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陽謀(中)

這一切看似贅述,實則發生在瞬息間。原本慘遭毒手,性命之憂的三人,一下子得以喘息。安妮婭瞪大眼睛,一時想不出發生了什麽,昏暗的山穀內,林孤生沐浴在金光下,被一種神秘力量籠罩得以懸在半空,緊閉著雙眼,陷入了昏迷。那儒仙虛影一手一個探出手印,強勢鎮壓了方才還藐視一切的二人。

“你……”

青鷺姣好的容顏一片青白,滿目倉皇。

“唔——”

儒仙沉吟,凝視二人,似乎要將二人堪透,或許是這一縷意誌的能力有限,沒有成功:“魔功……你們是天授帝培養的親信?”

二人咬牙,愣是不悶哼一聲。

“罷了,自有變數,也有定數。”

儒仙似乎感慨物是人非,自嘲一聲,二人頓時頭皮發麻,瞬間被浩瀚如星空般的力量泯滅了意誌,形神俱滅。儒仙回眸俯瞰了搖搖晃晃艱難爬起來的風伯和不知所措的安妮婭,搖了搖頭,最後目光逗留子在林孤生身上才略現柔和,最終,他的虛影逐漸暗淡,林孤生身上的光華也漸漸褪去,安妮婭趕忙接住他的身體。

山穀又恢複了死寂。

“咳咳,咳。”風伯咳出一灘血,單手點穴,調集真氣讓那斷臂的傷口結痂,沉沉道:“此地不宜久留,得盡快離開。”

安妮婭楞道:“去哪?”

“北漠。”

安妮婭不解:“為什麽?薩滿教一定會在後麵的路設下重重關卡,大阿爾死了,一定會有人來追殺我們的。”

風伯淒然一笑,指著身後黑漆漆的穀道:“如果是皇帝的密令,那麽冀州牧一定也是知情者,往回走,也會陷入冀州軍的十麵埋伏中。尤其如此,不如入北漠,沿著長城古道西行。”

安妮婭似懂非懂,明白了風伯的顧慮,換言之,三人現在是前有虎後有狼,真是可笑,北漠薩滿教想殺了幾人借機宣戰,大涼似乎也是同樣的想法。

整整十來車的金銀珠寶、瓷器茶葉、棉花綢緞,就這麽不得不放棄了,真是可惜。

隻是眼下沒有什麽比性命更重要。

但是風伯仿佛不願意放棄這些財寶,也可以說今天發生這一切都是在他預料之中,他不緊不慢掏出一份古樸卷軸,鋪展開來,拿出火折子點燃,令人驚奇地一幕發生了,隨著卷軸的燃燒,一道道晦暗的符號溢出,漫天青白相間的光華大盛,很快形成一道漩渦。

風伯將十幾輛馬車的財寶都扔了進去。

“這是什麽?”

風伯沉沉道:“仙術卷軸,可定點傳送貨物,消耗品,日後公子需要錢,需要很多的錢,這些財寶不能丟下。”

安妮婭更加費解,隻是把懷裏的林孤生抱得更緊。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她的心很沉重,好像預感有什麽大事要發生。

三頭卷雲駒性情溫順下來,也許剛剛的焦躁就是來源與躲在暗中伺機出手的黑豺和青鷺。

因為時間緊迫。

林孤生還在昏闕,隻能忍痛舍去一頭戰馬,風伯走到其中相比更為健碩的馬兒身前,馬兒似乎知道眼前的處境,主人不得不舍棄他了,顯得很急躁,努力伸出頭輕輕蹭著風伯的手,眼含淚水。

“你比它們更加健碩,在野外生存的可能性更大……若是幸遇到有人,也好留住你,去吧。”風伯歎息。

馬兒悲鳴。

“去吧。”風伯決然道。

馬兒再一次蹭了蹭風伯的手,一步三回頭,最終消失在山穀盡頭,馬兒聰明,知道自己的品種在北漠不可能活下來,隻能往回跑,希望能被冀州軍發現,還能繼續服役。

如此,三人兩馬才繼續上路,穿過一線天往西而行。

……

風伯抱著林孤生剛走三個時辰。

三個旗的冀州騎兵奔馳而來,先是派出海東青飛禽打探,再派一個營的先頭部隊探路,最後看到山穀的滿地屍體,趕忙回去通報。

“主公,這裏是長城邊界,還是提防點的好。”一軍師模樣的白髯老者低聲道。

馬車探出簾子,一沉穩嚴肅的中年人探出頭,笑道:“無妨,若是遇到北漠狼騎巡邏,也好殺了就是,到時候稟報皇上說北漠蠻夷伺機南下劫掠,豈不是正好給了皇上對北漠出兵的借口?”

