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曲江秀,長城險

“傳言曲江天下秀,長城天下險,名不虛傳。”

冀州風光,萬裏長城,如今這初冬季節,冰天雪地,入目已是一片皚皚白雪。

一截長長的隊伍,途經廢棄長城。

莫約三十鐵騎,百餘步兵,押送著十幾輛馬車。被眾星拱月護在中央的馬車被掀開簾子,林孤生衣著錦衣白袍,腰白玉佩環,戴朱纓寶飾,倒是一改往日的沒個正形,乍一看,還挺像個世家子弟。

一卷雲鬃駛來,坐著一手持長槍的黑甲將軍,聞言恭敬道:“是啊,當年天下初定,就靠著這長城駐防北漠蠻夷了。”

林孤生微微一笑,凝視那一望無際的荒原,長城已經廢棄二百多年,看起來挺荒蕪,全是險峭的山石。

他合上簾子。

刺骨的寒氣褪去,馬車內,有一焚香火爐,氤氳繚繞,舒心倒是其次,主要還抗寒。一紅色宮裝輕紗長裙的安妮婭頭戴北漠王室象征的琥珀藍玉,很是貴氣。若是就這麽一看,現在的林孤生和安妮婭倒是極為般配,是一對壁人。

“怎麽了撅著個臉?”林孤生哈哈大笑,還以為是李長宏將軍的話讓安妮婭生氣了,畢竟誰能忍受有外人蔑稱自己的族人為“蠻夷”?她寵溺地將安妮婭摟在懷裏,笑嘻嘻道:“別生氣了,這話也不假,當年北漠尚未臣服大涼的時候,和那高麗一樣未開化,不得不防。”

安妮婭抿抿嘴。

說起這長城,東起青州,縱貫北漠南部邊境,西抵敦煌,以十裏一烽火台,當年可是屯兵數十萬。現在雖然荒廢,但也作為了北漠與大涼的國界線,也就是說,穿過長城,行軍隊伍就算是入北漠境內了。

如今是天授一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算是要到嶄新的一年了。

“怎麽樣?馬上回家了,這也許是你最後一次回家,開年你就是我林孤生的妻子了,是不是感觸良多?”林孤生笑嗬嗬道。

安妮婭不語,林孤生倒是覺得奇怪,皺眉道:“怎麽悶悶不樂的?”

“我……我這眼皮一直在跳。”

“嗯?”林孤生沒當回事,摟著她的細腰,甚是憐惜地揉了揉她的鼻子:“說來聽聽,我們大涼有個說法,叫做‘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來,讓為夫看看你是那隻眼睛在跳?”

安妮婭被他逗笑了,趕忙推開他,佯裝嗔怒。

這兩個多月,二人也算是真正接納了彼此。

“啟稟少主,前方即將抵達一線天。”

李長宏將軍嚴肅的聲音傳來。

林孤生停止嬉鬧,掀開簾帳,果然,隻見前方一段的長城是倒塌的,地勢極其險峻,迷霧重重,僅容許幾騎並肩而過,易守難攻,所以也是非常容易設伏的地帶。說起一線天,也是當年長城年久失修倒塌後,千百次被軍馬踐踏出來的道路,算是山穀腹地。

“全軍就地紮營。”林孤生很快下達指示。

安妮婭不解:“孤生,這座山峰也不過一裏地,天色尚早,何不率軍衝過,在長城對岸整頓?”

林孤生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你不知,這山穀裏道路跌宕,馬車行走艱難,何況我們如此之龐大的隊伍?而且我擔心裏麵有心人設伏……到時候就真算是甕中捉鱉了。”

“你懷疑北漠?”安妮婭有些不開心。

林孤生搖搖頭,失笑道:“我誰都信不過,不過大概率是怕馬賊的,這樣的地勢對於那些窮凶極惡的草寇簡直是天堂。”

安妮婭釋然,隻能聽候他的命令。

車隊運送了大量金銀玉器、奇珍異寶,還有名貴茶葉和綢緞,是大涼對長清公主下的聘禮。隊伍很龐大,除了一個戰鬥加強營的鐵軍,還有不少的隨軍車夫、夥夫。這寒冬臘月的,失了什麽人都會寸步難行,被困死在這冰天雪地。

