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為將之道

劉叔口中的蕭策少爺,是老爹的義子。

當年林破軍征戰天下,建功無數,前後共計收了八個義子,其中七個都已經死在戰場上,隻留下一抔黃土。林蕭策,原名“孫文弼”,贛州雲縣人,是林破軍第七義子,今年三十九歲。現在任鐵軍第三軍團總督大將軍。

林蕭策比大哥林孤命可有意思多了,林孤生還小的時候,每次見了他,他都會變戲法似的送他一個小禮物讓他歡喜好久,還會跟他講外界的江湖故事。不像林孤命,一天黑著臉,冰冷的沒有一絲情感,如戰爭機器一樣。

後山,將軍崖。

陡峭,崖壁上怪鬆搭棚,古樹蟠繞,放眼望去群山萬壑若隱若現,鍾靈毓秀,堪稱人間奇景。

這裏之所以叫做將軍崖,是有典故的。不論是大涼青史,還是民間雜談,最令人津津樂道的一個版本是四百多年前,人類英雄姬無涯在這裏一劍封喉魔尊麾下岐大人,將其斬殺於此地。這便是岐山的由來,也是將軍崖的誕生,那真是一段璀璨的曆史,令人神往的過去,不是夢幻,不是泡影,也不是傳說,而是實打實的功勳!

此刻,一老一少端坐,俯瞰雄偉奇景。

“義父,您是擔心朝廷想借這次機會出手針對林家嗎?”林蕭策低語。

難以想象,這位在軍中和朝廷都有威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帝國兵馬大元帥一改往日的從容鎮定。洗得發白的粗布麻衣下,這位駐國大將軍十分憔悴,他舉起手上的酒壇,灌了一口:“是啊。”

“義父,您過於憂慮了,帝國需要您,大涼需要林氏,中州更需要鐵軍。”

“嗬嗬,是嗎?”林破軍苦澀搖頭,自嘲道:“萬一,皇上想收回林氏的軍權呢?蕭策,你太年輕了,以往數百年,林氏為何是武宗之首?”

林蕭策沉吟許久,用確定的口吻道:“那是因為林氏功勳卓絕,忠心可鑒,而戰火急弦,曆代皇帝離不開林氏。”

“非也,現在天下更亂,但皇上好像不需要林氏了。”林破軍輕輕一笑。

林蕭策皺眉,他一介武夫,要讓他帶兵打仗衝鋒陷陣他不懼,可要讓他探討政治變化,實在讓他絞盡腦汁。

“因為以往天下再亂,也是小動亂,不足為懼,還無法影響帝國的統治。但是現在不同,皇上不是不需要林氏,而是相比之下,更需要他親自掌控軍權,現在的局勢,已經動搖帝國的根基。”

林蕭策聞言,有些不以為然:“義父,此話怎講?是因為北漠……還是袁沛?”

作為一個天生的軍人!十六歲入伍,至今征戰二十餘年,大大小小的戰役不下上百次。區區北漠蠻夷,給他三個月,他就有信心帶領第三軍團三萬雄兵全麵攻克北漠!至於袁沛,江湖草寇,何須三萬鐵騎?給他三千雄兵,他就能踏破桃止山活捉袁沛!

他有這個信心,也有這個勇氣!

林破軍拍了怕他的肩膀,忽然笑了:“蕭策,我本以為你是帥才,但還是高估你了。你可以為將,但是不能為帥,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我且問你,大涼為何能屹立四百多年,但周邊的民族,諸如遼闊的大荒、百越,那麽多年還是一盤散沙,無法形成統一製度的國家?在談那北漠,若非有大涼的幹預,或許如今和大荒一樣各民族割據混居。”

林蕭策撓了撓頭,想了半天,隻好吞吞吐吐道:“原因很複雜。大涼之所以屹立不倒,其一是當年開國英雄姬無涯橫掃天下,結束持續了千年的仙魔戰爭;其二是有完整統一的製度,涵括政治、軍事、經濟、民生等。”

“不錯,我再問你,姬祖為何能擊退仙族魔族?”

