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天下名馬

中州,天下城。

深宮。

如今初夏,中州雖地處這片大陸的中央,卻位於大涼的北部,四季分明,這才方褪去春暖,就開始升溫了。宮裏的丫鬟婢女都換上了單薄的煙翠汗衫,頂著炎日修剪花卉綠葉。北苑庭院,黃色錦緞飾龍紋長袍的皇帝閑適地捧著一卷經文,看的入神。

天下大定,四海升平。

自天授皇帝正式接管三十萬中州鐵軍兵權後,他就再也沒上過朝,在宮女太監眼裏,他整日隻知道賞花聽戲,熟讀經書,過的悠閑。其實他是在等,等一個機會。

“陛下。”

老太監黃石低頭走來,跪下行禮。

“怎麽?”

“老奴的義子……黃峰,死了。”

“死了?”

皇帝放下竹卷,嘴角揚起一個弧度,笑道:“死了,嗯,死了。死在益州,死在錦城,你那義子是左懷玉的女婿吧?怎麽不明不白死了?”

黃石微微揚起頭,麵露寒光,諂笑道:“陛下,那您就有足夠的借口收回左氏的爵位了吧?”

皇帝笑了笑,反手掏出一枚銅錢把玩在掌心。這銅錢,做工粗糙,是大涼通用貨幣,正麵刻著“大涼”二字,背麵則是一把古拙的劍柄,那是昔年姬無涯的佩劍,驚蟄。隻是這銅錢殘破,倒像是有些年頭,充滿了被歲月腐蝕的氣息。

“苗疆,那鎮苗將軍的爵位,還空著呢吧?”

黃石點頭:“是。”

“益州地處西陲,那麽多年,別說聖旨傳不過去,咱們的鐵軍也打不進去。”皇帝孤寒的臉變得扭曲,似冷笑:“如今這天下,千瘡百孔,滿目瘡痍,所謂‘不破不立,破而後立’,當年先祖打下的江山,積攢的威信,怕也到了頭,朕想估計是沒什麽人要買賬咯。”

“陛下,您的意思是?”

皇帝斜睨他一眼,將銅板拋給他,道:“自然是亂,鷸蚌相爭,鬧的越凶越好。要是天下不亂,那些人怎會想到朕的好?嗬嗬,人人都渴望權力,殊不知那是無數的枯骨堆積的。世襲罔替?哼哼,水都會變質,何況人心?亂吧,亂的越好,日後的江山才能更加牢固。有的東西是燒不盡殺不完的,那就是思想,要想瓦解這種意誌,光靠武力鎮壓是沒有用的,隻能看著這嫩筍成長,最後再竊取掉。”

黃石深以為然。

皇帝的意思很簡單,他也深諳帝王心術,心知沒有百代不變的王朝、沒有社稷永固的江山,當年仙魔的統治都能被顛覆,何況人呢?但是唯一不變的,那就是人們渴望的和平,強者渴望的權力,這便是政治。既然天下亂,那就且看他亂,在皇帝眼裏,十四州這些亂臣賊子都是鼠輩,都是肖小,還不配他作為對手。等他們亂完了,擰成一股麻繩了,具有規模了,皇帝再一網打盡,斬草除根,將天下換一個麵貌。

“嗯,你的義子死了,不派人去查查說不過去,也好,鎮苗軍已經群龍無首半年多了,軍餉還沒個著落,順道押送一批軍餉過去。”皇帝卻對鎮苗將軍爵位的事情隻字不提。

黃石看了看手上那枚鏽跡斑斑,刻著“大涼”二字的銅板,恍然大悟。

皇帝的意思很明朗了,那就是取消這一支軍隊,撤掉益州對苗疆的防線,讓苗人也亂起來。恐怕當那些半年多沒見過朝廷糧餉的軍隊看到千裏迢迢運來的軍餉,居然隻有一個銅板,勢必會攪得天翻地覆。

……

益州,錦城。

“大哥,左小姐來了。”

正在研讀兵書的林孤生聞言放下竹卷,皺了皺眉,這一天下來都統府還沒有風聲傳來,難不成右將軍尉遲嘯不關心他的家丁了?那也沒有傳言中的護犢子嘛。

“她來幹什麽。”

