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狹小的房間內,林孤生眼眸猩紅,大開殺戒,他從未如此憤怒過,眼睜睜看著黃家因為自己慘遭滅門。臨終前,黃生還囑托林孤生救她女兒,他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黃彩玉被賊人糟蹋含恨而死。

殺!

官匪勾結,沆瀣一氣,該死!

林孤生幾乎是不計後果的廝殺,那些山賊很快就不敵,被拳頭的罡風轟碎腦袋。朱剛參戰後,瞬間頭皮發麻,心想此人武功不算高深,但一身真氣強橫,逐漸落入下分,剛想逃遁,就被林孤生扼住了腦袋。

“我要你死!”

“轟隆——”

來不及求饒,朱剛被捏碎了腦袋。

林孤生一躍而下,見那縣太爺正準備駕馬逃跑,一步跨出就是數丈遠,磅礴的真氣打出,講那馬兒的腿打斷,縣太爺跌落馬下。

“好漢饒命……”

縣太爺哀嚎。

林孤生眼神冰冷,充滿了殺機,一字一句道:“你,該死,該千刀萬剮!“

“不——”

縣太爺的哀嚎響徹夜空,傳**很遠。

林孤生撿起一把大刀,孤身入縣府,將一幹人全部殺完,又一把大火把縣府燒的一幹二淨。

……

清晨。

林孤生戴著鬥笠,蒙著麵,隱匿在百姓中。

這些百姓對著黃宅指指點點。

“唉,可惜了,黃生也是,惹了不該惹的人,這下好了一家子都死了,隻是可惜了以後我們沒有免費的飯吃咯。”有人很惋惜道。

“是啊,黃生死了,那他租賃給咱們的土地是不是不用繳納租金和糧食了?”

“應該是吧。”

“這麽說來,死的也好,哈哈哈哈。”

“……”

聽著百姓們肆無忌憚的言論,林孤生一顆心很壓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嗬嗬。

黃生,你要是泉下有知,自己這麽善待的百姓,背地裏卻這麽想你死,你是何心情?

百姓愚昧啊。

林孤生自嘲:“我對人性最大的誤解,就是自以為隻要是人,就會有點良心,我錯了。”

他的聲音很小,沒人聽到。

後來很多年以後,林孤生回想這段經曆,總會認為也許是從這一刻起,他開始認同風伯和李長宏的話了,百姓愚昧,骨子是卑賤的,是劣性的,是不值得可憐的。同時,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摯友,滿腔熱血亦然出天下城,想遊說天下,解放百姓思潮,想將新的思想傳到天下人的張衝。

這一天,林孤生獨自東行,選擇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

江南不愧是好地方,有奔流刀海的曲江入海口,有秀麗壯闊的桃止山。江南就像待嫁閨中半遮半掩的小姑娘,如芙蓉映水霞,似素舸淺漾蓮花,羞澀,端莊,是一切優美的名詞。

吳越兩州交界,桃止山以南三百裏。

中州鐵軍第二軍團“岐”字旗,三千林氏子弟兵駐紮在此。

此刻,白衣縞素,哀樂禮聲。

整個軍營都懸掛白色燈籠,眾將士披麻戴孝,神色莊嚴,都偷偷抹眼淚,與林破軍同宗族的更是泣不成聲。

中軍大帳。

林孤命冰冷的臉龐浮現一抹難以言喻的哀傷,他的麵前是一封竹卷,是林蕭策帶來的家書。

——雁行親啟。

“孤命,此前一函,想以達敘,時局動**,禍藏於所伏。

汝睹斯書之時,為父或已歿,且死不恨。吾終身不弱於人也,平生征戰,欲與天地爭高下,未嚐識輸也,今雖死,猶榮,無愧天地,無愧祖宗。餘子勿悲。

吾兒孤命,君為式兵,乃天之巳將軍。

願你遵從祖訓,恪守心中秘境。

當六月降飛雪,曲江複西流,手足欲相殺,子安能行我過之路。

林破軍。

天授一十二年十二月十日晚。”

林孤命潸然淚下,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三十年來未曾落淚,哪怕是出生的時候也是倔強地閉著嘴,要林破軍狠狠扇他屁股蛋子才舍得哭。

