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竇占龍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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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占龍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了,去到五叔家不僅沒借著錢,還挨了通狗屁呲兒,屎殼郎碰上拉稀的——白跑一趟,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軟不拉耷低著頭進了家門,坐在炕沿兒上一句話也不說。春花一看就明白了,歎了口氣,勸了他幾句,讓他再跑一趟,到莊外挖點野菜。竇占龍應了一聲,背上籮筐出去,在路邊刨了些苣蕒菜、車軲轆菜、苜蓿菜,裝了小半筐,又去泥塘摸了三條泥鰍、兩隻蛤蟆,在草坑裏逮了幾隻螞蚱。他姐姐春花也真有法子,拿木梳背在麵缸中刮了又刮,鏟了又鏟,鼓搗出小半碗陳年的棒子麵,將車軲轆菜剁碎了,拌成玉米糊糊上鍋蒸,苣蕒菜、苜蓿菜沾上土鹽水拌勻,螞蚱扔火裏燒熟了,泥鰍、蛤蟆剝皮去腸,熬了一鍋湯,居然也對付出一桌飯食,有幹的有稀的,有涼的有熱的,有葷的有素的。

竇占龍家當時窮到什麽地步呢?且不說吃的是什麽,單說三口人坐在屋裏吃飯,那也夠瞧的,桌子不是桌子,是個秫秸穿成的蓋簾;凳子不是凳子,是草甸子上挖的塔頭墩子;盛飯的碗是半個蛤蜊瓢;筷子是兩截柳木棍。一件像樣的東西也沒有,但凡值個仨瓜倆棗的,早已經賣光了。竇占龍有心賣掉竇老台留下的煙袋鍋子,換幾個錢給家裏渡過難關,但是去古城取寶,麻杆、火紙、腰牌以及憋寶客的褡褳、煙袋鍋子,哪一樣也不能少,一旦錯失了這個發財的機會,還不得把腸子悔青了,已經窮了這麽多年,真不差這幾天了。

好在轉過天來,他姐姐春花接了點縫補漿洗的零活兒,朱二麵子出去管橫事又得了些錢糧,日子還能勉強維持下去。竇占龍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到六月十五。他從白天睡到天黑,直至一輪滿月爬過樹梢,春花兩口子已經睡實了,竇占龍悄悄下地,在灶上拿了火鐮,從後窗戶跳出去,到空磨坊取了一應之物,出了竇家莊往南走,一路來到古窪塌河澱,隻見蒿草叢生,夜霧沉沉,腳下又是泥又是水,泥沼深處立著一座破廟,民間稱之為“黑爺廟”。聽本地上歲數的人說過,廟中供奉著黑七爺,乃是老竇家祖上從關外請回來的一位仙靈,保著他們家人財兩旺,早年間香火極盛,怎知有一天遭了雷劈,一道雷火從天而降,將廟頂擊出個大窟窿,燒壞了仙靈的牌位,緊跟著河道坍塌下陷,廟宇淹沒於窪地之中,從此香火斷絕,變成了一座無人問津的破廟。

竇占龍蹚著泥水走過去,借由月色觀瞧,但見黑爺廟的兩扇大門已經沒了,廟頂殘留著幾壟瓦片,廊簷下掛著半截匾,幾塊石碑東倒西歪。他在心中默默禱告:“但求列祖列宗保佑,讓舍哥兒我拿寶發財!”隨即勒緊褲腰帶,邁步進了破廟,目光所及,廟內也是一片狼藉,頭頂上大敞四開透風透雨,腳底下雜草亂長到處是絆腳石,四周牆皮多半脫落,東山牆掛著半拉鼓,西山牆的爛鼻子鐵鍾沒有錘,神台上香爐歪倒口朝下,供桌上落滿了塵土灰,正中間供著一尊泥塑,黑袍寬帽,身形肥碩,麵目模糊,不知是何方神聖,後牆上殘缺不全的壁畫,描繪著瑞彩祥雲。

竇占龍在廟中轉著圈看了半天,哪有什麽古城?他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按憋寶的竇老台所言,把腰牌拴在褲帶上,又蹲在地上,抽出火紙,一張撮成一卷,兩端擰成紙撚,一卷摞一卷,堆成一座紙錢山。再拿火鐮引燃,一時間煙霧升騰,在廟中聚而不散,漸漸與壁畫中的雲霧相連。竇占龍暗暗稱奇,瞪著一對夜貓子眼湊到壁畫近前,見雲霧中顯出一座灰蒙蒙的城郭,土城牆不下三五丈高,上半截是紅土,下半截是灰土,城垛子是尖的,如同鋸齒狼牙,中間一個城門樓子,四角八拐懸掛銅鈴,山風一吹叮當作響,兩端望不到頭,兩扇漆黑的城門關得嚴嚴實實。竇占龍喜出望外,扛上粗麻杆子緊走幾步,到得城門近前。雙手攥著麻杆,從城門縫中插進去,一次捅不開捅兩次,兩次捅不開捅三次,城門轟隆一聲開了,粗麻杆子也從中折斷。