此人是冀州牧,張遷,字南撫,四世三公,是冀州的實權掌控者。

“報告主公,山穀發現數百具屍體。”

一先鋒官策馬出來,單膝跪下行禮。

“哦?走,去看看。”

張遷出了立車,上了一頭馬匹,被一眾將士擁簇進了一線天,果然,看到地上堆積如山的屍體他不由大喜,尤其是那些蠻夷屍體間還夾雜著許多銀色鎧甲的鐵軍,立刻傳令搜尋林孤生。

搜尋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不多時,有部將傳來消息沒有發現林孤生的蹤跡,連十幾車的金銀細軟也不翼而飛。

張遷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冷冽道:“什麽情況?”

軍師微微作揖:“主公,看現場的慘烈程度,怕是有人捷足先登了,林孤生應該是逃走了。”

“逃?他能逃到哪裏去?哼哼,傳令下去,增兵封鎖冀州長城邊界線,務必活捉林孤生。”

軍師哈哈大笑,壓低聲音道:“主公,其實咱們已經完成任務了,林孤生插翅難飛,咱們隻要守好邊界線,再一紙千裏飛雁傳書敦煌,讓西域王也和咱們一條心,封鎖西域邊線,盤查明珠古道,那林孤生就算是手段通天也會被咱們困在北漠。如此一來,林孤生就是薩滿教的掌心玩物,皇上也能順理成章出兵,發動戰爭,一舉滅掉北漠。”

張遷嘴角上揚:“如此,等大涼把北漠納入版圖,當屬我邯鄲府和敦煌府。”

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言中。

……

風雪客棧。

位於一線天西北八十裏的一個戈壁灘上。

多年來,許多滿懷信仰和對生活希望的男人毅然北上,想在這群山和草原上尋找機緣,有的是尋找天材地寶的,也有獵殺珍惜動物妖物的,自然也有逃荒避難的,天下熙熙,人潮攘攘,時過境遷也就形成了這麽一家私營驛站。店主黑閻羅,據說是瓊州人,外人很難相信在如此偏僻人跡罕至的地方,會有一個輾轉幾乎半個大陸的極南之島的人來這裏開店。

風伯和安妮婭把馬兒拴在馬廄,進了客棧。

這客棧是標準是大涼規格。

一入門,燈光昏暗,十幾個來自天南海北的漢子在大火懟前烤火。

冷風灌入,眾人情不自禁一個哆嗦,有一脾氣暴躁的漢子“銼”地一下子站起來,怒罵道:“格老子的,關門不懂麽?”

可看見渾身染血,殺氣凜然,還斷了一臂的風伯,不由心生怯懦,悶悶地坐下。在場的都不是普通人,因為北漠排外,大涼人的麵龐很不討喜,這些在北漠討生活的人都是有武藝的,不然也不可能在這冰天雪地存活,一下子看出風伯是個高手,何況還渾身血跡?

有覬覦安妮婭美色的人隻好收斂心神,讓出位置。

黑閻羅見狀,端了一壇酒水走過來,遞給風伯:“朋友這是……和沙狼發生衝突了?”

