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既知是見了本皇子,為何不跪?”姬子熙眼神一冷。

閆樂和於冉不動如山,後者微微彎腰,恭聲道:“末將盔甲厚重,實在不方便,不如讓我的隨軍副將替我行跪禮吧,也好不失禮數,若殿下還是不忿,大不了回宮了末將再提酒謝罪。”

姬子熙臉紅一片白一片,怒不可遏。

林破軍一直保持平靜,如海洋般深邃的眸子一眨不眨,沒有半點波瀾。整個朝堂百官對監察院都是避而遠之,唯恐扯上關係,那是人間煉獄,甭管你是誰,進了那裏什麽連你路過街邊踹死一條狗這種小事都能審訊出來。再者,哪個當官的或多或少不貪點?誰的仕途不是一樁樁肮髒的交易鋪墊而成的?真要是把林孤生交出去,不是林破軍看不起自己的兒子,就他那點斤兩,絕對遭不住監察院大牢的酷刑,別說窩藏刺客這種重罪,就他操控市場,私販鹽鐵,他那顆頭砍一下午都不夠。

“大帥,你敢抗旨?”閆樂嘴角上揚。

林破軍微微搖頭:“不敢,但本帥不會讓你帶走我兒子,整個大涼曆史上還沒有這個先例。本帥不管你有什麽名義,有什麽任務,你帶兵闖入帥府,本帥就有以“叛國”名義將你們全部鎮殺。”

於冉臉一沉。

的確,縱觀大涼四百多年的曆史,還沒有禁軍進入岐山的例子。

閆樂也是眼皮一跳,眾所周知,年輕的時候林破軍可是一根筋,膽子大到敢和先帝比武且不讓半分,無數次帶刀上朝,“功高震主”的他並未受先帝責罰,不但如此,還深受先帝嘉獎。直至年歲稍長,林破軍才逐漸成熟穩住,但也不是軟柿子,朝中誰見了他不畏懼三分?居心叵測的更是暗地裏罵一句“二皇帝”,當初林破軍大婚,在岐山大擺筵席,迎娶雪國燕氏嬌女,自恃前輩的一朝廷老臣開了句下流的玩笑,第二天就被一大幫鐵軍闖入宅子砍了腦袋。事後林破軍負荊請罪,結果呢?人家活得好好的,倒是先帝調監察院去核查,給那死了的權貴刨地三尺羅列出無數罪名,不僅被收回爵位,全族還被流放雪國。所以,誰敢惹這個滾刀肉?

隻是新皇即位,又因為幼子降生,燕翩難產而死,他或許遭受了打擊,這些年林破軍愈發低調,甚至已經不在過問鐵軍事宜,倒是有卸甲歸田的意味。

正是因為這樣,才讓大部分人忘了幾十年前林破軍是一個“混世魔王”。

閆樂冷汗涔涔,因為他知道,如果林破軍真要動怒,將他們一幹人留在岐山,死了也是白死,就算皇帝震怒,一怒之下收回林破軍的爵位,又有什麽意義?

“大帥,我相信這裏麵有什麽誤會,我想貴子也是被人誣陷的,待我們查明真相,自會還貴子一個清白。”閆樂隻好賠笑,放寬了語氣。

林破軍冷淡道:“他是不是清白的,不是你說了算。”

“是,是,可是……大帥,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當年林氏先祖也參與了對《大涼律》的修訂,下官認為,大帥還是不要知法犯法的好,不然皇上怪罪下來,不是你我能承擔的。”閆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希望能說動林破軍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

“那是你的事,本帥再說一遍,要麽滾,要麽死。”林破軍忽然抬頭,舉起一枚金燦燦的令牌,上書一字“林”,這乃是中州鐵軍大令,可號令整個鐵軍,一時間,帥府外,一旗的鐵軍都不由挺直了腰杆、握緊了踏雪。

