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陽謀(下)

二人閑聊之際,老太監黃石迎麵走來,原本喧鬧的百官群臣一下子安靜下來,黃石神色傲然,趾高氣昂,斜睨眾人,扯著嗓子道:“吾皇有旨,召百官入朝覲見。”

眾人趕忙跪下行禮,口喊“吾皇萬歲”。

金鑾殿。

百官以此站好後,敬候皇帝上朝。

沒多久,洪亮的鍾鼓聲打破了皇宮的寂靜,也喚醒了這座帝都的清晨,一身黃明龍袍的姬洹緩緩上了龍椅寶座,他身軀偉岸,相貌孤寒,一雙眼光迸射寒星,光是坐在那就讓人不由生寒。

他就是這天下的主人。

自人類英雄姬無涯定下江山以來姬姓皇室的曆代君王,就沒一個是善茬,都是碩果功勳和屍山血海堆積出來的皇位。

天授帝還未任太子之時,就領兵平定了雪國烏拓部落動亂,屠殺三十萬人,又稱“人屠”,他的威名可不是摻假,而是無數枯骨鋪墊的皇位。

“眾愛卿平身。”

姬洹掃視百官,擺了擺手,道:“朕收到冀州牧的千裏急信,押送聘禮的車隊在青口長城一線天遇北漠薩滿叛賊偷襲,包括長清公主、林孤生在內的所有人都遇害,死狀極其慘烈,眾位愛卿如何看待?”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

丞相辛無忌頭皮發麻,不可置信道:“陛下……林孤生,遇害了?”

“嗯,朕昨日痛心疾首,輾轉反側,對大元帥晚年喪子表示惋惜。”皇帝流露出遺憾道。

嚴冬和公孫遲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嚴冬捂著笏板上前一步,凝重道:“啟稟陛下,北漠王多次向我大涼求助,如今這些薩滿教的逆黨膽大包天,竟敢公然藐視皇權,對攜帶大涼和平的車隊出手,實在可惡,微臣提議,派兵出征,肅清薩滿,還北漠一個太平。”

公孫遲趕忙道:“老臣附議。”

皇帝點了點頭:“是啊,薩滿不可不除,所謂‘攘外必先安內’,如今大涼內憂外患,唯有穩定外部勢力幹預才好騰出手來清剿境內的流寇。嗯,其一是北漠王多次向朕求助,朕也不是鐵石心腸,北漠人臣服大涼二百餘年,年年朝貢,不可不幫,大涼與北漠是戰略性合作,非出兵不可;其二嘛,林孤生自幼在宮中,和朕的小公主交情莫逆,也算是朕看著長大的,此仇不報,朕心裏堵;其三,大元帥為帝國鞠躬盡瘁,征戰數十年,忠心耿耿,如今晚年喪子,朕也痛心,若不報仇替元帥討個說法,朕有何顏麵?豈不是寒了臣子的心?”

百官附和道:“陛下聖明。”

公孫遲冷笑,趕忙諂媚上前:“陛下,此次出征,若是動用中州鐵軍,雖穩操勝券,但行軍萬裏,實在勞軍疲憊,臣提議隻需調一大將空降冀州,領冀州兵馬對抗北漠即可。”

皇帝淡笑:“依愛卿之意見,朕派誰平叛的好啊?”

公孫遲恭敬道:“老臣認為,如今朝中的將軍多有軍務在身,亦或者難挑大梁。此戰必須要打出我大涼軍威,以雷霆萬鈞之勢**平薩滿,斬草除根……所以,老臣認為,唯有兵馬大元帥林破軍能勝任此職。”

此言一出,百官變色,丞相更是上前道:“陛下,不可。林大元帥年事已高,早該卸甲歸田,享田園之樂,萬萬不可。且大元帥空降冀州,對冀州兵馬不熟悉,難免指揮不利,怕是貽誤戰況。”

六部尚書彼此冷笑,辛無忌啊辛無忌,你真是腦子不行,還不懂皇上的心意嗎?若是不派林破軍去,皇上如何有機會順理成章收回軍權?其實他們早就意料到,此次薩滿教來勢洶洶,一定有依仗和底氣,非冀州軍能阻擋,此次林破軍必敗無疑。

這就是一場陽謀。

皇帝皺眉,道:“辛愛卿,若是調其他人,你覺得誰有資格勝任?還是說,你看不起大元帥的軍事才能?”

