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今日方知我是我

天授一十三年一月十日。

前幾日,北漠與冀州之戰陷入焦灼,林破軍指揮邯鄲軍、上穀軍、常山軍大破薩滿軍,收複大量失地。但是後方糧草遲遲未到,無奈隻好示意大軍退至幽都外。

軍令無法貫徹,軍力無法提升,敗勢已定,無力回天。

入夜。

中軍大帳。

一身銀白鎧甲的林破軍神遊太虛。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涼亭,茶香嫋嫋,竟是林破軍熟悉的岐山叮咚茶。

“咯咯咯,妾身拜見大元帥。”一紫紗羅裙、身段妖嬈,蒙著輕紗的赤足女子捂嘴笑道,恭恭敬敬給林破軍沏茶。

林破軍端坐。

“妾身聽說此次大戰涼軍的統領是林大帥,妾身特意放下身段,邀元帥共飲,一同論道。當年將軍輾轉天下,也曾馳騁草原,那真是令人追憶的歲月。”紫衣女人赫然是北漠軍中薩滿教的大巫師希婭,她恭敬地獻上冒著氤氳熱氣的茶水。

林破軍一笑置之:“我這一生,從不喝茶。我此生許下宏願,要飲最烈的酒,要騎最悍的馬,要戰最強的敵人,要娶最美的女子。匆匆數十年,我想要的我都經曆過。”

希婭莞爾一笑,仍然舉著那淡淡的天青釉色玲瓏乖巧的茶杯:“元帥蹉跎一生,最後發現一切絢爛終究歸於平淡。”

“哈哈哈,是啊,嚐一嚐,未嚐不可。”說完,林破軍真的接過茶杯,放在唇邊輕輕一抿。

“其實妾身作為草原人,也從不喝酒,隻喜歡那烈酒帶來的後勁,沉醉其中,隻是不似茶水這般清淡卻回味無窮的茶韻。”希婭矜持地坐在林破軍身前淺淺一笑。

林破軍罕見的,不苟言笑的臉微微聳拉了一下。

沉默了一會,希婭輕笑:“元帥,你既知以是死局,回鄉去吧,妾身實在不願意看到仰慕的戰神將軍如此疲態。”

林破軍忽然豪情萬丈:“你錯了,這是戰場,我是軍人,沒有退路可言。”

希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涼亭忽然如同“鏡中月,水中花”一般寸寸皸裂,一切都消散,如過眼煙雲,林破軍睜開雙眼,還是中軍大帳,他略帶斑白的發絲流露出一種洗練之感。這是希婭在百裏之外施展的巫術,能讓二人心神交匯。

“咻——”

寂靜的大帳忽然湧入一股陰風。

林破軍眼睛眯成一條縫,一下子站起來,手一張,角落裏擺放的方天戟‘嗡嗡嗡’顫動,瞬間飛到他的手上。

“林,一別數十年,你做到了。”

林破軍煞氣褪去,臉色逐漸緩和,擠出一抹笑容:“劍知秋,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大帳兩排篝火微微閃爍,似隨時要熄滅,下一刻,大帳憑空出現一道黑影,乃是一蒙麵劍客,披著蓑衣,戴著鬥笠,胸口抱著兩柄古拙的寶劍。

“你做到了,揚名天下,一代武宗。”劍知秋的聲音很冷漠,也很沙啞。

林破軍哈哈大笑:“你呢?可曾劍道超凡入聖,獨步天下?”

劍知秋沉默了半響,麵罩下那一雙渾濁的眼眸微微動容,道:“你不是我認識的林驍戰,我認識的林曉戰,算無遺漏,氣勢如虹。而你,畏畏縮縮,瞻前顧後,你不是他。”

“不,是我老了。”

劍知秋目光緊逼,冷冷道:“是你身負枷鎖,被權力束縛了手腳。”

“是麽?”

林破軍喃喃,回首自己後半生,自迎娶燕雲郡主,孤命降生,他就再也沒有領兵作戰過一次,總覺得肩縛枷鎖,步履沉沉,而今劍知秋一語道破,他才覺得渾身舒暢,仿佛年輕了幾十歲,才覺得一股暢快感充盈全身。彼時年少,說不出的狂傲。

“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林破軍站起來,問道:“你入大漠所為何事?”

