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竇占龍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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杆子幫做生意講究“和為貴、信為本、巧取利、守商道”,自古定下兩大商規:一是言無二價,二是貨品地道。怎麽叫言無二價呢?跟他們做生意,沒有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那麽一說,出貨進貨一口價,絕對是實打實的,好比說你拿來一張皮貨,本該值五十兩銀子,你開口要一百兩,我不駁你,按一百兩銀子來收,你下得去手我就忍得了疼,但是隻這一錘子買賣,下次你的東西再好、賣得再怎麽便宜,我也不跟你做生意了,買賣雙方講究誠信,賺錢賺在明處。二是做買賣的常說一個“地道”,地是產地,貨品要看產地,道指進貨的渠道,有這兩樣才是有根底的上等貨。杆子幫關外的總號設在羅圈坨子,天暖開了江,乘船過河、南來北去、推車打擔的絡繹不絕。夥計們分頭用騾馬馱上保定醬菜、高陽棉布、安平羅網、安國藥材、羅鍋香油、針頭線腦之類的雜貨,雇個獵戶引路,一邊搖晃撥浪鼓,一邊“嗬嗬咧咧”地吆喝著,翻山越嶺到處叫賣。江對岸還有一處高麗人的市集,不受大清管束,可以換到上等山貨,杆子幫的行商有時也乘船渡江,去那邊做買賣。

入了冬大雪封山,關外的地戶、獵戶、參戶、珠戶全歇了,杆子幫的各路行商,陸續在羅圈坨子聚齊,當地分布著多處水泡子、江汊子,整個冬天都有打冰魚的,聚集了十幾夥大大小小的魚幫。進京送臘月門的貢品之中,少不了江裏的鰉魚,關外又叫“大懷頭”,魚身可以長到七八尺,大嘴叉子一尺多寬,一尾重達百餘斤,通體無鱗,肉質堪與燕窩媲美,尤其是江麵封凍之後最為肥嫩。等那老泡煙兒雪一起,江上灰茫茫一片凍霧,就到了打冰魚的時候。行商們便在江邊戳起杆子,擺出琳琅滿目的各類貨品,開上三十天“杆子集”,直至送貢品的大車隊收齊了鰉魚,再一同開拔入關。杆子集熱鬧非凡,遠近周圍的參戶、獵戶、珠戶以及戍邊的軍戶眷屬,都帶著存了一年的棒槌 、皮張、鹿茸、鹿鞭前來趕集。江上的魚幫也在大集上賣魚,從江裏打來的三花五羅、十八子、七十二雜魚 ,凍得梆硬梆硬的,在冰麵上堆成一座座小山似的魚垛。

竇占龍會做買賣,他們那個分號的貨早賣光了,該躉的土貨也備齊了,整整齊齊碼在鐵瓦大車上,苫好了,捆結實了,啟程之前待在江邊無所事事,有的夥計就去喝酒逛窯子、耍老錢、拉幫套,也有人拽著竇占龍一同去。打從竇占龍記事起,就聽說他爹以前在關外吃喝嫖賭,欠下一屁股兩肋的饑荒,一家老小跟著倒黴,他可不敢沾惹這幾樣,也沒打算回老家,尋思:“我出徒之後頭一年掙錢,往返一趟有出無進,開銷著實不小,不如留在關外找個活兒幹,多掙點錢捎給姐姐姐夫。”江上冰連冰、雪連雪,一眼望不到頭,西北風刮得冰碴子、雪片子漫天亂飛,冬天的魚笨,身上的肉也肥實。鑿冰冬捕的魚戶們裹著厚厚的皮襖,腳下踩著釘靴,身上臉上粘滿了魚鱗,肩上扛著冰鑹,拉著咕咚耙,攥著攪羅子,三五成群地在冰層上忙碌,餓了啃一口冰涼的蕎麥卷子,渴了撿塊碎冰放進嘴裏,哢吧哢吧嚼碎了,皮襖被飛濺的冰碴打透,一轉眼就凍成了冰坨子,冰冷刺骨不說,還越穿越沉。能幹這個活兒的,體格得跟牲口一樣,全是糙老爺們兒。竇占龍可沒這膀子力氣,頂多在魚幫的灶上當個“小打”,相當於打雜的。江邊有一排低矮的土坯房,裏麵燒著熱乎乎的火炕,魚戶幹完活回來,就在小屋裏吃飯歇息。有六個專給魚戶做飯的大灶,蕎麥卷子、黃米麵黏豆包一鍋接一鍋地蒸,熬魚燉肉燒刀子管夠。另有幾間大屋,旁邊設了小灶,用於接待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總管、皇商會首、祭江薩滿之類的貴客,可以隨時擺四四席——四個冷葷、四個熱炒,如若來了大財東,則擺六八席——六個冷葷、八個熱炒。單請一位大師傅掌灶,此人七十來歲,卻並不顯老,腰大肚圓,精神矍鑠,臉似黑鍋底,綽號“魯一勺”,甭管什麽菜,倒進鍋去,加上大醬、蔥油,一個大翻勺,爆炒起鍋,一氣嗬成,不撒不漏不走形,全憑真功夫。以做魚最為拿手,燉熬煎炸,各是各味兒。身邊有個徒弟,幫著他打下手,外帶一個雜役,負責剝蔥剝蒜掏魚腸子摳魚鰓,爺兒仨常年在魚幫盯小灶。今年魯一勺的徒弟回老家娶媳婦兒沒跟著來,魚幫把頭見竇占龍長得機靈、手腳麻利,安排他去小灶給魯一勺幫忙。竇占龍會為人,一口一個“魯師傅”地叫著,端茶倒水擇菜切菜,刷碟子洗碗倒泔水,有什麽活兒搶著幹,從不偷奸耍滑,跟魯一勺處得不錯。平時他走到哪兒,大黃狗就跟到哪兒,幫他叼個鍋鏟、掃帚什麽的,比人還勤快。