竇占龍穿過城門洞子,小心翼翼往裏走,但見城中千家萬戶,井然有序,各個屋子格局一致,前後有門,後門邊上是穀倉,僅僅大小不同而已,不過一沒飯館二沒商號,沒有做買做賣的,也聽不到雞鳴犬吠的響動。出來進去的人們,皆為黑衣小帽,身形也相似,個頂個長身子短腿,腆著圓滾滾的肚子,隻不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兩口子拉著小子拽著閨女,也有年輕的背著上歲數的,都帶著一股地洞子味兒,搖搖晃晃走得奇快。竇占龍本以為城中無人,怎知進來一看,竟住得滿坑滿穀,心下尋思:“我進城取寶,還不讓人把我當賊抓了?憋寶倒好說,做賊可難聽,那不是給列祖列宗丟臉嗎?不行,我得找人打聽打聽,這是個什麽地方?”怎知道接連問了七八位,卻沒一個搭理他的,竇占龍莫名其妙:“他們這地方的人是不通禮教,還是狗眼看人低?怎麽連句話也不跟我說?”正自納著悶兒,又看見一戶人家敞著門,裏麵七八口人正圍坐了吃飯。竇占龍聞見了飯香味兒,肚子裏咕嚕嚕直叫喚,他吞了吞口水,走進去作了個揖:“大叔大嬸,我是從城外來的,走得又饑又渴,能不能跟您家討碗水喝?”屋中一位上年紀的站起身來,橫眉立目地嗬斥:“你不是這地方人,趕緊走趕緊走!”不容竇占龍分說,已將他連推帶搡地轟了出去,緊接著哐當一聲響,大門關了個嚴嚴實實。竇占龍越想越覺得古怪,心說我一不偷二不搶,討一碗水竟受如此冷遇,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再看見過來過往的行人,他也不敢上前搭話了。

又往前走了一程,一處金碧輝煌的府邸擋住去路,五彩門樓兩邊立著石碑,上書“皇封鬥大赤金印,敕造天高白玉堂”,腳下五磴石階,一邊一個獸頭門墩,兩扇朱漆大門上排列金釘,鑲嵌鎏金獸麵門環,關得嚴絲合縫。竇占龍又納了一個悶兒,若按竇老台所說,府門上貼著封條才對,該不是走錯了地方?又或是封條已經掉了?有心進去看個究竟,登上台階叩打門環,等了半天沒人應聲,使勁用手一推,大門竟吱扭扭一聲開了。竇占龍掩住身形,抻脖子偷眼觀瞧,碩大的影壁擋得嚴嚴實實,看不到府中有沒有人。他奓著膽子邁過門檻繞著影壁往裏走,說來奇怪,城裏那麽多人,府邸中卻是空空****,大門不上鎖,裏麵也沒人。竇占龍跟逛廟會一樣,走二道門,轉月亮門,過垂花門,腳下是青石磚墁地,萬年灰勾縫,甬道邊鑲著狗牙磚,他穿房過戶,把這宅子裏裏外外瞧了一溜兒夠。二進院一間書房,門口也有一副對聯“好事流芳千古,良書傳播九州”,屋內十分寬敞,丈二條幾上攤開了聖賢書,擺設著文房四寶。三進院是明三暗五一排正房,前廊後廈,推窗亮閣,雕梁畫棟,八道隔扇門,下置六磴白玉台階,門旁石板上羅列黃楊、刺鬆、麥冬、白蓮四色盆景。整座府邸中軸對稱,正廂分明,大門一關,自成天地。

竇占龍愈發納罕,各屋各院收拾得一塵不染,怎麽會一個人也見不著呢?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繼續往深處走,四重院落盡頭僅有一間大屋,正中間是瓷鶴丹爐,楠木條幾上擱著瑪瑙芙蓉、翡翠白菜、玉石駱駝、玉石馬、玉石羊、玉石豬,青花瓷瓶裏插著雞毛撣子、孔雀扇。條幾前一張金漆銀包角的八仙桌,上擺細瓷茶壺、細瓷茶碗,兩把滿堂紅太師椅,軟墊上金線盤雲。後牆上整幅的壁畫,翻卷的濃雲中聳立著九座險峰,高通霄漢,橫鎖煙霞,西南角一座山峰下坐著一個穿紅肚兜的小孩,白白胖胖,麵目怪誕,腦袋上頂著一個白森森的骷髏頭,山勢層疊起伏,隱沒於淡遠之間。竇占龍還記著竇老台交代自己辦的事,卻見那個小孩早已被朱砂筆圈定了,也不知是誰畫的,反正不用他動手了,委實琢磨不透竇老台那番雲山霧罩的話是何用意。他半晌悟不出門道,又抬起頭來環顧四周,東牆下是立櫃、蓋櫃、描金櫃,櫃門大開,裏邊堆滿了奇珍異寶。竇占龍心說:“這府邸的主人有錢是有錢,可太喜歡顯擺了,故意敞著櫃子給串門的看!”扭過頭來再看西牆,紫檀格架中赫然擺著三件古器,一個風磨銅的洗臉盆,一麵龜紋八卦鏡,一隻紫金壺,與竇老台所言一般無二。竇占龍又驚又喜,伸爪子摸了摸銅盆,想拿卻沒敢拿,心下尋思:“府門上沒貼封條,府中又如此齊整,不該無人居住,我不告而取,那不真成賊了?古人尚不飲盜泉之水,我姐姐癱在炕上,一針一線給人家縫窮 將我拉扯大,可不是讓我去當賊的,萬一讓人拿住,辱沒了祖宗不說,豈不讓我姐姐難堪?不如到處轉轉,看看有沒有人家扔在地上不要的東西,隨便撿點什麽,也足夠我們一家三口吃個一年半載的!”

