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陰陽相生,黑白共存

“哦?為何,你憑借腳力,若是不在天下城歇息,折道轉路這是要去哪?”

“洛陽。”

“所為何事?”

遊俠一愣,麵色古怪,不動聲色地將一手搭在鐵劍上:“我和你素不相識,你問這麽多幹什麽?”

“我叫林……二。這個人沒別的愛好,就喜歡廣交天下豪傑,見閣下雖落魄,但一身氣概連青山都略輸你幾分崢嶸,因此起了結交之心。”林孤生倒不是開玩笑,他識人無數,眼前的遊俠雖然窘迫,但一定是一個胸懷大誌的義士。

遊俠被他的話說得動容,很是激動,如同找到了知己:“是麽,公子此言當真?實不相瞞,我是贛州人士,是一名獵妖人,名應佩沉。我秉承師門理念,一路降妖,輾轉數年才到了這京城腳下。”

“獵妖人?”

林孤生閃過一絲詫異。對於這個職業,他是不陌生的,並且這個流派在青史上也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關於獵妖人的起源,和巫術一樣已經不可考證,近代史上,記載最大的一次,是獵妖人首領圓空大師在曲江上遊斬殺魔尊麾下之魎大人。

“是啊,連年戰亂,又是天災鼠疫,助長了妖物誕生,不少地方都發生了妖禍,前些年掌門師叔下令,讓山門所有弟子都下山斬妖。”

林孤生肅然起敬:“應兄憂國憂民,林某佩服。”

“哈哈哈,談不上憂國……”應佩沉笑了笑,但想起這個話題比較敏感,壓低聲音道:“應某下山是為黎民百姓,而不是什麽江山社稷,林兄就別給我扣帽子了。哼,說起來我就來氣,大涼皇宮裏那麽多高手,卻不見一人有斬妖之意,竟為眼前利益就心甘情願保護坐龍椅的那位。”

林孤生幹笑:“也許不是皇帝不重視吧?可能是……消息還沒傳到宮裏。”

這也有可能,畢竟他確實沒聽過什麽妖禍,還以為是說書人臆想出來誆騙孩子的。

應佩沉冷哼一聲,卻也沒反駁,而是長歎一口氣:“是啊,也不排除這個可能。這些誕生靈智修煉有成的精怪,心狠手辣,殘忍至極,往往都是屠村,不留一絲活口……”

二人交談之際,掌櫃的親自端來熱騰騰的菜肴,以及濁酒一壺。應佩沉舔了舔唇,咽了一口唾沫,林孤生急忙替他解圍,大手一揮:“就放這吧,我和這公子一見如故,一起吃。”

“好嘞,三位爺,你們慢用。”

“再上三斤驢肉,兩斤‘神仙釀’。”

掌櫃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點頭。

等人走後,林孤生又追問:“那民間就沒有什麽組織或者門派去斬妖嗎?總不能發生那麽多妖禍,地方縣令一點都沒察覺吧?”

應佩沉臉色黯然,拈起一塊驢肉放在嘴裏咀嚼,唉聲歎氣道:“肯定發現了,但是我猜測會以天災上報,誰敢主動去惹那些妖怪,唯恐避之還不及呢。不過許多江湖門派很重視,甚至聯合殺妖,因為精怪渾身都是寶,是熬煉藥材、增進修為的好東西,但效果甚微,畢竟是一群因為利益結盟的人,他們隻會去管那些鬧得凶的大妖,許多小妖都懶得管。”

林孤生若有所思,點頭稱是。

應佩沉的確餓瘋了,估計是很久沒能像這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因此狼吞虎咽,完全沒有形象。也許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趕忙擦了擦嘴:“去年我在皖州的時候,遇到許多墨家弟子,他們本是去賑災的,但經過交流,他們已經千裏飛雁告知墨家巨子,相信墨家也會派弟子下山斬妖。”

“墨家?”

墨家弟子不都是通緝犯嘛,怎麽還敢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城市,難道就沒有官府通緝?