劍知秋目光閃爍,道:“有一老前輩指點,夜觀星象,我或許是要羽化了,我的緣在北方,來尋一尋,也好讓我的緣走我未完成的路。”

“收徒?”

“是。”

林破軍心裏歎息,自己認識的老兄弟一個個都要陸陸續續離開人世,回首不過數十年,萍水相逢,不如相忘於江湖,離別總是帶著感傷。

——鐵馬冰河入夢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再抬頭,在大荒和北漠上曾掀起波瀾的一代劍魔,消失不見。

……

益州,西羌郡,白玉縣。

幾個乞丐罵罵咧咧,王管家心裏感慨,麵上賠笑:“實在不好意思,如今冬天,物資匱乏,怠慢了諸位,大家多擔待,多擔待。”

麵對王管家好言好語的勸說,乞丐怒氣衝衝,冷笑道:“那是你們的事,我不管,你們黃家不是打著‘接濟天下’的旗號嗎,就給我們吃豬食?傳出去豈不是讓人恥笑?”

王管家連連稱是,想讓下人換新的飯菜來,林孤生揮手示意,攔下王管家:“且慢。”

“壯士……這……”

林孤生不管他,蹲在那碎的稀裏嘩啦的飯菜前,冷冷道:“你們不想吃這個,想吃什麽?山珍海味?”

那乞丐聞言不樂意了,見眼前的不過是一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嗤笑道:“你是誰?關你什麽事?”

林孤生怒極反笑,這飯菜雖然粗鄙,但起碼能果腹,要知道前些日子皖州災區的災民可是吃麩糠草料!這大冬天的,有一碗吃的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真是骨子裏的賤。於是林孤生一拳轟出,磅礴的內息撲散,將地上的碎碗震飛七八米,冷冷道:“不吃滾蛋,再敢給我臉色,當場打斷你的狗腿。”

那些乞丐明顯被林孤生這拳印的罡風嚇到,立馬頭也不回的跑了。

王管家趕忙賠笑:“壯士,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裏邊請,我馬上通知老爺。”

“嗯,這些刁民,賞他們吃的就不錯了,我是真不理解他們哪裏來的膽子挑剔。”

王管家歎息:“唉,也許這就是人性吧,以前……無論老爺賞他們吃什麽他們都是感恩戴德的,現在胃口倒是大了。”

林孤生瞥了他一眼,自顧自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王管家點頭稱是,然後吩咐灶房燒菜,又按排下人給林孤生騰出一間廂房,最後又帶林孤生去了大堂。

大堂,一個麵容憔悴的中年人端坐,見王管家領著一年輕人前來,剛想詢問,王管家急忙解釋,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黃生也是讀書人,見過世麵,見林孤生雖然穿著破敗,但氣宇軒昂,腰間有精致白玉吊墜,又別著鑲嵌寶石的佩劍,還是中州人,中州,那可是一個了不得的地方,料想林孤生一定不凡,肯定是曆練到此的世家公子,不敢怠慢,趕忙作揖:“公子,請,老王,上茶。”

“黃員外客氣。”

林孤生笑了笑,坐下。

黃生擠出笑容,道:“公子,多謝出手降伏了那食鐵獸,不然老吳一幫人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林孤生抱拳:“黃員外客氣,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我先前聽了黃員外的事跡,欽佩不已。”

“公子謬讚,某隻是盡一點綿薄之力。”

黃生又好意留下林孤生常住幾天表示感謝,正好林孤生的確有很多事情想問,隻能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寒暄一會後,林孤生直接開門見山,抱拳道:“黃員外,我見你臉上總是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霾,料想是遇到棘手事了,不妨說來聽聽,若是在下能幫倒忙,定當出手。”

黃生唉聲歎氣,幹笑道:“也沒什麽,都是瑣屑小事,不必勞煩公子。”

林孤生皺眉,放下茶杯,有些不樂意:“黃員外,你這就太見外了,我住在貴院,免不了叨擾幾句,有什麽麻煩的。”