竇占龍想罷多時,就在大屋中東瞧西看,見到一張古香古色的頂子床格外顯眼,形同宮殿樓閣,上下好幾層,倒掛珍珠卷簾,金鉤白紗帳,**鋪著絲緞褥子閃緞被子。他走到古床跟前,瞪著夜貓子眼仔細端詳,這張床像是拿一根大木頭摳出來的,不由得嘖嘖稱奇,他姐夫朱二麵子曾跟他吹噓過,說世上頭等的木匠做出來的活叫暗榫暗卯,榫子活兒外邊貼層木皮子,不論多大的器具,打造出來如同以整木雕鑿而成,哪怕是從頭到尾一寸一寸地找,也找不出接合的痕跡,想必此床就是暗榫暗卯。更奇的是雕工,床頂子刻著福、祿、壽三星,皆為陽刻彩繪,福星蟒袍玉帶,手執如意;祿星身穿員外服,手裏拿著個小算盤;壽星大腦門長眉毛,一手拄拐杖,一手托仙桃。床幫、床欄和踏板上也刻有各種人物典故,像什麽神農親口嚐百草,沉香救母劈華山,唐堯訪賢讓天下,禹王治水分江湖……最大一幅是雕刻在床頭的《郭子儀綁子見唐皇》,真可以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金鑾殿上還趴著一隻禦貓,粗尾長毛,體形肥碩,腦袋又大又圓,睜一眼閉一眼,似睡非睡,似醒未醒。竇占龍跟著朱二麵子到處混,也沒少聽書看戲,認得這個典故,叫“醉打金枝”,寓意逢凶化吉,加官進爵受封賞,而那汾陽王郭子儀一生興旺安康,七子八婿圍繞膝下,盡享天倫之樂,壽至耄耋之年。那隻禦貓也有個名目,喚作“鞭打繡球”,鞭梢似的尾巴又粗又長,能從身後甩到頭頂。

竇占龍越看越愛,不覺看入了迷,圍著頂子床轉來轉去,心說:“我是沒什麽出息,可我們老竇家祖上,哪一位不是吃過見過的大財東?誰又睡過如此奢遮的寶床?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且上去躺一躺,死也不枉了!”於是脫鞋上床,拉過閃緞被子,鑽進去躺平了,小心翼翼枕在雕花的白玉枕頭上。竇占龍隻在家睡過土炕草席,躺到寶**,也沒覺得多舒服,玉枕看著講究,躺上去硌得後腦勺疼,不過那緞子輕盈綿軟,蓋在身上飄飄悠悠,如同覆著一片雲彩,還隱約透著一股奇香。他本來隻想在古**躺一躺,卻不知不覺睡著了,恍恍惚惚做了一個夢,夢見朱二麵子掙了大錢,帶著他去買來白麵,蒸了一鍋饅頭、棗卷兒、糖麵座兒、大發糕,灶台上呼呼冒著熱氣,竇占龍蹲在邊上用力拉風箱,好不容易蒸熟了,揭開鍋蓋顧不得燙,抓起來就往嘴裏塞……忽覺得臉上一陣濕涼,竇占龍一驚而醒,睜開眼一看,麵前竟蹲著一隻髒兮兮的狸貓,貓眼有如兩盞金燈,正直勾勾盯著他看。狸貓見他睜眼,喵嗚一聲貓叫,淒厲刺耳,聽得竇占龍汗毛直豎,徹底醒了盹兒。他倒不怕野貓,府中空無一人,有幾隻野貓不足為奇,一骨碌身下了床,揮手去攆那隻狸貓,冷不丁覺得後頭涼颼颼的,扭頭看去,登時嚇出一身冷汗,但見一個長袍高帽之人立於屋中,臉色陰沉,木雕泥塑一般,絕無半分活人氣息。竇占龍心說:“壞了,我遇上勾死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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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占龍穩住心神,但見對方是個身材瘦削的老者,看不出到底多大歲數,佝僂著身子,頭頂高紗帽,穿一件灰袍,臉上幹癟無肉、枯紋堆疊,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邪氣。那隻狸貓也躥下古床,落地悄無聲息,蹲在老者腳旁,鬼鬼祟祟地打量竇占龍。竇占龍以為是府邸的主人回來了,那也夠要命的,自己黑天半夜摸入人家府裏,還躺在**睡了一覺,既被主人當場拿住,豈肯輕饒了我?此刻急中生智,對著老者一揖到地:“老爺勿怪,小人路過貴寶地,本想到您家討口熱湯,怎知府上沒人,大門也沒關,誤以為是無主的空宅,奓著膽子歇了一會兒,還望您大發慈悲放了我!”

老者低頭看看竇占龍身上掛的腰牌,陰聲陰氣地幹笑了幾聲:“進來一趟不容易,何必急著走呢?老夫腿腳不便,你先背著我走幾步。”竇占龍猜不透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可又不敢駁了對方的麵子,畢竟是自己理虧,別再來個不吃燒雞吃窩脖兒,裝作滿心歡喜,往地上一蹲,將老者背在身後。那個老者雖然枯瘦,他也隻是氣力不足的半大孩子,背不動尚在情理之中,然而並不覺得沉重,竟似背著一捆幹草。竇占龍越想越不對勁兒,磨磨蹭蹭走出一步,便駐足不前了。老者冷笑著問他:“怎麽著?這就走不動了?”竇占龍苦著臉說:“我又累又餓,實在邁不開腿了。”老者從竇占龍背上下來,繞到他前麵,緩緩點了點頭:“一步就一步吧,那也不少了!我告訴你,此地名為獾子城胡三太爺府,府邸的主人是位老狐仙,乃關外各路地仙祖師,早已得成正果不在塵世了。獾子則是狐仙的瓦匠,擅長掏洞挖坑、蓋房壘窩,因造胡三太爺府有功,得以在附近居住,受神通庇佑,躲過了被獵人捉去扒皮熬油之苦,久而久之,拖家帶口的獾子越聚越多,這才有了獾子城。胡三太爺走後,它們一直替祖師爺守著府邸。獾子城三十年一顯古,隻有憋寶的能找到,倘若你不是憋寶的,那定是受了憋寶的指使!”