關外天寒地凍,杆子集上幾乎沒有賣熱食的,很多趕集的小商小販掙個跑腿子錢,吃不起小灶,大灶又沒他們的份,身邊隻帶了幾個涼餑餑,別說吃一頓熱乎飯了,熱水都喝不上一口。竇占龍心明眼亮,看出其中有利可圖,他在保定府當學徒那幾年,見過炒來菜的,無非是一個有鍋有灶的小攤子,擺上幾把破木板子釘成的桌子板凳,備下油鹽醬醋幾味作料,其餘的一概不用。賣力氣幹活兒的窮光棍兒,家裏頭沒有做飯的,去二葷鋪大酒缸又嫌貴,往往自己買點臭魚爛蝦、便宜下水,拎到小攤子上,讓人家給他炒熟了,這個行當叫炒來菜。竇占龍也是閑不住,便借了一個魚幫不用的爐頭,不忙的時候掛幌子亮鍋鏟,專給趕集的炒餑餑。小時候他姐姐給他做過炒餑餑,還跟他講過,那是老竇家祖傳的吃食,咱爺爺吃膩了山珍海味,最得意的還是這口兒,三天不吃就受不了。其實炒餑餑再簡單不過,拿大蔥和幹辣椒熗鍋,餑餑切碎了扔到鍋裏,擱點炸蝦醬,翻炒幾下即可,喜歡吃硬的直接出鍋,喜歡吃軟的頂多再加點兒水燴一下。竇占龍用的蝦醬色澤鮮明,是杆子幫帶來的樂亭貨,當地漁民撒網捕撈海蝦,有的蝦擠掉了頭,身子可以剝蝦仁兒,蝦頭扔了也可惜,就拿去搗碎了,揉入海鹽做成蝦醬,相較關外的蝦醬,滋味兒更足。趕集下苦的人們,買上一份竇占龍的炒餑餑,先拿筷子頭兒蘸著碗底的蝦醬下酒,喝美了再把餑餑往嘴裏一扒拉,又當菜又當飯,又解飽又解饞,價錢還便宜,所以他炒餑餑的小買賣做得挺興旺,捎帶著賣點煙葉子,總之是有錢不夠他賺的,最後算下來,連同在杆子幫做買賣攢的錢,攏共有二百多兩銀子。留下一點散碎銀子預方便,其餘的湊個整拿到銀號,兌成銀票揣在身上,想著明年做完買賣回趟老家,親自往姐姐姐夫麵前一放,那得多提氣?盡管當年出來的時候,跟家裏人說過大話——不置千金誓不還鄉,他這一年在關東掙下的銀子,離著一千兩金子還差得挺遠,可也拿得出手了。

臨近打鰉魚的日子,進京送貢品的大車隊才到,遍插龍旗的花軲轆木車在江邊停了一大片,幾個頭領下馬的下馬、下車的下車,手下人前呼後擁,一個個耀武揚威,派頭大了去了,住進提前打掃完的網房子,守衛的官兵和車把式們在附近搭帳篷宿營。杆子幫各路行商的貨賣得差不多了,皮貨山貨也收齊了,隻等跟著送貢品的車隊一道入關。打鰉魚的魚幫,由內務府直接管轄,打魚的漁網、魚叉,均受過皇封,魚戶後代不必從軍,種地不用納糧,如若交不夠鰉魚,輕則挨板子,重則掉腦袋。鰉魚不僅稀罕,也十分難打,要提前在江彎處掘坑引水,用大網攔擋住入口,設為“鰉魚圈”,春季開江捕魚,先祭魚神,殺一口黑豬,把豬血、五髒撒入江中,獻牲獻酒,依仗著這股子腥氣將魚引過來,魚戶們持叉帶網,一旦發現鰉魚,便在船上緊追不舍,日不停,夜不息。鰉魚鼻子尖兒上有一塊脆骨,磕碰破一丁點兒它就得死,因此不能硬打,非得等到它遊累了,探頭出水換氣,身經百戰的老魚戶拋出樹皮編成的籠頭,不偏不倚,恰巧套在鰉魚嘴上,不能著急往上拽,必須兜住它遛到船邊,再借著這個巧勁兒,緩緩引入鰉魚圈中養起來。三伏天不可能往京城送鰉魚,一來沒等送到地方,鰉魚已經臭了;二來不夠肥美,守到十冬臘月,江裏的魚最肥,一出水就能凍成冰魚,趁著鮮亮勁兒,拿黃綾子裹上,再卷上一層草簾子,由大車隊送往京城。其實春秋兩季也送,隻不過耗費太大,要把江邊的柳木掏成木槽,裝滿江水放入活魚,一個槽子頂多裝一條魚,草繩穿鼻,骨環扣尾,將魚箍在其中,一動也不能動。然後封住槽蓋,一路往京城走,三天換一次水,還得有專人擊鼓驚魚,以防它睡死過去,這麽折騰下來,送到北京十條魚,最多活三條,因此說年底的鰉魚貢才是重頭戲。

鑿開冰層打鰉魚的頭一天,不僅要獻牲拜神,還得在江邊上擺鰉魚宴。當天又來了一隊人馬,為首的看上去不過五十來歲,頭戴海龍皮暖帽,身穿貂皮細裘,鑲金邊滾金線,精工巧作至極,斜背一口長刀,寬肩乍背腰板兒筆直,來到江邊翻身離蹬、下馬交鞭,身形矯捷、步履沉穩。身後跟著許多隨從奴仆,沒有一個貌相和善的,皆如凶神惡煞一般,還帶著六條圍狗,頭狗背厚腿長、毛色鐵青,見了人一不齜牙二不叫,但是目露凶光,看得人心裏打怵,其餘五條細狗,也是一個比一個凶惡。蒙古王爺出行打獵,也不過是這個排場。魚幫大把頭在當地威望最高,從來是說一不二,平常見了人恨不得把眼珠子翻到天上去,此刻卻不顧寒風透骨,親自迎出去老遠,點頭哈腰行禮問安,恭恭敬敬接入大屋。有人喊竇占龍過去伺候茶水,按著魚幫大把頭的吩咐,竇占龍給貴客沏上從京城運來的小葉茉莉銀針,茶葉末子一沾水,江對岸都能聞見香味兒,隨後往炕桌上擺了四樣點心,棗泥糕、杏仁酥、如意卷、羊角蜜,又端來放滿了上等蛟河煙的小笸籮。他偷眼看去,見那位貴客脫了大氅,摘下暖帽,盤腿坐在滾熱的炕頭上,長刀橫放在膝前,趾高氣揚、目不斜視,伸出左手兩個指頭,輕輕摩挲著右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屋裏眾人沒一個上炕的,全戳在旁邊伺候著。竇占龍不敢久留,忙完手裏的活兒,拎著水壺低頭退了出去,心下羨慕不已,真是“人敬闊的,狗咬破的”,瞧這位這派頭,比當官的還大,這麽活一輩子,才不枉一世為人!

