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苗疆西南,千戶苗寨。

閑暇了半個多月的林孤生傷勢恢複的七七八八,經脈和丹田受損幾乎是永久性和不可逆的,若無意外,這輩子不能重新踏上武途了,當然,他仍然抱有幻想,抱有希望,因為他始終堅信,誰也不清楚希望和痛苦哪一個先降臨。

“我的路,我要自己走。”

這是他的心裏寫照。

既然前路坎坷,那便勢如破竹。

隻是閑了半個月,他也沒弄清樸花的目的,倒是苗寨許多地方他可以隨意走動。也許是寨子傳遍了他隻是一介廢人,沒了真氣,這細胳膊瘦腿,別說驍勇的苗人漢子,連婦女也不懼他,甚至頑童見了他都會露出深深的鄙夷,然後扮個鬼臉挑釁般譏笑而過。

這一天早晨。

林孤生像往常一般起來晨練,沿著苗寨小跑一圈,被不遠處傳來的哭聲驚住,凝目望去,發現那邊人影綽綽,在爭吵著什麽,本無意參與苗寨紛爭的他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去看個清楚。待了半個多月,印象裏這個苗寨的民風整體上還算淳樸,隻是未開化,相較而言比較野蠻,但是野蠻二字,不是人類的天性?每個人心中都住著惡魔,隻是大涼有律法,有四書五經,種種道德底線才讓普通人不得不收斂欲望,束縛了心中的惡念。

“求求你們,再給我們幾天時間,他還小啊,他才不到一歲……(苗語,下同)”

林孤生走上前去,就看到幾個苗寨勇士圍簇這一對苗人夫妻,那男的,臉上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心情極差;那女的,死死抱著懷著的繈褓,似乎感受到將離開母親,繈褓中的嬰兒大聲啼哭,哭聲淒厲。

那些苗人勇士也並非不近人情,聞言個個唉聲歎氣,一勇士苦笑道:“躲不掉的,再說,已經提前一個月通知你們了,還沒做到決定嗎?”

丈夫焦躁的神色陡然變得嚴肅起來,似下定了決心,一把搶過女人懷裏呱呱啼哭的孩子遞給勇士,煩躁說道:“行了,去年就該輪到咱們了,該死心了。”

女人哀嚎一聲,想搶奪孩子,但被丈夫死死拉住。

那些勇士歎息一聲,抱著孩子去下一家,林孤生在後麵看的清楚,沒多久那些勇士都抱著嬰兒出來,這讓他更加狐疑,不解這到底發生了什麽。

“林孤生。”

直到身後有人喚自己,他才回神。

樸花牽著絕地走來,再一次見到絕地,林孤生不由感慨物是人非,這段時間他已經逐漸接受楊李二人的噩耗中走出來,這會看到絕地,心情忽而惆悵,都怪自己心慈手軟要接受張青蓮的囑托,方才害死了兩個弟兄……

絕地看到林孤生,十方歡快,鬃毛馬尾有節拍的晃動。

“怎麽了?”

樸花平淡道:“送你離開。”

“離開?”林孤生隻覺得莫名其妙,並沒有多欣喜,也許是這段是時間一直在失去,習慣了痛苦,說是寧靜,不如說是麻木。

“嗯,離開,送你出關,去湘西吧。”

“好。”

林孤生抱拳,也沒什麽行李,和樸花並肩而行,出了寨子。

今天寨子似乎有什麽重大事件要發生,樸花刻意利用這個時間段,且都沒有提前通知,就這麽唐突地送他離開,說不定裏麵醞釀著什麽陰謀。可林孤生捫心自問,自己還有什麽值得她惦記的呢?他想開了,想明白了,大不了一死,頭掉了碗口大個疤,也好這般顛沛流離,握不住自己的未來。

他如此自嘲。

……

桃止山下,林氏子弟兵部隊營地。

昨日林孤命和夏嘉痛飲,相談甚歡,喝的伶仃大醉,雖有不愉快,但二人都沒提及那些話題,今早二人都起了個早床。林孤命自幼就如戰爭機器般,刻苦、奮戰,起早床倒是意料之內,二人碰麵,夏嘉調侃道:“雁行,當年問天學宮那一期的學生,就你最刻苦,我還和幾位師弟暗地裏笑你,說你是好麵子故意為之,沒想到這個習慣被你保持了十幾年,難能可貴,難能可貴哈。”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林孤命隨口道。

夏嘉笑了笑,拍了怕長衫上沾染的露水,看向那連綿的群山,“其實我倒是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酒都喝完了,有什麽不當講的?”

