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既食君祿,當盡臣力

龐士雲一聽事情還有轉機,再也顧不上清高,慌忙跪下:“公子,請出手救我師妹,我龐某無以為報,日後任憑公子差遣。”

“快快請起。”林孤生受寵若驚,趕忙將他攙起來。龐士雲也是急亂投醫,他知道師妹的病情不能拖下去,生機在消散,耽擱久了還得了?輕則淪為植物人,終身無法蘇醒;重則就此幹涸,香消玉殞。

龐士雲鄭重握住林孤生的手,滿臉懇切之色:“公子,我師妹……”

“無妨,雖說有些難度,但也不算太難。龐兄放心,我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人,我這一生最愛交友,龐兄是義士,我怎敢趁火打劫?事不宜遲,你且稍等,我這就想辦法。”

“多想,多謝公子。”龐士雲激動地無以複加,實在是他對師妹之情珍重。

“風伯,咱們去皇宮一趟。”

皇宮?

龐士雲大驚,隨即了然,怪不得眼前的少年說難如上青天,的確,以他的身份憑自己本事要進皇宮求高人相助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林孤生風風火火出了客棧,又讓劉青山去他的商會領一千兩銀珠,算是龐士雲的賠禮錢。最後又示意肖讚驅散看熱鬧的百姓,如此,這一樁轟轟烈烈的案子才算告一段落,不過含蓄地卻也帶動了這家客棧的生意,自始至終那客棧掌櫃的嘴就沒合攏過,因為許多百姓都想一睹青衫半仙的風采,來住店也好,打尖也罷。

“去哪?”

“皇宮,你要陪我去麽?”

安妮婭手裏還端著林孤生那碗涼了許久的酥糕,猶豫道:“我就不去了,我回莊院休息。”

“那好,注意安全。”

林孤生和風伯上了肖讚準備的戰馬,直奔皇宮而去。

這會已經亥時。

戶部尚書公孫遲今天很鬱悶,一下午他就被於冉和閆樂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他心裏幽怨,岐山那是於冉有膽子去的嗎?那裏常年累月都有第一軍團的重甲鐵騎駐紮,非得帶兵去拿人,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於冉和閆樂回來後,渾身傷勢嚴重,他盲猜是被林破軍給打的,現在自己倒好,成了出氣筒,被一頓後好罵。公孫遲拍了拍官服,剛從宮城的禁軍統領府出來,就撞到了飛馳策馬而來的林孤生和風伯,下意識打一個寒噤。

“咦?尚書大人,這麽晚了您也在啊。”

“呃,是,林少爺是要去哪?”公孫遲心裏咒罵一聲。

“沒事,我找小公主。”

“啊?”

公孫遲嚇得一個趔趨,還以為林孤生是去找公主告狀,頓時魂飛魄散,戰戰兢兢道:“林少這麽晚了還叨擾公主殿下,是有什麽急事嗎?”

林孤生哈哈大笑,往日裏這戶部尚書哪一次見了自己不是趾高氣揚的?今天這麽客氣還是頭一次,看來方才沒少被於冉和閆樂唾罵,他心情大好:“也不是什麽急事,就憑我與公主的交情,敘敘舊不行?”

公孫遲唯唯諾諾,找了個借口離去,他目送林孤生入宮,心裏卻不以為然。這麽晚了,公主都要歇息了,再說孤男寡女的傳出去也不好,林孤生要沒什麽急事他都不相信。等等,難不成林孤生又想動用關係幹什麽事情?畢竟先前林孤生勞煩公主殿下找他求一紙文書,結果刺客就跑了,不免讓人懷疑,想罷,他眼軲轆一轉,有了計較。

天下城南下五百裏,玲瓏山。

忽見起伏山巒,若雲霧繚繞,若群峰疊嶂,勢如蒼龍昂首,危峰兀立。古柏叢中,可見軍帳紮營,淙淙溪流自怪石流出,卻不見絲毫靜謐,反而充斥著肅殺。

中州鐵軍第二軍團紮根於此。

總督大將軍,林孤命。

此刻,月明星稀,林孤命不戴麵具看起來也如金屬般冰冷沉重下的臉上浮現一抹慍怒。

他手裏攥著一捧竹卷。

“可信度如何?”

