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軍人當死於邊野,何須馬革裹屍

峽穀兩邊是陡峭的山體,因常年積雨而胡亂生長了茂盛的綠蘚,極為陰森,卻是在三人交談之際,兩岸岩壁上探出數十支火把,皆拉滿了弓箭。看裝扮,倒像是剛從戰場上潰敗下來的殘兵。

果然有伏兵。

山體之上,一輕甲男人眺望著不遠處的一支重甲騎兵,沉著臉。

“將軍,他們要攻山了,方才那一支,怕是他們的先頭部隊。”

“嗬嗬,你見過區區三人的先頭部隊?且連鎧甲都沒穿。”

說話的這人,正是原鎮苗軍先鋒將軍,寧危,他說完,又沉吟須臾,道:“倒是不排除苦肉計。”

“將軍,你的意思是?”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好。”

然,此時一兵卒上來,單膝跪下,道:“將軍,那穿白衣的武藝極為高深,咱們的箭矢拿他沒辦法。”

“嗯?”寧危是鎮苗軍出身,知道軍中的深淺,能單槍匹馬抵禦那麽多箭矢,怕是不凡,當即來了興致,道:“我去看看。”

幾人來到懸崖口,看到峽穀中麵色冰冷的白衣少年,點評道:“此人年紀輕輕,內息凝實,實在不是普通人家,都住手,讓我問問。”

於是他清了清嗓子,道:“穀道中是何人?”

林孤生斜目一瞟:“你是何人?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何無故暗算?”

中州人?

寧危眯起眼,他是見過世麵的。當年他本是福聯郡寧家的長子,是一個讀書人,此生最大的心願便是考取功名,衣錦還鄉,為益州百姓做點轟轟烈烈的大事。他的確做到了,一路高歌猛進,順利通過了鄉試,婉言謝絕了左懷玉邀請在他帳下為官的意願,毅然前往中州,隻是一路的顛沛,讓他見到裏人間疾苦、朝堂腐朽的真麵目,又結識了許多年輕的有誌之士,那年他在廬州城外聽到一老先生論道,那先生的發言真是讓人振聾發聵,讓本就心係蒼生的寧危從此埋下一顆種子,後來在廬州城,他親自看到那邢台上,劊子手斬了那老先生的頭顱,此後數個月,他無心趕考,投石問路,方才得知了“傳教士”三個字,他也放棄了仕途,加入了傳教士的陣營。許多年後,他回鄉傳教,說服了父親和弟弟,後機緣巧合加入了何宗憲的帳下,也成功策反了何宗憲。

“我叫寧危,敢問閣下大名。”

“寧危?你就是寧危?”林孤生大吃一驚,道:“寧安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弟弟,你是何人?”

寧危神色警惕。

“我叫林孤生。”

“什麽?你就是林孤生?”

寧危駭然,趕忙示意部下退後,甚至親自下去接見。

林孤生。他不認識,但是他卻曉得這名字,去年從天下城傳來大將軍被斬的消息,寧危幾度黯然神傷,變賣了家產,開始收攏自己的軍權,打算揭竿而起,可是後來收到了弟弟的家書,這才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是被帝國兵馬大元帥的幼子林孤生所救,他心裏五味雜陳,同時也很欣喜。既是這樣,那豈不是兵馬大元帥林破軍也有反叛之心?於是他開始求穩,不著急收攏軍權,隻等岐山林氏打響起義的第一戰,卻不想這一等就是數個月,直到傳來“林破軍抬棺出征”的消息,他方才悔恨,卻是這個時候想收攏軍權已經為時已晚。

……

寧危在西撫郡的潰敗,讓三撫郡城皆入濟滄海之手。

此刻。

南撫,郡守府。

如今這亂世,真正掌權者一定是手握兵權的,有兵馬,才有政治的話語權。濟滄海是個驍勇之人,他追隨何宗憲數十年,軍功碩果,如今也算是翻身做了主人。濟滄海之所以能第一時間糾集那麽多部眾,最大的原因是他的政策,即縱兵搶掠,例如那東撫郡,一個月前那郡守是個倔脾氣,嚷嚷著沒有將軍手諭寧死不開城門,結果如何?連帶著郡府數百口人,無一生還。那日濟滄海攻下東撫,率兵闖入郡府,燒殺**掠,縱兵幹了三天三夜的畜生之事,這下真是以德服人。連帶著那南撫,西撫的郡守嚇得當晚就洞開了城門,生怕被大兵**,委曲求全。

濟滄海一點配不上他詩情畫意的名字,長得肥頭大耳,虎背熊腰,此刻盯著案幾前的竹卷,沉沉道:“陳峰死了?”