閆樂皺眉,但就這麽退兵,實在憋屈,自古監察院一出手,甭管是誰,無不膽寒,哪怕你是朝廷一品大臣也不能幸免,可偏偏怎麽惹上這個不講道理的主。不怪他,閆樂為官四十年,剛坐上總管位置才十幾年,可以說他是新皇一手提攜的,他上任的時候,恰好趕上元帥夫人燕翩隕落這些年林破軍黯然神傷,這些年有一蹶不振之跡象,早就沒了當年無敵的鋒芒,這才讓他鬆懈,認為林破軍老了、徒有虛名。

於冉攥著紅纓槍的手心都溢出汗水。

無容置疑,禁軍對戰鐵軍,毫無勝算。他雖是大統領,也知道禁軍都是十萬軍中挑選出來的好手,是十四州各地的精英,出類拔萃,但軍紀嘛……誰不知道禁軍是油水最多的職務,運氣好的,當一年禁軍,給那些王公貴族開後門賺取的油水都夠還鄉的時候購置幾十畝良田、娶上幾門小妾,足夠悠哉遊哉度過下半生。禁軍,不過是一群仗勢欺人的,哪有常年訓練的鐵軍有威懾力?

“咻——”

一隻鷹隼般的飛禽如箭矢掠過帥府高空。

於冉麵色大變。

這是鐵軍寶禽海東青,是鐵軍間密切聯係戰況的信號大禽鳥。

帥府門口屹立的兩座狻猊石像沒由來的忽然震動起來,岐山清幽的密林山穀無數飛鳥被驚走,在場的軍馬都開始焦躁不安的嘶鳴,由遠及近似是而非的馬蹄聲響徹,大地都開始輕輕晃動。

“不好!”閆樂一顆心沉入穀底。

“噠噠噠。”

“轟隆隆。”

四麵八方傳來令人靈魂悸動的如同衝鋒號角的回聲。

“大帥……息怒,我們這就走,這就走。”於冉怕了,他是真的有點怕了。

林破軍麵無表情。

“啾啾——”

山路外,黑壓壓的鐵軍騎兵蜂擁而至,塵土漫天中,許多金底紅紋旗幟飄揚,看那扛旗將軍手中所拿的戰旗,鮮豔如血,上書一字,“林”!再看那人頭攢動,清一色的重甲驍勇騎,俱是威震十四州的鐵軍王牌部隊。

無數騎兵還在集結,整個岐山都在顫抖。

那些銀色鎧甲的軍士,動作如出一轍,瞬間靜止,將一幹紅甲禁軍包圍,這架勢,不愧為行伍悍卒百戰之兵。

一烏雲踏雪寶駒不顧上千禁軍,手持銀槍直衝而來,驚的四下避讓,徑直上了帥府門前翻身下馬,將那銀槍重重插在地上,跪下行禮道:“中州鐵軍第一軍團前鋒參領,末將唐峰,參見大元帥。”

“嗯。”

“啟稟元帥,我部第一軍團上十旗,俱以歸位,請指示。”唐峰站起來,執槍,鏗鏘有力,渾身上下彌漫著殺氣。

六皇子拍手叫好:“殺了這兩個對本皇子大不敬的狗東西。”

於冉和閆樂心一沉。

依《大涼軍律》,凡大涼境內的軍隊編製,以十人為隊,百人為營,千人為旗,萬人為軍。而這第一軍團,為林氏鐵軍騎兵團,共上中下三十旗,上十旗全是重甲驍騎,氣勢如虹,勢不可擋,可屠城滅國!

“撲通”一聲,於冉沒骨氣地翻身下馬,趕忙換上一臉驚恐道:“元帥恕罪,元帥恕罪,是末將不知規矩,擾了岐山安寧,這就退兵……”

閆樂雖不情願,但也是利利索索下馬,低著頭,一副悉聽尊便的架勢。這個節骨眼,誰要是不要命了跟林破軍講道理,亦或者爭論兩句,那就是老壽星吃砒霜。所謂殺一人為寇,屠萬人為雄,他們帶兵入岐山,被人殺了,林破軍大可去朝廷覲見,總會被他敷衍了去。

唐峰手持長槍,麵色冷峻,緩緩走向二人,隻需要林破軍一聲令下,鐵騎所過之處將寸草不生,這區區千人禁軍都會被鐵騎淹沒。

姬子熙隻覺得胸口憋的一口氣得到釋放,擼起袖子,趕在唐峰前麵跑過去,上去狠狠甩給了於冉和閆樂一個大耳刮子,又覺得不解氣,扯著這兩人的衣領就開始拳打腳踢:“他姥姥的,你倆草包,真是不把老子放在眼裏,現在怎麽軟了?你再硬氣一個給本皇子聽聽?”