林孤命看向隨軍心腹副將,那副將忙不迭道:“是末將在‘天下文宗之首’的許氏購得,第一手信息,花費萬兩銀珠。”

“許氏的信息,可信度總是很高的,倒是希望的確是第一手,未曾傳露出去。”林孤命揮了揮手,將卷軸扔在地上:“毀掉這份卷宗。”

副將愕然,但將軍之令,無人敢違。

他打開火折子,“赫”的一聲,火焰躥上來,瞬間將價值萬兩銀珠的卷軸吞沒。

林孤命冷硬的目光盯著火焰,沉吟許久,自語道:“除了你我,以及許氏,應該無人瀏閱過吧?”

副將皺眉:“屬下不知。”

如此,林孤命的劍眉擰成一團,再也沒舒展過。

卷軸上,詳細記錄了他的胞弟林孤生在天授一十二年十月十四日晚在城北旮旯麵見刺客,於十月十七日以押送賑災糧為借口,令中州鐵軍第第三軍團第“策”字旗李命功護送刺客出城的具體始末。

若是這份卷軸傳到皇帝耳畔,林孤生九顆腦袋都不夠砍的。窩藏刺客、包庇傳教士,是誅九族的重罪。

天下城,皇宮。

入夜,星星點點的螢火蟲撲騰著,采心殿格外靜謐。這個點,小公主並未休息,還在研習仙術。一團幽綠色的火苗躥出來,姬子衿小心捧著,催動心魂,“唰”的一聲,火苗大盛,映照在她如璞玉般的臉頰上更添一抹靈動,惹人憐惜。

陪伴她的婢女紫凝見林孤生來了,作勢就要攔下,林孤生哈哈大笑:“哎喲我的公主殿下,仙法又有增進,了不得,了不得啊。”

那團火苗逐漸熄滅。

姬子衿悄然睜眼,有些無奈,冒著香汗:“小林子,這麽晚了你又來幹什麽呀,是不是又惹了哪個大臣?”

“嘿嘿,難不成沒事我就不能來看望你了嗎?”

姬子衿美目輕顰:“我還不知道你?你哪次來找我不是闖下禍端?說吧,又有什麽事?”

“果然什麽都瞞不過公主殿下。”林孤生狡黠一笑,憨厚地撓了撓頭,還大獻殷勤地給姬子衿揉肩,然後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公主假寐閉著眸子,聞言鼻尖輕皺,有些意外:“你不似這種多管閑事的人吧?”

“這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總有麻煩的時候,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嘛。再者,那兩人是搖光仙尊的弟子,算起來,搖光仙尊和你師尊還頗有淵源,帝姬要是知曉也會鼓勵你的。公主殿下,試問這天下城,還有誰會治療係仙術?”林孤生隻好努力勸說。

姬子衿秀發輕輕飄動,點了點頭:“召他們入宮吧。”

林孤生大喜,緊接著露出難色,搓了搓手,為難道:“公主殿下,我還需要您的一道手諭,不然……那該死的於冉又該多管閑事了。要是他無端給我扣上一定‘帶刺客入宮’的帽子,我可真是跳進上河也洗不清了。”

“那好吧。”姬子衿回眸吩咐道:“紫凝,取筆墨紙硯來。”

“諾。”

得到公主手諭後,林孤生心滿意足地離開,然後又和風伯馬不停蹄去接龐士雲和應子魚入宮。

深宮。

金碧輝煌的古殿內,有無數顆夜明珠泛著光華,卻不炫目,反而狠舒心。空氣中彌漫著檀香,嫋嫋環繞,很是醉人。雕飾龍紋的案台前,一黃袍男子平淡地盯著桌上擺著的一份竹卷,如果林孤命看到竹卷上記載的內容一定會毛骨悚然,因為它和林孤命焚毀的卷宗一模一樣。

他,就是這巍峨宮城的主人,大涼第二十四代君王。

——姬洹。

“唔。”