“這……”

林破軍忽然看向秀麗的山川,豪邁一笑:“因為信仰!你知道嗎,信仰是一種可以擊潰一切的力量。曾經遙不可及的仙族,睥睨人間的魔族,居然最後是被一個弱小的人類打敗了。如果一支軍隊沒有信仰作為支撐,那就是土雞瓦狗,隨時會因為各種利益解散,不堪一擊。以往那麽多年,你陪我征戰,剿滅了不少窮凶極惡的匪軍,包括那些江湖門派,也隻是因為利益捆綁在一起。許多人因為一點銀錢,因為一本秘籍功法就大打出手,這樣的軍隊,這樣的勢力,還能有什麽威脅?”

林蕭策若有所思。

“但是現在不同了。皇上怕了,時代不一樣了,如今現在十四州掀起的百家思潮,已經動搖了帝國的統治,你知道嗎?如果普通人有了信仰,這是很可怕的,我們麵的的將不再是一群烏合之眾,而是一群願意為‘信仰’和‘理想’付諸一切的軍隊!”

林蕭策如夢初醒。

目前十四州各地都出現了傳教士,他們代表了各個學說,將新的思想傳送到天下,每年都有被朝廷抓到的傳教士,諸如墨家、儒家、縱橫家……但是就像雨後春筍,砍死一個還有一個,源源不斷……不止大涼境內,北漠近年來也興盛起一個名為‘薩滿’的宗教,大荒興起的‘太陽神教’也有死灰複燃的趨勢。

時代確實不一樣了。

如果出現一種東西,是斬不盡,吹不滅,燒不完的,是深入人心的,是具有感染力的,是能改變百姓愚昧的,那麽這種東西就已經嚴重動搖大涼的統治。

皇帝怕了。

也許在十幾年前,皇上下旨將小公主嫁給林孤命是為了籠絡林氏,那麽現在,皇帝已經不滿足了,唯有把軍權牢牢控製在自己手裏才是最讓人踏實的。

這就是林破軍擔心的地方,收回軍權尚可,畢竟軍權本身就應該是皇室的,林氏隻是替皇室掌管。但最難帝王心,皇帝會不會趁此機會卸磨殺驢,一勞永逸的鏟除林氏,林破軍也不敢保證,自古帝王無情啊。

“義父,那您是怎麽想的?”林蕭策憂心忡忡起來,如此說來,林氏岌岌可危。

“我?我已經活夠了,我隻是擔心你,擔心你的兩個弟弟。”

林蕭策一發狠,咬牙道:“義父,要不您幹脆……”

“住口!”不等他說出“反了”這兩個字,林破軍厲聲嗬斥,這天下誰都有可能造反,唯獨他林破軍不會,因為這是刻在骨子裏的,這是他一生奮戰的意義!

“無妨。”林破軍神色緩和下來,悶悶地灌了一口烈酒,木然道:“我已經讓嚴冬啟奏陛下了,相信不日朝廷就會派孤命去桃止山剿匪,也好,讓孤命把林氏子弟兵都帶去。孤生這孩子,估計也會被調去南方,這天下城,就留我一個人吧,這樣皇上他也放心。”

“義父……那,那我呢?”林蕭策眼睛一下子紅了。

“孩子,你辭去軍職……告老還鄉去吧。辛辛苦苦打了二十年的仗,也該是時候回去享清福了。”

“不!我是軍人!讓我陪孤命去江南,我隻希望當一個兵,當一個林氏的兵!”

林破軍淒然笑了笑,將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摸索,正色道:“你也是我的兒子,血濃於水。我更希望你遠離朝廷這些瑣事。你終究有一天會明白,你現在堅持的,都是毫無意義的。你可以從容退出,但是孤命不行,這是他的宿命,他一輩子逃不掉的。”

“不……”林蕭策哭了,這個接近四十歲的漢子,此刻哭成了淚人。

夕陽西下,一老一少的影子別拉的很長。

“蕭策哥,爹!”

