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國有國法,州有州律
你記住,你心軟,以後……嗯,說話,就要說仁義道德的話,做事,就要做心狠手辣的事。如果你說最狠毒的話卻幹最仁慈的事,江湖和政治,你都難成氣候。未來……路在哪裏,都需要你自己去摸索,如果你是他,我們還會再見,希望的到時候是朋友,不是敵人。
林孤生仔細咀嚼這番話,有些雲裏霧裏,隻覺得迷迷糊糊的,聽不懂。
什麽叫如果你是他,什麽朋友敵人。
說實話,林孤生對薑子期隻有發自肺腑的尊重,怎麽會成敵人呢?
“多謝先生提點。”
林孤生作揖,莊重執禮,轉身跳下高樓。
右將軍。
既然薑子期已經點明了,這是他離開益州唯一的機會,何況尉遲嘯還是這件事的幕後人?那殺了便是,甭管右將軍府是什麽龍潭虎穴,此行他必須要去走一遭。
“大哥,咱們哪?”
“右將軍府。”
“好。”二人根本沒有多問,自從選擇追隨林孤生起,他們就已經把性命交付給了他,不管是上刀山還是下油鍋都會奉陪到底。
山寨。
左小凝帶兵看到眼前的場景也是倒吸一口冷氣。
這哪裏是人間煉獄?
她也是一個女人,外表冰冷內心火熱,又是談婚論嫁的年齡,看到被開膛破肚的孩子,看到被烤製成金燦燦的孩子,頓時胃裏翻江倒海。幸好有隨軍副將攙扶,安南冷笑置之:“你看看你們益州軍,真是一支鐵血隊伍。”
左小凝喉嚨發幹,回眸看向那座恢宏巨城的輪廓,似乎意識到什麽,咬緊紅唇:“你們陸續把糧食押送回來。我回錦城一趟。”
說完,也不管幾人,她雙手結印,掐了一個複雜繁瑣的手訣,祭出一份古樸的卷軸,卷軸無火自焚,虛空中忽然出現一道虛無縹緲的門簾,左小凝一躍而內,虛影消失。
錦城很大,轄區眾多,但最大的有四個城門,分別由左懷玉帳下的四大將軍鎮守,而四大將軍的府邸也建在城門不遠處。右將軍府,就在東門。
此刻。
東門城牆上。
左懷玉和一幹武將文臣把酒言歡,可以眺望著右將軍府。
“主公,魚來了。”範珂捋著長髯笑道。
眾人斜睨下去,就看到策馬而來的林孤生。
左懷玉抿嘴一笑:“你們猜,林孤生和尉遲嘯,哪一個更勝一籌?”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左將軍柴山爽朗一笑:“主公,這還用想?林孤生雖是出身武宗,可惜年歲太小,戰鬥經驗不足,那尉遲嘯雖是粗人,但一生征戰,無不是絕境逢生,一身武藝都是在死人堆裏摸索出來的,我覺得尉遲嘯更勝一籌。”
陳兼笑道:“主公,微臣也覺得是尉遲將軍贏麵更大些。”
“哈哈哈,那咱們不妨賭一把,就賭……嗯。”左懷玉托著下巴,思索片刻,笑道:“就賭尉遲嘯的家產吧。如果林孤生贏了,右將軍府的家產全部充公益州寶庫,如果尉遲嘯贏了,那就分給諸位。”
眾人聞言紛紛笑了起來。
此戰不管結果如何,尉遲嘯都是必死。
……
城下,右將軍府。
上千兵卒紀律嚴明,在休整,突然林孤生三人衝來,巴紮爾趕忙指揮戒備,一個個不光不善盯著三人。
“來者何人?”
林孤生掏出一枚腰牌,道:“都統府巡城統領林孤生。”
“哈哈哈哈,你一個小小的巡城衛,三更半夜為何闖我關卡?找死?”巴紮爾冷笑,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
林孤生看著上千兵卒,皺緊眉頭。
李上陽也有些緊張,幕後之人就是這右將軍嗎?