“那我便講了。”

“洗耳恭聽。”

“別再為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堅守了。”

夏嘉說完這句話,回眸意味深長地看向林孤命,後者冰冷的臉龐微微動容,抿抿嘴,夏嘉繼續說道:“枯木逢春猶在發,人無兩度在少年。雁行,你我已然而立,早就不是那一腔孤勇的少年人了,這樣的朝廷,真的值得你這般拚命嗎?”

林孤命冷笑一聲:“之亭,你也是文宗世家的一員,可還記得姬祖立下的祖訓?”

“克勤克儉,毋怠毋荒,碧血丹心,舍身報國。”

“記得便好。”

夏嘉輕笑:“記得也好,忘掉也罷,雁行,你捫心自問,這樣的國家,倘若姬祖泉下有知,當如何?有時候,束縛你我的正是這些條條框架,如果跳出去看看,我們曾經堅守的信念,有何嚐不是阻礙曆史進程?我們與當年那些吃人的魔族有何區別?”

“你隻有這些話要講與我聽嗎?”林孤命神色逐漸變冷。

“雁行,你病了,病的不輕,我指的不是你的身體。”夏嘉說到這,陡然一頓,沉沉道:“好吧,你的身體也撐不住了,咱們相交了那麽多年,我實在不忍心,可恨這個時代的曆史你不能參與。雁行,還記得當年我們的約定嗎?”

“忘了。”

“哈哈哈,也是,少年人的話總是當不得真的。那年我跟你說,以後你當了大將軍,我就當你的軍師,我給你出謀劃策,你負責衝鋒陷陣,隻管贏得那身前身後無數英名,我們一文一武,這天下哪裏去不得?”

林孤命沉默,恍惚間,彼時年歲的記憶碎片紛至遝來。

少年人的夢想就是那麽簡單。

可是他們如何知道,在刀光劍影的戰場背後,有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才是最致命的,比如政治。

“我弟弟還活著。”林孤命沉默半響,沙啞地說道。

“他?”

夏嘉不解林孤命為什麽忽然說起他那個廢柴弟弟。

“我有預感,這是骨肉相連的預感,他沒有死。”

“林氏的孩子,又豈會是短命鬼?要真被厲鬼勾下了九幽,那閻王爺敢收?”夏嘉笑道。

“我知道你是來勸說我的,大可不必,你想去哪,隻管去,不必念及情誼,我不走,我要等我弟弟。”

林孤命說完,轉身就走。

夏嘉盯著他的背影,眼睛微紅,喃喃罵了一句“那麽多年了還是一個傻叉”。

他沒走,選擇了留在林孤命身邊,隻要他在,袁沛就不會輕舉妄動取林孤命的性命,若真有那一天,夏嘉也有十足把握保下林孤命。

……

林孤生和樸花步行了一上午,途經了好幾個村落,都是千戶苗寨轄下的,苗疆西南部,也當屬千戶最大,相當於領袖地位。

“發生了什麽?”