他總不能直言是不是和北漠官兵發生衝突了吧?也不排除在冀州邊界殺了官兵逃命。

風伯喉嚨沙啞,接過酒水,遞給安妮婭,自若道:“不是,老哥放心,我們稍作休整,馬上就走,絕不給貴店添亂。”

黑閻羅幹笑,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倒不是這個意思,開門做生意,哪有將客人拒之門外的道理?今年這個鬼天氣,天冷,老哥先好生休息,我去燒壺熱水。就算你想走,你懷裏的年輕後生怕也挺不住,入夜了更冷喲,老哥還是在小店休息一宿再做考慮吧。”

風伯點頭,掏出一枚金錠放在桌上,道:“謝謝。”

黑閻羅也沒拒絕,收好金錠,倒是其餘漢子滿眼熱切,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火盆裏燃燒著並州的煤炭。

火光映照在一圈的人的臉上,一年歲較大的老者問道:“老哥,聽你腔調是中州人吧,出手這麽闊綽,怎麽也來這貧瘠之地?”

風伯漠然,那老者臉一紅,因為這是擺明了的,安妮婭是標準的北漠女子模樣,雖然長裙以及汙濁不堪,但頭戴的琥珀藍玉裝飾那麽貴氣,那這二人的身份一定也是世家豪門,更別提被風伯摟在懷裏的翩翩少年了。人看一張皮,臉麵這個東西,其實氣質都是寫在臉上的,躺滿是常年奔波荒野的糙人,臉上坑坑窪窪,常年被日曬雨淋,早就黝黑的不成樣子,哪裏像這兩個年輕人,白皙如玉,光滑細膩的。

很快。

黑閻羅端上來熱水,還送上一張毛巾,和一杯苦茶。

風伯謝過後,認認真真給林孤生擦拭血跡,又喂他喝水。之前的儒仙意誌,算是替林孤生擋災了,他輸入真氣在林孤生穴位遊走,沒多久,“咳咳”一聲,林孤生幽幽醒來,第一眼是迷茫,看到那麽多陌生的目光打量自己,他很快明白自己的處境,隻是低聲道:“這是哪?”

“客棧。公子放心,我們暫時無虞了。”

林孤生點頭,從風伯懷裏起來,看到安妮婭也是這般狼狽,歎了口氣,意識到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便沒多問:“我們要去哪?”

風伯不假思索:“轉道,沿著長城西行,從明珠古道下西域。”

聽到二人談話的那老頭吃驚:“二位,這可使不得啊,從這裏到明珠古道,途中無任何驛站人煙不說,光是這天氣,這路途,怕是來年春都不一定趕到啊,十死無生。”

端著一疊烙餅走來的黑閻羅也點點頭道:“是啊老哥,此去明珠古道,最近的路程也有三千裏,且是多荒山野嶺,難啊。”

風伯漠然。

見他不為所動,黑閻羅也不敢多問,明顯人家是有什麽苦衷,也是,能到這個地方的人誰不是有苦衷呢?他把烙餅遞給幾人,就自顧自退下了。

客棧很壓抑,這裏的人彼此都有戒心防備,因此就算是睡覺也睡的很淺,各自都留了心眼,刀劍不離手。現在已經深夜,外麵風雪很大,狂風怒號,林孤生見安妮婭實在困意疲憊,笑了笑把她摟在懷裏:“睡吧,你先睡,我守著你,我昏迷了一路,不困,不累。”

“好。”

安妮婭貼著林孤生的胸膛,點了點頭,她的確是太累了,在風雪中顛簸了一路,要不是北漠人骨子裏的堅韌,她的手早就凍僵,要不是惦記林孤生的安危,她早就支撐不住,現在總算可以放下心來好好休息。

林孤生歎息一聲,回想之前那黑豺和青鷺的狠辣,不由後背發涼,宮裏什麽時候有這等高手了?風伯的水平他很清楚,不說無敵,也能縱橫江湖,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師都能打得有來有回,結果麵對青鷺一個照麵都撐不下。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裏逃生的,隻是現在人多嘴雜不方便問。

懷著疑惑,林孤生眯起眼小憩一會。

不知過了多久,風伯叫醒了林孤生,原來不知不覺林孤生也靠著風伯的肩膀睡著了,隻見風伯很嚴肅地說道:“公子,時辰不早了,該走了。”

“好。”

林孤生不是矯情的人,把安妮婭叫醒,三人趁著夜色出了客棧,推開大門,冷風灌入,又把一個人弄醒了,林孤生隻好抱拳道歉。

現在應該是卯時。

風雪停息,原野上積攢了厚厚的積雪,卷雲駒又稱“卷鬃踏雲寶駒”,顧名思義,就是能在雲端奔行的寶馬,可日行千裏,這點積雪還影響不了卷雲駒的速度。

“風伯,到底發生了什麽?”