忽然。
虛空中光華一閃,一道靚影在半空中幾個優雅的空翻穩穩落地,正是一襲古製長裙的左小凝,她神色不變,掏出腰牌:“我乃府君之女,還不速速退兵?”
巴爾紮臉色陰晴不定。
“怎麽,敢違抗軍令?”左小凝聲音一冷。
“退兵。”
人群讓開一條道路,眾兵卒一個個神色桀驁,殺氣騰騰地看向林孤生。
“孤生,不要去了。”
左小凝湊上前,略帶擔憂道。
“我要去。”
“我幫你。”
“不。”林孤生豪情萬丈,笑道:“這是我一個人的戰鬥。”
左小凝咬牙,讓他稍等,便開始掐訣,隻見無數繁瑣的手訣打出,林孤生感受到丹田有一絲不屬於他的東西在流逝,他忽然覺得渾身暢快,境界的桎梏開始鬆動……
仙毒已解。
而此時,那些兵卒忽地嘩然一片,隻見黑暗中,一身披鎖子甲,頭戴獸骨盔,手持長槍的男人走了出來,正是右將軍尉遲嘯。
“哈哈哈哈。”
他先是放縱一笑,輕佻的眼神瞥了一眼遙遠的城牆之上,又看向林孤生,舔了舔唇。
今夜發生了太多的事。
事態已經發展到無可調解的地步。
尉遲嘯自知大難臨頭,也沒有退縮。
“將軍……”巴紮爾眼睛紅了,有些哽咽。
尉遲嘯眼神猩紅,淡淡道:“巴紮爾,我死後,把我的屍體葬在東南方向,我要魂歸故裏。”
“是,將軍。”
這位傳言裏殺人如麻的右將軍,此刻豪情萬丈,有氣吞山河的殺氣,他幽怨地看了一眼左小凝,嘖嘖感慨:“小姐,您那權位上的父親,現在滿意了吧?終於可以順理成章鏟除我。”
左小凝淡淡道:“尉遲嘯,這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哦?”尉遲嘯似笑非笑,又看向林孤生:“你,你以為殺了我,左公就會放過你嗎?”
林孤生默然。
無論如何,既然薑先生說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他就要爭取。
更何況,尉遲嘯幹的事情天怒人怨,人神共憤,不拚命殺之,實在苟活世間,還談什麽習武,講什麽理想?
“那就戰吧。”
尉遲嘯也不願意廢話。
林孤生伸出手,李上陽隨身攜帶的長刀開始“嗡嗡嗡”顫動,“咻”的一下子飛到林孤生手心。
二人很快交戰在一起。
尉遲嘯是黔地少數民族的勇士,沒係統地學過武藝,全憑戰場上摸索的格鬥,剛交手,林孤生就感受到一股摧枯拉朽的殺意,壓力席卷而來。
他的槍法極其霸道。
林孤生也沒係統學過武藝,隻是繼承了風伯的真氣,速度和力量有了質的飛躍。
二人交戰,如同流星相撞。
城牆上。
左將軍柴山點評道:“論戰鬥經驗,林孤生還差了點,比力量,倒是不相上下。”
左懷玉眯著眼,看向那高挑瘦弱的左小凝。
其實,如果站在他的角度,他想把林孤生一並殺了,但殺與不殺,其實都隻有好處,就看如何利用了。
城下。
李上陽和楊守沉一樣緊張。
場中的二人飛速交戰又飛速分開,幾乎隻有殘影,這個級數的戰鬥,是他們無法理解的。
戰場上。
二人都感到濃重的壓力。
這種旗鼓相當的戰鬥,是最比拚意誌和細節的,稍有不慎就丟了性命。
林孤生如撥雲見日般,回想起童年的一些記憶碎片。
那年,他剛入宮。
六歲。
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很好奇。
此後一十二年,林孤生一直以為,所謂的天下,就是天下城,而那巍峨的皇宮四角的天空,也成了他唯一能看見的星空。
那年初見永無觴,是在北園世界樹下,他聽到了刀劍崢嶸的聲音,發現是一個麵色冷峻的少年。