“不知道啊,大哥,她還牽著一匹馬呢,那畜牲真是駿,那腱子肉跟銅鐵一樣,怕是一腳下去青石板都得被踩出一個窟窿。”李上陽感慨。

林孤生麵無表情,寶馬這東西,他早就司空見慣了,再駿的馬兒在都入不了他的眼。別說軍馬之神“卷鬃踏雲駒”,哪怕是馬中之王“烏騅”“絕影”“照獅子”等,他也是見過其神采,因此沒多上心。

李上陽一臉神秘,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大哥,你說左小姐牽那麽一匹好馬來咱們這,又是大白天的,不會是想送給你吧。”

林孤生笑了笑:“無功不受祿,若真是這般,那就是有事求我。走,去看看。”

李上陽點頭。

天下的男人,哪怕是那些窮讀詩書鑽研經句的讀書人,也抵擋不住駿馬的**,大涼尚武,哪個男人不渴望駕馭天下最悍的馬兒?

到了院外。

楊守沉眼巴巴杵在一旁,雙眼冒光。

“咯咯咯,怎麽樣,喜歡嗎?”左小凝衝林孤生眨了眨眼睛,風情萬種。

她今天穿一襲大家閨秀般的古製長裙,很有貴族的端莊氣息。

那院中,果真站著一批駿馬,這馬通體烏黑,在陽光下泛著光澤,四蹄若騰空一般,脊梁高昂,似倔強,渾然天成帶著一股傲氣。尤其是那雙湛藍色的眸子,楊守沉和李上陽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一股“不屑”,正是來源於這馬兒的眼神,他倆對視一眼,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左小姐牽馬而來,所為何事?”林孤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左小凝翻了個白眼:“怎麽,沒事還不能來找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喜不喜歡。”

林孤生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這馬非常不凡,不弱於馬中之王。相信要說不喜歡,那一定是違心的。

左小凝大笑,把韁繩遞給林孤生,叉著腰,自顧自道:“拿著,寶馬配英雄,歸你了。這馬叫‘絕地’,是前些年一股從大荒來益州經商的車隊帶來的,當時可是惹得錦城權貴哄搶,價值萬兩黃金呢。後來被我父親珍藏,我好不容易才求來,便宜你了。”

原來不是大涼的馬種,怪不得這般彪悍。這天下,要說出名的馬種品類,當屬中州的“卷鬃踏雲駒”、雪國的“烏雲踏雪”、西域的“燎原火”,以及江南的“胭脂”,這些馬種的繁殖性強,好養,因此可以大規模訓練為軍馬。除此之外也有許多名馬,不過因為數量少,不能作為軍馬,例如“絕影”“烏騅”“赤兔”“夜照玉獅子”“的盧”等。而大涼外,也有許多出類拔萃的馬種,例如大荒的“漢血”,大漠的“驚悍”等。

見林孤生巍然不動,左小凝皺眉,有些不開心,朱唇一揚:“怕吃我手軟,拿我手短?”

林孤生點頭:“太貴重了。”

李上陽和楊守沉對視一眼,都想開口勸他收下,這馬真是極品,兩人眼睛都直了,生怕林孤生真的不收。

“沒什麽貴重的。”左小凝聳了聳肩,似譏諷一般笑道:“再說,你還會有‘貴重’的感念?你在中州揮金如土,怕是這馬入不了你的法眼是真,貴重是假吧。”

“想讓我做什麽?”

“讓你做我夫君,你會幹嗎?”左小凝開玩笑道。

林孤生臉角一抽,語塞,冷笑道:“您是府君的女兒,我高攀不起,還請左小姐不要拿我尋開心了。”

左小凝捂嘴偷笑:“逗你玩的,最近有一批糧食在官道被劫了,這件事還沒傳到我父親耳畔,我希望你能把糧食追回來。”

話雖這麽說,她心裏還是有些失望。

林孤生聳了聳肩:“行。”

左小凝轉身,道:“安南會陪你去,你們……嗯,四個人,夠了吧?”