竇占龍驚得吐出半截舌頭收不回去,合著城裏住的全是獾子?要不說一個個怪裏怪氣的,身上還有一股地洞子味兒!忙向老者求告:“您老行行好,放我出城去!”老者道:“獾子城可不是一般人進得來的,你能走到這兒,還躺在古**睡了一覺,此等機緣非比尋常啊,你可知老夫是誰?”竇占龍暗暗琢磨,老者剛才說了,胡三太爺得道之後,留下一座無主的空宅,或是有外來的仙家,占了這個地方,便猜道:“莫非您是這府裏的主人?”老者搖了搖頭說:“我雖然久居於此,卻並非這裏的主人,你可再猜。”竇占龍仔細端詳眼前之人,覺得他身上的衣服、頭上的冠帽,有點像床頭雕刻的郭子儀,身邊還帶著一隻貓,那金鑾殿上不也有一隻禦貓嗎?於是鬥膽再猜:“瞧您的裝束打扮,該不是奪潼關收兩京,破吐蕃定回鶻,功蓋天下中興大唐,七朝的元老郭令公?”老者幹笑兩聲:“哼哼,巧言令色,還一套一套的,但你猜得不對!”說罷又往邊上一指:“看見這張六步頂子床了嗎?”竇占龍諂笑道:“不止看見了,還在上頭睡了一覺,甭提多舒坦了。”老者說道:“算你小子有福,你且聽了,我本在西涼,佛祖挖的坑,老君扛的秧,栽樹人是呂洞賓,澆水的是李三娘。周文王逃難到樹下,雷震子救他返故鄉。三十六路兵馬伐西岐,安營紮寨此樹旁。伍子胥攀住晃一晃,柳展雄嚇得臉發黃。唐僧師徒從此過,樹蔭底下乘過涼……”竇占龍吃了一驚,插口道:“那麽說……您是樹仙?”老者一擺手:“不對不對,你急什麽,聽我把話說完,薑子牙當年算一卦,斷定此樹要打床,胡三太爺套神牛,把樹拉到他府上,請來能工並巧匠,三年打成這張床!”老者連說帶比畫,唾沫星子亂飛,說書唱戲的也不如這位能鬧騰。竇占龍一臉崇敬,拜倒在地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合著您老人家是床仙!老仙爺在上,受小的一拜!”老者這才坦然承認,告訴竇占龍,他本是西涼一棵老樹,曾吸日月之精、取天地之靈,打成頂子床以來,又在胡三太爺府中得了仙氣兒,久而久之有了道行,憑借圖中郭令公的形貌顯身,自稱“林中老鬼”,擅能占卜打卦,可謂“看乾象遍知天文,觀地理明識風水;深曉五星,決吉凶禍福如神;秘談三命,斷成敗興衰似見”!

竇占龍聽得直發蒙,不過見識再短他也悟得出來,眼前的是一位仙家。林中老鬼又問竇占龍:“知道為什麽讓你背著老夫走幾步嗎?”竇占龍說:“您不是腿腳不利索嗎?”林中老鬼踢了踢左腿,又抬了抬右腿,問竇占龍:“拿你那對夜貓子眼瞅瞅,老夫哪條腿不利索?我這麽做無非是為了成全你,咱倆有緣,老夫得保著你榮華富貴,不過機緣有深有淺,福分有大有小。這麽說吧,腿長在你身上,路是你自己走的,如若你背著我走出屋門,我能夠保你一世富貴;你背我走上十步,我可以保你半世富貴;結果你隻走了一步,倒讓老夫為難……”竇占龍覺得剛才自作聰明隻走了一步,結果小道上撿芝麻,大道上灑香油,做了一樁賠本的買賣,不知還能否挽回,趕忙對林中老鬼說道:“老仙爺,小人我剛緩過勁兒來,不妨再背您多走幾步!”林中老鬼從鼻孔中哼了一聲:“不夠一捏的歲數,恁地奸猾透頂,你隻背著老夫走了一步,這是你的命,縱然搬下滿天神佛,那也改不了。一步雖少,可也不是沒走,我還是得賞你點什麽……”竇占龍聽說有賞,忙又拜了三拜:“承蒙老仙爺不棄,我聽說府中有一個聚寶盆,還望老仙爺開恩,賞給小人那個銅盆!”林中老鬼臉色一沉,陰森森地說道:“妄動天靈地寶,為鬼神所忌,何況是胡三太爺府上的東西?你真是耗子給貓當小老婆——要錢不要命啊,既然你不怕天打雷劈死無全屍,大可拿了聚寶盆去!”