天至傍晚,寒風怒吼,刮得人東倒西歪立不住腳。鰉魚圈的冰層上搭了一頂大皮帳篷,帳中布下桌案、椅凳,挑起燈籠火把,四角架著幾個黑泥炭火盆,用烙鐵壓實了,炭火在盆中一天一宿也滅不了。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的總管、翼領,送貢品的皇商,有頭有臉的陸陸續續全到了。那位貴客最後才來,進了帳篷居中而坐,長刀杵在地上,左手握住刀鞘。四個隨從侍立在後,一個個站得筆管條直。魚幫大把頭一聲招呼,十幾個五大三粗的魚戶鑽入大帳,給眾人磕過頭,當場脫去上衣,將發辮盤於脖頸,拿出冰鑹子,鑿薄了一處冰層,再拿鏟子刮平,底下的鰉魚見到亮兒,紛紛聚攏而來。借著燈籠的光亮,可以隱約看到鰉魚在冰層下遊弋,堪稱奇景。眾人賞玩了多時,魚幫大把頭又一招手,兩個魚戶立即上前,叮咣幾下鑿穿冰窟窿,底下的鰉魚爭著往上蹦,有的蹦上來半截,又摔了下去,有的被其他的魚擠得靠不上前。頭一條蹦上來的鰉魚不下兩百斤,在場眾人驚呼之餘,不忘了給居中而坐的貴客拍馬屁,緊著說吉祥話兒。帳篷裏暖和,頭魚蹦上來凍不住,擰著身子拍著尾巴使勁翻騰,十幾個魚戶一齊動手,這才把魚摁住,又有人拿鏟子悠著勁拍打魚頭,等魚撲騰不動了,便在帳篷中活切了,當場挖出鰉魚卵,又將魚肉一片片剒下來,整整齊齊擺在大瓷碗中,蘸上野山椒酸辣子,配著燙熱的玉泉酒,供在座的各位達官顯貴享用。多半條魚吃沒了,那一半身子上的魚嘴還在一張一合地換氣兒。生剒鰉魚,味道異常鮮美,不僅除內火、消濁氣,還可補氣壯陽。鰉魚卵價比珍珠,皇上太後也吃不著這麽鮮的。關外的魚不少,麻鰱、鼇魚、鱒魚、狗魚、牛尾巴、青鱗子、團頭魴、嘎牙子魚、船釘子魚,可都比不了鰉魚,龍肝鳳髓沒吃過,估計也就這意思了。竇占龍在帳篷裏伺候著,看得那叫一個眼饞,無奈一片魚肉也沒有他的,隻能咽著哈喇子,在邊上小心翼翼地燙酒、加炭,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魚幫擺設的鰉魚宴,盡管以吃魚為主,別的菜也得擺上,平常六個涼菜、八個熱炒到頭了,鰉魚宴至少要擺三十六個涼菜,四十二道熱炒,仆役們出來進去,走馬燈似的端湯上菜,各桌擺得滿滿登登,比不上一百單八道的滿漢全席,可也夠瞧的了。外頭的小灶上,魯一勺一下午沒閑著,板帶煞腰、袖口高挽,擦汗用的手巾搭在肩膀上,使出渾身解數,煎炒烹炸燉、爆燒溜煮燜,灶台上火苗子躥起老高,鏟子鍋沿兒磕得叮當亂響。本來憑他的手藝,掂排四十二道熱菜不難,怎奈年歲不饒人,忙到一半隻覺得膝蓋發軟,腳底板發飄,擔心誤事,打發雜役趕緊把竇占龍換回來。竇占龍退出大皮帳篷,急匆匆趕到小灶前,叫了聲“魯師傅”。魯一勺顧不上抬頭,吩咐道:“我忙不過來了,你幫著炒幾個。”竇占龍忙擺手說:“您快饒了我吧,鰉魚宴上坐的非富即貴,我那兩下子可上不了台麵!”魯一勺使勁拿鏟子敲了敲鍋邊,告訴竇占龍說:“我炒的人家一樣瞧不上,不過該擺的也得擺上,你放心炒吧!”竇占龍推托不過,抓起鍋鏟另起爐灶。倆人一人一個灶眼,一通緊忙活,到最後還差一道熱炒。魯一勺力倦神疲,腦門子上熱汗緊淌,拿著炒勺的手直哆嗦,急中生智道:“我聞著你那炒餑餑味兒挺衝,你來個那個!”竇占龍剛過了一把炒菜的癮,正在興頭上,當下又做了一份炒餑餑,交給雜役端入帳篷。

四十二道熱炒湊齊了,倆人鬆了口氣,坐下來歇著。魯一勺久立灶前,腿都腫了,坐在板凳上背倚山牆,又用一條板凳架起雙腿,擼起褲管來一看,兩條小腿上的皮鋥亮,拿手一摁一個坑,他搖著腦袋拿過煙袋鍋子,裝滿了蛤蟆頭老旱煙,打著火吧嗒吧嗒地抽煙。竇占龍也忙活了半天,早已腹中饑餓,切了盤五香熏魚,炸了點花生豆子,燙了一壺酒,一邊給魯師傅倒酒一邊打聽:“鰉魚宴上居中而坐的貴客是哪位王爺?從京城來的?還是從蒙古來的?”魯一勺冷笑了一聲:“王爺?王爺有自己背著刀的嗎?”他放下褲管,緩緩站起身子,一隻手撐著後腰走到門口,推門看了看屋外沒人,這才把門帶上,轉回身來,低聲對竇占龍說:“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匪首,看著像五十出頭,實則六十多了,匪號叫白臉狼,仗著一口快刀,一刀下去人就變成兩截了,死在他刀下的人,不夠一千也有八百,關外軍民提到他沒有不怕的,大人都拿他的匪號嚇唬小孩!四十年前,此人到關內做了一樁大買賣,挖出六缸金子,從此發了大財!”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竇占龍從小就聽他姐姐念叨家裏那點兒事,耳朵幾乎磨出繭子了,就說他祖父竇敬山,身為杆子幫大財東,在家埋下六缸金子。那一年臘月二十三,突然來了一夥關外的土匪,匪首背著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刀,血洗了竇家大院,搶去六缸金子,臨走放了一把大火,老竇家從此一蹶不振,至今不知那夥土匪的來路。此時聽了魯一勺的一番話,不由得心頭一緊。