似乎感到到林孤生的疑惑,應佩沉不以為然道:“哼,林兄是中州人,又是闊綽人家,不知道外麵的情況。我聽說大涼在通緝散布百家思想的人,但是天下早已經換了模樣,百家思想深入人心,得到了很大群眾支持和擁護,官府想動也得掂量掂量,再者言,我等江湖中人,豈是哪些酒囊飯袋之徒能抓到的?遠的不說,兩年前墨家巨子在蓮池聚義,吸引了無數有誌之士投靠,還不曾有官兵有膽識有魄力去圍剿。”

林孤生汗顏,一直都說外麵很亂,亂到什麽程度呢?父親一輩子都在剿匪,但就像野草一樣,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在天下城抓到就有砍頭的,沒想到在外麵早已經形成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

他忽然覺得天下城就像是虛幻的泡影,就像是戲曲,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在宮裏,自幼聽說的就是四海升平,天下臣服,連各地進京的官員也是盡力討皇上歡心,故意編織了許多假象的借口。

天下究竟是什麽樣的?

“林兄不妨去外麵走走,這個世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樣,和書上寫的不一樣,屆時,你就會明白這是怎樣一個吃人的世界!大涼,是一個怎樣腐朽的王朝!”

應佩沉忽然豪情萬丈,和之前因捉襟見肘的窘態判若兩人。林孤生終於明白他為什麽感到一股熟悉了,他就像寧城、張衝、何宗憲一樣,眼裏閃爍著光芒,心中充滿了“理想”,這是一種令人振奮,且充滿感染力的力量!

“好!”林孤生重重點頭。

被感染的林孤生忽然想義無反顧離開中州,去見識那諸子百家。

“應兄,你對當前時局有什麽看法嗎?”

應佩沉往喉嚨灌了一口酒,舒坦地打了一個飽嗝,沉吟道:“時局……我一介草民還不敢妄言,但大涼已經氣數已盡,人盡皆知,它苟延殘喘不了幾年,咱大可拭目以待。”

“哦?那如果大涼有一天真的亡了,又是什麽人掌權呢?百家?如果是百家,那又是具體哪一家的思想為主流?總不能姬祖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好不容易從仙魔手中奪回來的社稷,最後又像大荒和南越那樣陷入軍閥割據、連年混戰吧?”

應佩沉瞥了他一眼,搖搖頭:“林兄,看來你的思想還是被大涼禁錮了,我建議你去看看百家的著作。若真到了那一天,我相信,世界終究會是百姓當家作主,沒有階級、沒有壓迫、沒有剝削,各族其樂融融,在這片大陸共存。你知道嗎,一戶普普通通的人家,一年要繳納多少賦稅?為什麽皖州去年大豐收,今年卻造成那麽嚴重的饑荒?誠然,有一部分不可抗拒的因素是蝗災鼠疫,但百姓的糧食大部分都交了稅,吃不飽穿不暖,又怎麽有力氣幹活呢?”

林孤生深吸一口氣:“你說的都對,但我不敢苟同。”

“為何?”

“好,那我姑且算你猜的對,大涼真的會亡。”

應佩沉搖頭,一臉正色:“不是我猜測,這是曆史進程的必然。”

“好,暫且算是必然,若大涼亡了,天下若真的像你說的那樣,百姓當家做主,沒有壓迫、沒有階級、沒有剝削,各族相處其樂融融。那我且問你,如果有人發生矛盾該如何解決?沒有律法約束,人性的惡念將會無限放大,總會有人不思進取,總有人好吃懶做,也總有人會偷雞摸狗。如果沒有律法,人的欲望就會沒有邊際,同樣灑下種子耕地的農民,看到自己勤勤懇懇卻因為一點天災來年就顆粒無收,卻看到了其他人本來沒怎麽管,卻長得茂盛,你說他是不是心裏不平衡?人骨子裏的卑賤你是無法揣測的。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山賊?他們就是典型,嫉妒別人的富有,貪戀別人的美色,也有人是骨子裏的嗜殺……總之,你說的太理想,現實是骨感的。”