竇占龍聽林中老鬼說得頭頭是道,又有竇老台的前車之鑒,哪還敢再打聚寶盆的主意,對著林中老鬼深施一禮:“承您指引迷愚,真是我天大的造化,不知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我聽您老人家的,不拿聚寶盆了,您看著賞我點什麽吧。”林中老鬼飄也似的走到頂子床前,三下兩下拆下一塊床板,正是那幅《郭子儀綁子見唐皇》,轉頭對竇占龍說:“老夫在胡三太爺府上得道,也相當於一方地仙,又與你有緣,該著你的造化,怎能不指點你一場富貴?你背著床板出去,供在家中一天三遍燒香磕頭,一樣可以招財進寶。怎奈你隻背著老夫走了一步,我頂多助你十年財運,此後的富貴窮通,可全看你的命了!你切記老夫之言,背上床板隻管往外走,半路上千萬別扭頭看,也別放下,趕在雞叫頭遍之前出去,否則城門一關,再過三十年才打得開!”

竇占龍喜出望外,得享十年財運足夠了,大不了我下半輩子省著點兒花,當即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給林中老鬼磕了三個頭,接過床板來背上。林中老鬼忽然在他身後一推:“再不出去,更待何時?”竇占龍腳下一個踉蹌,人已到了屋門之外。他擔心雞鳴天亮,城門一關把自己困住,急三忙四地背著床板出了府邸。一路進來沒人搭理他,此刻在大街上一走,竟是人蹤全無,家家關門閉戶,頭頂上黑雲壓頂,悶雷滾滾。

竇占龍惶惶不安,轉著眼珠子尋思:“竇老台吩咐我到獾子城胡三太爺府中取寶發財,又讓我把天靈地寶擱在褡褳中帶出去,那是為了避過一眾獾子的耳目,憑著腰牌一進一出,誰也不會攔擋,這跟做賊有什麽分別?我五叔那句話沒說錯——指親不富、看嘴不飽,想發財指望不上別人,即便天上掉餡兒餅,張三李四木頭六有的是,怎麽就砸我頭上了?本以為入寶山空手而回了,卻又在胡三太爺府中遇上個林中老鬼,指點我背著一塊床板出城,說什麽可保我十年大運,然而床板也是胡三太爺府上之物,並不是沒主兒的東西,那不還是讓我當賊嗎?何況這是林中老鬼的一麵之詞,不知道可不可信。如若他真是西涼一棵樹,打成頂子床以來,在胡三太爺府中得了道,借著唐時郭令公的形貌顯身,該是一方仙靈才對,為什麽我背他之時,如同背著一捆幹草,那人身子雖輕,卻絕非有形無質,而且一身的邪氣。盡管林中老鬼也是灰袍紗帽,有如古時衣冠,可是瘦削枯槁,舉止詭異,全無床板上郭令公的富態周正,還有跟在他身旁的狸貓,賊頭賊腦的,耳尖尾細,鬼鬼祟祟,又髒又邋遢,哪裏是金鑾殿上鞭打繡球的禦貓?況且按竇老台所言,府門上應該有封條,我怎麽沒見著呢?說不定是林中老鬼揭了封條入府盜寶,畫中小孩也是他用朱砂筆圈上的,又不知出了什麽岔子,以至於困在此地,說出一番唬弄鬼的話,誆我帶他出去?”

竇占龍身背床板,低著頭往城外走,越琢磨越不對,這個念頭一轉上來,他心裏咯噔一下,眼看著走到了城門口,再多走一步就出去了,忍不住扭過頭,往身後瞥了一眼,但見林中老鬼和那隻狸貓,都立他背後的床板上,一人一貓臉帶奸邪,怎麽看也不是有道的仙靈。竇占龍心底一陣惡寒,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書中代言,竇占龍所料不錯,林中老鬼本是江南一個術士,三十年前到關外深山避禍,又讓外道天魔占了肉身,混進獾子城,揭去大門上的封條,入府盜取靈丹妙藥,還用朱砂筆圈定了壁畫中的小孩,不料出了岔子,被困在府中無從脫身,他身上沒有腰牌,隻要一踏出府門,腳一沾地就得引來天雷。胡三太爺府裏沒吃沒喝,全仗著身邊那隻狸貓,從獾子城中偷點陳芝麻爛穀子銜給他,才不至於活活餓死。苦等了三十年,終於等來一個身上揣著鱉寶的竇占龍。林中老鬼一番花言巧語,妄圖瞞天過海,讓竇占龍背著他出去。原以為一個窮人家的半大孩子,生來吃糠咽菜,能有什麽見識?還不是人家說什麽他信什麽?隻等出了城門,再將他掐死,奪下鱉寶。怎知這小子心眼兒太多,走到城門口起了疑惑,扭頭望向身後,林中老鬼看見竇占龍的神色,立時明白他的心思了,眼中凶光一閃,伸著兩隻手來掐竇占龍的脖子,十指如鉤,又幹又枯,就跟老鴰爪子似的。嚇得竇占龍大叫一聲,趕忙扔掉了背上的床板。林中老鬼雙足落地,再跑可來不及了,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一道炸雷劈了下來,他躲不開避不過,正讓天雷打在頭上,在雷火燒灼中慘叫不止!

竇占龍心驚膽戰,趁勢往前一滾出了城門。此時雞鳴破曉,城門轟隆一聲閉合。竇占龍隻覺眼前一黑,等他再睜開眼,見自己仍在塌河澱古窪老廟之中,憋寶的褡褳和長杆煙袋鍋子尚在,腰牌卻已損毀,牆上的壁畫也不見了。他喘了幾口氣,打地上爬起來,剛邁步走出廟門,破廟突然垮塌,殘磚敗瓦轟然落下,險些將他埋在下麵。竇占龍心頭一寒,得虧早一步出來,否則難逃活命!他忙活了一宿,枉受了許多驚嚇,兩手空空回到家,自己勸自己,妙藥難治冤債病,橫財不富命窮人,權當做了一場夢,大不了還跟以前一樣,繼續吃苦受窮罷了。

書中暗表:竇占龍以為那一人一貓遭了天打雷劈灰飛煙滅,實則林中老鬼也沒死,雖然撿了條命,但是一張老臉被雷火燒了一半,隻得在臉上補了貓皮,口中接了貓舌,說話如同鋸木板子,再不敢以真麵目示人,躲到江南一座古墳之中,等著下一個大富大貴之人當他的替死鬼!