林破軍這封信的意思大概說的是,他這輩子一生不弱於任何人,心高氣傲,一心和天地爭個高下,爭名逐利,大大小小經曆了很多戰役,未曾一敗,他現在死而無憾,就算戰敗,也是雖死猶榮,讓林孤命不要牽掛,不要悼念,不要哀傷。同時也希望林孤命不要因此仇恨朝廷,不要忘記林氏祖訓,要誓死保衛國家,捍衛皇權。除非有一天,當六月下起大雪,當曲江的水逆流,當兄弟二人走向對立麵彼此廝殺,他才能走向林破軍走的路。

林孤命盯著竹卷怔怔出神,父親……這是以死相逼,逼自己不能造反。

六月如何能天降大雪?曲江如何能從海口逆流?兄弟如何會自相殘殺?

“將軍。”林蕭策和林及念輕聲叫道。

林孤命擦幹淚痕,莊重地收好信軸,從今日起,他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爹娘了,他想嚎啕大哭,可是性格使然,隻能把傷痛憋在肚子裏。

林蕭策心疼,輕聲道:“將軍,還沒有小少爺的消息……他……”

“不!”

林孤命毫不猶豫揮手,冷冷起身:“我林氏的種,隻會死在戰場上,他沒有死,我不許他死!”

……

荊州,江城。

關於江城的起源以經不可考證,自古就有詩詞歌賦絕句,是曲江流域中部地區最大的城市,繁華程度堪比廣陵、長安。遙想上古詩仙李逍遙在此地問道,吟詩一句“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後人頌為經典,千古流傳,這也是江城的由來。

江城北,落雁山莊。

罕見的,作為江城首屈一指富可敵國的第一世家,堪稱豪強,財力雄厚比之諸侯,門客豪傑雲集,連荊州刺史趙尋繹和西楚王項蒙都要禮讓三分的周家,今天格外肅穆,連下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家主周觀雨下令全莊閉門七日,不可嬉鬧。

大殿內。

周觀雨捧著一封竹卷愣愣出神,若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一夜白頭,眼眶泛紅。

相交半輩子的摯友死了。

盡管早有預料,可得知消息的三天,他整個人都渾渾噩噩,失去了全部的生活動力。

彼時年少,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那年江城有流寇欲起兵謀反,那年,初出茅廬的林破軍出現了。彼時林破軍真是年輕的不可思議,一襲白衣,用兵如神,是如此狂傲,如此放浪不羈。他的眼眸是對天下黎民最為清澈的信仰,是無數功勳,是血與火,是以拯救天下為己任。他殺伐果斷,文韜武略,心懷淩雲壯誌……放眼望去,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亦或者陌生人眼裏,林破軍渾身上下幾乎都是優點,就是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他的結拜大哥。

“驍戰哥,你這一去,獨留弟在這世間……”

周觀雨早已淚流滿麵。

“大哥,你可曾算到今天?”

“大哥,你糊塗啊,你一生要強,為什麽不聽弟弟的勸告,功成身退該多好啊……”

“狡兔死,飛鳥盡,良弓藏,走狗烹。”

末了,大殿進來一書卷氣濃的年輕人,這位周氏老家主才抹幹眼淚,收好竹卷,沉沉道:“濟桓,什麽事?”

“父親,林伯的事,您不要太過悲傷了。”周濟桓歎息。

周觀雨悵然若失地長歎一口氣,笑了笑,道:“是啊,這是大哥的宿命,隻是可憐了孤生,他還是個孩子,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是不是在哪裏受凍挨餓。”

周濟桓皺了皺眉,有些不樂意,沉沉道:“父親,您難不成真要讓我妹妹等一個沒有結局的夢?何況,是他林氏不仁在先,也是他林氏主動退婚!”

