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十萬大山,苗疆

“不行。”

李上陽毫不猶豫拒絕,憂心忡忡,楊守沉一個人如何是那麽多騎兵的對手?

“難道你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嗎?”楊守沉怒罵。

李上陽咬了咬牙,眼睛泛紅:“要去引開追兵,也是我去。”

“別說廢話了,你給老子聽著,把大哥活著帶出去,要是大哥有個三長兩短,老子在黃泉路上饒不了你,快走。”

楊守沉罵罵咧咧,把林孤生扶在李上陽懷裏,然後撿起長刀,翻身上了那匹馬,消失在山路盡頭。

無數追兵紛至遝來,李上陽盯著他的背影,來不及傷感,來不及落淚,把林孤生背在背上,翻身上了那絕地。絕地通人性,這會居然脾氣很好,也不焦躁,任由李上陽上了它的背。

林孤生陷入了昏迷。

那是一片霧靄中的記憶碎片,瓦藍色的天,朱紅色的宮牆之下。

身披銀色甲胄的林破軍攜著六歲林孤生到了皇宮前。那年林孤生年幼,眼裏有光,也是第一次見識到如此偌大的皇宮,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這裏,對這個世界的一起都充滿了好奇心。

“元帥,請止步。”

“什麽意思?”

林破軍眉頭一挑,臉色低沉,他身披虎頭皂銀甲,光是虎目一凝就能嚇退不少宵小,這些宮城禁軍自然知曉林破軍的厲害。朝中風雨莫測,新皇自即位半年多以來,改年號“天授”,殺伐果斷,治理了不少權臣,平雪了不少冤案,也頒布了不少新的法律,例如這“佩刀入朝”便是明令禁止的,林破軍也不能幸免。

“元帥,大統領有吩咐,凡入宮者,皆不能佩帶兵戈。”禁軍苦聲道。

林破軍冷哼:“某能佩刀上殿,是乃先帝親封的口諭。”

話雖如此,但禁軍哪敢放行?若是出了什麽紕漏,亦或者上頭怪罪下來,遭殃的還不是他這些當兵的?禁軍心裏叫苦,心想自己怎麽蒙上這個攤子,但畢竟是關乎性命的大事,禁軍隻能強裝鎮定:“元帥,還請不要為難小的。”

“放肆!”林破軍一巴掌掄了過去,那禁軍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整個人倒飛七八米,艱難爬起來。

“狗東西,某乃是帝國兵馬大元帥,世受皇恩,食大涼君祿,佩刀入殿乃是先帝授予的恩典,你且去問問你家大統領是什麽意思?藐視先帝威嚴嗎?”林破軍冷笑。

年幼的林孤生有些好奇,他是第一次見父親在普通兵卒麵前這般發火動怒,且是怒得如此莫名其妙,毫無理由。

他哪裏知道,這平平無奇的一句“卸刀覲見”實則是君臣之間的博弈。

“滾開!”

林破軍嗬斥。

牢固禁軍對視一眼,還是未曾挪步,隻是盡力賠笑。

林破軍抬手便要再打,卻不料從宮城之內傳來一聲尖細如鴨的笑聲:“大元帥何須跟兩個沒眼力的下人動怒?”

下一刻。

太監黃石含笑走來,微微作揖:“奴才參見大元帥。”

“哼。”林破軍冷笑,淡淡道:“某脾氣火爆,不懂朝堂上文縐縐的道理,某隻知道佩刀上殿乃是先帝授予的恩旨,公公是何意?”

“哎呀,其實陛下一早就讓奴才來接待大元帥了,隻是奴才畢竟是閹人,身子骨孱弱,沒點力氣,走得慢,卻不想還是來晚了,耽誤了正事,害大元帥被攔在宮前,都是奴才的錯……大元帥恕罪。”

黃石態度謙遜溫和。

麵對這老太監這般聲情並茂拙劣的演技,林破軍置之不理,冷哼一聲。

“害,大元帥不要埋怨陛下,元帥忠君愛國,蒼天可鑒,實在是陛下這段時間召見了各地藩王和州牧,這世道,人心叵測,陛下授意也並非是為了刁難元帥……”

時年太安三十九年,天授元年。

……

益州,十萬大山西麓。

李上陽心急如焚,背著的林孤生剛剛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呻吟,雨越下越大,無情地拍打在二人身上。

身後傳來追兵激昂的馬蹄聲。

“大哥,你怎麽樣?”