單手執劍。
招式不倫不類。
是大涼劍道最基礎的招式,也是入門第一式。
是每一個劍術初學者都應該掌握的入門一招,名曰“升龍”,即長劍斜直一挑,帶動殘影。
第二次相見。
是十歲那年,依舊是北園。
當年的少年永無觴已經有了劍道造詣,但仍然是在一遍又一遍循環往複的修煉那一道最基本的劍招。
十四歲,直到十八歲。
每次見麵,那永無觴孜孜不倦,似倔強的牛犢一般,隻是鑽研這區區一劍。
林孤生不解,很長一段時間認為永無觴是浪費自己的天賦,浪費自己的機會,他多次暗想,如果他是永無觴,他就會把全天下最強的劍技了然於心,而不是研讀這最基本的招式。後來他聽說,他出宮一年年,永無觴就學會了大涼皇室劍道的每一個招式,且劍道升華。
後來他聽父親說到了一個詞語,叫做“大道至簡”“返璞歸真”,縱觀四大武宗,乃至皇族心法,無不是淺顯易懂的文字,不是“樵夫砍柴”就是“漁夫打魚”,就是這個道理。
林孤生豁然睜開雙眼,伸出一隻手,在那萬千虛虛實實的殘影中,握住了長槍。
真氣彌漫。
尉遲嘯滿臉不可思議。
他不明白,為什麽林孤生忽然間會有這麽大的變化,就像變了一個人一般。他哪裏知道就在這須臾間,林孤生頓悟,真氣升華,領悟到了《百裏戰卷》第一層“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的全新奧義。
“你輸了。”
“哈哈哈哈——”
尉遲嘯張狂大笑,真氣順著長槍穿透了他的眉心,至此,一代大將隕落。
城牆上。
柴山嘴角一抽,他是實在沒有想到尉遲嘯會敗。
“諸位,你們輸了。”左懷玉抿嘴一笑。
“主公打算如何處置林孤生?”範珂笑道。
城下。
林孤生口吐鮮血,如此驚鴻一驚,雖震碎了尉遲嘯的心髒,但他也受了很嚴重的內傷,五髒六腑都溢出血跡。很大的原因是林孤生築基太晚,身體沒有被時間淬煉,比不上尉遲嘯在戰場上的千錘百煉。此刻踉踉蹌蹌,身形不穩,李上陽和楊守沉急忙過來一左一右攙住他,關切問道:“大哥,你覺得怎麽樣?”
“無礙。”
林孤生長舒一口氣,看來,係統修行一門武技迫在眉睫,不然每次都是比拚純粹的真氣,非常不利。
所謂“武功”,是籠統的說法,又稱之為武技和功法,前者是通過一門武技,例如劍術,能夠極大發揮出真氣的水平;後者原先隻是一門修身養性的法門,可延年益壽,開拓身體機能,後來有武道大成的人開創出許多能夠係統運用真氣的法門,就是武技的由來。武技的概念很廣泛,諸位劍法、刀法、槍法等,涵括十八般武藝,甚至拳法、腿法。林氏是四大武宗之首,除了以《百裏戰卷》為立族之本,所學武技很複雜,涉及萬千道路,所以很小的時候,林孤生總會在院子裏看到堂兄、大哥他們擺弄刀劍,所學各不相同。
“你贏了。”左小凝走過來,撫住林孤生的肩膀,莞爾一笑。
林孤生環顧四周,挑了挑眉,殺了尉遲嘯,自己該如何離開?
他相信薑子期。
“嗯。”
“真厲害。”
左小凝剛誇了一聲,遠處城門上忽然飄下無數撐傘歌姬,懸於都門。
林孤生目光一寒,握緊了手裏的長刀。
“不錯,不錯。”
左懷玉爽朗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林孤生看到城牆上,站著數十人,都是錦城上下的武將文臣,他的一顆心微微一沉。
“爹,您想幹什麽?”左小凝臉色微變,驚呼出聲。
左懷玉道:“世侄,你讓我很難做啊,朗朗乾坤,你殺了我帳下的將軍,我該怎麽平息眾將士的心?”