3

常言道“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自從竇占龍打下怪鳥,當地人無不拿他當瘟神來躲,風言風語越傳越厲害,到後來甚至容不下他了,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對竇占龍一家三口連挖苦帶擠對,非逼著他離開竇家莊。

春花舍不得老兄弟,整天以淚洗麵,埋怨朱二麵子不該讓他去打怪鳥,但也於事無補,舌頭底下壓死人,這叫人言可畏,實在沒轍了,隻得把竇占龍叫到跟前,摸著他的頭哽咽道:“不是當姐的心狠,你在這兒待著也是受氣,不如去投奔你的那兩個姐姐……”竇占龍自知二姐三姐與大姐不同,心眼子最窄,容不得人,已然跟家裏斷了往來,想當初大姐春花癱在炕上,含辛茹苦把她們拉扯成人,給她們說婆家備陪送,當娘的也不過如此,可那姐兒倆隻會抱怨家窮命苦,自打出了門子,再沒回來看過,鐵石心腸可見一斑,自己去了也得讓人家攆出來,於是對大姐說:“我二姐夫三姐夫全是種地的佃戶,過得也不寬裕,苦瓜對上黃連,一個比一個苦,我去了連吃帶住,那不是礙人家的眼嗎?與其寄人籬下,不如讓我出去闖**闖**,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置千金,誓不還鄉!”經過獾子城胡三太爺府憋寶一事,他心裏頭也長草了,也難怪,沒見過的東西不會覺得眼饞,見過了高門廣廈、金玉滿櫃,再看竇家莊巴掌大的地方,可就容不下他了,若不是有大姐在家,哪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春花看出竇占龍去意已決,眼淚像斷線珠子一般往下掉:“這倒是個主意,你忍住了疼,姐把你的手指剪開,去城裏找個大商號當上幾年學徒,自己尋條活路,咱老竇家世世代代做買賣發財,你也錯不了……”說到最後淚如泉湧,泣不成聲,從打兄弟爬出娘胎,長到今年十四歲,姐弟倆相依為命,從沒分開過,當姐的放心不下,可又真是沒轍,隻能在心裏盼著祖上在天有靈,保佑她弟弟順順當當地活著。朱二麵子當著媳婦兒嘴裏不能慫,攔著竇占龍說:“有你姐夫我在,咱哪兒也不去,就在竇家莊待著,哪個敢欺負舍哥兒,你看我不把他罵化了!”朱二麵子是個混不吝,舍出一張臉皮,敢稱天下無敵,別人說他什麽他也不在乎,真說急眼了罵上人家一句,那位至少惡心三天。但是竇占龍可不傻,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碰不了石頭,朱二麵子再能罵,也罵不過整個竇家莊的人,即便罵得過,他們兩口子今後還怎麽在莊子裏住?事到如今,不想走是不成了,盡管心裏頭不是個滋味兒,可他不願意讓姐姐擔心,伸出爪子替姐姐擦了擦眼淚,一臉不在乎地說道:“姐,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哭什麽呢?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我遲早再給咱家掙下六缸馬蹄子金,蓋上百十間大瓦房,咱這一家子住進去,天天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讓他們嚼舌頭的幹瞪眼!”春花破涕為笑:“你有這份心,姐替你高興,出去好好學生意,切不可惹是生非。”當即拿起做衣服的剪子,把他的連指挨個兒剪開。竇占龍手指上鮮血淋漓,愣是忍著疼一聲不吭,一滴眼淚也沒掉。春花給竇占龍在傷口上塗些草藥,拿幹淨布裹上,又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裝上兩件隨身的衣物,僅有的幾個錢也塞了進去。竇占龍跪下給姐姐磕了個頭,背上小包袱出了門。朱二麵子在家沒說什麽,一直把竇占龍送到村口,掏出一小塊碎銀子塞到他的包袱裏說:“窮家富路,這是我前幾天管橫事掙的,當著你姐沒好意思往外拿,也給你帶上。出門在外自己照顧自己,萬一遇上什麽事,可別舍命不舍財,吃得眼前虧,享得萬年福!”竇占龍不禁墜淚,但心裏覺得踏實,他這個姐夫看著不著四六,其實挺知道疼人,自己這一走倒也放心了,當下拜別朱二麵子,到空磨坊取了賬本、褡褳和煙袋鍋子,貼身揣著竇老台留下的鱉寶,邁步上了官道。他沒出過遠門,邊走邊尋思:“當鄉本土的商號,大多對我家知根知底,免不了遭人白眼,縣城是不能去了,北京城天津衛雖是繁華所在,可是開商號的樂亭人同樣不少,想來也不肯留我,天下那麽大,我到哪裏去好?”