“嗯……”林孤生迷迷糊糊中,隻是極簡的回答了一聲。

李上陽咬了咬牙,拉住韁繩,翻身下馬,摸了一下林孤生的額頭,當真是火爐般滾燙,他的一顆心逐漸沉入穀底。

兩人,生還幾率渺茫。

也不管絕地聽不聽得懂,李上陽苦笑一聲,把林孤生放在馬背上用繩子係住,自言自語道:“絕地啊,你是好馬,你要帶著我大哥好好逃出去。”

說完,他麵色逐漸堅定,狠狠撿起長刀,亦然轉身。

絕地脫韁奔馳,興許是明白了李上陽是打算以生命代價阻擊追兵,給林孤生換得一絲生還的機會,絕地通人性,悲鳴一聲,消失在莽莽山嶺。

……

這裏是十萬大山,從巒疊嶂,是聯通益州黔地和湘州西南部的邊塞要地,也被稱之為“苗疆”。自大涼建國以來,曆代帝王開疆拓土,分封諸侯開拓郡縣,當年無數次劍指苗疆,卻被驍勇的苗人利用地形和巫蠱擊退。苗人精通巫蠱,詭異莫測,多年的征戰勞民傷財,讓益州和湘州的百姓苦不堪言,不得已,大涼皇帝轉變采用懷柔政策,放棄兼並這片土地,在邊線設立防線。數百年來,苗人也沒有在十萬大山建國,和那大荒七十二族一樣,采用神權和部族權聯盟的方式延續。可以說苗疆是大涼境內的異類,既不歸藩王管,也不伏郡縣轄。

鶴山口,聽聞鎮苗軍內部發生權力爭奪,一支三十餘人的苗人隊伍在此巡視。

“聖女,翻過這片山脈,就是三撫了。(苗語,下同)”一黑藍相見苗袍的漢子指著山巒笑道。

他口中的聖女,獨自站在山崖前。

聞言輕顰,眸子閃爍烏黑色澤,道:“有馬蹄聲。”

“馬蹄?”那漢子覺得詫異,上前一步凝目眺望,果不其然,山路間有一排黑點衝殺而來,他驚呼出聲:“那是,涼軍?”

聖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風,頭戴沉重的銀飾,衣裙色澤以藍、白、黃、紅、黑五色修飾古樸花紋的百褶裙,卻不覺得妖豔,衣裙抵足過膝,婀娜動人。而那紅潤淳白的臉上蒙著一層輕紗,隻露出眼眸。

“走,去看看。”

“是。”

聖女翻身上馬,不似模樣弱女子那般嬌柔,一股颯氣。

三十騎沿著山路衝下,山穀盡頭迎麵遲來一批烏黑鋥亮的寶駒。苗人生產落後,馬匹也是馴服的野馬,哪裏見過這等絕世好馬?這馬鬃毛飛揚,肌腱虯實,堪稱馬中之王,一眾苗人登時起了馴服之心,衝殺而去,將絕地團團圍住,近了才發現馬背上馱著一垂死的白衣人。

聖女眯起眼,擺了擺手。

她一步躍起,高挑的身子如輕燕般,踏空幾步便上了絕地背上。

絕地嘶鳴。

被扼住了轡頭,聖女稍一用力,那馬兒仰天抬蹄。

“好!”

一眾苗人漢子大笑起哄,唯恐天下不亂。

病怏怏昏迷不醒的林孤生失了重心,要跌落馬下,聖女不慌不忙,伸出另一纖纖玉手,抓住了林孤生的衣領。

聖女輕叱一聲,狠狠一用力,竟把絕地上身壓至地下,踩出一個泥濘的深坑,馬兒悲鳴,想用力起身,卻動彈不得,反而刨出大塊泥土,許久,絕地口吐白沫,頭一歪,累倒在地。

“好——”

一幹苗人四下衝來,有苗人踩著絕地的頭,笑道:“聖女,這怕是涼人訓練的好駒,應是軍馬。”