公孫遲也急忙跳出來陰陽怪氣道:“丞相大人是何居心?大元帥一生大小戰事數百次,未曾一敗,區區北漠蠻夷,何足掛齒?”

辛無忌臉色陰沉,他雖然不懂軍事,但也知道戰爭無非天時地利人和。如今是寒冬季節,冀州軍深入草原作戰,補給很難跟上,這就不占“天時”和“地利”,又因為指揮官林破軍是空降過去的,倉促之間對各軍團部隊的作戰能力不熟悉,又不熟悉各個將軍,很難部署作戰指揮,要是地方軍陽奉陰違,他該怎麽辦?這點辛無忌深有體會,如此又丟了“人和”,這個仗,怎麽打?

“公孫大人,我好像有什麽賬沒跟你算吧?”辛無忌冷冷看了他一眼,轉身鄭重道:“陛下,微臣有言,臣實名舉報戶部尚書徇私枉法,勾結黨羽,私自增收賦稅,克扣軍餉……”

公孫遲臉色大變,他怎麽也想不通丞相居然膽子那麽大,居然敢當眾說出來,更是誠惶誠恐。

幸好。

皇帝麵無表情,擺了擺手道:“愛卿,今天隻討論北漠戰事的問題,其他的私下你再來跟朕說。”

辛無忌悶悶不樂地退到一旁。

公孫遲鬆了口氣,再也不敢和辛無忌博弈了。

兵部尚書嚴冬適時站出來,有條不紊道:“陛下,臣也附議調大元帥入北漠作戰。其一,北漠軍雖兵強馬壯,但內部有分歧,王權和神權相互牽製,軍中矛盾重重,是個機會;其二,冀州牧多年來韜光養晦,倒是可以拉出來遛一遛,派大元帥去也好敲山震虎,免得那張遷自恃兵馬,脫離管束。”

“嗯,愛卿所言有理。”

皇帝很是讚許地說道。

如此,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阿諛奉承中,林破軍任征北大元帥的事情算是塵埃落地。

退朝後。

滿心怒意的辛無忌仰天長歎,黃石走了過來,作揖道:“丞相大人,皇上召你入北園賞花。”

“嗯?”

辛無忌一楞,摸不準皇上的意思,於是低聲道:“公公,皇上召我所為何事?”

黃石苦笑不語。

來到北園,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道走了片刻,轉角聽到潺潺的溪水聲,盡管已是寒冬,但宮城之內還是一如既往的如早春般萬紫千紅,假山綠水,杏花冉冉。皇帝端坐在一涼亭內,愜意品茶。

“參見陛下。”辛無忌作勢就要跪下,皇帝淡然一笑:“沒有外人,免禮。”

“是。”

“坐。”

皇帝居然親自為辛無忌沏茶,後者誠惶誠恐,趕忙雙手接過茶杯,

“辛大人,君臣之間不必約束,來,嚐嚐,這是源自桃止山的綠袍,甘冽中帶著一絲熾熱,是你故鄉的茶葉。”皇帝神色溫和,一點沒有傳言中殺人如麻、荒**無度的樣子。

辛無忌受寵若驚,淺淺抿了一口。

皇帝很隨和,放下茶壺,笑道:“辛大人是天授元年的進士,是朕親自點評的恩科狀元,才高八鬥,是不可多得的文雅之士。當年朕看了你的文章,驚為天人,感慨世間竟然有如此高談闊論,事實證明朕果然沒有看錯人,你的這一身文人風骨,終究是沒有被這十餘年的官場生涯磨平。”

“謝陛下賞識。”

辛無忌心裏歎息,愈發對眼前的皇帝捉摸不透。

他自考取功名以來,屢次檢舉,自己勤勤懇懇,倒也有回報,是大涼四百多年曆史上唯一一個四十多歲就任丞相的,堪稱前無古人。可隨著官位的提高,他愈發迷茫。

“辛大人,朕很欣賞你,很喜歡你,你就像朕年輕的時候一樣,滿腔熱血,一股清流……隻是可惜,這樣的性格也許適合一個勢力、一個宗門,卻不適合一個國家,不適合政治。誠然,若是普天之下的所有人都像你一樣,那也沒有那麽多事情了。”皇帝歎息。