魯一勺不知竇占龍的心思,吐盡了嘴裏的煙,一口幹了杯中小燒,夾了一筷子熏魚,吧唧了幾口,絮絮叨叨地接著說:“白臉狼幹成了一票大買賣,從此改做白道生意。整個關東山,最來錢的買賣莫過於挖參。背下關東山,當時就有收的。關外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的八旗軍分山采參,朝廷年年下旨催收,交不夠至少杖責八十,如果挖的參多,按限數交夠了棒槌,可以自己留下一點,賣給收貨的參客。所以說不止是流民組成的參幫,吃著皇糧的獵戶、參戶,也偷著販賣人參、貂皮。白臉狼重金買通官府,網羅了一夥亡命之徒,把持了關外大大小小的參幫,該交給朝廷的棒槌一斤不少,其餘全得過他的手。參戶們受盡欺壓,卻是敢怒不敢言。白臉狼貪得無厭,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吃了五穀想六穀,做了皇帝想登仙,甚至買下金爐銀爐私造寶條,使銀子上下打點,給他自己抬了旗,財勢越來越大,江邊的魚幫也被他壟斷了,打上來的頭魚都得讓他先吃。那些個貪官汙吏,收足了他的好處,仗著天高皇帝遠,竟在江邊私設鰉魚宴,說起來這可是欺君之罪!”

竇占龍心裏正自翻江倒海,在大帳篷中伺候的那個雜役興衝衝跑進來,眉飛色舞地對竇占龍說:“白家大爺找炒餑餑的過去回話,肯定要賞你,你小子發財了,還不快去?”魯一勺不信,疑惑地說:“那位爺可是大茬兒,山珍海味啥沒吃膩?吃個炒餑餑還給賞錢?該不是硌了牙,要他的腦袋?”竇占龍暗暗心驚,一時不知所措。雜役拽著他的胳膊連連催促:“你這臉色怎麽了?怎麽跟吃了耗子藥似的?快走快走,別讓白家大爺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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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的天暗得好似抹了鍋底灰,竇占龍讓人從灶房裏拽出來,冷颼颼的寒風打在身上,吹得他骨頭縫兒發寒,心裏頭直哆嗦,跟在雜役身後,提心吊膽地進了帳篷,見四角的炭火盆燒得正旺,捕魚時鑿出來的那個大冰窟窿還沒凍上,底下傳來汩汩的流水聲響,其餘的鰉魚仿佛見到頭魚被人生剒了,都躲得遠遠的,再也不敢往冰層上亂蹦。大皮帳中烏煙瘴氣、燈燭暗淡,映襯著桌案上狼藉的杯盤,有幾位已醉得東倒西歪,兀自在互相勸酒,看得人心中生厭。而那盤黃澄澄金燦燦的炒餑餑,此時此刻就擺在白臉狼的眼皮子底下!

書中代言,鰉魚宴上有的是美味佳肴,白臉狼為什麽單單盯上了一盤炒餑餑呢?因為杆子幫的大財東竇敬山,當年最得意這一口兒,不同於任何一處的炒餑餑,必須用樂亭蝦醬,無論走到哪兒也得讓人帶著。賽妲己為了討竇敬山的歡心,照著葫蘆畫瓢,時不常給他做這個。白臉狼也吃過,此人生來多疑,冷不丁瞅見端上來一盤炒餑餑,夾一筷子擱到嘴裏嚐了嚐,立時想到了竇敬山!

魚幫大把頭見竇占龍進了帳篷,忙引著他去給白老爺請安。竇占龍心裏直畫魂兒,單腿打千叫了聲“白老爺”。白臉狼瞥了竇占龍一眼,問道:“你炒的餑餑?”竇占龍恭恭敬敬地稟告:“對對,是小人炒的。”白臉狼眼珠子一瞪,射出兩道寒光:“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其餘之人不明所以,聽白臉狼突然提高了調門兒,一齊望向竇占龍,大帳之內霎時間鴉雀無聲。竇占龍精明透頂,腦袋瓜子轉得最快,已然從白臉狼的話中聽出了三分寒意,心中暗暗叫苦:“看來傳言不錯,此人正是血洗竇家大院的匪首,也不知怎麽著,竟認出了我爺爺竇敬山常吃的炒餑餑。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炒這盤餑餑。他收拾我如同捏死個臭蟲,好漢不吃眼前虧,可不能露出破綻!”當下垂手而立,不敢抬頭,怯生生地答道:“回白老爺的話,小人打保定府來,沒個大號,相識的隻叫我舍哥兒。”白臉狼不動聲色,壓低嗓子說了兩個字:“抬頭!”竇占龍萬般無奈,硬著頭皮抬起臉來,卻不敢與白臉狼對視。白臉狼緊盯著竇占龍,又問道:“跟誰學的炒餑餑?”竇占龍加著小心答道:“不瞞白老爺說,小人隻是一個給灶上幫忙打雜的碎催,手藝不像樣,炒餑餑卻不用人教,杆子幫的夥計經常吃這個,無外乎拿蔥花幹辣椒熗鍋,舀上一勺蝦醬,火大著點兒,蝦醬也是杆子幫的貨,沒啥出奇的。”白臉狼聽竇占龍答得滴水不漏,疑心反而更重了,眉宇間湧上一股子殺氣,不覺手上使勁,哢嚓一下捏碎了酒盅。竇占龍忽覺一陣陰風直旋下來,但見白臉狼身後蹲著一頭巨狼,已經老得光板兒禿毛了,然而牙似利錐爪似劍,二目如燈閃凶光,吐著血紅的舌頭,正要躥下來吃人,嚇得他汗毛倒豎,兩條腿打著戰,身子晃了兩晃,險些坐倒在地,等他回過神來,再看大帳中一切如初,哪有什麽惡狼?竇占龍心說壞了,我這是不打自招了!