“是,他截獲了一批押送給寧危的銀錢,末將算了一下,合計成官銀,有一萬兩之巨。”

“嘖嘖,那也算死得其所。凶手是誰?逃到哪裏去了?”

“這個,在灌口山崖,恐有殘兵,我們……沒敢深追。”

“嗯,繼續圍著吧,區區一幹殘兵,不攻自破。”濟滄海愜意地靠在位置上,閉上眼,嘴角上揚。

副將小心翼翼的觀察他的臉色,道:“將軍,如今這邊境三城,是咱們一家獨大了,就算還有些餘黨,怕也不足為慮。將軍接下來的打算是?”

“嗬嗬,老張啊,你覺得一支軍隊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什麽?”

副將低頭,道:“正規的編製。”

“沒錯,當一支軍隊有了正規的編製,就會有軍餉,就會有規模,就會有理念,就會有任務。可現在朝廷擺明了已經撤銷咱們鎮苗軍的番號,該如何?”

“末將愚昧。”

“哼哼,朝廷能賢多,益州就不同了,他皇帝老兒可以不顧益州百姓,那錦城和林城可是夜夜睡不著啊。其實有沒有咱們都一樣,沒了咱們,苗人照樣會有人來駐防,但這是一塊吃不完的蛋糕,雖說誰都想來分一杯羹,可咱們畢竟占據著得天獨厚的條件。”

“將軍的意思是?”

濟滄海哈哈大笑,輕蔑道:“自然是在夾縫中生存,自古陰陽就是平衡的,老張,你打了一輩子仗,讓你衝鋒陷陣還行,讓你鑽研這政治嘛,還是算了。你隻需要知道,一支軍隊真正重要的,不是能不能打勝仗,而是懂不懂政治的方向,懂嗎?”

副將似懂非懂。

濟滄海也知道自己帳下都是些見利忘義的粗人,也不祈求他們懂。之前他最重要的是統一鎮苗軍,現在既然目的達到,寧危也生死未卜,再也沒有人能跟他爭名奪利,也就是說三撫郡再也沒有了戰事,時局穩定下來了,更多隱患將冒出頭來。他開始為自己的軍隊日後鋪路,如何才能永遠有肉吃有湯喝,才是部下真正追隨他的理由。繼續擴大戰事?他自問沒有那個雄心,可是並入夜郎,或者錦城,也太危險。鎮苗軍對益州很重要,守好防線固然重要,但對掌權者來說重要的是鎮苗軍,而不是他濟滄海。

……

灌口山崖,臨時營地。

說是軍營,不如說是簡陋版的山寨,也許是剛修建不久,規模極小,防禦工事還比不上白雲寨,滿打滿算也隻有一百來兵卒,且大半是負了傷的殘兵。的確,這支部隊是寧危旗下最後一點士兵,都是剛從戰場上潰敗下來,一個個灰頭土臉、士氣低迷。

漏分營帳內,寧危吩咐夥房做了飯菜,取出劣酒招待林孤生。

“承蒙林兄弟的照顧,我弟弟寧安才能化險為夷,大恩不言謝。”

林孤生坦然受之,舉杯一飲。同時他也不免唏噓,本是鎮苗軍裏有著大胸襟的先鋒將軍,如今卻蜷縮在這個旮旯山穀,神情落寞,但換言之,他自己不也是從世家豪門淪落至此?

同是天涯淪落人。

“寧安在何處?”