不怪他好奇心作祟,瞎追問,而是這一路所見所聞,實在心情低落,幾乎每個村落都有來自千戶的勇士在這些村寨要嬰兒,多是半歲的孩子,這裏麵沒有秘密實在說不過去。

“隻管趕路,和你無關。”

樸花沒解釋,麵紗下的容顏微微一冷。

“都說苗人團結,如今一看,不過如此。”林孤生冷笑。

樸花腳下一頓,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平淡道:“有些東西看到的未必和想的一般。”

“聖女……”

這時候,一個抱著孩子踉踉蹌蹌的婦人身影跑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什麽,林孤生雖聽不懂,但見她聲淚俱下,十分可憐。樸花不為所動,不多時,一苗人漢子跑來,一腳踢翻那可憐婦女,搶過孩子,罵罵咧咧,不忘對聖女謙卑道歉,也有幾個苗人勇士走來,點頭哈腰,把那女人架走。

“你可真是鐵石心腸。”林孤生冷哼,轉過身去,看向村寨裏那些大哭大鬧的婦女,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你難道不打算給我解釋一下嗎?”

“你想知道什麽?”

“他們在幹什麽?”

樸花盯著林孤生,後者莫名後背發毛,忽然小腹傳來鑽心痛楚,似萬千蟲蟻噬骨一般,林孤生悶哼一聲,捂著肚子,口吐白沫。

“長點記性,你的命是我的,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

這是樸花在林孤生丹田留下的本命蠱在發作了,蟲女之間心意相通,折磨林孤生還不是隨手的事?

“嗬嗬,你故意瞞著什麽,又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林孤生擦了一下嘴角的唾液,跌跌撞撞站起來。

被林孤生激怒的樸花幹脆坐了下來,直勾勾看著他。

二人就這般僵持。

須臾,那些苗人勇士挨個抱著啼哭的嬰兒上了馬匹,從二人身邊飛馳而過,樸花才開口道:“我是這裏的聖女,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苗寨,你不要質疑我,如果你想聽實話,我隻能說我也很難受,我也有苦衷。”

樸花神色很冷,卻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悲傷。

“難道你連借口都不想找嗎?”

樸花冷笑:“對你說有用嗎?你一個廢人,你能幫我什麽?你一個涼人,若不是留著你有用,何須跟你廢話?”

林孤生不說話了,的確,嚴格來說自己和樸花還算是敵人,隻是性格使然,見不得人間疾苦,這才心情不爽,何況這樸花連解釋都懶得解釋。

“你不是要送我離開?嗬嗬,那留著我有什麽用?”林孤生剛說完就後悔了,他想起來了,自己丹田還被種下了她的蠱蟲,難不成……林孤生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測,那就是樸花說的留著他還有用,難道是他唯一的用處就是把這枚本命蠱帶出苗疆?

“你還不傻。”

樸花站起來,牽著韁繩,淡淡道:“趕路吧。”

“嗯。”

二人剛起身,不遠處就傳來馬蹄聲,整個山穀的飛鳥被驚散,樸花神色變得極為難看,壓低聲音道:“一會不要亂說話。”

“發生了什麽?”

不多時,山穀外就奔出來上百匹悍馬,許多苗人漢子策馬而來。心細的林孤生發現這些苗人漢子的服飾和千戶的不同,差異在於顏色的主要格調搭配,一眼就能看出來。

“樸花,你要去哪?(苗語,下同)”

一高頭駿馬急馳上前,在樸花跟前仰頭嘶鳴,馬背上坐著一長相桀驁的青年男人,前額戴著藍紅寶石吊墜,很彪悍,很凶狠,他說話的時候甩著手上馬繩,笑得肆無忌憚,看到樸花身邊站著的林孤生,微微一愣,殺意一閃而過。

“一個不慎入千戶的涼人,送他出去。”

樸花語氣平淡。

“哈哈哈哈,涼童,殺了便殺了,還大費周章送他出去?”男人大笑,輕蔑道。

樸花似乎早有預料,不鹹不淡道:“如果你想大涼和苗疆爆發戰爭的話,盡管動手。”

“嗯?”

男人聞言仔細打量起林孤生,聳了聳肩,露出一排大白牙:“既然這樣,那我派人送他走,你跟我回去吧。”

他也看出林孤生的不凡。林孤生雖年輕,沒什麽真氣傍身,但自幼鍾鳴鼎食,培養了難以褪去的氣質。他也看到了那匹絕地,苗人善戰,這馬兒的烈性非一般人能馴服,由此觀之這年輕人背景極為不俗。

“我不放心你。”樸花道。

男人的臉色一下子冷了不少,哼了一聲:“你是我的未婚妻,連我都不相信,你還相信誰?”

