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他仿佛聽到了曆史的回聲

桃源鎮。

入夜。

店小二推開房門,給林孤生一行人送來酒水和鹵肉,然後一臉神秘地叮囑讓他們晚上別亂走動。

“怎麽?難不成錦城腳下還不安全?”安南不屑。

小廝苦笑,說道:“客官不知,如今一大批災民從附近縣鎮四麵八方湧來,錦城的官老爺在處理呢,這年頭,又是山賊又是土匪的,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餓急眼了的難民……就不是難民了,這幾天我可是聽說野外有饑民相食的事情了,諸位還是小心點。”

安南淡淡道:“財不外露的道理我還是懂的,再說,憑我手上琉璃劍,還怕區區流民不成?”

小廝笑了笑沒回嘴,退下了。

“嗬,這剛繳上給刺史的賦稅,就鬧了災情,真是好笑。”安南罵了一聲,坐下倒酒,招呼幾人吃喝。

林孤生笑道:“算不得什麽災情。”

“算不得?哼哼,難不成真要餓死幾十萬人才算災情是吧?”安南冷笑。

“非也,隻是這災情,隨隨便便就能度過,又不是什麽赤地千裏。嗯,去年皖州的災情才算是災情,不知安兄聽說過沒有。”

“皖州?”安南一聽,噎了一下,旋即搖頭:“我今年才下山,從哪裏聽說?皖州……自古有‘天下糧倉’的美譽,怎麽會受災?再說那裏毗鄰中州,東靠越州,除非真是遭逢大旱、赤地千裏。”

林孤生端起茶杯,示意李上陽和楊守沉不必客氣隻管吃喝,淡淡道:“也並非什麽赤地千裏,隻是普通的旱災,糧食產量也是正常。”

“哈哈哈,那為何受災?”

“因為皖州刺史頒布了一道律法,叫《廬州戶役》,具體條款我也忘了,大意就是……嗯,你知道按照皖州的經濟,一戶百姓一年包括衣食住行總共需要花費多少銀子嗎?”

“多少?”安南大大咧咧開口,沒往心裏去,全當林孤生是扯淡,是哪裏看過來的鄉野雜談。

“折合官銀三十三兩。”

“然後呢?”

“然後在這道律法下,皖州的官吏、氏族,就能無底線的壓榨百姓,讓大部分的百姓無論如何努力,也要為這‘三十三兩”官銀奔波勞累,盡管大豐收,依然囤不了糧食。”

安南聞言,有些後怕,被吸引了注意力:“然後呢?這和災情有什麽關係,這樣子皖州官府糧倉不是有更多糧食了嗎?”

“然後遇到了旱災,交不起賦稅,收成不好,糧食漲價了,原本三十三兩勉強維持溫飽的,現在也不夠了,需要三百兩,三千兩,鬧到最後,地種不了了,沒了流通的銀子,又沒了糧食,這個窟窿隻會越來越大。”

安南有些茫然,撓了撓頭,很是費解:“可先前的糧食呢?”

“皖州毗鄰中州,那刺史敢大量囤積糧食?不怕被扣上一個造反的帽子?自然是通過各種渠道把糧食販賣換成了金銀。發生旱災了,糧價上漲,老百姓沒什麽銀子,吃不起飯,就像滾雪球,越發不可收拾。”

安南聽完,隻覺得後背發涼。李上陽是底層人,聽完雖然雲裏霧裏,趕忙問道:“大哥,那這次益州的災情……”

“我說了,不算是災情。”林孤生遞給他一個寬心的神色,道:“益州刺史絕非那皖州刺史一樣是草包,這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果不發生大規模戰爭,益州是完全可以自給自足的。”

李上陽鬆了口氣。

安南抓著一塊鹵肉放在嘴裏咀嚼,道:“你繼續說。”

“目前來看,這一切都是錦城頒布的《十三戶役》導致的,而直接原因就是在附近官道發生了流寇搶劫官糧的事情,起到推波助瀾的其一是瘟疫,其二是土匪,而導火索就是附近的氏族聯合抬高物價。”