辛無忌沉默。

”當年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立下宏偉誌願,勢必要讓天下麵貌煥然一新,要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要讓江山永固,社稷傳至千秋萬代,要讓每一個百姓都吃上飽飯,要開創一個沒有戰爭,沒有硝煙、人人都能吃飽飯的時代。朕要治理貪官,查辦汙吏……”皇帝說到這,孤寒俊俏的臉浮現一抹自嘲:“可惜,理想是豐滿的,現實總是帶著幾分骨感。”

辛無忌不解,他自認為如果自己在那個職位,一定能辦到,於是道:“陛下,為何這麽說?”

皇帝突然站起來,看著遠處的花卉:“因為人性的劣根。當百姓吃不飽的時候,他們隻渴望吃飽,可吃飽了又渴望吃的更好。當他沒有房子住的時候,他夢想就是住上一個遮風避雨的房子,可當有了房子他們又會想住進大房子,最後,他們甚至會想要住進宮殿……人的欲望就像高山上的滾石,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是永無止境的,是永遠喂不飽的。”

辛無忌抿嘴,卻發現茶韻背後居然是苦澀。

“陛下,可苛政……會更加引起民眾不滿。”

皇帝聞言,輕輕一笑:“自然,但是仁政又能堅持多久呢?苛政,隻是抓住了一部分讀書人最渴望的東西,一定程度上來說,能更加穩固統治……就像,丞相認為大涼的科舉製度是為了什麽?”

辛無忌沉吟一會,道:“臣認為,科舉選才第一要義就是通過最公平的手段從地方選才,換言之,陛下也能走進各地寒門讀書人的內心,真正了解底層麵貌,若是做官,讀書人來自寒門,也能極大體恤民眾。”

皇帝卻哈哈大笑,搖頭道:“非也,非也,科舉選才的第一要義,是‘牢籠治世’,把天下的那些雄韜偉略的讀書人都聚集起來,讓他們鑽研文章,窮讀經句,讓他們做官,享受壓迫剝削的權力,讀書人沉溺在其中了,安定了,天下就算是再有造反的人,也不過是一群匪寇,成不了氣候。有時候,文臣的作用遠大於武將,這就是政治。”

辛無忌聽完,遍體生寒。

“愛卿,你想說戶部尚書勾結黨羽,私增賦稅,這些事情朕都知道,包括……嗯。”皇帝說到這,目光一頓,道:“包括朕還把四王爺推出去斬了息事寧人。你知道朕為什麽要這樣做嗎?”

“微臣不知。”

皇帝道:“辛大人,朕很欣賞你這十年如一日的清廉,可惜。相比之下,朕也喜歡他們,喜歡他們的貪婪,這種人雖然不見得多忠心,但為了腰包裏的銀餉和自己的腦袋,也算是能盡心盡力為朕辦事。朕喜歡你,喜歡你的意氣風發。丞相大人,天下城是英雄的墳塚,不是詩人筆下的田園,這裏沒有夢想,若是辛大人有意,朕打算調你去皖州做一個刺史,讓你真正管理百姓,你意下如何?”

辛無忌大驚,自己去做皖州牧?說不上是貶官,甚至可以說是極大的機緣,自己要是做了皖州牧,那就是在皖州隻手遮天的諸侯,一定能杜絕貪腐腐敗的現象,幾乎毫不猶豫,辛無忌立馬跪下叩謝。

“去吧,辛大人,朕希望你日後能明白朕的苦衷。苛政和仁政,其實有時候隻是字麵上的差異,本質是不變的。”

……

岐山。

空****的帥府。

大院前,擺放著一口巨大的紅色棺槨,林破軍鄭重地取出陪伴自己多年的方天戟,認真擦拭。

救駕有功升官為四品的李山駕馭一匹快馬,十萬火急,到了岐山門口,就看到這個場景,擦了額頭上的汗,遲疑道:“元帥,您這是……”

大白天的擺弄棺材,真是活見鬼了。

林破軍抬起頭,笑了笑,又繼續擦拭長戟,自顧自道:“李大人前來,是送聖旨的吧?”