“夠了。”

她走後,楊守沉搓了搓手,看著院中這匹絕地心癢的很,很亢奮:“大哥,讓我先試試。”

林孤生點頭,忍不住提醒到:“你小心點,這種馬兒烈的很。”

“放心吧大哥,看我的。”楊守沉大笑,迫不及待就接過轡頭,翻身而上,這絕地昂著頭,泛著光澤的一撮鬃毛散在頸椎,被楊守沉按住,絕地忽地暴躁起來,扭著脖子,想把楊守沉甩下去。楊守沉張狂大笑,摁住它倔強的頭顱,猛拽韁繩,但那馬兒不服,更加焦躁。

李上陽在一旁看的嘖嘖稱奇。

“哈哈哈,好馬,好馬。”

絕地在院中發狂般的踱步,搖搖晃晃,楊守沉雖很艱難,但是這種感覺非常爽。

隻是許久還沒有馴服它,反而極大刺激了絕地的耐心,瘋狂衝殺上去,楊守沉心一沉,電光火石間,楊守沉沒承受住顛簸,被狠狠摔下,幸好林孤生一直盯著,關鍵時刻出手接住了楊守沉,另一手拉住韁繩,那絕地仰天長鳴一聲,眼眸逐漸變得猩紅。楊守沉喘著粗氣,有些不忿,也有一絲後怕,要是被摔落下馬,這腱子肉,怕是能把他腦袋給踢碎。

“讓我來。”

林孤生一躍而起,穩坐鞍韉,狠狠一用力,絕地的頭顱一昂,嘶鳴一聲,一個健步衝了出去,把青石路板都踐踏出裂紋。

沿著莊院外的街道衝了一圈,絕地的性情才溫順下來,很明顯被林孤生駕馭住了。

莊院外。

李上陽和楊守沉守著,看著從盡頭飛奔而來的絕地,笑著迎上去。

“大哥,怎麽樣這馬。”

“不錯。”

林孤生微微一笑,很是滿意,這絕地,比之卷雲駒還略勝一籌。也是,這起碼也是不弱於馬中之王的寶駒,一般的軍馬怎能與之相提並論?

“大哥,剛剛左小姐說……安南會和咱們一起去,什麽意思?難不成安南被她收買了嗎?”李上陽疑道。

林孤生聞言翻下馬,也是眉頭緊鎖。安南是個有骨氣的年輕人,一身武藝,應該不像是那般甘於屈服的人啊。而且,這次去執行任務,是在錦城外,左小凝就不怕他們四人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嗎?她左小凝不會單純認為就憑這一匹寶駒就能拴住林孤生的忠心吧?

“靜觀其變吧,要是能走,咱們就走。”

“好。”

沒多久,一襲粗布汗衫的安南來到莊院,很沉默,很平靜,背著一柄鐵劍,身後牽著馬。

“走吧。”

林孤生三人走出來,李上陽笑道:“安南大哥,左小姐許諾了你什麽好處,你要甘心為她做事?”

安南抬起眼,露出凶光,又很快熄滅,好像不想提及這個話題,不耐煩道:“走不走?”

“走,走。”李上陽賠笑。

四人四騎出了莊院,直奔城門口而去,然,前方出現一旗兵卒,領頭有威風凜凜的三百來騎兵,執旗軍手持一杆大旗,上書一字“單”。幾人不得不下馬,讓開道路,大街上全是駐足觀看的百姓,在指指點點。林孤生皺眉,這一旗的軍隊,他記得在路上見過,是去剿匪的,好像是隸屬於左將軍帳下第四軍團。

最惹眼的是有幾輛馬車拉著囚籠,裏麵有十幾個渾身染血,被手銬腳銬鐵鏈束縛住的囚犯。

有百姓高呼恭賀凱旋,有熱情的人還送上食物給軍士們。

楊守沉一下子愣住了,直勾勾盯著牢籠。

——馬彪。

狼山白雲寨大當家的。

此刻馬彪很狼狽,失了一截手臂,渾身橫七豎八的血痕,被銬住了脖子,任由一騎兵拖拽著在地上。

單字旗兵卒路過林孤生一行人麵前。

“咳咳,咳咳……”