白臉狼卻沒動手,盯著竇占龍看了半天,兩個嘴角子往上一抬,捋著胡子哈哈大笑:“小子,餑餑炒得不賴,白爺我山珍海味吃頂了,還就稀罕這口兒,明天你上我這兒來,以後就跟著我了!”換了二一個人,這就叫上人見喜、一步登天,抄上流油的肥肉了,能跟著這麽一位大財東,鞍前馬後地伺候著,得吃得喝,手指頭縫裏漏出個一星半點也夠你吃半輩子的,竇占龍心裏可跟明鏡似的:“誰做不了炒餑餑,為什麽非讓我去?老棺材瓤子一臉殺氣、目射凶光,肯定要宰了我,隻不過礙於身份尊貴,不便在鰉魚宴上當眾殺人!”

魚幫大把頭見竇占龍愣在當場,忙在身後推了他一下:“你小子樂傻了?還不快給白老爺磕頭?”竇占龍就坡下驢,膝蓋一打彎,跪在地上,哐哐哐給白臉狼磕了仨響頭。其實竇占龍所料不錯,白臉狼天性多疑,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何況他已認定此人是竇敬山的後代,當年未能斬草除根,而今在鰉魚宴上相遇,定是天意使然,豈可留下這個禍患?但他草寇出身,在場的達官顯貴不少,如若無緣無故地刀劈活人,來個血濺鰉魚宴,豈不落下話柄?所以先把人穩住了,等離了鰉魚圈再殺不遲,諒他也蹦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當即一擺手,吩咐竇占龍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出發。竇占龍小心翼翼退出皮帳篷,走到無人之處,一屁股跌坐在地,眼前金燈銀星亂轉。嚴冬天氣,朔風吹雪,剛才他在帳篷裏驚出一身冷汗,貼身的衣服都濕透了,出來讓冷風一灌,立時結了一層冰霜,貼在身上如同置身冰窟。他緩了口氣,心急火燎地回到自己那屋,匆匆忙忙收拾東西,將幹糧和散碎銀子塞進褡褳,煙袋鍋子別在腰上,摸了摸身上的銀票和鱉寶都在,跟誰也沒打招呼,悄悄叫上大黃狗,扭頭出屋,連夜逃出了羅圈坨子!

竇占龍心裏頭明鏡似的,僅憑他一個杆子幫的小夥計,無論如何對付不了白臉狼,逞一時的匹夫之勇,唯有死路一條,老竇家一旦絕了後,還有誰來報此血海深仇?他也沒什麽家當,腿肚子貼灶王爺——人走家搬,身邊隻帶了一條大黃狗。商號老掌櫃送給竇占龍的大黃狗名叫“卷毛哨”,本是關外獵犬,鐵包金的狗頭,毛質粗硬,壯碩威猛,比別的獵犬大出一倍有餘,抽冷子一看跟個小馬駒子似的,舌頭上有黑斑,實為罕見,按《犬經》所載,此乃犬中巨擘,凶烈擅鬥,敢比人中呂布,堪稱狗中豪傑。以往打山牲口的獵戶,憑著本領過人、膽識出眾,可以給自己闖下一個名號,傳之四方。獵狗也有揚過名的,凡是這樣的獵狗,一定有成名之戰。三年前,卷毛哨為了救主與豹子死鬥,讓豹子撓下來半邊臉,勉強耷拉著沒掉,自己一個勁兒拿爪子往回摁,獵戶主人拿麻線給它縫上了,卻損了一個眼珠子,再去追麅子、攆兔子是夠嗆了。卷毛哨的脾氣也倔,發覺自己不能打野食了,寧肯絕食而死,也不在家吃閑飯。獵戶於心不忍,就讓它去給杆子幫引個路、看個貨,後被保定商號的三掌櫃收留,帶到鋪子裏看家護院。人的名樹的影,關東山至少有一半獵戶認得卷毛哨,即使以前沒打過照麵,一瞅它那半邊臉,也知道是鬥過豹子的那條獵狗,故此多行方便。在竇占龍看來,卷毛哨如同杆子幫的一個夥計,自己吃什麽就給狗吃什麽,有他自己一口幹的,絕不給狗喝稀的,趕上變天兒,就鑽一個被窩睡覺,從來沒虧待過大黃狗。卷毛哨對竇占龍也是忠心耿耿,跟著主子連夜出逃。

逃出羅圈坨子容易,不過天寒地凍,大雪封山,走官道又容易被人追上,一人一狗還能往什麽地方跑呢?竇占龍靈機一動,決定順著江邊一直走到入海口,他跟杆子幫跑買賣時去過,那一帶有幾十處海參窩棚,春秋兩季都有人捕撈海參。那時節風平浪止,暖陽高照,縱是如此,海水依舊寒冷刺骨。海參在關外叫“黑癩瓜子”,渾身是刺兒,碰一下軟軟塌塌的,卻是名副其實的滋補珍品,堪稱海味之首,必須潛到幾丈深的海底下采捕,受苦受累不說,風險還大,輕則落一身病,重則命喪海底。一艘小快馬子船載著兩三個人,下水的那位人稱“海猛子”,穿上厚重的棉褲棉襖,紮上護腰護膝,套上滴水不漏的魚皮水衣,屁股後頭還得拴上五六十斤重的鉛砣子,否則在海流中穩不住身形。海參行動雖慢,但是越好的貨藏得越深,海猛子為了撈到大貨,不得不往深海中潛,身子板單薄的,上來就是七竅流血,乃至氣絕當場,說拿命來換飯吃也不為過。辛辛苦苦多半年,到了上大凍的時候,海猛子就去貓冬了,隻留下覆冰蓋雪的茅草屋,那裏麵能避風雪還有存糧。他尋思逃過去躲一陣子,等到天暖開了江,再設法返回關內。

