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桃止山下

西南多雨,這會兒功夫該死的小雨淅淅瀝瀝,天氣和林孤生的心情一樣複雜。

“用你們中州話來說,叫‘昨日之深淵,今日之淺談’,我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麽,既如此,便是神明安排的磨礪。”

聖女出言安慰。

林孤生抬頭,浮現警惕之色:“你是誰?這裏是哪裏?是你救了我?”

他不知發生了什麽,但昏迷之際還是保留了點意識,自己傷勢極重,需要調理,若無意外,隻能靠天意,沒有活下去的希望。現在自己無恙,兩個弟兄何在?

“這裏是苗疆,三撫以東北一百二十裏,千戶苗寨。是我救了你,我是千戶苗寨的聖女,我叫樸花。”

對於林孤生的疑問,聖女並未猶豫,隨口答道,因為也沒隱瞞的必要。

“苗疆……樸花?”

林孤生低聲喃喃,歎了口氣,捂著小腹,心中五味雜陳,丹田破裂,經脈俱斷,斷了武途,失了希望,該何去何從?

“你為什麽要救我?”

所謂“天下熙攘,皆為利往”,林孤生可不相信苗寨的聖女會像那些江湖傳說一樣“路見不平”順手給救了。就大涼和苗疆的對立關係,苗人對涼人一定是有戒心和怨恨之心,從先前屋子裏那些苗人不耐煩和嫌棄的神色就能看出來,他不屬於這裏。

樸花清澈的眼眸微微動容,倒是多了一分詫異,淡淡道:“救你,自然是你對我有利用價值,難不成,我還對你一見鍾情?”

說到最後,樸花似笑非笑,盡顯揶揄。

“什麽利用價值?”

“好好養傷吧,你的性命是我的,不過我也不會坑害你,這件事於你於我都有利,做好了,不僅還你自由,還能讓你重新踏上武途。”樸花斜視著他,說完,站起來,徑直往樓梯口走去,略帶自嘲地搖搖頭:“我在你丹田種了一枚蠱蟲,是為逐漸滋養你的丹田,形成共生互利,嗬嗬,不愧是大家族的少爺,一身內息九成九都不是你自己的,真是好大的手筆。”

林孤生默然,更加肯定這聖女不簡單,竟然能看出自己的真氣非自己一步一步修煉而來。其實他還真錯怪了樸花,樸花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在林孤生丹田裏種下的蠱蟲是她的本命蠱,所謂本命蠱,即蠱女自幼起就種在身體內的蟲子,常年用精血溫養,達到共生狀態,稱得上心靈相通。本命蠱入體的那一刻,樸花就感受到了端倪。

……

江南,桃止山。

桃止山座落於江南,是吳越兩州的分界線。山以南,即越州,州府是餘杭,山以北,包括江南北部以及曲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即吳州,州府城是廣陵。自古有說法叫江南富庶,這裏的豪紳頗多,各個腰纏萬貫,江南美女的也以絕色冠絕天下,實則“江南”這個詞語太籠統,最早的說法即曲江以南,但發展至今,連帶著江北,也被大涼其餘州的人成為“江南”。不似益州那般西陲,也不像其餘南方幾州的貧瘠,江南真是豐饒,經濟可謂是大涼首屈一指,甚至比那中州還過之而無不及。可以說,南方幾個州的經濟加起來也比不上江南兩個州,這裏的奢靡程度也不遜色中州,古往今來,曆代許多君主都喜歡來這裏巡遊,大興土木,修建行宮,歸根結底還是這裏盛產知書達理、精通琴棋書畫的的美女。遙想當年姬無涯就是在江南起兵,劍指雪國,馳騁天下,本意是將吳州的金陵作為都城。可惜姬祖有顧慮,江南畢竟遠離雪國,為了能讓後代子孫恪守祖訓,最後將仙族留下的天下城作為都城。時至今日,江南兩州的諸多郡城,規模龐大,常駐居民人數早已破百萬之巨,是響當當的巨城,不說那蘇杭和廣陵,也不說金陵,就是那吳州的彭城、毗陵、金匱、長洲,越州的會稽、翁山、白鹿、句章、稠州,都是一等一的超大規模巨城,經濟實力雄厚。江南是個好地方,有人戲稱這裏“遍地金山銀山”,歸根結底是江南人會做生意,是經商的一把好手,這裏是富人的天堂,這也導致這裏的人見利忘義,窮困潦倒的人來了這裏隻會更加疾苦。