於冉默默忍受暴打,心裏直罵娘,自己這些年也是養尊處優慣了,天天聽著百官的阿諛奉承,差點忘了自己的斤兩。閆樂也是心中幽怨,自己堂堂監察院總管,又是內宮十大高手之一,堪稱“大宗師”,還頭一次遭這種羞辱。

“林伯,可不能便宜了這兩個老不死的。”六皇子回頭喊道。

林破軍巍然不動,沙啞道:“殺了吧。”

殺了?

於冉和閆樂眼皮一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臉都綠了,趕忙掙脫六皇子的手,一躍飛身數丈高,如蜻蜓點水,輕功了得,二人踩踏著樹葉,一眨眼就立在了一顆古樹枝頭。

難為於冉了,沉溺酒色那麽多年,又穿那麽重的戰甲,還有這矯健的速度。

“切,貪生怕死的東西。”姬子熙啐了一灘唾沫,暈暈乎乎站起來吐槽道。

於冉和閆樂的確被嚇破了膽。

開玩笑,就這麽被殺了,那豈不是太冤枉了。

“大元帥,有話好說。”於冉強裝鎮定,好言好語道。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沒自信單槍匹馬逃得出這裏,且不說下麵虎視眈眈的第一軍團重甲驍騎,就帥府內也是高手跌出,不弱於他們。而且……林破軍乃是“天下武宗之首”的林氏掌舵人,一身武藝深不可測。世人隻知道林破軍是精通兵法的“軍神”,百戰百勝的“戰神”,認為他的武功並不高,實際上,林破軍的武途究竟走到了第幾步,閆樂和於冉也不敢揣測。

林破軍很明顯沒有放了二人的意思,抬手間,罡風彌漫,幽暗的樹林忽然吹起了狂風,林破軍那身洗練發白的長袍都被吹散。

“嗯?”

林孤生詫異。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父親這副樣子,當真有高手風範。

“咻咻咻——”

地上散亂的樹葉忽然躁動起來,化作箭矢,直衝於冉和閆樂眉心,後者大驚,慌忙躲避,在古樹上四散逃竄。

樹葉太多了。

風伯笑了,好像故意給林孤生解釋,又似自語道:“這是《百裏戰卷》第一層,‘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林孤生眸光閃爍,仔細凝視戰況:“何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風伯卻不再言語,隻是抿著嘴笑。

於冉和閆樂也不再坐以待斃,怒喝一聲,一人祭出長槍,一人擺開拳印,大有拚命的氣勢。

刹那間,槍若驚龍,攪動無數罡風,萬千落葉被劈的稀碎。而那閆樂也不逞多讓,雙手結印,一拳轟出,連那古樹都撼動三分,越來越多樹葉墜落。

林破軍屹然不動,一手輕輕一揮,在場眾人都聽到一聲虎嘯,那些戰馬更是嘶鳴,仿佛受到了極大刺激。原本飄然落地的樹葉,忽然炸開,瞬間,於冉臉上溢出血跡,閆樂也好不到哪裏去,雍容華貴的長袍被莫名的氣勁弄破,他狼狽地捂著胸口,很是驚駭。

於冉和閆樂對視一眼,好像明白了關鍵,朝著林破軍急速俯衝而來。

唐峰上前一步,想要保護大元帥。

卻不料,林破軍動了,他自始至終隻挪動了這麽一小步,他輕輕一張開手。

兩人的攻勢轉瞬及至。

林孤生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剛要喊出聲來。

“轟隆——”

