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陽謀(上)

幽暗,伸手不見五指的山穀裏,幾人麵色凝重,因為不遠處躺著十來具屍體,卷雲駒也開始焦躁不安的踱步嘶鳴,仿佛嗅到了一絲危險。軍馬受過嚴酷的訓練,尤其是還在服役中的鐵軍戰馬更是萬裏挑一的,哪怕是屍山血海也不會有什麽異常狀況,如此看來,山穀裏隱藏的危險,比戰場還要恐怖。也是,李長宏以及十騎甲士無不是出類拔萃的軍人,卻無聲無息遇害,連一絲響聲都不曾發出,由此觀之躲在暗處埋伏的人有多陰狠。

“公子勿怕,老奴會護您周全。”

風伯將手輕輕搭在林孤生肩膀上,後背發涼的林孤生感受到一股溫熱,一顆心也逐漸緩和。

“沙沙。”

陰風起。

山穀內蜿蜒崎嶇,是灌風口,所有人都情不自禁一個哆嗦,下意識看向四周,生怕哪裏蹦出來什麽山精鬼怪。

這個時候,作為全隊主心骨的林孤生必須要站出來了,於是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暗處的人,何必藏頭露尾?我們已經進來了,這不是正合你們心意?”

安靜。

仍然是死寂一般的冷清。

卻是暗藏殺機。

下一刻,山穀上峰的怪石上,忽然躥出無數鮮亮的火把,漫山遍野,四麵八方,足足有上百支。

“哈哈哈哈。”

一道粗獷的笑聲由遠及近,緊接著,無數穿著獸皮的魁梧漢子擠在山頭,粗略估計有數百人,看這些漢子臉龐坑坑窪窪,神色桀驁,一個個人高馬大的,不像是大涼人。

安妮婭瞳孔一縮。

“傳聞林破軍的小兒子是一個草包,酒囊飯袋之徒,果然大涼人奸詐,喜歡傳謠。”說話的這人估計有八尺高,濃眉大眼,披著獸皮,腰佩象征勇士的彎刀。

“北漠人?”林孤生皺眉,本以為是什麽江洋大盜。

安妮婭厲聲嗬斥,用一腔林孤生等人聽不懂的北漠語言質問道:“大阿爾,你想幹什麽?”

那魁梧漢子哈哈大笑,單手撫胸,執了一個北漠的禮節:“參見公主殿下。”

“你什麽意思?”安妮婭冷冷道。

“公主殿下,實在抱歉,大祭司有令,命我等在此狙殺你等,阻止殿下回王旗。”大阿爾淡笑。

“你們薩滿教好大的膽子!”

“殿下不必這麽說,這也是大王的意思。”

安妮婭臉色陰晴,眯著眼:“你胡說。”

大阿爾也許是覺得勝券在握,便有些飄飄然,當下撕開偽裝,換上一臉陰沉:“殿下,看來你心裏還抱有幻想,如今薩滿獨占朝綱,是民心所向。大王太窩囊了,居然對涼童卑躬屈膝,若非大祭司念及舊情,這才沒廢黜他的王權。殿下,您放心的去死吧,這樣子大祭司也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對涼童宣戰,脫離涼童的統治。”

安妮婭瞪大了眼睛。

“他說了什麽?”林孤生皺眉,這二人嘰裏呱啦說半天,那漢子時而譏諷時而囂張的臉色,看的他很不舒服。

“他們是薩滿教的,如今薩滿教已經囚禁了我父王,他們想狙殺我們,找到借口向大涼發動戰爭。”

林孤生聞言“撲哧”一聲笑了。

他笑得前翻後仰,滿臉不屑。

大阿爾的臉色一下子沉了起來,用一口不算淳正的大涼腔道:“你已是我板上鯰魚,笑什麽?”

林孤生目光一擰,淡淡道:“本少絞盡腦汁實在想不通你們北漠……不,你們薩滿教哪裏來的勇氣敢對大涼宣戰。”

“我北漠狼騎所向披靡,戰無不勝,你這涼童懂什麽?”大阿爾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著他,話鋒一轉,嘲弄道:“何況,我綁了你,用你要挾你父親,讓你們大涼童子軍的元帥束縛了手腳,也是一樁快事。”

果然。

父親的預測沒錯。

風伯一直沉這臉,好像對這些北漠薩滿教的勇士漠不關心,一雙眼睛一直在打量四周。

“風伯,怎麽了?”