見他分析的有條不紊,安南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瘟疫好解,不必擔心。至於土匪?這一直是益州目前首要的敵人,也是很快就能騰出手來的,而物價問題,隻需要錦城方麵幹預,放出糧倉,就能很快恢複到正常水平。”

一直沉默不語的楊守沉皺眉道:“大哥,可是我沒聽說過有什麽土匪敢搶劫官糧的,在官道作亂……這……”

的確,他是山賊出身,原先那白雲寨五百多人的規模也隻敢借助天險地勢搶劫一點世家的糧站,至於去官道劫官糧,那是想都不敢想。官糧在這種地方,就和在中州劫皇榜,劫八百裏加急一樣嚴重,是無論如何都要被錦城府追查到底的。這是在藐視一州之律法,這是在挑釁刺史大人。

林孤生投以讚賞的目光,道:“這就是咱們的突破口。官糧是由軍隊押送的,一般的土匪怎是對手?何況官道一馬平川,根本不可能設伏。除非,江湖人出手,可也不然,如此多的糧食,江湖人了無非是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分給百姓,由此觀之排除江湖好漢出手的可能,那就隻剩下一種可能。”

“什麽可能?”幾人都很好奇,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

“官匪勾結。”

三人瞪大眼睛。

林孤生挑了挑眉,補充道:“嗯,軍匪勾結,也有可能是當兵的自己在策劃了這一場行動,就等著咱們找到這批糧食呢。”

“嗯?可是……為什麽呢?我們找到了糧食,幕後之人勢必是要推出人來背鍋的,要是走漏風聲,難民危及到他,他們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李上陽遲疑。

林孤生深深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好處太多了,幕後之人可以得到很多真金白銀。”

李上陽有些憤怒,這是在吸食底層勞苦大眾的血,吃他們的肉啊,這麽一操控,不知道多少無辜人要被餓死,有多少百姓要流離失所。

林孤生歎息:“這就是現實。”

安南皺眉,臉色一冷,手腕一番,鐵劍入手,他冷冷道:“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是助紂為虐,我安南入山門修行十二年,下山之際師父叮囑我此番是下山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是為天下蒼生,是為黎明百姓,是為家國社稷,貢獻自己畢生所學的力量。如果這個世界就是這般吃人飲血,那我還不如回山修行,再也不踏足這個世俗。”

他的一番話聽的林孤生熱血沸騰,不知為何,他站了起來,忽而豪氣雲天,笑道:“所以,我的理想就是推翻這個腐朽的王朝,我要建立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沒有階級、沒有戰爭的時代,我要讓天下人都平等共存。”

安南看向他,內心的熱血被點燃,爽朗一笑:“好,好,好,林兄,你是有誌向的人,我安南佩服。”

李上陽和楊守沉也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林孤生視線有些模糊,他仿佛回到了去年秋天,那太傅的小兒子張衝遞給他一本禁書,然後毅然離開天下城的一幕;他回想到了那鎮苗將軍鐵骨錚錚,一腔熱血,對諸王破口大罵的一幕;他想起那日隨大軍押送糧草去賑災,在青牛鎮遇到的那談論天下的獵妖人應佩沉。他想到了刺客寧安,以及在那滿江樓,十方刺客聯合刺殺皇帝的場景……

這一刻,他仿佛聽到了曆史的回音。

他好像明白了為什麽那麽多刺客飛蛾撲火般暗殺皇帝,他仿佛明白了為什麽各地都有揭竿而起的起義軍。

“林兄,我這輩子沒服過什麽人,你算一個,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追隨你。”

“一定。”

……

錦城,太守府。

深夜,孤燈。

作為鎮守益州世襲罔替數百年的左氏,曆代州牧都是這般刻苦,還從未聽說過左氏的族譜上出了什麽庸人的。左懷玉年輕的時候稱得上完人,這輩子唯一的缺點和遺憾,也許就是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