他低吟一聲,孤寒的臉龐上看不出喜怒,倒是有一抹詫異。

“皇上,要不趁這次機會……”老太監黃石適時出現,壓低聲音,褶皺紅潤的臉上浮現一抹凶狠。

姬洹斜睨他一眼,淡然合上卷軸,疲憊地靠在龍椅上。黃石見狀,趕忙為他揉肩按摩。

黃石,是皇宮地位最高的太監,甚至一定程度上連於冉和閆樂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原因無他,當年黃石八歲就被當今太後選中,陪伴姬洹左右,姬洹還未立太子的時候,他就為他排憂解難,解決各種因身份而不方便出手的棘手事。隨著姬洹立太子、立儲君、繼任皇帝之位,黃石的地位也水漲船高,一直是皇帝的心腹,他們之間的君奴關係,是幾十年的時間堆積的,是無數次用鮮血換來的,是根深蒂固的。

“不必,朕留著林孤生這顆棋子,有大用。”

黃石察言觀色的本事何其之高,笑道:“陛下,中州鐵軍的軍權交付在林氏手裏四百多年了,如今也是時候收回來了。”

姬洹常年因縱欲過度而白如紙的臉浮現一抹笑意:“是啊,這段時間不管林孤生犯下什麽罪,你吩咐下去,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切莫亂了朕的布局。”

“是。”黃石趕忙點頭。

旋即,黃石餘光瞥見一份奏折,恭聲道:“陛下,林破軍想調他的長子去江南平叛,您的意思是?”

姬洹將那奏折展開,正是兵部尚書嚴冬的諫書。他隨意翻閱,懶洋洋道:“既然他想給林家留個後,那就隨他去吧。不然朕到時候真的收回林氏的爵位和軍權,那些撰寫青史的不免奚落朕落井下石,他林家為皇室鞠躬盡瘁幾百年,要是連一脈香火都保不住,天下武宗得多寒心?能如此這般順了林破軍的心意,也好無聲無息化一場幹戈。”

黃石點頭稱是:“還是陛下考慮周到。”

哼。

天下,不過是他的玩物罷了。

姬洹如此鑿鑿地想道。

“陛下,還有一件事,皖州刺史千裏加急密奏,轉告丞相大人辛無忌私自大開州府糧倉,賑濟災民……”

姬洹笑吟吟地拈起毛筆,蘸上墨水:“這不是好事嗎?”

黃石幹笑,他服侍皇帝幾十年了,依舊摸不準眼前這個喜怒無常的君王秉性,但私下收了不少皖州刺史和戶部尚書的銀子,隻好賠笑道:“是好事,是好事,丞相大人憂國憂民,是為大涼社稷,是大涼之福,陛下之福。辛大人是陛下派遣的欽差,他洞開糧倉,救濟災區,也算是陛下恩澤四海,百姓一定會稱頌您的。”

姬洹在錦緞帛書上寫著,似笑非笑道:“黃石,你用不著在朕這裏玩弄權術。”

黃石聞言,一股寒意蔓延全身,“撲通”一聲,他慌忙跪下:“陛下,老奴……”

此時。

皇帝終於放下毛筆,似欣賞般看著自己的作品。

隻見錦帛上抑揚頓挫寫著幾個大字。

“既食君祿,當盡臣力。”

姬洹揮了揮手,示意黃石起來,然後負手道:“辛無忌是個好官,唔,如果大涼的官吏都似他那般有崇高理想,那朕何須如此勞累?”

黃石連連稱是,心裏卻嗤之以鼻,好官?自詡一股清流又如何?這是官場,是你來我往,是刀光劍影,更是人情世故。用黃石的話來說,辛無忌就不適合做官,適合做夢,因為他腰杆太直了,政治和江湖一樣,是看不見的網,辛無忌是水,是融入不進來的。此外,黃石也擔憂皇上如此對他委以重任,那辛無忌根本就不應該是朝廷中人,他擔心辛無忌會叛變,會成為百家逆黨一樣的傳教士。

可惜皇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意一樣,淡笑道:“你不會懂他的,但是朕懂。”