風伯憂心忡忡:“公主,老奴擔心,想對您出手的不止他們。他們不過是跳梁小醜,不足為慮,老奴擔心暗處還有其他人。”

“還有其他人?”林孤生吃驚。

大阿爾見林孤生和一老頭竊竊私語,很心煩,“嘰裏呱啦”地嗬斥道:“放箭,殺了他們,除了林孤生,一個活口也不留。”

數百北漠漢子祭出弓箭。

“找掩體躲避!”

林孤生爆喝。

可惜為時已晚,漫天箭矢飛來,一輪又一輪。

山穀狹窄,一百多人來不及躲避,紛紛四下逃竄,有腳步慢的,眨眼就倒在血泊之中,被射殺成了篩子。

風伯調集真氣,形成罩門,將林孤生和安妮婭護住,箭矢無法更緊一步。

幾個呼吸間,地上滿是箭矢。

那些北漠漢子紛紛放下繩索跳下來,從一線天峽穀前後夾擊,持著彎刀,張牙舞爪衝了上來。

“公子小心,交給老奴。”

那些漢子進行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一時間峽穀響徹哀嚎。

風伯無所畏懼,調集真氣,袖口無風自動,罡氣彌漫,地上的箭矢開始微微顫動,“咻——”,無數箭矢懸在半空,隨時要激射出去。

大阿爾皺眉,暗罵一聲看走眼了,但料想己方數百勇士,還能怕一個老頭不成,當即揮舞彎刀衝上去。

“咻咻咻。”

無數奪命之弦激射而去。

大阿爾神色一凜,一個空翻躲在了岩壁之後,還沒來得及躲閃,身後十餘人就被箭矢穿透了眉心,慘叫都來不及哼一聲。大阿爾暗罵自己愚蠢,明明占據天時地利人和,非要省時間放箭,為什麽不直接用人海戰術?歸根結底還是忽略了大涼的內家高手。至於用火箭?北漠貧瘠,技術落後,還沒那麽雄厚的財力。又暗罵現在是冬季,這鬼天氣,山穀上麵的石頭都結冰了,很難推下來,說到底還是自己太自負了。

“殺!”

“你們都是薩滿教最虔誠最威武的勇士,給我殺!”

大阿爾爆喝,身先士卒,第一個衝了上去。

風伯周圍已呈現真空狀態,沒由箭矢可用了,但是他仍然神色不變,甚至不曾下馬,雙手凝聚一團恐怖的真氣。

這下隻剩下二百多北漠漢子衝來,但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烏泱泱的一群,從兩頭夾擊。

風伯縱身一躍而下,一拳轟出,十餘人倒飛出去,又起了連鎖反應,撞到了更多人。

那些彎刀“嗡嗡嗡”顫動,竟然脫離了漢子們的手,一下子懸在半空,似一下子有了某種魔力一般。

“糟糕。”

大阿爾已經萌生退意,剛想轉身,就看到迎麵而來十幾柄鋼刀。

風伯猶如無人之境,衝入人群,一拳將一個想伺機偷襲的漢子頭顱轟碎,紅的白的綠的惡心的腦汁炸開,他粗布麻衣上卻無半點血跡。手一揮,十幾柄彎刀在人群中遊走屠戮,眨眼地上已經躺滿了屍體。大阿爾嚇得屁滾尿流,慌忙逃竄,卻被急速射來的鋼刀一擊斃命,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須臾。

山穀已經沒有了活人。

安妮婭臉色慘白,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風伯出手,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宛如地獄的場景,當真是屍山血海。

林孤生抿了抿嘴,緊張地觀望四周。

冷風拂過。

空氣中都充斥著血腥味兒。

風伯左右手還操控著上百把彎刀懸浮在空中,殺氣騰騰道:“暗處的,熱鬧也看夠了吧?”