左懷玉六歲熟讀兵書,八歲禦馬,十歲執劍殺人,文韜武略。

他一生要強,刻苦,自律。

他禮賢下士,公正清廉。

帳下有忠心戰將數位,個個都是驍勇善戰的將軍,可獨當一麵。

有文臣數人,每一個都是進士之才,排兵布陣,運籌帷幄,樣樣精通。

從小到到,父親就嚴苛要求他,他也重視“以民為本”的理念,縱觀在位州牧的官位上十幾年,還沒有聽說過有老百姓唾罵他的,就算是這次新出台的《十三戶役》,他也是從大局考慮。父親從小告誡他“得民心者得天下”,他早就想找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收回地方氏族的土地收歸州府所有,屆時,老百姓才能真正過上好日子,不需要繳納天價的賦稅,不需要被世家克扣盤剝,人人都能吃得飽飯。

“主公。”

忽然,大殿外傳來一道粗獷的聲音。

左懷玉放下毛筆,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睛,笑道:“老徐,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來者一身鐵葉履成的戰甲,頭戴黑盔,腰佩彎刀,也就不惑之年,殺氣凜然,正是上將軍徐達。徐達進了大殿,單膝跪下,雙手結拳,聲音鏗鏘有力:“末將徐達拜見主公。”

左懷玉頭疼,起身走下去攙扶他,沒好氣道:“又沒什麽外人,還這麽講究禮數,真是……來人,備酒,吩咐後廚做點烤肉來。”

“是。”殿外守夜的兵卒領命下去。

徐達木訥地應了一句,坐在客座。

他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按理說他這種人是不適合做上將軍的,但左懷玉論功行賞,隻看軍功,不曾有私心。再者,左懷玉也是從心底喜歡徐達,喜歡他的性情和作風。

“老徐,說說吧,怎麽了?”

徐達道:“主公,末將的副將跟我匯報,近期錦城西南桃源鎮聚集了大批災民,物價傾斜,還有……嗯,還有一些流言蜚語,右將軍軍團旗下好像丟了一批糧草,軍中有言論說是右將軍中飽私囊,操控了這件事,末將覺得事關重大,內有蹊蹺,便來向主公匯報。”

也幸好左懷玉是個開明的府君,如果換一般人,難免想入非非,認為徐達是借機參尉遲嘯一本,告他的狀。左懷玉當然知道徐達的性格根本不是那種人,因此笑了笑沒往心裏去,道:“老徐,這件事我知道了,我閨女已經派人去追查了。”

“可是……”徐達不解,為什麽不直接叫尉遲嘯來當麵對峙?

左懷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老徐,我知道你也聽到了許多風聲,尉遲嘯的作風問題,嗯……你是怕右軍團影響咱們全益州軍的名聲是吧?都在我掌控之中。”

聽他這麽說,徐達隻好點頭。

入夜。

兩人對飲而坐,聊了很多,雙雙微醉。

……

城西莊院。

星月交輝。

左小凝捧著下巴坐在房簷上,凝望著星羅棋布的天空。

“轟隆——”

不曾想,天空幡然變色,隨時有大雨傾盆的征兆,這雨來的蹊蹺,下的突然。

“小姐,打雷了,下來吧,這麽晚了。”丫鬟擔憂地喊道。

左小凝自嘲一笑,從房梁上翻身跳下來。

左氏屹立益州數百年,經過這些年的發展,雖然起步比“四武門、三文宗”晚,底蘊略差,但那麽多年積攢也算是搜刮了不少好東西。左氏老祖隻是一介書生,沒有那些驚才絕豔的武學秘籍,也沒有什麽流芳百世的兵書著作,後來陰差陽錯結識一位雲遊紅塵的謫仙,才求得一紙正統的仙術,發展了幾代人,倒也自成派係。

她在思索父親的話,如何能挽留住林孤生的心?