竇占龍直似夜不投林的驚弓之鳥,一宿不敢歇腳,跑到轉天早上,頭頂上鉛雲低垂、雪落如棉,他筋疲力盡,實在邁不開腿了,在林子邊找塊大石頭,扒拉扒拉積雪坐下,一人一狗吃點幹糧,嚼兩口雪。竇占龍疲憊不堪,緩了沒片刻,上眼皮子便直找下眼皮子打架,他自己叫自己,可千萬別打盹兒!天寒地凍大雪紛飛,一旦迷糊過去,可就再也起不來了。正當此時,大黃狗卷毛哨突然一躍而起,支棱著耳朵,衝來路吠叫不止。竇占龍猛然一驚,抬頭望過去,隻見茫茫雪野上冒出幾個小黑點,夾風帶雪跑得飛快。他的眼尖,看出是白臉狼帶在身邊的六條圍狗。他在關外見識過圍狗的凶惡,皮糙肉厚的熊瞎子也得讓圍狗追著咬,何況他一個身單力薄的小夥計?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說:“完了,怕什麽來什麽,我的兩條腿再快,如何跑得過四條腿的圍狗?想不到頭一次跟著杆子幫跑關東,便在荒山野嶺填了狗皮棺材,起早貪黑學買賣也是白費勁了……”絕望之餘,揮手讓卷毛哨自去逃命。卷毛哨衝竇占龍嗚了兩聲,用腦袋往林子裏拱他。竇占龍一愣:“你讓我上樹?”轉念至此,他又有了活命的指望,急忙掙紮起身,嘎吱嘎吱地踩著積雪,奔入江邊密林。在外邊看林海蒼茫一望無際,鑽進去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坑穀,大坑套著小坑,一坑連著一坑,岩壁陡峭,絕無蹊徑。此類地形在關外常見,天冷叫“幹飯盆”,坑底下斑白一片,因為有樹木,從高處看下去近似飯粒;天熱叫“大醬缸”,因為下雨積水,坑裏成了沼澤,窪地通風不暢,遍地毒蛇,俗稱“土球子”,一窩子一窩子地纏成一團,比商紂王的蠆盆不在以下,甭管人還是野獸,掉下去就得完蛋!

不等竇占龍爬上鬆樹,身後圍狗已經追到了。領頭的惡狗毛色鐵青,大嘴叉子,吊眼梢子,尾巴像個大棒槌,直挺挺地撅著,後頭跟著五條細狗,有青有黃,盡管個頭兒不大,但是長腰吊肚,矯捷絕倫,耳扇上掛滿了白霜,鼻孔和嘴裏呼呼冒著白氣,眼藏殺機,死死盯著麵前的一人一狗。卷毛哨渾身毛豎,悶吼著護住竇占龍,瞅準了一個機會,直撲追上來的頭狗。什麽人養什麽狗,頭狗整天跟著白臉狼,飛揚跋扈慣了,根本沒把卷毛哨放在眼裏,身子一擰,避開來勢,隨即發出一聲陰森森的吠叫,其餘幾條圍狗得令,立時蜂擁而上,圍著卷毛哨亂咬。

一隊圍狗分成頭狗、咬狗、幫狗,多則十來條,少則六七條,從不各自為戰。以最強悍的頭狗為首,其次是咬狗和幫狗,圍獵之時分進合擊,或封喉咬襠,或掏肛拖腸,咬住獵物死不撒嘴,尤其擅長圍攻野豬、棕熊一類的大獸,除了老虎之外,結隊群行的圍狗在山林中幾乎沒有對手,隻有虎是狗的天敵,再厲害的狗,聽到虎嘯也得嚇尿了。據說夠了年頭兒的老狐狸、黃皮子,碰上未幹的虎尿,也會跑上去打個滾兒,以便借氣味嚇退獵狗。由於常在深山中追獵野獸,所以圍狗的軀體都不大,近似於豺,論身量,三條圍狗不及一個卷毛哨,然而狡詐凶殘,比豺狼更甚,慣於以多攻少。卷毛哨個頭兒再大,終究是寡不敵眾,它又僅有半邊臉,顧得了左,顧不了右,幾個回合下來,一條圍狗瞧出破綻,四爪一躍騰空而起,閃電般躥到卷毛哨背上,爪子摳住對手的軀幹,腦袋往側麵一探,吭哧一口,狠狠咬住卷毛哨的脖頸,隨即把眼一閉,耳朵一耷,板上釘釘一般,打死也不肯鬆口了。卷毛哨傷得不輕,疼得肚皮突突亂顫,鮮血順脖子哩哩啦啦往下淌落,滴在雪地上冒著熱氣。它搖頭擺尾前躥後跳,紅著眼在鬆林中亂衝亂撞,卻無論如何甩不掉背上的圍狗。其餘幾條圍狗見同伴得手,立刻從四麵八方躥上來,有的咬大腿,有的咬肚皮。頭狗窺準時機,亮出兩排鋒利的尖牙,一口咬住卷毛哨的肛門。無論多麽凶悍的野獸,這個地方也是命門。頭狗一招得手,立即收住尾巴,夾緊兩條後腿,將身子縮成一團,使勁往下打著墜,同時拚命地搖晃腦袋,喉嚨中發出陣陣低吼,撒著狠地撕扯。卷毛哨縱然驍勇擅鬥,那也是血肉之軀,幾個回合下來,已被咬得肚破腸流,渾身是傷,變成了一個血葫蘆,都沒有囫圇地方了,嘴裏噴吐著團團熱氣,卻仍拖著咬住它不放的圍狗奮力掙紮,地上的雪沫子沾染著鮮血被揚起老高,如同半紅半白的煙兒炮一般,打著轉翻翻騰騰往上飛,眼瞅著活不成了。

竇占龍也急了,瞪著兩隻充血的夜貓子眼,抓起一根碗口粗的鬆枝,正欲上前拚命,便在此時,卷毛哨猛抽一口氣,借這口氣托著,後腿用力一蹬,離弦之箭一般激射而出,帶著掛在身上的六條圍狗,一頭紮入了雲封霧鎖的深穀,皚皚白雪上留下一行血溜子,鬆林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兒,久久不散!