安妮婭這才明白,本來還沉浸在族人被屠殺的悲哀中,聽到風伯的嗬斥才察覺到異常,她不由想起一個大涼詞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咯咯咯……”

寒風漸起。

堆積如山的屍體散發著血腥餘溫。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在山穀回響,似是而非,讓人不寒而栗。

下一刻,峭壁上出現一男一女兩道模糊的身影。

風伯瞳孔微微一縮,眼神淩厲的嚇人。

“什麽人,魑魅魍魎,裝神弄鬼!”林孤生嗬斥。

“咯咯咯,小弟弟,和你那個死鬼老爹一樣那麽嚴肅,真是饞死妾身了。”那女人一手插著腰,一手掩麵,嬌笑道。

林孤生一陣惡寒。

“咻——”

也就眨眼功夫,原本峭壁上的二人居然瞬間就出現在屍堆上,距離林孤生幾人不過是咫尺之遙,三人駭然,連那卷雲駒也開始焦躁後退,仿佛受了極大刺激。

強者!

這是兩位在武道走出很遠的絕世強者。

近了,林孤生才能窺視二人真容。男的,身材消瘦,背負著手,修眉俊眼,顧盼神飛,眉宇陰柔,宮裝,四十出頭;女的,眉眼含羞,體態婀娜,抱著酥胸,一襲淺綠色長裙,對著林孤生暗送香波、擠眉弄眼。

風伯臉色難看極了。

“你們是何人!”林孤生艱難控製戰馬。

女人含笑道:“咯咯咯,小弟弟,你何不問問你的奴仆,看看他認不認得我等?”

林孤生看向風伯,後者沉默了一會,沙啞道:“公子,這二人是宮內高手,武藝遠在老奴之上。”

宮內高手?

林孤生皺眉,自己在皇宮住了十二年,怎麽聞所未聞?

“青鷺,未免夜長夢多,動手。”那冷麵男人平淡道。

女人斜睨他一眼,捂嘴偷笑:“黑豺,你怕什麽?憑你我二人的本事,那麽多年可曾失手?”

男人不說話了。

這二人實在囂張,根本沒有把林孤生等人放在眼裏,仿佛幾人已經是死人了。

“你們究竟是誰!”林孤生覺得憋屈,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罪他們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個明白。

青鷺扭著屁股,聲音嫵媚:“嘖嘖,小弟弟,你也算是姐姐看著長大的,若不是情非得已,君命難違,姐姐實在不忍心痛下殺手。哎喲,要是讓公主殿下知道了,怕是要傷心很久吧,不過無所謂了,她隻會痛恨北漠蠻人。”

林孤生怒氣衝衝。

女人舔了舔唇,一雙眼睛在林孤生上下打量,很興奮,那男人似乎覺察到什麽,冷淡道:“青鷺,這是陛下要的人,別又犯錯。”

被男人提醒,女人這才收斂那**裸的目光,笑得花枝招展:“放心,妾身自有方寸。”

“讓我死個明白,皇上要殺我?”林孤生聽出了一絲弦外之音。

青鷺那芊芊玉手優雅地撫摸自己的發絲,道:“不錯,是皇上要殺你,不然放眼天下,還有誰有資格號令我等?”

“你究竟是誰?皇上為什麽要殺我!他要殺我,為什麽要等到現在!”

青鷺一臉幽怨,似乎習慣了高高在上,第一次被人這樣質問,但還是幽幽道:“小弟弟,你隻要知道你的死,是對帝國的貢獻就好。”

說完,二人就要動手。

風伯怒喝“放肆!”

二人的身法太詭異,幾乎是瞬移,林孤生根本看不清兩人的殘影。

風伯神色大變,幾乎是一個照麵,他就被擊飛數米,狠狠撞在牆壁上,那些彎刀“噔噔”墜地,林孤生一看,青鷺已經出現在風伯麵前,長長的指甲穿透了風伯的肩膀,鮮紅的血液流淌下來。

“呃。”

林孤生忽然覺得胸口一悶,如同被軍馬重撞了一般,驚恐低頭,才發現自己和安妮婭被黑豺扼住了脖子。

呼吸急促。

死亡的壓迫感席卷而來。

這二人出手狠辣,根本不給林孤生半點喘息時間,就要痛下殺手。

“嘖嘖,老東西,你也算是活夠了,以你的資質能踏足這個境界,已經是大造化,放心,你的名字不會被歲月史書落下,日後大涼覆滅北漠,後人誦讀青史也不會遺忘了你。死於北漠逆黨的風魔。“青鷺大笑。