桃止山下。

二十萬雄兵在整齊操練,軍紀嚴明。

放眼望去,很有秩序的,以一旗為區域,一營為方陣,其中涵括各個兵種,騎兵都有接近三個軍的兵力,堪稱銅牆鐵壁。

這是一支虎狼之師,絕非吳越兩州的那些癡迷酒色聲樂的軍隊都比擬的。

因為他們是當今天下讓京城那些達官貴人咬牙切齒的第一反賊麾下的軍團。

——袁沛。

世人喚其沛公,是當今朝廷上前丞相現任皖州牧的辛無忌的同鄉。二人自幼結識,一同讀書識字,一起進京趕考,隻不過一個高中狀元榜首,仕途平步青雲,成為大涼曆史上最年輕、最傑出、風評最好的丞相,也是近二百年來第一個冊封的新的世襲罔替的州牧伯爵;一個是黯然落榜,窮困潦倒赴鄉,卻陰差陽錯舉起謀反大旗,短時間得到無數人響應,最後勢如破竹,一路高歌猛進,如今有了和吳越兩州刺史分庭抗禮的勢力,這也是大涼曆史近一百多年來第一個勢力規模如此龐大的反賊起義軍。可以說,二人作為同門師兄弟,同一個私塾老師授業,卻走向了兩個極端。

袁沛自舉兵起義以來,多次組織謀劃刺殺天授皇帝的暗殺行動,雖都已失敗告終,卻是對大涼朝廷的嚴重蔑視和挑釁,激發了無數有誌之士的鬥誌,紛紛投入袁沛麾下。袁沛這個人,渾身都是優點,甭管外麵傳聞他如何奸詐,如何陰險,是當世梟雄,但他帳下有如此多英雄豪傑,謀士賢臣,足以看出他的人格魅力,這是一個胸有大誌、禮賢下士的雄主!甚至可以說,追隨袁沛,在他的軍中已然成為一種不能動搖的信仰。袁沛也不負眾望,自起兵以來,在桃止山一帶,連綿數個郡城,頒布了數次律法,進行了土地改革,也讓這附近的百姓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

此刻。

桃止山頂峰,升鴻樓。

袁沛端坐首位,一排武將一排謀士依次站開。

“主公,夏家年輕弟子入江南了。”

“我知道了,今天召集諸位議事,就是商談這個問題,文宗世家的嫡係,能得一人,比得上雄兵百萬,可安天下啊。”袁沛感慨,他如今不惑之年,看起來盡顯王者氣概,許是多年的苦心經營以至兩鬢斑白,那縷秀發很惹眼,倒是不憔悴,反而生出威嚴。

他的一番感慨是心裏話。

文宗世家不出山,隻有許氏在朝廷擔任史官一職,但從古至今就流有傳說,三大文宗的夏氏和南宮氏,得一族的學識便可得半壁江山。如今夏家弟子下山,是不是隱晦的推測出了什麽?

一排武將中,黑衣劍客衣劍雪赫然在內,自天授一十二年秋袁沛牽頭聯合十餘家勢力在滿江樓展開刺殺皇帝的行動失敗後,那名喚“緋紅”的寶劍被永無觴一劍斬斷,衣劍雪道心受阻,再也麽有拔劍過。

“主公,您的打算是?”有武將詢問,這些武將大多是江湖草莽,可不似那種隻知道衝鋒陷陣的糙漢,一個個雖脾氣火爆,但心細如麻,心知一場戰爭中精兵悍將雖是主力,但離不開文臣的韜略,若有當代大賢用計,很多時候可以以微末代價換取戰爭的勝利。

袁沛笑了笑,感慨:“在這亂世,自然是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夏先生入江南,我這個地頭蛇要不去接見一二,免不得失了臉麵,派探子去看看,夏先生到了哪座城池,我也好喬裝打扮一番親自去見上一見。”