竇占龍思來想去不知投奔何處,走到大路上,但隻見老太太嫁瘸子——古道斜陽,歎罷一聲,信馬由韁似的逢村過店一路走。餓了啃口幹餅子,天黑不舍得花錢住店,遇上好心人家能借一宿,討口剩飯,遇不上隻得找個避風的地方忍著。有一天行至保定府,見得人煙稠密、市肆齊整,做買賣的商號一家挨一家,以為此地沒人認識自己了,找個買賣鋪戶,跟掌櫃的求告求告,當個小徒弟應該不難,怎知一連問了幾家商號,竟沒一家肯收他當學徒。並非商號裏不缺人,隻不過當學徒得有保人,萬一你吃不了苦,受不了打罵,或者出了什麽意外,跳河上吊、投崖奔井、狼吃狗攆之類,一概與商號無幹,如果偷了商號裏的東西跑了,也須保人擔責。因此要立下文書摁上手印,言明死傷疾患,皆與本店無涉,相當於簽下一份賣身契。不僅如此,人家掌櫃的憑什麽白教你?按照舊時的規矩,你拜誰為師,還得給誰送禮,學徒三年期滿,你把能耐學會了,得給師父白幹一年,等於是四年,頭三年分文不給,隻是管你吃管你住。竇占龍一沒保人,二沒禮金,不知根不知底的一個半大孩子,哪個商號敢收他?加之一路上曉行夜宿饑餐渴飲,再節省著花錢,總架不住有出無進,他身上那幾個盤纏早已經用盡了,如今是進退兩難,有家難回,留在保定府又沒個落腳的地方,隻得餓著肚子露宿街頭,真可謂“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

竇占龍在城門洞子下邊對付了一宿,轉天又是到處碰壁,傍黑走到一家商號門前,夥計見他破衣爛衫,跟個泥猴子一樣,以為來了要飯的,拎著頂門杠子就轟。掌櫃的倒是心善,攔住夥計:“給他口吃的,讓他趕緊走人,我這兒忙著呢!”夥計進去拿了半塊窩頭,扔給竇占龍。竇占龍千恩萬謝,他也是餓急了,撿起窩頭沒往遠處走,蹲在門旁就啃上了。當時商號裏沒客人,掌櫃的和賬房先生正忙著攏賬,一個唱賬本,一個打算盤,算盤珠子劈裏啪啦緊響,可是賬目太亂,怎麽也對不上,兩個人急三火四滿頭是汗,一筆亂,筆筆亂,不知該如何跟東家交代。竇占龍支著耳朵在門口聽了一陣,原來做買賣的進貨出貨裏賒外借,賬目累積多了,算起來確實麻煩。可有這麽句話叫“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竇占龍在老家私塾門口偷學過商規,懂得盤賬,忍不住扒著頭叫道:“掌櫃的,我幫您算算。”掌櫃的抬頭看了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不是給你窩頭了嗎?怎麽還沒走呢?別給我添亂了,快走快走!”竇占龍說:“您別發火,這個賬不難算。”掌櫃的奇道:“你會算賬?”竇占龍點點頭,把剩下的窩頭塞到嘴裏,整了整身上的破襖,進屋給在場的人行了一禮,上前拿過賬本,一邊撥拉算盤一邊念,“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算清了一筆記一筆,用不到半個時辰,賬目分毫不差,全對上了。別人打算盤,有用兩個手指的,有用三個手指的,竇占龍則捏著五指,當成一個手指來用,但是快得出奇。賬房先生和夥計大眼瞪小眼,全看傻了。並不是商號裏的人不會算賬,而是竇占龍天賦異稟,再亂的賬目到他看來也是小菜一碟。掌櫃的暗暗稱奇,忙吩咐夥計:“快去,再給他拿點吃的!”竇占龍心眼兒活泛,立馬跪在地上磕頭:“我什麽活兒都能幹,什麽苦都能吃,想在您這兒當學徒,跟著您學買賣,求掌櫃的收下我!”掌櫃的看這後生挺機靈,順手拿過秤杆子,問竇占龍:“會看秤嗎?”竇占龍點頭道:“回掌櫃的話,秤杆子為天,上頭刻著星,一兩一個星,一斤是十六兩。”掌櫃的又問:“為什麽不多不少十六兩一斤?”竇占龍恭恭敬敬地答道:“這是按著天數,因為老天爺最公道,一兩一個星,南鬥六星,北鬥七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一共十六個星,祖師爺以此約束做買賣的人不可缺斤短兩,缺一兩少福,缺二兩短祿,缺三兩損壽,缺得再多天理難容,該遭雷劈了!”掌櫃的連連點頭:“不錯,說得挺好,是個可造之材,你從什麽地方來的?家裏還有什麽人?”竇占龍告訴掌櫃的:“小人老家在樂亭縣,名叫舍哥兒,打小沒爹沒娘。”掌櫃的見竇占龍孤身一人十分可憐,收留他在店裏做個小徒弟,讓夥計帶他洗了個澡,又給他找了身青褲藍布衫,外帶一頂鴨尾帽,一穿一戴體麵多了。別人學徒三年效力一年,由於他沒有保人,說定了出徒之後,多給掌櫃的效力三年,立下文書契約,竇占龍摁上手印,打這兒開始學上買賣了!