如此,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黃生也不好拒絕,先是客客氣氣道謝,然後說道:“是這樣,我自繼承父業後,就主張幫助鄉鄰。前些日子,縣令找上我,希望我出資修建一座宗廟,我思來想去,這件事且不說耗費銀子,且沒什麽實質性作用……還有,西山裏的土匪也找到我,給我夜裏送刀,偷偷殺了我的牛,想在我這訛詐一筆銀兩,美其名曰‘保護費’,還有……還有今年不景氣,一些常年受到我恩惠的,見我不再像往常一樣布施,聯合起來對我陰陽怪氣,唉。”

林孤生聽完,皺眉沉思,道:“黃員外,既然那宗廟無用,不修便是,的確是勞民傷財的事說不定那縣令是惦記你的銀子,少不得暗箱操作吃些回扣。至於那山賊,員外勿怕,這件事我管了。”

黃生聞言誠惶誠恐,趕忙搖頭:“使不得,使不得,那夥山賊人多勢眾,官府都拿他們沒辦法,還是破財消災算了,要是公子有什麽閃失,我黃某就是罪人啊。至於宗廟……算了,得罪了縣令,我黃家在白玉縣也待不下去……”

林孤生有些生氣,不能說黃生是軟骨頭,隻能說他有顧慮,但這不是擺明了被人當軟柿子捏嗎?那些刁民就是依仗黃生的脾氣好,是個老好人,這才敢那麽肆無忌憚。

“黃員外,你就是太善良了,所謂‘升米恩,鬥米仇’,那些刁民就是吃準了你,他們是一群**裸的吸血鬼啊,這樣下去黃家再怎麽家大業大也經不起他們饞食的。”林孤生認認真真地說,希望可以說動黃生。

黃生苦笑:“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孤生也不好說什麽,暗自搖頭。

如此過了兩天。

林孤生打算在這裏先調養身體,找機會了解一下那夥山賊,臨走之時幫黃生料理了以絕後患。住了兩天,閑來無聊,也不好白吃白喝,便打算在宅院裏謀個差事。這裏是益州,北漠的戰火無論如何也短時間傳不過來,估計隻有益州刺史和幾個藩王知道一點戰況,因此縱使心裏著急也沒辦法。

見他這麽要求,黃生更加惶恐:“壯士,使不得,吃點喝點才幾個錢?你救了老吳十幾條命,某怎敢讓公子幹活?”

林孤生無奈,把自己腰間的白玉環取下來遞給他:“諾,我也不是白吃白住的人,你要是不收下這個,就讓我幹活彌補一下。”

黃石苦笑連連,隻是隨意一瞥,就看出此玉佩的不凡,價值何止百兩銀珠?他哪裏肯?隻好隨林孤生的意願,讓他和柴夫一起抗柱子。

林孤生自築基以後,身體很虛,就是因為吃飯太少,現在在黃生家裏住,一天飯菜管夠,一個人能吃上五個人的飯。同時,因為真氣遊走全身帶來的強化,他一個人能幹五個人的活。

黃宅。

十幾個工人大跌眼鏡。

看著左肩扛著十根柱子的林孤生,且猶有餘力,麵不改色,所有人都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這是哪裏來的猛人?

時間一久,所有人都知道宅院來了一個猛人。

且越傳越邪乎。

有人說他手撕食鐵獸,救十幾個人於水火之中。

有人傳他一個人幹十幾個人的活,力大如牛,是當世不多的猛人。

關鍵是,林孤生非常有氣質,舉止談吐,穿著打扮,都不似俗人,好像是中州哪個世襲罔替的侯爵的公子出門曆練,不然他們實在想不通什麽人能不遠萬裏從中州來這西陲之地。

……

長城以西北八十裏,風雪客棧。

這幾日因為戰爭的緣故,客棧生意火爆,巡邏戒嚴的薩滿軍都會路過這歇腳,喝上一碗熱酒,暖暖身子。

黑閻羅一直盯著角落裏低頭不語的怪人,這怪人來客棧幾天了,像是中州人,也不去烤火。看這青年身材消瘦,懷裏抱著寶劍,低頭假寐,時而醒來喝一杯酒,又自顧自閉眼,仿佛大廳裏那些匯聚天南海北的漢子熱絡聊天與他無關。