“主公,您要親自下山?”一眾武將誠惶誠恐,就要勸諫。

袁沛可是當今天下“最猖獗”的起義軍首領,那穩坐天下城皇宮的那位恨得牙癢癢,要是有能人摘下袁沛的頭顱送到京城,說不準拜相封侯也是輕而易舉。

“下不得嗎?”袁沛輕笑。

武將們訕笑回之,其中,一體態八尺,肥碩彪悍的胖將軍大笑道:“主公,吳越兩地不過是主公的後花園,隨手可得,如何去不得?隻需要末將率一百悍卒陪同即可。”

這胖將軍名喚樊褚,原本是一屠戶,在老家殺了人,當時袁沛還未起兵,還是一介落魄書生,那年樊褚為躲避官府追殺逃竄,袁沛見此,隨意出了一兩計策便幫他躲過通緝。自此,樊褚心中欽佩,從此追隨袁沛,如今樊褚雖沒被封將軍,隻是袁沛帳下一親衛軍的旗主,但他乃是袁沛之心腹,深受重用。

“何須樊將軍勞駕?我們桃止山高手如雲,都是萬夫不擋的英傑,依我看,讓衣劍雪和黑魔陪同主公下山吧。”有一謀士笑道。

樊褚心生不悅,撅起臉:“怎麽?看不起末將手上的梨花開山斧?”

那謀士淡然笑道:“不然,隻是樊將軍性子急。”

“你說什麽?”

樊褚大怒,“咻”的一聲猛然抽刀,那謀士雲淡風輕,見狀不緊不慢道:“你看,方才我不過是隨意挑釁一二,樊將軍就坐不住了。要是去了那人來人往的廣陵城,還不得捅出天大的窟窿來?主公是去秘密會見夏先生,你這般叨擾,壞了主公的大事,這個責任你擔待得起嗎?”

樊褚臉紅,悶悶不樂。

袁沛哈哈大笑,擺擺手:“樊褚,退下吧,之雁先生說的對,你性子急了,毛毛躁躁的,難免誤了我的事。”

樊褚張了張嘴,想辯解什麽,終究是沒有開口。一眾武將文臣忍俊不禁,捂嘴偷笑,倒是沒有嘲弄的意思,隻是單純看熱鬧。

就在此時,一鬥笠黑衣人迎麵從大殿外走來,徑直上前,屈膝半跪蹲下,執拳禮道:“啟稟主公,山下有異。”

“何事?”袁沛收斂笑容,嚴肅起來,一眾文臣武將也紛紛看向來者。

那人神色不變,沉沉道:“先前有探子來報,一隊商旅去了林孤命的營地,那車隊很不一般,懸有夏氏的旌旗。”

“什麽?”

袁沛站起來,驚疑不定。

鬥笠男人低頭。

眾臣紛紛交頭接耳。

去年秋,林孤命率三千林氏子弟兵駐紮在桃止山下三百裏,這個消息傳到吳越兩地,許多百姓紛紛自發送上糧食,可謂是深得民心。但是令天下人遲疑的是,林孤命的部隊和袁沛的軍隊這半年多以來都是相安無事,按兵不動,隻有偶爾傳來一點武裝衝突,卻很快被壓下去。這件事落在那些混跡酒樓依靠講幾個故事混口飯吃的說書人嘴裏衍生了好幾個版本,例如有人說那皇帝調一支三千人的部隊去急剿袁沛,無非是以卵擊石,就是要逼著林氏造反,好順理成章收回林氏的爵位;也有人認為這是一手棋,是在江南安插一枚釘子,朝廷借機看看吳越兩地的州牧是什麽心思……

“主公,夏家弟子去了林孤命的部隊,是什麽意思?”有武將追問。

”管他什麽意思,林孤命在咱們桃止山下屯兵,我本來就不爽,要不是主公宅心仁厚,不然隨便一道軍令,末將勢必帶兵一夜剿滅林孤命的部隊。主公,您究竟是什麽意思?難道就放任林孤命的部隊在咱們眼皮子底下?要是落到那些不明事理的人眼裏,說不定暗地裏說咱們桃止山是徒有虛名的花架子呢。”上將軍譚奎憤然開口。

的確,這一年桃止山和林孤命雖相安無事,但山上的人難免不爽,二十萬大軍還怕區區三千人不成?