可就算她絞盡腦汁,隻得到一個結論,真正能拴住林孤生的,是他自由,是他的理想。

……

桃源鎮。

林孤生是被吵醒的,入夜後他睡的很輕,大清早就被酒樓外的哭聲吵醒,他起身推開窗戶,就看到樓下一群人哄搶泔水。而一看就粘稠惡心的泔水,哪怕是喂豬,那牲畜也得考慮吃不吃,現在被一群難民哄搶,林孤生看的於心不忍,……當初皖州的災情比這個還嚴重,把樹皮吃光了吃土吃蟲子,連麩糠草料也成了佳肴,那該是如何的場景啊。而哭聲,就是源自哄搶的人群中,一抱著孩子的女人被四下推搡,搶不到吃的,隻能哭哭啼啼。

“吵什麽,搶什麽,都走開。”

有拿著棍棒的小廝惡狠狠地喊道。

那些人才訕訕退後。

小廝見證,心裏很得意,心想自己這下九流的身份還能有今天這般傲氣,真是老天開了眼,但掌櫃吩咐的事情不能不辦,於是扯著嗓子道:“你,跟我走。”

“我?”

抱著孩子的女人遲疑。

“廢什麽話,還想不想吃飯了。”

一說吃飯,那眼神黯然的女人一下子泛起亮光,趕忙點頭。其餘難民不樂意了,紛紛怒罵抱怨,小廝臉一冷,一腳踢翻大桶,那些泔水頓時濺了一地,他冷笑道:“再敢廢話,明天就沒吃的了。”

泔水被打翻,眾人一擁而上,也不管好壞,不顧惡臭,開始哄搶,更有甚者直接開始舔食,毫無尊嚴可言。

這時,安南走過來,氣的渾身發抖:“太過分了,欺人太甚。”

林孤生心裏微微一疼,他想起了那日在長城外,李長宏跟他說的話,災民,就不能算是民了,是牲口,真正餓急眼了的災民,別說麩糠草料,但凡能吃的都會吃。今天算是開了眼,這也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念。

推翻暴政。

覆滅大涼。

開創一個嶄新的時代。

林孤生不禁感慨:

“當年仙魔戰爭時期,人間疾苦,百姓苦不堪言,姬無涯滿懷理想為此奮戰一生,創立了大涼帝國,他怎麽也不會想到不過區區四百多年,他所建立的帝國會變成如今這般人吃人的社會吧?”

李上陽走上來,有些痛心:“大哥,咱們幫幫他們吧。”

林孤生搖頭:“治標不治本,罷了,你吩咐後廚做點吃的。安南,你跟我走。”

“去哪?”

“別問。”

安南悻悻閉上嘴。

二人小心翼翼沿著樓道下去,到了一間雅閣,掌櫃的正襟危坐,端著茶水,他麵前是一個手足無措抱著孩子的女人,那孩子也是有氣無力餓成皮包骨了,估計隨時可能咽氣。

掌櫃的淺淺抿了一口茶水,笑道:“你的孩子?”

“是。”女人唯唯諾諾,不敢抬頭,隻能死死抱著孩子。

“挺可愛的,多大了?”

“兩歲。”

掌櫃的頗為滿意的點點頭,話鋒驟然一轉:“看架勢,是餓惱火了吧,有氣進,沒氣出了。”

“撲通”一聲,女人急忙跪下,“咚咚咚”磕頭,痛哭流涕:“求老爺救救我孩子,我做牛做馬也報答您的恩情,求您了老爺……”

掌櫃的笑容滿麵:“那是自然,我這個人心善,見不得孩子受苦。”

“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女人頭都被磕出血跡,但還是一個勁磕頭感謝。

“先別著急感謝,是這樣的,錦城的劉員外,一生膝下無子,他就想找一個義子繼承他的祖業。你先聽我說,你如果覺得可以,我看你這孩子也不錯,就送到劉府了,當然,就算他選不上,也是會被當義子養的,劉府財大氣粗,別說你一個娃娃,就算是一百個一千個也養得活,就是進了劉府,你們母子身份有別,以後怕是見不到咯。”

女人聞言,淒然一笑,看了一下懷裏抿著小嘴唇的孩子:“多謝老爺,能進劉府是這孩子的造化,總比現在餓死了好,也總比跟著我好……我,我不在乎的,隻希望我的孩子能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