管馬的車夫在步兵的陪同下給軍馬喂草料,從天下城一路北上,出中州,過冀州,路途千裏萬裏就全靠這些卷雲鬃了,這一次為了保障行軍速度,連拉車的馬匹都換成了上好的軍馬,要是讓那些常年押鏢的鏢客瞧見,難免不忿感慨暴殄天物。

天氣很冷。

暴雪過後的長城,除了光禿禿的岩壁,就是無垠的白雪,沒一點翠意。

“真冷,這鬼天氣。”

下了車的林孤生一個勁地搓手哈欠。

安妮婭淺淺一笑,善解人意地拿出襖子給他披上,幽怨道:“這還沒到巴朗圖旗,到時候你就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冷了。”

巴朗圖旗,在北漠語裏是“勇士之城”的意思,也是北漠的國都。

“嘿嘿,那裏再冷,畢竟不是這般荒無人煙,起碼有熱水,有篝火,有新鮮的羊奶水。”林孤生裹緊襖子。

“是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溫度。”安妮婭笑了笑,感慨道:“北漠的冬天,可灑水成冰,和雪國一樣,忍忍就好,反正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風伯自從離開天下城,這一路上就沉默寡言的,很是奇怪,好像有什麽心事,一張老臉沉的可怕。

不一會,有夥夫支起篝火,燒的是從中州運來的一種固體燃料,據說是從滄海鮫人身上榨出來的油和並州的煤炭熬製的燃料。往往一小團,就能夠燃燒半宿,且熱量極高,是行軍打仗的戰略性物資,唯一的缺點就是燃燒後味道很刺鼻。在天下城也是壟斷性物品,隻供給軍需,統一由兵部軍械處鍛造,下發全軍。

很快,鍋裏就煮沸了熱水。

李長宏給林孤生和安妮婭舀了一碗,灑上宮廷茶葉,恭恭敬敬地呈上:“少主,先暖暖身子。”

林孤生嘿嘿一笑,一碗熱茶下肚,總算驅散了些許寒氣,不由心神大爽。

李長宏又取出肉幹和一些驅寒的藥材放在鍋裏煮。

“李副將,聽口音,不是中州人吧?”

李長宏一愣,估計是沒想到林孤生如此細心,自己十六歲入伍,常年在中州,那麽多年還沒回過故鄉,按理說自己的口音不說是淳正的中州腔,也不差哪裏去,他趕忙點頭道:“是,末將是皖州壁縣人士,太安三十七年投軍入伍。”

雙手放在火堆旁烤火的林孤生聞言楞了半響:“皖州壁縣?可是今年災情最嚴重的壁縣?”

“是。”

林孤生沉吟:“可有你家人的消息?”

李長宏心有感動,急忙道:“少主,上月我收到了家書,多謝少主,丞相大人收到了您的捐贈的賑災糧,我母親無恙……”

“無恙就好。”林孤生鬆了口氣,這要是災情無情吞了李長宏的家人,自己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於是隨口問道:“李副將,關於皖州的這次旱災,你有什麽看法嗎?”

李長宏不假思索道:“末將不明白少主的意思。”

“沒什麽,李副將,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的了。皖州這次災情,朝廷貼出的告示是說四王爺私自密謀皖州牧,增收賦稅,但那是對外的說法,對此丞相大人可是氣急了很久。明眼人都能看到的事情,以四王爺的地位,無權無勢,如何有這一手遮天的影響力?怕是幕後另有其人。而且我聽到小道消息,災情發生後,從各地都運送去了糧食,卻被當地官吏倒賣克扣,最後到了災民手裏,隻能吃上平日裏喂豬的麩糠,盡管如此,最後統計還是餓死了兩萬戶人家李副將,你作何感想?”