袁沛歎息道:“林孤命這個人,我很喜歡,他是英傑,是不可多得的帥才。”

“主公,您惜才天下皆知,可那林孤命骨頭也太硬了,咱們桃止山都這般了,他難道就看不出主公的心思?還如此這般肆無忌憚,真是不把咱們放在眼裏。”

“哈哈哈哈,自古英傑就像是野馬一樣難以馴服,何況他林孤命乃是岐山林氏的嫡長子?這等帥才,豈會這般容易屈服我?”袁沛沒往心裏去,隨口笑道,然後眯起眼,似穩操勝券般道:“林孤命這個人,我是真的打心底喜歡,那皇帝既然生性多疑,白白浪費這種人傑,那我自然不會客氣。放心吧,遲早有一天,我會征服那林孤命的心,讓他真正加入咱們的陣營。”

上將軍等人麵麵相覷,彼此歎息。

誠然,林孤命的確是當世人傑,是統兵之軍的帥才,關於他的溢美之詞數不勝數。桃止山上的對林孤命也很敬佩,區區三千人的部隊就敢在桃止山屯兵半年有餘,足以預料此人的魄力,他們唯一對林孤命的偏見和警惕,無非是因為林孤命是出生將相世家,聲名如日衝天,是真正有編製的正規軍,是他們的敵人。

謀士肖之鴻上前一步,笑道:“主公,這樣耗著也不是個事,我有一計。”

“先生請講。”

那肖家兩兄弟對視一眼,前者道:“如今中州傳來的消息,中州鐵軍的兵權已經收回皇權,林氏的‘帝國兵馬大元帥’的職位自然也成了虛銜,林孤命又被派到咱們江南,說句不好聽的,林孤命……早就是浮萍,是朝廷的棄子,如今也不過是隨口拿個理由把他推出去。林孤命帶來的部隊,可都是林氏子弟兵,全軍出動,本就是死局,既然如此,咱們不妨采用懷柔政策。”

“怎麽個懷柔政策?”

“想要化敵為友,無非是有不得不成為朋友的理由。”肖之鴻笑吟吟地看向袁沛。

袁沛微微頷首,眼眸閃爍亮光,豪邁一笑:“我明白了。”

肖之鴻和肖之雁兩兄弟是很早就追隨袁沛的謀士,三人交談根本不必說太細。他的意思是,既然林孤命早就是孤立無援的,何不就讓他們在江南落地生根,都是年輕的後生,除了理想和信仰,總是要有人類該有的七情六欲,打仗總不能打一輩子的,總是要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的。江南女子溫柔,林氏子弟兵都是好漢,堪稱天作之合,隻有讓林孤命的部隊徹底融入了江南,才能有新的理想和信仰,才能化敵為友。要做到這一點,袁沛有十足的信心。

……

桃止山下,以南三百裏,原中州鐵軍第二軍團“岐”字旗三千林氏子弟兵駐紮在此。

中軍大帳。

身披銀白鎧甲的林孤命端坐,與一看不出真實年紀的男人論道小酌。

“雁行兄,林叔父的事情……不要太過憂傷了。”這男人便是一出山便惹得天下群雄議論紛紛的夏家嫡係,夏嘉。

林孤命不苟言笑的臉微微浮現一抹酸澀,很快消失不見:“沒什麽,不說這個。之亭兄,一別十幾年,當年在問天學宮咱們還小,戒律多,不能喝酒,現在你逃不了了吧?”

“哈哈哈哈,來來來,不醉不歸,那今天咱兄弟倆就不談政治了。”夏嘉一笑,便有將士倒酒。

林孤命舉杯,一飲而盡,卻是臉色微變,胸口一疼,卻是被他強忍著,麵上毫無波瀾。

夏嘉微微斜瞟,發現端倪,若有所思,平淡道:“我在問天學宮的時候就常常在想,生命有時候真的很偉大,人類相比仙魔那柔弱的身軀卻能迸發出這麽強大的力量,似無窮無盡。後來我遊曆天下,卻又覺得生命這般渺小,我現在隻覺得既然世事無常,活在當下就好。雁行,命若天定,有的事情你若執意去做,隻會失去的更多。”

“是麽?”

林孤命喃喃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