馬彪被戰馬拖拽在地上,牙齒滲血,踉踉蹌蹌。

“大哥……”楊守沉出聲,很快被眼尖的李上陽捂住嘴。

馬彪疲憊的眼眸抬起來,看到了林孤生四人,忽然似解脫了一般大笑,然後被軍馬拖拽而去。

楊守沉早已淚如雨下,哽咽著。

“哎。”

李上陽歎了口氣,鬆開手,心裏也不是滋味。

“林大哥……求求你,救救我大哥吧。”楊守沉忽然抓住林孤生的手,一臉哀求道。

林孤生也不是鐵石心腸,和馬彪雖然認識不久,但看到他這副下場也是心裏很觸動,但錦城固若金湯、高手如雲,劫法場這種事情不是他一個人能幹的。若真眼睜睜看著馬彪被斬首,他也過意不去,隻好撫住楊守沉的手,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

安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們三人一眼,若有所思,壓低聲音道:“不是在下看不起你們,就憑你們的本事,想救下他,哼哼,癡人說夢。”

林孤生置若罔聞:“那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

“嗬嗬,可你要是耽擱了,左小凝已經要求你我去拿回那批糧食。所以,你是先救他,還是先完成左小凝交待的事情?”

林孤生冷笑:“那你呢?你這麽傲氣一個人,怎麽會心甘情願為左小凝辦事?難不成她給了你什麽你不好拒絕的好處?”

安南有些憋屈,他青澀的臉漲紅,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駁,他憤憤道:“那你說怎麽辦吧?”

“我很好奇,你這麽想幫左小凝辦事,怕不是想借機逃走?”林孤生搖搖頭,“不然,我實在想不通你還有什麽理由這麽著急。”

安南破口大罵:“胡說!我安南豈是那種小人?”

“那你說說,她許諾了你什麽好處?”

安南咬了咬牙,沉沉道:“她那歹毒心腸,給我暗地裏喂了藥,哼哼,我勸你們也小心點,她是修‘毒係’仙術的,能無聲無息給咱們武者下毒,怕是你也糟了毒手。”

林孤生吃驚,聞言趕忙閉目存思,用真氣搜尋全身脈絡,片刻後,他睜開雙眼,臉色有些難看。安南不說還好,經過他仔細排查,果然在丹田內捕捉到一絲氣機,很隱秘,很難發現,若非自己的真氣是來源於風伯,精純無比,一般人真不一定找得到。怪不得左小凝如此有恃無恐,敢把安南放出去。

毒係仙術……

林孤生先前隻聽說過五行係仙術、治療係、音係、雷係、風係等,想不到仙族術法裏也有這般陰毒的。

安南看他臉色這般不自然,聳了聳肩,譏笑道:“怎樣?是不是被左小凝的外表給騙了?”

林孤生沉默,猶豫許久,還是開口道:“不管怎麽說,我都是要救他的,救不救的下來先不說,總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不見棺材不落淚,我在桃源鎮等你一日。”

安南說完,牽馬離開。

他走後,楊守沉“撲通”一聲跪下,淚流滿麵:“大哥,謝謝。”

“起來。”林孤生有些不悅,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給我跪成何體統?”

“是,是。”被訓得不敢說話,楊守沉隻好擦幹眼淚站起來。

一行人跟著那單字旗的軍士後麵,原以為他們會被馬彪等山賊土匪關押到刑堂大牢,卻不想是直接趕赴法場。

林孤生心一沉。

楊守沉心急如焚,到了刑場更是心如死灰,一個旗的軍隊駐紮,刑場早就擠滿人,怕是不下兩萬人圍觀,指指點點。包括馬彪在內的一幹土匪全部把送到中央,有劊子手在用火燒著砍刀。

“大哥……”

林孤生黯然:“救不了了。”

刑場上,馬彪疲憊地抬起頭,掃視一幹圍觀群眾,看到了林孤生三人,他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圍觀百姓唏噓一片,雖不明白他在笑什麽,但將死之人瘋瘋癲癲是正常的,也有可能是被嚇丟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