這時,二人聽到身後傳來林孤生的聲音,林蕭策趕緊擦幹淚痕,裝作沒事人一樣站起來:“孤生。”

“蕭策哥,在家還穿那麽厚的盔甲啊,真是的。”林孤生撇撇嘴,走過來和他擁抱了一下。林蕭策笑了笑:“你來了就好,你陪義父說會話吧,晚上咱們再聚。”

“好嘞,正好我有事情要麻煩你。”

林蕭策退下後,林孤生一屁股坐在林破軍身旁,直接搶過酒壇子,瞄了一眼,灌了一口笑道:“嘖,真是好醇正的廣陵香。老爹,這牌子的酒水你都喝了幾十年了還不膩啊,搞不懂你們這代人,風伯好像也喜歡喝這個。”

“人老了,喜歡念舊。”林破軍隨口答道,峰回路轉:“你小子,不是叫你陪公主多走走?怎麽有時間回來。”

林孤生隻好從頭到尾把事情說了一遍,林破軍低頭不語地聽完,默然點頭,好像早已料到一樣。

“爹,你不覺得事情不對勁嗎?北漠現在分鷹鴿派係,要是我到時候被扣押了怎麽辦?要是這一切都是陰謀怎麽辦?”

“不會。”

“爹,你不能看著我往火坑裏跳啊,我要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得愧疚一輩子!”林孤生急了。

林破軍哈哈大笑:“不會出事,無論怎麽說,你都是安全的。大國博弈,薩滿教和北漠不會傻到以為用一個庶子能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

庶子?

林孤生滿臉黑線:“爹,你這麽說太令我傷心了吧。”

誰料,林破軍忽然嚴肅起來,緊繃著臉,他本就因為歲月侵蝕長得很冷峻,這下更是讓人喘不過氣:“孤生,你記住。為將者,一定不能優柔寡斷,一切要以大局考慮。婦人之仁,隻會害人害己,難成氣候。”

林孤生聳了聳肩:“這番話你應該跟我大哥去說,跟我說了沒啥用啊,我又不是帶兵打仗的大將軍,你不說我是小癟三就不錯了。”

林破軍苦笑。

長子端莊,幼子叛逆,平心而論哪一個都不是能靜下心來聽他講道理的人。

“對了爹,我方才來的時候看到周叔一家走了,你怎麽不挽留他們?他們是荊州來的,路途千萬裏,就這麽讓他們走了?這不是咱家的待客之道吧?”

“唉,罷了,都是命。既然你不能履行婚約了,你周叔留在這不是徒增尷尬嘛,這是我對不起你周叔的,和你沒關係。唉,人老了,老朋友一年少一個,有的人還能再見,也許有的人再也不見了。”林破軍突然有些傷感。

“可是……你們幾十年的交情,總不能這麽斷了吧?”林孤生不解,雖說這事確實是他做的不地道。

“算了,不提這個,你火急火燎回來幹嘛?”

“呃。”林孤生憨厚地摸了摸頭,不好意思道:“爹,是這樣的,我反正也要離開中州了,我在天下城那麽多產業……這個,皖州今年不是旱災瘟疫嘛,辛大人這個朝廷一品大員都親自去災區賑災了,咱林氏家大業大也不能什麽都不表示吧?我尋思著我賬上反正還有些閑錢,不如弄點糧食運到災區,也算表達心意。”

林破軍瞥了他一眼:“我要聽實話。”

“這個……那個……”林孤生低下頭,聲音弱弱的:“好吧,其實是張太傅的小兒子張衝求我,把他送出城,這個節骨眼上我實在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隻能出此下策。不過這未嚐不是一箭雙雕的好辦法,其一既能給張衝一個人情,其二也算給咱林家謀個好口碑。”