風伯的眼神逐漸迷離,劇烈咳嗽。

林孤生和安妮婭很痛苦,生機在流逝,眼皮越來越沉。

黑豺麵無表情,就像殺的不是大元帥幼子和北漠公主,而是兩隻螻蟻。

“風伯……”

林孤生閉眼之際,恍惚中看到了被青鷺一手撕碎的胳膊,血肉橫飛,他的意識逐漸消散。

那是一片混沌,瀕死之際。

太安三十三年,入秋。

“這真是我弟弟?瘦不拉幾的,像個猴子……”白衣少年林孤命踮起腳,看了一眼四姨娘懷裏繈褓中的呱呱啼哭的嬰兒,不屑道。

四姨娘笑得合不攏嘴:“大少爺,小孩子剛生下來就是這樣的,您小時侯也是這樣,不過您那個時候倔強,不哭,老爺為了讓您吐出那口羊水,氣的狠狠扇了你屁股蛋子。”

“我不信。”林孤命撇撇嘴,彎下腰刮了刮嬰兒的臉,那先前還在啼哭不止的嬰兒一下子開心的笑了,伸著胖乎乎的小手。

林孤命心都融化了,剛想去抓他的手,沒想到嬰兒並不是伸手抓他,而是抓他腰間的寶劍。

“你要這個?”

林孤命抽出寶劍,疑道。

嬰兒更加賣力伸手,更加開心。

林孤命頓時皺眉,原來自己的弟弟不是看著自己笑,而是看著自己的寶劍笑。

模糊中。

記憶碎片變化。

一眸子湛藍如湖泊的青衫儒士抱著繈褓,看著嬰兒歎氣,道:“將軍,此子背負著這個王朝末日的詛咒,一生命途多舛,劫難太多,是躲不過的。”

林破軍一臉沉默。

“若將軍有意,可讓此子隨我入蓬萊修行,教他些防身的仙術,也好躲過這亂世。”

林破軍遲疑:“修仙?可否征戰沙場,保家衛國?”

“不能。”

“可否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不能。”

“可否遇挫不折,不懼強敵?”

“不能。”

而那懷裏嬰兒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

儒雅仙人微微一笑:“將軍追求的都是人間殺伐,實在與小仙理念背道而馳。”

林破軍搖頭,自嘲道:“如此,武宗之後,修仙無益,且看這孩子自己的造化吧。我林氏的孩子生來就是要馳騁疆場的,沒有血與火的淬煉,如何茁壯成長?”

儒仙微微頷首,將繈褓還給林破軍,然後施展一個手訣:“既是有緣無分,小仙也不能吝嗇,小仙在此子心魂種下一縷小仙的意誌,他日若遭遇危機也好保他一命。”

“多謝。”

林破軍客客氣氣作揖,又問道:“依尊者之意,某該怎麽做?是依照祖訓,照例讓孩子習武還是……”

“不可,此字太過驚豔,如璀璨流星。起碼及冠之前是不可習武的。輕則招惹殺身之禍,重則全族流放雪國。”

林破軍不寒而栗。

時年太安三十三年,太子姬洹帶兵屠戮雪國烏跋部族,伏屍百萬。

……

“轟隆”

瀕臨死亡的林孤生忽然眼眸綻放異彩,一抹金色光華溢出,那黑豺被一股奇妙的光幕籠罩。

“咳咳……”

安妮婭摔在地上,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擔憂道:“孤生……”

林孤生此時懸浮在半空,從他身上折射出一巨大的虛影,長發及腰,儒雅端莊,卻是一襲青衫的仙,因為那眸子是湛藍色的。

“你……”被禁錮在虛空的黑豺一下子臉色猙獰起來,遍體生寒。

儒仙虛影驚疑一聲:“魔功?”

“黑豺!”

青鷺見狀,膽寒發怵,一個瞬移就向逃走。

儒仙虛影探出大手,原本眨眼已經遁走到峭壁上的青鷺被硬生生扼住,被抓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