李長宏認認真真聽完,竟然擠出笑容:“少主,您不懂政治,不懂官場。其實,就算這件事有幕後人還未伏法,還在逍遙,也無妨。就單論賑災而言,其實不管白麵也好,麩糠也罷,隻要能救活百姓,挺過難關就好。少主不懂百姓的貪婪,災民……就不能稱作民了,他們的欲望會被無限放大,您見過饑民吃樹皮吃野菜嗎?一斤白麵,可以兌成十斤麩糠……這原本能救活一個百姓的糧食,轉眼就能救活十個了。”

林孤生一臉愕然,他不可置信,不相信這番歪理居然從李副將的口中說出,且如此道貌岸然,頭頭是道:“可是,如果地方官吏不貪汙,如果他們實打實賑災,光是糧食就能救活災民吧?可是他們沒有,你作何解釋?你莫要忘了,你的母親就是災民啊,你居然還為貪官說話,這是大逆不道!“

“少主息怒。”

李長宏深吸一口氣,沉沉道:“少主,您沒當過官,體恤百姓是好事,但也是壞事。百姓就是一群未開化的刁民,最為貪婪,是永遠喂不飽的白眼狼。所謂救民先救官,官都活不了,還談什麽民呢?就算地方官吏不貪汙,那點糧食也遠遠喂不飽那些流民,也許今天吃上頂級的白麵,嚐到了甜頭,誰還願意老老實實幹活?到時候會衍生出更多問題。何況,是官就會貪上三分,這是人心,也算更古不變的真理。現在挺好的,死了區區兩萬戶災民,比末將預期的少很多了。”

“歪理,謬論!”

林孤生怒罵一聲,這是這一路來,他第一次向李長宏發怒。

一個人怎麽可以這麽沒有感情?

他忽然覺得這一路上李長宏對他的恭敬是那麽虛偽,這就是一個喪盡天良的人,餓死的那些人可都是他的父老鄉親啊,他怎麽能冠冕堂皇說出這番歪理的?

李長宏一臉莊重之色,麵對林孤生的唾罵,他心安理得地受之。

“公子,其實……李副將說的不錯。”一直不曾言語的風伯開口了。

林孤生一愕:“風伯,你——”

風伯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冷血了?

那是兩萬戶人家啊,幾萬災民啊,幾萬具屍骨啊!

李長宏沉沉道:“少主,自古人心最難揣測。底層平民不識律法,不懂經書,說是未開化的頑民也不為過。”

林孤生猛然站起來,怒氣衝衝。

“少主,不信您可以做一份調查統計,那些落草為寇的,那些打家劫舍的,那些嚷嚷造反的,無不是底層平民。這就是人性的劣根。”

“行了不要再說了,哼,歪理,李長宏,看來這一路上本少爺看錯你了。”林孤生譏諷一聲,別過頭去,“你也算是從底層一步一腳印才走到如今五品驍領吧?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關鍵時刻,還是安妮婭站起來安撫林孤生:“孤生,不要說了,雖然李副將的話我不敢苟同,但相信李副將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林孤生氣消了不少,悶悶地坐回火堆旁。

這時,有一重甲軍士上前單膝下跪:“參見少主,參見副將。我等在一線天外發現雜亂的腳印。”

“腳印?”

林孤生遲疑,大手一揮:“走,帶我去看看。”

一行人出了營地,來到一線天前。

此時天色已暗,冬天晝短夜長,黑夜來得快,看起來那狹窄沒有盡頭的山穀陰惻惻的,很是滲人。

地上果然有許多腳印。

已經凝結成冰。

如此看來,要麽是腳印遺留不久,要麽就是這幾日沒降雪。

“奇怪,是馬蹄印,但好像不是我北漠的悍馬。”安妮婭蹲下腰,仔細打量。

“說不定是從冀州入關的商隊吧?”林孤生湊近道

“唔——絕無可能,冬季寒冷,已經暫停貿易了。”

林孤生心裏一突,長城這裏算是人跡罕至的地方了,冀州入北漠,是有專門的官道,有驛站補給。林孤生一行人之所以選擇走古道長城,歸根結底是為了省去時間,因為要在開年回京赴命。