李山點頭,掏出聖旨,道:“中州鐵軍大統領林破軍接旨。”

林破軍巍然不動,先帝有言,林破軍可佩刀入朝,可站立接旨。

李山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四海升平,天下初定,茲聞北漠盛行薩滿,有反叛之心。昨日薩滿逆黨在長城作案,襲擊車隊,朕與皇後甚怒,命林破軍為征北大元帥,即刻啟程,號令冀州軍馬,驅逐強擄。欽此。”

“臣接旨。”

林破軍接過詔書,那李山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到他身後的巨大棺材,歎了口氣,上馬離開了。

官家劉叔熱淚盈眶,走出來:“元帥……小少爺他。“

林破軍勉強笑了笑,搖頭道:“無妨,我林氏的孩子,隻會死在戰場上,不會死在哪個旮旯,這是他的命。”

“元帥……這棺槨。”

“這也是我的命。”林破軍不願多說,笑道:“老劉,你也還鄉去吧。”

劉叔泣不成聲。

傍晚,背著行囊的劉叔黯然離開了岐山,如此,這帥府真正的死寂一片,空****的,再也沒半個人影了。

林破軍將方天戟擦拭的鋥亮,如他眼睛一樣銳利。

他靠在棺槨前,陷入了沉思。

他開始思索這一生。

林破軍這輩子好戰、奮戰。

有長子孤命,英氣蓬發,是統兵之軍的帥才,堪稱武宗。

有兄弟數人,都是當世赫赫英名的豪傑。

有雄兵數十萬,馳騁天下,銅牆鐵壁,舉世無敵。

這輩子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恍惚間,他不禁回想到那悠然歲月,彼時年輕,自己意氣風發,萬裏單騎就敢入北漠,和這次一樣,也是因為皇上的一紙詔書就敢隨大軍出征,為解太安皇帝的燃眉之急。和這次不同的是,彼時年輕,心情歡呼雀躍,隻為建功立業,贏得身前身後英名,連刀槍崢嶸都是少年熱血的聲音。

那時候真是滿腔熱血,年輕的不可思議。

隻身一人就敢入虎穴與那蠻夷勇士血戰,毫無退縮,身陷囹圄,卻是忽然一蒙麵劍客出手,輕輕一道劍氣就救他與水火。那劍客,左右執劍,雙劍在大涼倒是不多見,一青一白,據他說有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叫作“青霞”和“白虹”。那一手雙劍合璧的劍道真是強的不可思議,如若無人之境。

“槍出如龍,倒是不錯,你是我見過第一個有資格和我切磋的年輕人。”劍客點評,沒想到前一刻輕鬆救他,後一秒就要痛下殺手。

少年林破軍哈哈大笑,輕鬆躲過,揚眉狂笑道:“我這是戟,不是槍。然後,我追求的是沙場求勝,揚名天下,不是和你一般單打獨鬥,爭一些匹夫之勇。”

劍客遲疑:“習武不追去武道,不懂,不懂,那是何道?”

“為將之道,領兵之道。”

一張臉被蒙的嚴嚴實實的年輕劍客低頭沉思,忽而豪邁一笑,倨傲的嘴角微微上揚,不屑道:“那是小道,不似劍道這般一往無前。你相信的是手上的兵馬,相信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而我,隻相信手上金屬的沉重和冰冷,這才是我永遠值得信賴的東西。”

林破軍搖頭,嘲諷他不懂:“往後幾十年,我相信你一定會聽說天下有一個人,武勳蓋世,聲明如日衝天,讓人聞風喪膽,叫林破軍,字驍戰,中州人,是天下第一大元帥。”

記憶戛然而止。

林破軍淒然一笑,當初那位劍客,想必已經揚名天下了吧?他要是聽說自己,會不會感慨那就是一個傻子,自己給自己找好了墳墓往裏麵跳?有時候不得不承認,手上的武器的冰冷觸感才是唯一值得信賴的。

權力,隻是浮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