黑閻羅歎息,他幾乎在這戈壁灘開了一輩子店,當年自己也是懷揣著一顆熾熱的心來北漠闖**,可惜多年來,那顆心早就熄滅。來來往往的客人他都能天南海北聊上一通,黑閻羅可謂是老於世故,閱人無數,卻還是看不透那個怪異的青年。

近年來,由於北漠的開發,越來越多人來到這片遼闊草原尋找機緣,建功立業。如今又爆發戰爭,這青年或許是那冀州軍滿腔孤勇卻被凶悍的薩滿軍衝散的士兵吧?他如此確鑿地想道。

他幾乎不用想,也能猜測到那青牛眼中是什麽,是理想燃燒殆盡後的灰燼。

“喂,老弟,去那邊烤火吧。”

黑閻羅提著一壇燒酒走過去,拍了怕青牛的肩膀,誰知就是這個舉動,青牛冷漠回頭,黑閻羅嚇得一個趔趄。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眸啊?

那是一張什麽樣的臉龐啊?

青年孤寒、倨傲、冷漠,毫無感情,眼眸如大海一樣深邃,卻仿佛是屍山血海。

黑閻羅嚇一跳,好不容易站起來,卻發現那青年已經重新低頭。於是他壯著膽子,坐在青年對麵,笑道:“我叫黑閻羅,是瓊州人,這裏的人都叫我閻羅大哥,害……他們說能在這鬼天氣開店幾十年的,相當於在根閻王爺搶命,可不就是閻羅嘛。”

青年眼眸緊閉,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來,嚐嚐這燒刀子,北漠貧瘠……也是,這荒無人煙的,哪裏有什麽好酒?別嫌棄,這鬼天氣,全靠這玩意驅寒了。”黑閻羅撕開泥封,給青年倒酒,然後鼓起勇氣又拍了一下青牛的肩膀。

“咻——”

青年像是被驚醒,猛然抬頭。

黑閻羅一驚,第一感覺,他還以為眼前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冷冰冰的野獸。

青年的眼眸是濕潤的蔚藍色,迎著火光一閃,立刻又暗淡下去。似乎感受到黑閻羅的友好,他倨傲的嘴角微微張開,極為沙啞道:“謝謝。”

黑閻羅捏了一把汗,心想不是啞巴就好,繼續舔著臉笑道:“老弟,看你的長相,不是北漠人吧?”

其實他心裏狐疑,這青年一副標準的中州麵孔,卻又是一對湛藍色的瞳孔。他見多識廣,如今大陸,大涼人是標準的黑發黑眸,北漠人是卷發黑哞,大荒七十二民族倒是有不少藍眸的,但是臉龐都是異域風格,很容易分辨。

“大涼人。”

黑閻羅心裏嘀咕猜測暗想暗想難道是混血兒?

這仔細一端詳,黑閻羅愈發覺得眼前的男人不得了,心想絕不對不是和大軍走散的士兵。他的側臉看起來非常疲憊,眼眸中卻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力量,他也算見過不少出類拔萃的人傑,可和這青年一比,全部都失色三分。

最為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就是,這青年飲酒,不似那些江湖草莽為表豁達一般喜歡仰頭就灌,而是伸出右手輕輕扣緊碗沿,衝黑閻羅比劃了一個“敬”的動作,才緩緩飲了一口,然後擦拭嘴角。盡管如此,卻無半點文人墨客喜歡的故弄玄虛般儒雅,而是盡顯貴族氣概。

“此人不得了。”這是黑閻羅心中唯一所想。

“老弟,敢問名諱?”

青年緩緩抬頭,盯著黑閻羅,似乎在考慮斟酌,許久,他頷首道:“我叫永無觴。”

“永無觴?”

黑閻羅輕輕咀嚼起這個名字,真是奇怪,這個名字是古書記載的一種雪國鳥,如天上鯤,似千裏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