3

竇占龍呆在原地,老半天沒緩過神來,心中翻江倒海恰似油烹,心疼義犬卷毛哨舍命救主,死得如此慘烈,說什麽也得找條路下去,挖個坑埋了它,以免獸啃鳥啄,白骨見天,否則將來到了地府,有什麽麵目與它相見?可這一大片深山老峪,亙古不見人跡,又沒有帶路的獵狗,他奔著山穀底下走,走了半天繞不下去。老天爺也繃著臉子,不知在跟誰發火,風一陣雪一陣的沒完沒了。關東山雪是軟的,風是硬的,雪冷風更寒,一陣陣穿山的寒風,在密密麻麻的鬆林中變成了旋風,卷著枯草棵子、大雪片子,劈裏啪啦打在他身上,足跡均被風雪覆蓋,再要知難而退,連回頭路也找不著了。

天黑下來之後,山林中嗬氣成冰,冷得凍死鬼,所到之處,冰淩厲厲,寒氣森森。風雪呼嘯,鬆濤翻湧,也遮不住或遠或近的狼嗥,聽得人頭皮子發麻。竇占龍的皮帽子上掛了老厚一層霜花,皮襖領子凍得梆硬,兩隻靰鞡鞋全成了冰坨子,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越走心裏越慌,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活活凍死。早知如此,還不如豁出這條命去,在鰉魚宴上給白臉狼來一下子,再不濟也從他臉頰咬下塊肉來,那算對得起祖宗了,哪怕讓他一刀劈成兩半,也好過凍死在深山老林中喂了野獸。一籌莫展之際,他想到竇老台的鱉寶還揣在身上,如若割開脈門,埋入鱉寶,憑著開山探海的憋寶之術,脫此困境易如反掌。不過憋寶客的下場猶在眼前,何況老竇家祖上又有遺訓,不許後輩子孫憋寶,憋寶的根底他也猜想不透,隻恐其中深藏禍端,他勤勤懇懇在保定府當學徒,又跟著杆子幫跑關東,吃了那麽多苦、遭了那麽多罪,不就是不想憋寶嗎?不就是覺得憑著自己的本事,踏踏實實做買賣一樣可以發財嗎?

竇占龍心裏憋屈,腳底下越走越慢,兩條腿如同掛上了千斤墜,陷在齊膝的積雪中拔不出來,真可以說是舉步維艱。眼前黑一陣白一陣的,虛實難辨,腦中思緒也漸漸模糊,隻想躺下等死,卻在此時,恍惚看到一個女子,竟是當初在保定府上吊身亡的阿褶。竇占龍尋思,我這是死了嗎?看來老人們說得不假,人死之後果然有知,急於叫她的名字,但是怎麽也開不了口。隻見阿褶雙目垂淚,張了張嘴,仍是說不出話,抬手指著一個方向,又對竇占龍下拜行禮,繼而隱去了身形。竇占龍猛然一驚,發覺自己躺倒在雪地中,手腳幾乎凍僵了,忙掙紮起身,四下裏再看,哪裏還有阿褶的影子?他又咬著牙,順阿褶手指的方向踉踉蹌蹌走出一程,透過風雪間隙,隱約見到山坳中有一點光亮。竇占龍心頭一震,以為遇上了守山打獵的,轉身衝著來路拜了幾拜,拔腿走下山坳。

關東山一年到頭皆有狩獵之人,冬季進山的稱為“冬狩”,專打皮厚毛光的山牲口。竇占龍見了活路,跌跌撞撞趕過去,瞪著夜貓子眼一看,背風處有三個人,身上裝束相似,戴著狗皮帽子,穿著豹子皮襖,打了皮綁腿,足蹬踢倒山踩死虎的銅頭氈子靴,腰挎雙刀、箭壺,背上十字插花背著硬弓和鹿筋棍子,正圍著火堆取暖。關外獵戶跟山匪的打扮一樣,不同之處在於獵戶持獵叉、牽獵狗,山匪幾乎不帶狗。三個背弓帶刀的人躲在老林子裏,身邊又沒帶獵狗,十有八九是占山為王的草寇!

竇占龍暗叫一聲“倒黴”,剛出龍潭又入虎穴,怨不得別人,隻怪自己背運,他不敢驚動對方,當下高抬腿輕落足,轉過身去想走,但地上全是積雪,腳步再輕也有響動。那三個人聽到聲響,立刻抽刀摘棒,如狼似虎一般,幾步躥過來,寒光一閃,刀尖抵住了竇占龍的心口。竇占龍見其中一人小個兒不高,瘦小精幹,一張蠟黃臉膛,鬥雞眉,眯縫眼,尖鼻子尖下頦,兩腮上長著稀不棱登的黃胡子;另一人猿臂熊腰,魁梧壯碩,平頂大腦殼子,四方下巴,兩道粗杠子眉,一雙銅鈴般的大眼;還有一人不高不矮,相貌奇醜,塌鼻梁子,三角眼,臉上長滿了黑斑,遠看如同凍秋子梨,近看恰似山狸子皮,知道的是一張臉,不知道還以為是霜打的倭瓜。竇占龍心念一閃:“憑他們三位的尊榮,必是山賊草寇無疑,但盼著不是白臉狼的手下。遇上山賊草寇,那還有我一條活路,因為關東山人煙稀少,山匪劫財不殺人,你把人都殺光了,往後劫誰去?跟白臉狼一樣又劫財又殺人的少之又少,萬一是白臉狼派來的追兵,那我可是自尋死路了!”趕緊把身上的碎銀子和銀票掏出來,一臉無辜地求饒:“我是杆子幫做小買賣的,在山裏轉蒙了,不想遇上三位壯士,手上隻有這些銀子,萬望三位高抬貴手,留小人一條活命!”身材短小的那位眼睛一亮,搶過銀票瞅了瞅,厲聲罵道:“你他娘的騙鬼呢?大雪封山,你來林子裏跟熊瞎子做買賣?該不是白臉狼派來的探子?”竇占龍聽對方提及“白臉狼”三字,登時吃了一驚,不過白臉狼的手下,怎敢直呼其匪號?便含含糊糊地反問了一句:“白……白……白臉狼?”