周觀雨苦笑,揮揮手:“孩子,有些事情是冥冥中就有注定的,你不懂。”

本想爭辯一二的周濟桓見父親要動怒隻好悻悻閉上嘴。

落雁山莊後堂。

“霧靄人世匆匆,本就是各自下雪,各有各人的隱晦和皎潔,不及不徐且素且清。小姐,你既然誠心邀請我,自然是心中早有答案,不是麽?”一青衫儒雅老者和煦笑道。

那女子抿嘴不語。

她是周觀雨的女兒,今年年方二十五,名周子依。

這女人真是賢淑端莊,倒不是那種近乎濯妖的美,也非那般風情萬種,而是恬靜的、知書達理的,讓人不敢褻瀆的美。

前幾日,荊州刺史府和西楚王府都遣人送來聘禮。

周子依自幼接受的教育,父親常年叮囑她早就心有所屬,那是一個日後馳騁疆場的英雄,是當世豪傑,這枚種子從小就種在她心底。可是五年、十年過去,自己已經不在年輕,那位英雄還是沒有來。去年秋父親去了天下城,回來後悶悶不樂了很久,她大概也猜到了……那位英雄,不要她了。

是啊,天下城的英雄怎麽會看得起她這般末流女子?

那種英雄的紅顏應該都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吧?

“小姐,命裏都有定數,那是緣,也是劫,強求不得。”先生含笑。

周子依歎息,緣和劫……

青衫儒者思索片刻,鄭重地掏出一枚玉佩,感慨良多,道:“小姐,這個你收著。”

“這是什麽?”

“我窺探星象,預感小姐日後有劫難,這個你收著,隨身溫養,可保平安。”

“劫難?”周子依膚白勝雪的額下,一泓清水般的眼睛閃爍疑慮,將那玉佩握在手心,入手暖洋洋的,似乎冥冥之中和自己多了一絲道不明的牽連。

儒者點頭:“是緣,也是劫。”

周子依似懂非懂。

“就看是劫更凶悍,還是緣更勝一籌。”

……

林孤生從白玉縣一路出發,渡過西羌,耗費三個月,抵達錦城外南舸。

此時已經春暖。

萬紫千紅,氣候宜人。

林孤生變賣了自己的玉佩,典當了白銀三百裏,盡管知道自己被狠狠地宰了也沒辦法,畢竟益州經濟比不上中州,非王侯將相能出的起大價錢。這一路曆經磨難,多次斬殺大蟲,方才來到一家酒館歇腳。

“小二,都有什麽招牌酒啊?”

那小廝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頭一次聽到這等淳正的中州腔,先是一愣,仔細一打量,見此人雖風塵仆仆,胡子邋遢,但眉宇間氣度不輸青山,很不凡,旋即笑道:“爺是中州人吧?我們這倒是前些日子運來一批中州的‘莫相依’,但是價格可不菲,您看……”

“上半斤,再來兩斤兔肉。”

“好嘞,您稍等。”小廝給林孤生沏茶,然後連忙去酒窖拿酒。

林孤生歎息,這中州排不上號的酒水,到了益州,竟算得上好酒。

酒館很熱鬧,坐滿了人,不剩多少空位,有任務在身的鏢師,有虎背熊腰的江湖人,也有低頭不語的俠客,還有許多氣色不佳的逃荒者,總之,就是一個大雜燴。相當多的一部分都在若有若無地側耳聽著酒館二樓一說書人講鄉野雜談、奇聞異事。

這在大涼是屢見不鮮的,甭管是多麽落後的縣鎮,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不乏這種天眼通,也不知道哪裏尋到一點吸引人的故事,一番添油加醋,講的繪聲繪色,著實博取眼球,靠一些賞銀勉強糊口。

“老先生,然後呢?那林破軍率百騎阻擊北漠大軍,結果怎樣?”有被故事吸引的看客問道。

林孤生瞳孔微縮,被吸引了注意力,握著茶杯的手輕輕抖了一下。

那說書人脊背佝僂,老態龍鍾,怕是有七八十歲了,聞言捋著胡子,也不著急,故意賣著關子,把一幹人的心撓的癢癢的。這老頭把控火候很到位,見氣氛到了,才不緊不慢抿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笑道:“結果?嘿嘿,林破軍抬棺出征,本就是自知死局,那北漠軍足足數萬啊,他區區百騎,就算是仙尊附體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眾人微微惋惜,一代大將就此隕落,是天下人的損失啊。