應佩沉聽完,居然認認真真點頭:“沒錯,這就是百家思想為何沒有形成統一流派的緣故,各家爭執不休,雖大相徑庭,但實行起的主流思想卻不同。”

林孤生微微頷首。

“我說的世界並非是理想的。比如墨家主張‘兼愛’‘非攻’,即‘大不攻小也,強不侮弱也,眾不賊寡也,詐不欺愚也,貴不傲賤也,富不驕貧也,壯不奪老也。是以天下庶國,莫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害也’,若是日後誕生新政權,無論是以何種方式,若是融會墨家思想,我相信天下的麵貌也會煥然一新。”應佩沉如此說道。

“那應兄覺得天下局勢的轉折點在哪?”

“唔——”應佩沉思索良久,道:“縱觀古今曆史,要想推翻一個王朝,無外乎幾個點。第一,各階級的矛盾激化到無可調解的一步,很明顯現在已經達到了;第二,底層百姓的固有思想被改變,且出現無數有理想的英雄帶領,而目前這個階段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要走;第三,朝廷內部矛盾已經發展到隨時要崩塌的境地,可如今朝中雖奸佞當道,但是皇權還未瓦解,不乏有真正的棟梁試圖挽救這個帝國,所以也需要很長一段路;第四,外部勢力的幹預,大涼雄踞十四州,我想大荒和百越是沒有膽子和大涼爆發大規模戰爭的,而如今魔族被封印至雪國深淵,仙族也超然物外,不會幹涉咱們人間的戰事。”

“嗯,應兄這番高談闊論,弟深感佩服。你剛說現在皇權還未瓦解,不乏有真正試圖救國的忠臣,是什麽意思?”

“這個暫且不提。林兄不知,你信不信,隻要大涼和周邊民族爆發戰爭,如果戰事失控到皇帝無法左右的地步,那十四州各地的諸侯都會紛紛獨立,割據一方。各地也會冒出例如袁沛那樣的起義軍?”

林孤生若有所思,但是他有底氣自負,隻要父親還在世上,隻要林氏穩坐岐山,隻要鐵軍還在中州,那麽這種事情就永遠不會發生。

鐵軍出征,寸草不生。

應佩沉的一番話,讓林孤生不禁對他刮目相待,於是鄭重抱拳道:“受教了。我還有幾個問題,你對桃止山的袁沛怎麽看?”

他之所以要特意詢問袁沛,第一是應佩沉的話仿佛給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他明白了許多暗潮湧動的道理;第二則是自己大哥即將率領三千林氏子弟兵前往江南剿滅袁沛,他想詢問見解。

“袁沛,當世梟雄。”應佩沉簡單評價了一句,托著下巴思考,時不時喝一口酒,很是過癮:“我的結拜義兄去年就去投奔袁沛了,用他的話來說,袁沛是一個雄主。”

“雄主?我看未必。”林孤生冷笑,不過是一個占山為王的草寇,若他真有本事,為何十幾年來還蝸居在桃止山?若他真有魄力,為何步順勢拿下江南兩州?

應佩沉麵不改色道:“林兄,袁沛是一個很可怕的人,他隻是在等一個機會,他在養精蓄銳。你可知他為何不更進一步?按理說他手上有二十萬大軍,且糧草充足,身邊謀士如雲。而那吳州、越州兩地雖號稱有雄兵百萬,但這十年看來不過是酒囊飯袋,徒有其表,如何能與他針鋒?但是他十餘年按兵不動,卻也和吳越兩地相安無事,難道真是為了明哲保身?”

“不是麽?”林孤生反問。

應佩沉搖搖頭:“當然不是,林兄不妨設身處地的想一想,縱容這麽一個龐然大物在自己的土地上,吳州、越州的刺史睡覺能踏實?”

林孤生一點就透,頓時後背發涼,這個話題非常敏感,如果深究……那就是說明吳越兩地的刺史和袁沛有勾結!甚至有可能他們也在暗中支持袁沛。

不好!大哥有危險!