那三人互相遞了個眼色,大腦殼對小個子說:“老三,我瞅這小子老實巴交的,又不是關東口音,不像給白臉狼放籠的皮子。”小個子直眉瞪眼地說:“大哥,你咋瞅出他老實巴交的?我瞅他可挺鬼道,這倆眼珠子跟個夜貓子似的,還裝著不認識白臉狼,咱待著也是膩味,不如折騰折騰他,綁在樹上挖出心肝來下酒!”大腦殼子眉頭一皺,扭頭去問醜鬼:“老二,你咋說?”醜鬼沉著臉沒吭聲,但從他陰狠凶險的目光中,也不難看出他的心思。

竇占龍是做買賣的行商,最擅察言觀色,看他們仨提及白臉狼,皆是咬牙切齒一臉憤恨,又是殺又是剮的,那甭問了,肯定跟白臉狼有仇,連忙說道:“不瞞三位好漢,我跟著杆子幫跑關東,想多掙幾個錢,所以沒回老家,在鰉魚圈當個小打,隻因祖輩與白臉狼結仇,不巧在鰉魚宴上讓他認了出來,恨不得將我扒皮抽筋,我趁夜出逃,又讓白臉狼的圍狗攆上了,多虧我帶的卷毛哨拚死相救,拖著六條圍狗躍入深穀。我不忍讓它橫屍山野,去到深穀底下尋找,結果走迷了路,誤打誤撞來至此處。”小個子山匪問道:“你說的卷毛哨,是不是鬥過豹子的那條獵狗?”竇占龍使勁點了點頭:“對對對,拿麻線縫著半邊臉,跟個小馬駒子似的,您也聽說過我的大黃狗?”小個子山匪說道:“卷毛哨是關東山有名有號的獵狗,誰人不知?如若是掉在幹飯盆裏,那指定摔個稀爛,再讓大雪片子一蓋,連根毛兒也找不著了。我勸你趁早死了心,那個地方沒人下得去。”竇占龍聽得此言,心下一陣黯然。三個山匪見他不是白臉狼的爪牙,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不少。三人也不避諱,逐一通了名號,平頂大腦殼子的綽號“海大刀”,扁擔壓不出個屁但城府最深的醜鬼叫“老索倫”,急脾氣的小個子,人稱“小釘子”。他們頭上頂著匪號,卻並非殺人越貨的賊寇。海大刀祖上是吃皇糧的軍官,傳至他這一代,在打牲烏拉總管衙門當差,官拜驍騎校,管著不少參戶和打牲丁,小釘子、老索倫二人是他的手下,跟著他十來年,有如左膀右臂一般。三個人指山吃飯,娶妻生子,原本過得挺好,自打白臉狼把持了參幫,該交給朝廷的棒槌一兩不少,額外還得再給他多交一份,逼死了不少參戶。頭幾年,小釘子挖的棒槌不夠數,挨了白臉狼手下一頓毒打,幾乎被活活打死。海大刀忍不住氣,一刀宰了那個狗腿子,招呼老索倫以及另外十來個參戶,結夥上山落草為寇。那時單有一路“山匪”,多則幾十人,少則三五人,各有各的山頭勢力,不幹殺人放火越貨劫財的勾當,仍是刨棒槌套皮子,隻不過挖參不交貢,私自賣給收參的老客,讓朝廷抓住了也得掉腦袋。海大刀歲數最大,且為人敦厚,以前又是當官的,做了山匪也是首領,仍按參幫的規矩,稱其為“大把頭”。白臉狼不容參戶造反,殺了海大刀等人的家眷,不斷派人進山追剿。海大刀他們加著一萬個小心,哪怕嚴冬時節挖不了棒槌,也不敢下山貓冬,就在深山裏到處“下對兒”,套幾隻山牲口,剝皮取暖,割肉充饑,住在山洞或是窩棚裏,過得跟野獸似的。下對兒就得溜對兒,漫山遍野地轉悠,天黑了趕不回住處,便在背風處攏火取暖。竇占龍命不該絕,走投無路之際,撞上了他們三個。

這一大片荒山野嶺,綿延幾百裏,走不完的深山老峪,望不盡的皚皚白雪。山溝裏有采蘑菇人搭的窩棚,數九隆冬沒人住,成了山匪落腳的地方。蘑菇窩棚八下子漏風,天熱倒還罷了,冬天怎麽住得了人呢?關外人有法子,在窩棚外圍鋪上厚厚一層雪,端著鐵鍋往上潑涼水,轉眼就凍成了冰坨子,風打不透,雪壓不塌,堪比銅牆鐵壁。再在風口處,拿石礫子、樹杈子,混著積雪築起一道障子,將穿山的寒風擋下了十之八九,屋子裏再放上炭盆,鋪氈蓋皮,足以在裏麵貓上一冬。竇占龍在保定府的商號當了三年學徒,又效力三年,練成了一張能當銀子使的巧嘴,專揀好聽的說,還會炒菜、煮飯,盡管手藝馬馬虎虎,那也比隻會大鍋亂燉、架火燒烤的山匪厲害多了。

三個山匪之前還處處防著竇占龍,擔心他是白臉狼手下的探子,至此才對他刮目相看,再無疑慮。合計著等天氣暖和了,也讓竇占龍一道去挖棒槌,掙了錢有他一份,不白耽誤這一年。

他們仨言而有信,轉過年來,待到冰雪消融,竇占龍和海大刀、老索倫、小釘子四個人,帶上挖棒槌的一應之物,各攜弓刀棍棒,離開蘑菇窩棚,去到山中一座天坑。此處有座老廟,俗稱“棒槌廟”,各路山匪挖棒槌之前,必定到此燒香磕頭祭拜神靈,求告祖師爺保著自己多抬大貨,少遇官兵。竇占龍不懂參幫的規矩,不敢亂說亂動,隻跟著三個山匪跪下磕頭,祈求棒槌祖宗保佑。祭拜已畢,海大刀帶著他們出了棒槌廟,一猛子鑽入浩瀚無邊的山林。關東山有外山與深山之分,挖金的、挖參的、打獵的隻在外山轉悠。山匪亡命山林,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挖棒槌,那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首先得躲著官兵,其次要避開白臉狼的爪牙,再一個是不敢往真正的深山裏走,頂多在深山和外山交界之處走動,因為關外是塊寶地,萬物皆有靈,即便是鄉下的水缸、掃帚、碾子、磨盤、醬杵子,傳得年深歲久,都能沾上仙氣兒,遠不止“胡黃常蟒鬼”,往下排還有“灰黑桑古皮”。密不透風的莽莽林海之中,神出鬼沒的東西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