說書人笑道:“不論怎麽說,林破軍一定是揚名青史了。那日林破軍率百騎在那幽都城下,如天人下凡,獨自抵擋數萬狼騎,那一戰,林破軍一戟之威,僅一個照麵就斬殺了三百騎兵,真是當世無敵。可惜北漠軍中有薩滿巫師強行幹預戰局,以大巫術強勢分割戰場,林破軍隻好飛身迎戰。”

“然後呢?”聽著說書人的故事,眾人心馳神往,仿佛回到了那殺戮的戰場。

“然後?哼哼,林破軍老當益壯,獨戰薩滿八大巫師,當真是仙人無敵,舉世無雙,憑一己之力斬其三,重傷其二,讓那薩滿大祭司都暗自欽佩垂淚。”

說完,聽書的一眾江湖草莽紛紛歎息,感慨一代大帥就此凋零,當真是歲月無情啊。想當年林破軍征戰天下,何其威猛,力壓同輩人太多,驚豔了一個時代,可惜歲月如梭,連這等英雄也有如此落寞的時候。

林孤生渾身微微顫抖。

“砰”的一生,茶杯化作齏粉,茶水濺了一地,送兔肉的小廝見狀趕忙過來擦拭。

父親……敗了?

父親怎麽會敗?

林孤生如同一個晴空霹靂,眼神空洞,盯著桌上的莫相依濁酒愣愣出神。

“爺,您慢用。”小廝感到莫名其妙,搖了搖頭,以為是中州人觸景生情罷了。他在這裏幹活了十幾年,見慣了太多滿懷理想漂泊異鄉的年輕人,不信命,勢要闖出一番名堂,料想林孤生也是其中之一。

“最後呢?北漠是如何慘敗的?我可是聽說那《邯鄲之盟》是**裸的喪權辱國的條約啊。”有漢子追問。

說書人微微一笑,眼神一轉,悠然自得的扇著扇子,也不接話。

有懂行的人趕忙扔出幾個銅板,催促道:“老頭,別賣關子,快說。”

越來越多人扔出銅板,都是性情中人,倒是也沒人吝嗇一兩個銅板,至於那些逃荒避難的,老頭自然也不會計較,畢竟說書就是聽個你情我願,有人聽就是捧個人場。

見差不多了,那說書人才收起折紙扇,道:“嘿嘿,話說北漠軍占領幽都後,正準備圍攻邯鄲,沒想到收到了大涼皇帝的勸降詔書。”

“啊?明明是冀州軍敗了,為何大涼皇帝還要讓北漠歸降?”有人不解。

“嘿嘿,那是因為大涼皇帝早有預料,在北漠和冀州交戰之前,皇帝就秘密派遣了一個神秘強者孤身入北漠,如果北漠一天不歸降,那神秘強者一天就屠殺萬人。嘖嘖嘖,北漠還在猶豫,還不信邪,兩個晚上就被屠殺了兩支部落,死了起碼接近三萬無辜群眾。”

眾人聞言,暗自吃驚,有江湖草莽怒道:“那狗皇帝就喜歡玩陰招,不敢真刀真槍跟人家幹,格老子的,拿無辜人下手,真是奸詐。”

說書人冷笑:“這就是政治,以微末代價換取戰爭的勝利。北漠要是拒不歸降,跟冀州軍火拚,那就是無情無義,因有神秘強者的屠殺鬧得人心惶惶,自然也沒有牧民敢繼續支持戰爭,到時候北漠也免不了分崩離析。何況,這本身就是皇帝一手策劃的陽謀,無論北漠還是冀州,亦或者林破軍,都是棋盤上任由皇帝宰割的棋子。”

林孤生微微皺眉,扔出幾枚銅錢,沙啞道:“先生,此話怎講?”

說書人瞥了他一眼,撿起銅板揣起來,譏笑道:“這不是擺明著的嗎?從北漠王公主入京起,這盤棋就開始了,那與公主聯姻的林家小公子就注定要成這場戰爭的導火索。冀州軍腐朽,自然不敵北漠軍,兜兜轉轉,定然會讓朝廷出兵,而於公於私,林破軍都是要披甲上陣的。因為皇帝一開始的目標,就是看中了林氏的軍權。不過嘛,林破軍倒也聰明,與其如此,不如以死明誌,讓那皇帝心懷敬意,也能保住林氏世襲罔替數百年的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