巨大的內息波動折射開,林孤生捂著眼,漫頭發絲被罡氣吹散,不忍後退好幾步,直到風伯懷中才站穩腳跟。六皇子就沒難麽幸運了,一個趔趄栽了個大跟頭。

在眾人睜不開眼的驚愕中,漫天罡風散去。

林破軍隔空一掌,將於冉和閆樂鎮在半空。

“轟”的一聲,那紅纓長槍寸寸斷裂,化作廢鐵,閆樂也大口喋血,滿臉疲色。

“嗬嗬,不過如此,現在的宮內高手都這般不入流了嘛?本帥還沒盡興。”林破軍一臉鄙夷,意興闌珊。

於冉漲紅了臉。

林破軍冷哼一聲,翻手間,兩人就被巨大的內息震飛,二人剛墜地,剛想動,數片落葉急速飛去,直奔二人眉心,這下他倆老實了不敢輕舉妄動了。“唰唰”幾個騎兵衝來,祭出長槍,對準二人。

“《百裏戰卷》以霸道著名天下,果然名不虛傳。”閆樂咳出一口血,不甘心道。

林破軍搖搖頭:“是你太弱了,隻逼本帥使第一層,你就招架不住,實在不知道你是如何坐上總管的位置的。”

這番話的奚落意味十足,閆樂臉色變化,卻無力解釋。

林孤生恍然,難道風伯說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就是《百裏戰卷》第一層嘛?那麽,父親究竟走到了哪一層?如此輕而易舉就拿下了閆樂和於冉。

“唔——”

林破軍背過身,留下一個從容的背影,他似乎在斟酌,該不該殺了這兩人:“本帥倒是不想留下你們的狗命,嗯,像你們這樣不入流的,皇上身邊應該不少,到時候隨便扶持一二即可,反正是兩條廢物,殺了便殺了。”

這番話無疑是說到二人的心坎裏了,真是又怕又怒,怕真如他說的那樣自己是替代品,可以隨時換掉,又怒自己在林破軍眼裏如此不堪,比狗還不如。

於冉猛然變色,趕忙開口:“大帥手下留情。”

六皇子插嘴道:“伯父,跟他倆囉嗦什麽,殺了就殺了,您要怕我父皇怪罪,我給您頂著,就說這倆人膽大包天,想對我動手,您順手料理了。”

於冉和閆樂心中叫苦不迭啊,心想這個六皇子真是殺千刀的怎麽就沒死在外麵呢。

風伯輕輕拍了一下林孤生,後者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就算再不懂事,他也清楚這是父親在給他鋪路,六皇子單純是順帶的,他趕忙站出來:“父親,要不……就放了他們吧,畢竟是來找我的,我猜測我出城,估計有心人檢舉,他們也是奉命行事。”

於冉和閆樂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趕忙點頭:“是,是,是,就是戶部尚書檢舉,不……是誣陷,二少爺,我們現在查清楚了,您沒有罪,是戶部尚書!是他使計陷害您,意圖拖延時間,把我們引過來,實則暗度陳倉,把刺客潛逃出城了……”

林孤生哈哈大笑;“於統領,既然事情查清楚了,那我就放心了。戶部尚書?看來應該是我之前在軍演場打了他的兒子,他懷恨在心,於統領,你們是被人當了刀子使啊。”

於冉趕忙點頭:“是,是,二少爺教訓的是。”

“父親,既然事情水落石出了,和統領大人和總管大人沒關係,就饒了他們的。我看他們也是被有心人利用,這才一時糊塗帶兵闖入帥府。”

林破軍微微頷首,轉身進了大門。

於冉和閆樂眉心前懸浮的樹葉輕輕滑落,他倆這才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這在鬼門關走一遭劫後餘生的滋味不要太酸爽,二人渾身都是冷汗。

林孤生笑著把二人攙扶起來,又對唐峰抱拳:“唐將軍,這次有勞了。”

唐峰斜睨一眼正在喘氣的二人,正色道:“少主客氣,分內之事。”

林孤生點頭。

唐峰起身上馬,揮動銀槍,大聲道:“全軍列陣,收兵!”

如此,一場轟轟烈烈的軍事行動才平息,於冉和閆樂身受重傷,鎧甲和長袍都被鮮血染紅,很是疲倦。二人對林孤生鄭重抱拳,心裏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來岐山了,終於見識到林破軍的狠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