應佩沉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個陰陽魚,平淡道:“林兄你看,陰陽是相生的,黑白是共存的。袁沛能在桃止山脈發展那麽多年年,如果吳越兩地的刺史真有鏟除的想法,他們大可有無數種辦法,但是他們沒有,他們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到了今天,幾乎算是默許了袁沛的存在。”

林孤生問出心中的疑慮:“那你覺得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情,皇帝會看不出來?”

“嗬嗬,皇帝當然知曉其中利害關係,他能怎麽辦呢?難道令吳州軍和越州軍剿匪嗎?一年那點勉強夠養家糊口的軍餉,誰願意去拚命?而袁沛的起義軍,可都是不要命的,因為他們沒有退路。再者,難道要收回吳州牧和越州牧的爵位?這兩個家族屹立江南數百年,根深蒂固,這樣隻會徹底激化兩地刺史和袁沛沆瀣一氣的決心,得不償失。”

林孤生心裏發緊,這麽說來,大哥去江南豈不是九死一生?就像一個無形的大網,黑壓壓的籠罩過來,讓他喘不過氣。

說了這麽多,應佩沉也不免懷疑起林孤生的身世,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你為何要問那麽多?你姓林,不會是……”

“不是,不是……”林孤生幹笑一聲,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笑道:“我隻是對這些比較感興趣罷了。”

二人的話題到此為止。

應佩沉沒有懷疑,畢竟無論怎麽看眼前這個瘦不拉幾的少年一看就沒習過武,不可能是那個“天下武宗之首”的林家人,至於那老頭,他看不透,但連自己都看不透的人,說不定真的隻是一個普通人。

入夜。

林孤生輾轉反側,遲遲無法入眠。

風伯獨自坐在桌前,喝著小酒,哼著小調子:“公子,睡不著就起來喝點吧。”

“風伯啊,你覺得那個應佩沉說的話有幾分可信?”

風伯笑吟吟的回道:“公子若是信就是十分,若不信,就是無稽之談。”

林孤生撇撇嘴:“你這不是扯淡嘛,讓我學鴕鳥。”

他坐在桌前,自顧自倒了一杯酒,是廣陵香,頓時罵出聲來:“好你個風伯,自己喝不慣那神仙釀,居然隨身私藏了廣陵香,我說你大晚上不睡覺哪裏來的閑情逸致喝酒呢!”

風伯笑容慈祥,也不答話。

“唉怎麽感覺天下哪裏都不安生啊,戰爭……戰爭,為什麽要打仗啊,我一直認為打仗就是宮裏那些老頭子的遊戲,一句話決定了一場戰爭,卻讓窮人提供孩子去衝鋒陷陣,讓富人拿出糧食,戰爭結束後,那些掌權的老頭子地位坐的更穩,富人得到更多糧食,窮人隻能去尋找孩子的墳墓……現在……底層人卻渴望戰爭,這個世界怎麽了?”

風伯捋著胡子,笑道:“公子,從古至今戰爭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給勝利者帶來數不盡的財富和威望。”

“是麽?”林孤生眼神迷茫。

戰爭都是這樣嗎?

不。

下一刻,林孤生堅定搖頭,他堅信戰爭不一定全部都是為了“財富”和“威望”,還有更多值得為之付諸一切而流血犧牲的東西,那就是“理想”和“信仰”。

例如人類第一英雄姬無涯!

“公子,老奴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風伯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他那渾濁的眸子綻放異彩,仿佛又回到幾十年前那金戈鐵馬的戰場:“當年老奴快要餓死了,食不果腹,整日渾渾噩噩,恰逢趕上將軍招兵。老奴參軍隻為填飽肚子,不為報國,那年東瀛倭奴入侵,踐踏我大涼百姓,**我大涼河山,將軍率領大軍在青州東萊郡與倭奴決戰。公子,您不知道,彼時將軍年少,和您一般大,少年負意氣,那是老奴第一次見到將軍的風采。將軍一生戰役,無不全力以赴,用兵謹慎,算無遺漏。率軍所過之處,百姓無不歡送熱淚盈眶,那是一種老奴從未見過的力量,將軍的一舉一動是契合天道,小而言之是為自己的軍功,揚名天下,大而言之是為黎民社稷,保家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