聖女不語,隻是斜目看向左手提著的白衣少年。

林孤生渾身軟塌塌的,像斷了脊梁,若一灘爛泥,雙目緊閉,氣息若有若無。

絕地見狀,眼睛紅了,又欲掙紮。但被苗人踩著頭顱,毫無尊嚴底線,動彈不得。

“這馬倒也忠誠。”有苗人點評。

也有苗人不以為然,笑道:“這小子細胳膊瘦腿的,比女人還膩的皮,應該是涼人的公子爺,說不定是隨軍狩獵的,落到咱們手裏算是他這輩子運氣不好,哈哈哈哈。”

“不。”

聖女微微抬頭,直勾勾看向山穀。

“聖女,您說什麽?”

“我說,他不是狩獵的,是被人獵殺的對象。”聖女聲音清亮,沒什麽情感,隻是她的眼睛何其銳利?一眼就看出林孤生的疲態,五髒六腑都溢出血跡,怕是經曆連番大戰,早就在生死間飄忽不定。

苗人們麵麵相覷。

下一刻,山穀盡頭衝來數百騎兵,俱是駐守西南防線的重甲悍卒。

三十苗人勇士紛紛肅穆,抽出彎刀,虎視眈眈。

臨近百步遠,為首的鎮苗軍旗主微微揮手,抽出佩刀,看向攔路的三十苗人,眼神陰沉,這不知不覺追擊了一夜,此刻天空泛起魚肚皮,即將天亮。

“涼童,你好大的膽子,私自越過邊境防線,意欲何為?”有苗人漢子扯著嗓子,用一口蹩腳的西南腔嚷嚷道。

奉命追殺林孤生到此的提督旗主司境安聽到“涼童”這個稱謂,登時火起,這些未開化的蠻夷如此蔑視自己,真是奇恥大辱,但轉念想到的確是自己的軍士越過了十萬大山防線,這要是給苗人找到爆發戰爭的借口,自己就是罪人。到不是懼怕苗人,而是如今軍中初定,還需要時間調整準備,此時大戰,不占人和,再說那林孤生落入苗人手中,這些苗人歹毒狡詐,怕是絕無生還可能,他也算安心了些,於是沉沉喊道:“撤兵。”

一眾苗人漢子哈哈大笑,盡顯譏諷之色。

有苗人肆無忌憚喊道:“涼童,沒膽子以後就別踏足苗疆,回你娘肚皮上多吃點奶,長點膽子。”

司境安勃然大怒,身子一抖,強忍住下令回去廝殺的衝動。

“哈哈哈哈。”

一幹苗人吹著口哨,嘲笑。

聖女提著林孤生,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聖女,這人……(苗語,下同)”

有人開口:“殺了吧,涼人,死不足惜。”

“帶回去。”聖女平淡開口。

幾個嚷嚷殺了林孤生的苗人漢子大驚,趕忙開啟勸誡起來,說苗寨從未有涼人踏足的曆史,這會引發十方苗寨的眾怒和猜忌的。聖女不語,等他們說完,才細手一揮,把林孤生甩到馬背上,淡淡道:“我意已決,走吧。”

……

苗疆又稱之“十萬大山”,足以想象這裏是什麽地勢和環境,苗寨彼此交錯,極其複雜,苗疆和大荒一般,曆史上沒有出現過什麽人能夠真正統一建立製度完善的國家。遙想當年的北漠,勃爾隻斤氏若非在大涼的軍事支持下統一草原,不然也是一盤散沙,所以說要想形成製度完善的國家,是極其困難的,不僅僅包含政治,而是出現一個能真正獨攬軍事、經濟、政治的領袖,且能獲得大部分民眾的支持,很明顯,苗疆、大荒、百越等地都做不到。後世很多年後,有研究這個時代曆史的學者猜測,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可能是神權影響力大於民權。的確,大涼十四州,民族眾多,至今也沒有形成統一的信仰,有仙便伐仙,有魔便屠魔,有妖便斬妖,更多是相信手上的刀劍,而非那虛無縹緲寄托希望的神詆。

