果然沒錯,也不知怎的,那夏家小姐對書生起了興致。此後兩年,夏小姐暗中幫助了書生不少,二人也時常在竹林幽會,書生也不負眾望,許是喪了父兄,奮發圖強,有些本事,被夏小家招徠進府中做事,有條不紊,兢兢業業,深得夏老爺賞識。但畢竟是殷實人家,富家小姐怎會嫁給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不得已,書生隻好毅然離開夏府,準備趕考。夏小姐惦記心上人,表麵斷了來往私底下還是在偷偷接濟他,供養書生衣食住行,不負眾望,書生考中了秀才,得以去潭州府參加鄉試。

書生與小姐在竹林幽會,互道情長,許下了約定。書生那日保證高中舉人,騎著高頭駿馬轟轟烈烈地來娶她,一定敲鑼打鼓,讓零陵郡的人都知道她老爺子看走了眼。

故事說到這,說書人語氣陡然一高,捋著胡子:“嘿,沒成想,她老爺子還真沒看走眼。”

“老先生,你別賣關子了,然後怎麽?”

“是啊,一身毛病給你慣的,能不能講了,不能小心出了門我砍死你。”有脾氣不好的怒拍桌子。

老頭瞥了一眼桌子上明晃晃的鋼刀,訕訕一笑,趕緊開口:“我講,我講。”

到了潭州,那書生可謂是意氣風發,鄉試直接中了舉人,登臨解元榜首,下一步就該進京趕考了。當時湘州牧可謂是頗為欣賞書生的才華,拋下橄欖枝,連許多世家豪強也紛紛拉攏書生,贈予了許多珠寶銀錢。湘州牧更是表示,隻要你肯留在潭州做官,假以時日,一定能成為他帳下最得力的文臣。書生麵對這麽多**,終究還是敗在了金錢和美人身上。

他已然沒有了進京趕考的勇氣。

書生最後選擇了在潭州為官,成為了湘州牧帳下的幕僚,最後得到了湘州牧帳下上將軍刑屠的千金小姐的青睞,二人結為夫妻。

“他娘的,真是個負心漢,然後呢?那夏家小姐如何了?”

“對了老頭,你不是講今年潭州府賞金除妖嗎?和這些陳年舊事有什麽關係,你不會是想博眼球,賺一筆橫財吧?”

有人不光不善。

有人直接祭出鋼刀,虎視眈眈,要是這老頭是在成心講些子虛烏有的故事糊弄人,那保不準待會要見血。

說書人苦笑,連連擺手,道:“那肯定不會,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且聽我慢慢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