林孤生平淡道:“府君,此人窮凶極惡,縱兵倒賣軍糧,拐賣婦孺,操縱市場,讓無數無辜百姓流離失所,我隻是做了我該做的事。”
“可是,國有國律,州有州法。如果誰都像你這般,那天下的秩序該如何?”
林孤生沉默。
無論怎麽說,這件事他不占理,他隻是聽信了薑子期的話,他不相信薑子期會害他。
沉吟了一會,左懷玉淡淡道:“世侄,我敬重你的父親,但不代表你可以藐視《益州律》。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你不妨將心比心。何況,尉遲嘯在我帳下做事十幾年,戰功赫赫,就算是殺,也自有都統府查辦。”
林孤生冷笑:“府君的意思是,我非死不可?”
“哈哈哈哈。”
左懷玉大笑,背負著手,看向那些懸於半空的撐傘歌姬,笑道:“還是那句話,我敬重你的父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如果能在我麾下七仙陣下活命,這件事我不追究。”
林孤生握緊了長刀。
半空中,七位歌姬撐傘而立,懷中或撫琴、或**、或握笛……古製飄然的長裙在風中淩亂,很美,很驚豔,但是暗藏殺機。
“大哥……”
李上陽擔憂。
林孤生當然發覺了這些歌姬的不同尋常,雖每一個都蒙著麵紗,看不出真容,但料想是修行一種音係仙術,且七人是合擊絕技,哪怕是在武道走出好幾步的老宗師也得掂量掂量,不敢輕易破陣。
“孤生,不要去。”
左小凝拉住林孤生的胳膊,後者皺眉,震開了她的嬌軀。
“你會死的。”
“你不能去。”
但是林孤生根本聽不進去,既然是薑子期的指引,他隻能選擇賭,沒有退路。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大哥,小心。”
李上陽知道林孤生的為人,認準了的事情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城牆上,一身州牧官袍的左懷玉開口道:“這是當年一謫仙指點的仙陣,取七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純陰之體,修行《茶律》的七篇心法,取長補短。如果單個拎出來,隻不過是區區精通禮樂的歌姬,若是合力,便是真正的殺伐兵器,非等閑之輩可破陣。”
林孤生冷笑,別看這名頭如此唬人,隻不過是紙老虎。
去年在滿江樓十方勢力合力刺殺皇帝,什麽音係仙術大成者,儒家賢者,江湖上名噪一時的年輕劍客,逍遙派的宗師……結果如何?被永無觴一力降十會,連皇帝的皮毛都沒傷到。在真正的強者麵前,一切所謂的秘術都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
林孤生自問沒有那個境界,卻也沒當回事。
要戰,便全力以赴。
林孤生手持長刀,縱身一躍,沿著將軍府的房簷飛馳而上。
“咚咚咚。”
急促的音浪排山倒海般帶動巨大的罡風。
刮的人睜不開眼。
須臾,罡風形成龍卷風,飛沙走石盤旋半空,駭人聽聞。
“轟隆”
戰場中心的林孤生感受到一股恐怖的壓力,耳膜震動,被無數殺伐氣息鎖定,這種感覺很玄奧,明明那些歌姬就在半空咫尺之遙,卻無法衝破音律的包圍,很被動。不多時,林孤生已口吐鮮血,體力不知。
這樣下去,他很快就要被音律斬殺。
這時,左小凝出手了,隻見她單手祭出一枚古樸的仙術卷軸,手上掐訣,嘴裏吟唱咒語。
“轟隆——”
七彩霞光直衝雲霄。
幾乎照亮了半邊天空。
那些早就被驚醒的百姓紛紛出來觀看這異象。
龍卷風中心發生劇烈爆炸。
一個人影從虛空墜下。
左小凝腳尖一點,飛到半空,接住了垂死昏迷的林孤生,而因為有她強行幹預戰場,七位歌姬紛紛喋血。
“父親,我懇請你放了他。”
左小凝潸然,抬頭看向城牆之上。
右將軍府以西三十裏,一高樓上,一襲青衫的薑子期目光閃爍,盯著東門城牆的方位,嘴裏念念有詞,卻是無人能聽到他說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