在苗疆,沒有國家,卻有數不清的部落、苗寨,因巫蠱文化盛行,神權錯綜複雜,廣義上實行禪讓製,由大巫師領導聯盟,實則每個苗寨由蠱術集大成者各自為政。

千戶苗寨。

這裏靠近邊線,是一支黑苗部落,建築多以二層格局的竹樓為主,是以最原始的農耕文化為民生主體。

“你醒了?(苗語,下同)”

林孤生迷迷糊糊睜開雙眼,隻覺得胸口發悶,很是恍惚,艱難爬起來,一個踉蹌,便大口咳出鮮血,看到麵前是一紮著辮子的十來歲的小女孩,穿的是具有民族特色的黑藍白相見的服侍,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那皮膚呈現原始的小麥色,很健康,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大涼人,而那語言,嘰裏呱啦,似口齒不清,林孤生豁然醒悟:“你是誰?這裏是哪?”

小女孩也很懵,見林孤生這般激動也是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嘴裏說著什麽,可惜語言不通,二人幹瞪眼。

這會,無數記憶紛至遝來。

林孤生睚眥欲裂,備受煎熬,眼睛紅了,他想起來了。

“上陽,守沉……”

他輕喚一聲,痛苦地抱著頭顱,極其腫脹和痛楚。

許是他的動靜太大,不一會,竹樓傳來“噔噔”的聲音,幾個苗人進了房間,嘰裏呱啦說了什麽,一苗醫郎中不由分說握住林孤生的手腕,眯著眼,道:“沒事,是正常的,他受了這麽嚴重的傷勢,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不過這一身武藝算是糟蹋了,廢了。”

那些苗人沒什麽反應,反正是個涼人,廢了就廢了,要不是聖女帶回來的,他們豈會關心林孤生的死活?

林孤生捂著小腹,想調集內息,卻是疼的呲牙。

“我的真氣……”

他悚然,不可置信地低下頭,丹田空****的,那內息全部都涅化了。

他淪為了一介廢人。

苗醫老頭搖搖頭,叮囑了兩句,轉身離開了,幾個苗人冷眼看了他一眼,也下去了。

林孤生呆呆愣愣地坐在**,怔怔出神。

一直到了下午,先前那小女孩端來飯菜,說了句什麽,林孤生不為所動隻是發呆,她有些著急,又勸說了什麽,但效果甚微,最後到了晚上,聖女來了,她的到來讓林孤生不由眯起眼,實在是此人太過驚豔,讓人不得不生起注意力。

“吃飯,不吃飯,餓死,怎麽報仇?”

林孤生驚異的是此人居然能說一口淳正的中州話。

他不禁抬頭。

若繁星般璀璨的銀飾,飾以白、黑、藍、紅、黃五色長裙,自有苗人姑娘的風情,也有一份不容褻瀆的端莊。

“我斷了武途,失了希望。”

林孤生開口,發現喉嚨幹澀的厲害。

造化弄人,風伯以命贈與他的真氣……就這麽沒了。

“你傷勢太重,經絡被淤血阻隔,五髒六腑溢血,流至丹田,我用了本命蠱把淤血毒素清理,方才留下命在。”

聖女的聲音極其空靈,悠揚,卻無感情波瀾,就像在說一件極其輕鬆的小事,很不在意。

林孤生微微抬頭:“我的兩個弟兄在哪?”

“沒見著。”

林孤生低下頭,把頭埋地很低,深吸一口氣。

楊守沉。

李上陽。

怕是……不在了。

他眼眶微紅,自出天下城以來,仿佛老天刻意折磨,許多人在他生命中馬不停蹄的相遇,而後匆匆離別,甚至來不及見最後一麵。

他回想第一次見到李上陽,他是那般魁梧,滿腔熱血要投軍,最後追隨自己,此刻他隻覺得對不起老李,對不起李上陽的父親,他說“我沒什麽名字,但我兒子不得了,出生的時候我婆娘死了,幸好遇到一個遊說傳教的高人,我兒子才保住性命,那高人掐指一算,說我兒子命裏有帝王將相的征兆,還給我兒子取名,叫‘上陽’,心向上,向陽而生,我兒子爭氣啊,渾身都是力氣,這輩子就是要建功立業的……”

還有楊守沉……

林孤生神情落寞。

忍不住想起了安妮婭那張乖巧的笑臉。

有的人本是生命中的過客,最後卻成了記憶裏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