黃石迷茫。

“他很像朕,像朕年輕的時候。”姬洹說完這句話,就自顧自離開了南書房。

采心殿。

生機潰散昏迷不醒的應子魚懸在半空,溢出光華。

公主緊閉眼眸,雙手結印,快速變化,掐著一種複雜繁瑣的手訣,她低聲吟唱著一種古老的、晦澀的、玄奧的咒言。

“叮鈴。”

清風起。

幽綠色的光華綻放。

似初春的萬物複蘇,生機盎然。

以肉眼可見的,一抹翠綠如肆意汪洋的涓涓泉水修複著應子魚的心魂。

公主悶哼一聲,熟透櫻桃般的嘴唇變得煞白。

“公主殿下……”

“無礙。”

姬子衿香汗淋漓,收了術訣。

殿外。

龐士雲焦急不安的踱步,時不時凝目看向宮內,但又怕仙咒在關鍵時刻,怕擾了公主施法,隻好耐著性子。林孤生偷笑,靠在殿外神像前,安慰道:“龐兄寬心,公主殿下怕是這天下城……不,怕是這中州唯一精通治療係仙術的人了。”

“是,公子教訓的是。”

龐士雲如此倨傲的一人,在公堂前都臨危不懼,不曾喜怒半刻,現在卻如此兼備。

他太心疼他的師妹了。

“公子,若是救好了我師妹,以後龐某這條命任公子差遣。”龐士雲正色道。

林孤生一笑置之:“龐兄,我說了,我隻是路見不平,喜歡交友。若你是我的門客,我豈會深夜勞煩公主?”

龐士雲尷尬笑著。

“所以不必說這些話了,若龐兄看得起我,大可以兄弟之交,朋友之論。”

“如此,龐某恭敬不如從命。林兄。”龐士雲再一次作揖,鄭重抱拳。

“龐兄。”

這時,紫凝走出來,欠身道:“公子,治好了,請帶他離開吧。公主費神頗多,有些透支,需要休息。”

林孤生頷首,給龐士雲使了個眼色,和紫凝進了大殿。

公主滿臉倦意,紅唇發白,見林孤生來了,揮手道:“小林子,你欠了我一個大人請。”

“哎喲我的公主殿下,這次可多虧了你。”林孤生諂媚賠笑,然後吩咐紫凝下去叮囑禦膳房弄些補藥熬湯給公主補補精氣,紫凝領命下去。

和公主寒暄了幾句,林孤生也知道她需要休息,於是就不打擾了,把昏迷的應子魚背在背上,然後出了采心殿。等候多時的龐士雲趕忙迎了上來,又心疼,又欣喜,唯唯諾諾地師妹接過抱在懷裏,喜極而泣,不停道謝。

“龐兄,事不宜遲,先出宮吧,宮內說話不安全。”

“好,好。”

四人三馬,揚鞭而去,直奔城北莊院。

與此同時。

宮城南門,一漆黑巷子。

一頭戴兜裏,身披蓑衣,一步三回頭的身影快速掠過,身法詭異,數次躲過禁軍巡視。若是近看,一定會讓人大跌眼鏡,因為鬥篷下,是一張蒼老的容顏,監察院大總管,閆樂。

“咻——”

一支箭矢如遊蛇般襲來。

閆樂輕叱,隔空抓住了飛箭,眼眸閃過一絲凶狠。

“師兄,別來無恙。”

正當閆樂警惕環視的時候,城牆上跳下來一道人影,如此百丈高雄偉的高牆,此人如履平地,如蜻蜓點水,愣是沒有發出半點動靜,足以見此人輕功了得。

閆樂神色難看,鬥笠下,那張往日裏威嚴的臉此刻陰沉的可怕。

再看那來人,一身緊致的夜行服,帶著麵罩,身後捆著長刀,腰間挎著短刀,還有一排飛鏢,標準的刺客裝扮,隻露出一雙桀驁的眼眸。

“師兄,這些年混得不錯啊,都當上監察院大總管了,師弟來不及祝賀,實在抱歉。”

刺客裝模作樣作揖。

“哼,我自被師父逐出師門那一刻起就發誓與師門再無瓜葛,你還來找我做什麽!”閆樂強壓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