“李副將,傳令下去,全軍戒備,以一個時辰為限,以十騎三十卒為額,輪番戒嚴休息。”

“遵命。”

回到營地,林孤生黑著臉,如此說來,或許是馬賊。

一線天地勢險要,易受難攻,是最容易設伏的地方。

鍋裏煮著的鮮肉化開了,香味沁人心脾,很有食欲,林孤生給安妮婭和風伯盛了一碗,便自顧自吃了起來,能在如此冰天雪地吃上一碗熱騰騰的鮮肉湯,實在難得,是普通人無法想象的奢靡。

沒多久,李長宏回來了,恭聲道:“少主,如今天色已晚,一線天鬼影重重,恐有伏兵。末將提議,末將親率十騎打探虛實。”

林孤生低頭思索,的確,現在天色暗淡了,白天行軍疲憊,夜晚溫度驟降,如此寒冷,將士們難免打不起精神來。要是深夜打盹,那些躲在暗地裏的馬賊伺機殺來就棘手了,到時候驚慌之中亂了陣腳難免吃虧。

稍作考慮,林孤生點了點頭:“李副將,一路小心。”

“少主勿要憂慮,末將去去就回。”

李長宏身經百戰,麵對一線天來自未知的危險毫無懼色,翻身上馬,叫上十騎好手,就朝山穀衝去。

“風伯,你怎麽了?一路上愁雲慘淡的,你是不是意識到什麽危險要來臨了?”

風伯苦笑,搖了搖頭,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弄得林孤生和安妮婭稀裏糊塗的。風伯給二人的模樣一直是雲淡風輕從容鎮定,像這樣眉宇間揮之不去的陰霾還是頭一遭。

然而。

足足過去半個時辰,天已經徹底壓下來了,山穀內靜悄悄的,安靜的詭異。

就算再沒點眼力的人都覺察到不對勁了。

一線天最多不過一裏地,就算是缺胳膊少腿的人走路也到了,何況十騎快馬?如果李長宏安然無恙,一定會發射穿雲箭通知他們。

“李副將出事了。”

林孤生眉頭緊縮,沉沉道。

他雖然之前對李長宏的言論很憤慨,甚至唾棄,但一路走來,輾轉數千裏,李長宏一直忠心耿耿,鞍前馬後,說不擔憂是假的。

“那怎麽辦?”安妮婭也憂心忡忡,挽著林孤生的手,沒了主見。

現在的確是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了,林孤生有些懊惱,為什麽同意李長宏親自帶隊?明知山有虎,還偏向虎山行,自己這不是蠢蛋嗎?

略一思忖,林孤生咬牙道:“全軍注意,強渡一線天。”

此言一出,有馬夫和夥夫頓時慌了神,哆哆嗦嗦,李長宏還沒音訊,擺明了裏麵有埋伏,這二世祖還叫他們去送死?

軍令難違。

縱使心中叫苦抗拒,也無可奈何。

沒一會,所有人都收拾好了,林孤生想打前鋒,安妮婭也想陪他。

“你去馬車裏,外麵危險。”

“那你呢?”

林孤生啞然失笑,揉了揉她被凍得通紅的臉頰:“我是少主,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是領頭羊,我不能退縮。聽話,去馬車裏。”

安妮婭很固執:“不,我是北漠人,我不是那種需要在你的懷裏尋求庇佑的弱女子。孤生,我陪你。”

見她神色認真,林孤生不好推辭,便點了點頭。

正好,一線天勉強容許三騎並肩而行。

風伯故意馭馬行在中央,也好當危險來臨時第一時間出手保護二人。

車隊進入山穀。

一股徹骨的涼意席卷而來,有似九幽而來的陰風怒號,“咯吱咯吱”的枯枝敗葉聲和山穀上空回響的烏鴉沙啞“嘎嘎嘎嘎”而蝕骨的嘶鳴。

林孤生沒由來打一個寒噤。

在這擁擠坎坷的穀道走了半裏地,已經深入腹地,風伯突然拉住轡頭“公子小心,此處有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