樸花沉默,嫣然一笑:“至少現在不信,在苗疆沒有大一統之前,我誰都不信。”

二人對峙須臾,那男人又覺得乏味,笑了笑,隨口問道:“今年的孩子,準備好了吧?”

“嗯。”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等你。”

說完,男人猛拽韁繩,悍馬悲鳴一聲,從二人身邊衝去。

林孤生盯著這些人遠去的背影,心裏一突,他看出來了,樸花在跟那男人說話的時候似乎極為克製,在壓抑什麽,他也感受到體內丹田的樸花的本命蠱受到驚嚇一般瑟瑟發抖,這讓他胃裏翻江倒海,差點嘔吐,這是為什麽?

“走吧。”

“他是誰?”

“千毒苗寨,聖子,安達爾,大巫師的長子。”樸花沒有吝嗇。

“千毒苗寨?”

林孤生眉頭一挑,心中恍然,有了猜測。在千戶這半個多月就算雙耳不聞窗外事,也了解到了苗疆的基本格局,簡而言之,西南部以“千戶”為領袖,轄下有數不清的苗寨,簡稱南苗;東北部以“千毒”為主導,下轄也有許多苗寨村落,稱北苗。唯一不同的也許是南苗盛行蠱文化,北苗主修巫文化。

“因為種種原因,我要嫁給他。”樸花難得解釋一句。

“是為了統一苗疆?”林孤生嘲諷。

樸花自嘲一笑,麵紗下的絕美臉龐浮現一抹憂傷:“統一也好,散亂也罷,苗疆自古這般,也不見得統一能有什麽好處,倒是有些人樂於看見,不過是利益罷了。”

“那些孩子是他們要的?”

“是。”

林孤生道出讓樸花石破天驚的話:“這場南北聯姻,是為了你的本命蠱吧?”

樸花呆愣片刻,眼眸中殺意一閃而逝。

“嗬,讓我猜對了。”

“然後呢?”

林孤生聳了聳肩,攤開手心,笑道:“我不在意你們的爭鬥,我隻想活命,我也不管你們苗族在醞釀著什麽,我也不覺得你可憐,我隻想知道把它帶出去了,然後呢?”

樸花寶石般的瞳孔出現一絲決然,向前走去:“帶出去就好了,起碼能免於一場災難,哪怕是阻止也好。”

步行了三天,到了一處比較大的村落。

樸花猶豫了一下,選擇繞路而行,這讓林孤生更加費解,既然大大咧咧走了,難道還怕被盤查?

可是隻是一瞟,林孤生就發現了端倪。

這個村子很奇怪。

“還有四五天的路程,就能到到西南邊線,到時候你自己走水路,可以從烏江順流至曲江。”樸花故意撇開話題。

千戶苗寨本就毗鄰黔地邊境,這個腳程速度是正常的。

“謝謝。”

就在二人將要繞路的時候,意外還是發生了,村落那邊傳來爭論聲,有苗人勇士在調解,使出彎刀,寒光一閃,便斬下了鬧事者的頭顱,但不僅沒有起到震懾作用,反而極大激發了那些人的反抗之心。

“兄弟們,格老子的,這些狗娘養的反正馬上也要殺了我們,不如殺出去,殺出一條血路,跟這些惡魔拚了……”

一道粗獷的沙啞的聲音吸引了林孤生的注意力。

是西南官腔,大涼方言之一。

——益州人!

林孤生豁然轉身,看向那個方位,隻見人影綽綽,兩幫人明顯開始打起來,刀光冰寒,血濺三尺,有苗人聞訊馳援而來,嘴裏嘰裏呱啦罵著什麽。

暴動愈演愈烈,原本十幾人的暴亂,一下子擴大了戰事。

越來越多神態疲憊的中年男人衝出來和苗人交戰。

“不要管,快走。”

樸花催促。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林孤生拂袖推開她,怒斥一聲,隨後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