“不瞞林兄弟說,我弟弟自平安出天下城後,前前後後送來了數份家書,此番他應是在洛陽一帶傳教,尋找雄主遊說豪門起義。”

林孤生點點頭。

“對了,林兄弟是專程來找我的?”寧危也得知了中州鐵軍的兵權被皇帝收回,以及那北漠戰爭的始末,林孤生是如何繞了大半個帝國疆域從冀州到了益州?

“是也不是,先前受人之托為你的部隊押送了一批銀錢,可惜還未交予你手就被人劫了,還在南撫外大打出手,不得已才逃到這,也是緣分。”林孤生說的平淡,寧危卻深知其中艱險,區區三人從那敵軍腹地殺出重圍。

“受人之托?誰?”寧危幾倍酒下肚,脖子通紅,呲了下牙,解開衣襟,露出胸膛上血淋淋的繃帶,那血,還是烏黑色的。林孤生瞥一眼,心中了然,先前聽那叫陳峰是統領說是寧危中了淬毒的箭,活不了了,看來並不是唬他。

“一個開酒館的老板娘,張青蓮。”

林孤生也刻意不提那老板娘幹的勾當和她那段不堪的遭遇。

寧危聞言楞了楞,隨即惘然般長歎一口氣,失笑:“是她?她還活著……是她就好。”

也不知是被觸動了心弦還是怎的,寧危撫著胸口劇烈咳嗽,吐出一大攤黑血,連帶著那胸口上駭人的繃帶也被崩開,滲出血跡。

“將軍……”副將一臉擔憂,攙住寧危,為他止血。

“不必,我的身體我知道,沒什麽活頭了。”寧危推開副將,不在意地笑了笑,隨即道:“林兄弟,她……還好嗎?”

“一切安好。”

寧危愣愣點頭,有些黯然地低下頭,又端起一大碗酒,說道:“我這輩子不欠任何人,是我欠她的。”

林孤生默然。

許久,寧危鼓起勇氣抬頭,問:“她嫁人了嗎?”

林孤生搖頭。

“這……”寧危眼眸閃爍,隨即又想大火熄滅殆盡一般,木然道:“這輩子是我欠她的,我聽說她遭到了不測,我……我也有自己的追求,對我來說,有些東西是要舍棄的,罷了,罷了。”

林孤生偷瞄一眼他的傷勢,也是心裏發堵,寧危是自知命不久矣,也不想感傷什麽,人這一輩子說起來長,眨眼已是黃昏,這輩子也很短,隻夠做很有限的事情。理想和愛情,寧危選擇了前者,早就注定了這是一場孽緣,更何況張青蓮這一生也過的悲慘。

“將軍,您注意身體。”

寧危沒有理會副將的關心,忽然站起來,笑道:“林兄弟,能在這時還能遇到你,是我一生之幸事。隻是可惜了我們不能把酒言歡,不能稱兄道弟。”

林孤生不自覺也站了起來。

副將似乎預料到了什麽,神色變得緊張,又喚了一生“將軍”。

“丁賈,你即刻去遣散部下,繼續跟著我,隻有死路一條,若有人想走,我決不挽留。”

副將熱淚盈眶,“撲通”一聲跪下:“將軍,我不走。”

“快去。”

“是。”

見寧危嚴肅起來,丁賈一哆嗦,忍著淚水退下了,不多時,大帳外湧過來上百的殘兵,皆神色堅定,有人大喊:“將軍,我們不走,你把我們當什麽人了?”

是啊,要是要走,何必留到現在?

寧危走出大帳,掃視一幹人,哈哈大笑:“料想我寧危一生,能得諸位跟隨,是乃一生之驕傲。”

天空中烏雲密布,似隨時有驟雨將來。

楊李二人對視,都預料到了什麽。

果然。

寧危放聲大笑,慷慨激昂地說了一番話,大意是想犧牲自己以及自己的部下,衝殺出去,不忍讓林孤生三個無辜人卷入這場鎮苗軍內部的戰亂。

楊李二人抿抿嘴,心中有些沉重。這兩人自從追隨林孤生起,就對軍人有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戒備,而如今見到這支殘兵,才發現心中有些空****的難受,他們是純粹的軍人。