風伯單騎,道:“沒什麽,是當年將軍為您求的一道護身符救了咱們。”

“咱們去西域幹什麽,為什麽不直接轉道回冀州?”

“公子,恐怕冀州牧要對咱們不利,眼下隻有西域一條路可走了。”

林孤生沉默許久,道:“風伯,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風伯不語。

就算再傻,林孤生也明白了,自己成了大涼和北漠發動戰爭的借口。隻不過這場戰爭比較奇怪,似乎大涼皇室和北漠薩滿教都有必勝之心,都想發動這場戰爭,那為何還要犧牲他?

……

中州,天下城,深宮。

天授皇帝雖然在群臣眼裏是喜怒無常的暴君,在百姓眼裏是沉溺酒色的昏君,實則隻有少部分人知道,他是一個極其自律的人。比如老太監黃石,自幼的陪伴,皇帝在他眼裏幾乎是天下最勤懇的人,幼年起,太後就對他要求嚴苛,除了飽讀詩書,還要聞雞起舞,親自上馬研習騎術,卯時起床已經成為習慣。

“陛下。”

“嗯,這個點,黑豺和青鷺已經得手了吧?”正在寬衣的姬洹慵懶道。

黃石“撲通”一聲跪下,老淚縱橫:“陛下……黑豺和青鷺的魂牌……碎了。”

穿好衣服正在銅鏡麵前整理衣襟的皇帝一下子愣住了,隨即臉色發寒。

黃石是真的很悲傷,他和黑豺青鷺共事三十多年,情同手足,都是皇帝陛下的左膀右臂,如今故人凋零,心中不是滋味。

“就憑單風?不可能,絕無可能,黑豺和青鷺怎會失手?可是帥府暗地裏派遣了其他高人?”

黃石誠惶誠恐,抹著眼淚,低頭不語。

“哼!”

黃石戰戰兢兢道:“陛下,老奴收到冀州牧的密信,果不其然,薩滿教已經對林孤生出手。張遷已經下令封鎖邊線,老奴覺得……林孤生已經是沒有生機可言了。”

“也罷,也罷。”

皇帝歎息,對於自己培養幾十年的親信被斬殺,這種高手培養本就不易,這麽多年的皇權鬥爭早就沒剩下幾個,現在又死了兩個,他怎能不痛心?偌大的天下,也唯有黃石這些老部下是他最信任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兒子都比不上這份信任。

“宣百官上朝吧。”

黃石應聲下去。

……

金鑾寶殿外。

百官捧著笏板,互相紮堆聊天。

天授帝不經常早朝,是不定時早朝,所以每日百官都會候在殿外等候,和往日一樣,官吏們壓根不認為今天會上朝,隻是走個過場,就可以回去補覺了。

兵部尚書嚴冬獨自靠在一顆雕龍寶柱上,公孫遲笑著走來,一臉神秘道:“嚴大人,你猜今天皇上要召咱們上朝嗎?”

嚴冬斜睨著他,冷冷道:“我猜就是這幾天,算了一下時辰,林孤生應該出冀州了,怕是就今天了。”

公孫遲也意味深長地笑了:“如果是今天,一會咱們該怎麽說?”

嚴冬冷笑:“還能怎麽說,當然是主張出兵。”

公孫遲嘿嘿一笑:“出兵,出哪家的兵?邯鄲兵是兵,敦煌兵也是兵,咱們中州兵依然是兵。”

“公孫大人是文官不懂戰爭,所謂戰爭,兵馬不過是其次,主要是統兵治軍的將,應該是主張出將。”

公孫遲哈哈大笑,一臉深意道:“那依嚴大人的意思,皇上要派遣什麽樣的大將才能震得住北漠的蠻夷?”

嚴冬嘴角上揚,嘲弄道:“自然是兵馬大元帥,除了他,誰能對抗那些凶悍的蠻夷?”

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