“真的就這麽簡單?”林破軍沉這臉。

“是啊,不然呢?”林孤生一臉無辜,開玩笑,要是把自己窩藏刺客的事情說給他聽,依照老爹那性格估計得雷霆震怒。沒錯,在他心裏林破軍就是愚衷朝廷的人。

林破軍眼睛眯成一條縫,思索起來,他當然知道不為人知的秘辛,諸如張太傅就是天下城的一個傳教士,隻是隱蔽的很好,利用職務之便,將許多禁書在天下城傳閱。那麽,他的兒子一定也是傳教士,不過這和他沒關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許多事情是冥冥中就有定數,是曆史的必然趨勢。

其實想一想,現在和四百多年前又有什麽不同?苛政猛於虎,白骨隱於野,帝國的大廈隨時要崩塌,天下民不聊生,餓殍遍野。這和當年的仙魔戰爭,生靈塗炭,本質上的區別不大。當年也是湧現出了許多有誌之士,他們視“還人間一個太平”為崇高理想,前仆後繼,以人類那渺小的力量對抗仙魔,蜉蝣撼樹,青史兩行字,卻是千萬英雄枯骨。

盡管知道是在助紂為虐,林破軍亦然,因為這是他所堅守的,大廈再腐朽,也是他的家,是先祖用鮮血和白骨堆積的,不管這座大廈如何傾覆,這都是他一生堅守的意義。

“爹,你之前在宮裏跟兵部尚書說要派大哥帶林氏子弟兵去桃止山?”

“是的。”

林孤生一臉憂慮:“是不是太少了點,咱林氏子弟兵,就幾千人,何不讓大哥調兩個軍團的兵力去?既然是平叛,皇上也不會吝嗇的吧?我可說聽說桃止山那邊共計十萬大軍啊。大哥這一去……不是以卵擊石嗎?”

林破軍斜睨他一眼,淡然道:“我戎馬一生,無數次戰役都是以少勝多,絕境逢生。為將者,如果總是打一些穩贏的戰爭,那是毫無意義的。孤命要想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將軍,想真正成為林氏一家之主,就要學會算無遺漏,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隻有當他麵對十倍百倍強於自己的敵人,他才能學會真正的用兵之道理。才能籍此蛻變成長。”

林孤生悻悻地撓了撓頭,如此看來當個大將軍也不是那麽輕鬆的,他隻看到了將軍的威風,卻沒看到將軍的危險。但一想到大哥帶領三千兵馬,要麵對十萬雄兵,且深入敵營,他就難免悲觀:“爹,道理我都懂,可這也太危險了吧?而且出兵的是咱們的子弟兵,不是鐵軍,朝廷要是不給增援怎麽辦?要是有心懷不軌之人斷了大哥的糧草和馬料,他豈不是腹背受敵,九死一生?”

麵對他的擔憂,林破軍隻是極短答道:“這就是戰爭。”

林孤生忽然明白戰爭的殘酷了,以往他隻覺得沙場征戰、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那是人生快事,是英雄的功勳,可當戰爭輪到自己親人的時候,他才明白所有人都隻是挾裹在曆史洪流中的棋子,是那麽的微不足道。

“這些事你不必去管,這都是你大哥的宿命,是每一代林氏掌舵人都要經曆的路程。”

“是麽?”林孤生喃喃。

深夜。

西廂房,一盞孤燈。

窗外,星光點點,漆黑的夜色下已經看不到山脈和房屋的輪廓,偶爾的充滿寧靜更添一抹靜謐。

林孤生和林蕭策對坐草席,麵前是一桌烤肉,一壇“廣陵香”濁酒。

“孤生,一眨眼那麽大了,當年你出生的時候瘦的像個猴子,病懨懨的,你大哥還嘟囔抱怨說這真是他弟弟?哈哈哈哈,孤命這孩子也是一根筋,那時他年幼,總以為老虎生下來就是老虎,英雄生下來就是英雄。”林蕭策給他倒滿酒,說起了往事。

林孤生尷尬一笑,點頭道:“確實,英雄生下來就是英雄,顯然我隻是狗熊。”

正在給自己倒酒的林蕭策手頓了一下,隨即幹笑道:“不不不,林家的種,生來就是當英雄的,你大哥是,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