百餘殘兵哈哈大笑,全無懼色。

“好,好,好,把咱們剩下的酒肉全部吃幹淨,為咱們自己壯行,趁夜突圍。”

寧危大笑。

“寧兄,多謝。”

林孤生歎息。

“哈哈哈。”寧危無所謂地搖了搖頭,將手搭在林孤生肩膀上,認認真真道:“林兄弟,我看到了你,仿佛看到了這個時代的希望,不必說了,能在生命最後一刻再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也算是死而無憾。”

林孤生眼神恍惚,是啊,這就是一個死局,不論怎麽說,寧危一行人被圍在這灌口山崖,兵敗是遲早的事,全滅隻是早晚的事情。被命運碾壓過,才懂得現實的悲涼,有時候人們堅守的信仰,正是無數枯骨堆積的。

……

入夜。

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花。

上百人趁著夜色下了灌口,就看到前方山路盡頭駐紮的一支部隊。

寧危騎著一頭跛馬,露著胸膛上虯實的充滿力量的肌肉,根本不像是一個身重劇毒病怏怏的人,他看向林孤生,咧嘴一笑:“林兄弟,我是軍人,軍人當死於邊野,何須馬革裹屍?日後見到了我弟弟,替我向他問好。”

“一定。”

“衝!”

雨夜下,上百漢子發起衝鋒,掀開了山穀的平靜。

那支騎兵很快聚集,上千人密密麻麻衝殺而來。

林孤生與寧危並肩二戰,剛殺入人群一個照麵就斬下四五顆人頭。寧危吐了滿嘴的鮮血,豪邁一笑,大呼過癮,己方百人早已被軍馬吞沒,幾乎是被碾壓的戰鬥。

“林兄弟,走。”

林孤生深深看了一眼這個和自己隻認識半天的男人,想把他的臉龐死死記住,認認真真點頭,駕馭絕地寶駒衝出一條血路。

楊李二人也在血戰。

他們是野路子出身,比不上這些驍勇的騎兵,剛一交戰就被砍翻在地,幸好有林孤生出手,一左一右轟出拳印,殺了三五人,淩空一躍而起。絕地如過江之蛟龍猛衝出去。

“把手給我。”

林孤生爆喝一聲,一手提起一個,在數百騎兵中飛馳,很快就追上了絕地,穩穩坐下。

楊李二人心驚肉跳,冷汗涔涔。

但是還沒脫離險境,騎兵太多了,圍堵的水泄不通,隻能殺出一條血路。

寧危還和許多騎兵交戰,腹背受敵,已是強弩之末。

“大哥……”

“無妨,刀給我。”

“是。”

林孤生牽著轡頭,手持長刀,冷漠看向這些踱步的軍馬,目光所過之處,軍馬後退。

“合力殺了他。”

大戰,一觸即發。

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鬥,林孤生亦是人,幾個回合便力竭,眼睛紅了,長刀所過之處,便是血肉橫飛,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還為楊李二人繳了兩匹馬兒。

“走。”

林孤生五髒六腑,眼皮昏沉。

三人快馬衝出。

騎兵太多了,有很大一部分乘勝追擊。

“大哥,你怎麽樣?”李上陽大喊,因為林孤生又吐一大口血。

“沒事。”

林孤生強裝鎮定,喊道。

三人從灌口山崖一路東北而行,直奔十萬大山,逃遁一個時辰,路況愈發顛簸,林孤生嘴唇發白,踉踉蹌蹌昏迷,聰慧馬背上摔下來,絕地猛地止步,焦躁不安地嘶鳴。

“大哥。”

楊李二人猛拽韁繩,翻身下馬。

林孤生臉色白的如同打了蠟一般,白衣被雨水打濕,沾了泥土,如跌落人間的神詆,讓人心疼。

“大哥,你怎麽樣?”楊守沉把林孤生扶在懷裏。

林孤生本就受了內傷,又在南撫和一幹騎兵對戰,現在又是一番血戰,能撐到現在已經算是意誌力使然,他需要休息,需要調養。

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有馬蹄聲和喊殺聲傳來。

楊守沉抬頭,隨即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把林孤生推給李上陽,站起來道:“上陽,你保護大哥,我去引開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