4

竇占龍終於有了落腳之處,深知得來不易,一門心思學買賣,盼著將來掙大錢,因此格外用心。早晨雞叫頭遍就起來,先給掌櫃的倒夜壺,打洗臉水,伺候著頭櫃二櫃洗漱完了,再去挑水、掃院子,幫著燒火做飯,卸門板開門做生意,從前到後奔來跑去,不夠他忙活的。白天累了一天,夜裏還要把裏裏外外收拾利索了,關門上板再將諸般貨物碼放齊整,給掌櫃的鋪炕疊被、端洗腳水。商號裏也有諸多忌諱,比方說掃院子時掃帚隻能朝裏,如果衝外掃,等於往外“掃財”;看見什麽蜘蛛、蜈蚣、錢串子也不能打死,這全是送財的;從學徒到掌櫃的,誰也不準說黃、倒、閉、關、賠之類不吉利的字眼兒。竇占龍手腳麻利,眼中有活兒,搬搬扛扛從不惜力,在商號裏混了個好人緣。他打小懂商規、會攏賬,不是笨頭呆腦的榆木疙瘩,但怎麽進貨,怎麽賣貨,怎麽跟上家下家打交道,在竇家莊可沒人教他這些,事不說不知,木不鑽不透,砂鍋不打一輩子不漏,哪行哪業也不可能光靠自己琢磨,非得有人幫著戳破這層窗戶紙不可。掌櫃的器重他,該教什麽教什麽,沒有藏著掖著的,可謂傾囊相授。沒過兩年,竇占龍已經把商號裏這些事都鬧明白了,幹了十年八年的夥計也不如他腦瓜子清楚,而且兢兢業業,從不敢有半點懈怠。他生來又是個機靈鬼伶俐蟲,心眼兒裏比別人多個轉軸,加上這幾年的曆練,簡直成了人精,迎來送往麵帶三分笑,練就一張巧嘴,小雞子啃破碗茬兒——滿嘴的詞兒,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尤其會套近乎,來了看貨的主顧,隻要讓他搭上話茬兒,沒有空著手走的,你不掏錢買點什麽,自己都覺得抹不開麵子。有時碰上個蠻不講理頂著一腦門子官司進門的主兒,橫七豎八挑你一百二十個不是,別的夥計不敢上前,竇占龍過去三五句話,非但能讓這位心甘情願地掏了錢,回到家還能多吃倆饅頭,這就叫買賣道兒、生意經。

舊時學徒不拿月規錢,隻是偶爾有一些零花,趕上逢年過節拿個紅包什麽的。竇占龍踏實肯幹,掌櫃的還會額外多給他幾個。別的夥計拿了錢,要麽聽書看戲吃點兒解饞的,要麽買雙鞋添件衣裳,竇占龍舍不得自己花,有了賞錢全攢著,給家裏捎信報平安的時候,連同書信一並托人帶去。當學徒雖然吃苦,終究有個奔頭。

咱把話說回來,竇占龍也吃五穀雜糧,不可能沒有任何喜好,腰裏頭多出個仨瓜倆棗兒的零錢,自有消遣之處。離著他們商號不遠,有座過街的牌樓,再往前是一大片空場,聚集了不少賣雜貨賣小吃的販子,還有撂地賣藝的江湖人。保定府是京師門戶、直隸省會,其繁華熱鬧堪比京城,這塊空場四通八達,買賣鋪戶紮堆兒,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按江湖話來講,算是一塊“好地”。常言道“能耐不濟,白占好地”,能夠在此站住腳的藝人,多少得有一兩樣降人的絕活兒,有唱老調梆子的,耍皮影戲的,練摔跤勾腿子的,賣小吃的也多,驢肉火燒、牛肉罩餅、羊肉包子、回爐粿子,淨是外地見不著也吃不著的。竇占龍一得空閑,便去牌樓後的雜耍場子溜達,耍彈變練一概不看,吃的喝的一概不買,隻為了看一個唱曲的小姑娘,藝名叫阿褶,柳眉杏眼,相貌壓人。竇占龍頭一次看見她,夜貓子眼就直了。在當街賣藝的人裏,阿褶絕對稱得上才藝出眾,盡管淪落江湖,卻無半分風塵之氣,唯有一點美中不足——她是個能知不能言的啞巴。

那也怪了,啞巴怎麽唱小曲兒呢?您有所不知,帶著阿褶賣藝的是個醜婆子,四十大幾的歲數,長得要多醜有多醜,一張怪臉溝壑相連,禿眉毛母狗眼,蒜錘鼻子蛤蟆嘴,稀不棱登的頭發攏成一個纂兒,腦門子上配一條青布繡花的抹額,身穿蔥綠色的斜襟花襖,下邊是大紅燈籠褲,足蹬一雙繡滿了各色蝴蝶的緞子鞋,怯得人一愣一愣的。弓腰塌背走道哈巴腿,舉著一杆老長的煙袋鍋子,滿嘴老玉米粒似的大黃牙,江湖上報號叫“大妖怪”。她跟阿褶母女相稱,隻不過沒人肯信,衝這一天一地的長相,怎麽可能是親娘兒倆呢?阿褶準是她撿來的孤兒,甚至有可能是拍花子拐帶來的。您甭看大妖怪長得呲花,偏生有一副好嗓子,唱出的小曲兒迂回婉轉、燕語鶯聲,閉著眼聽如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娘兒倆上地做生意,近似於演雙簧,阿褶在前邊幹張嘴,眉目傳神,有手勢有身段,隻是不出聲。大妖怪躲在她身後連拉帶唱。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全無破綻。

竇占龍暗動心思,做夢有一天娶了阿褶當媳婦兒,這也無可厚非,以前的人成家早,十五六歲當爹當娘的大有人在。他一個商號裏的小學徒,兜裏有錢的時候不多,隻能站在外圈聽上兩段,但凡有倆閑錢兒,就使勁往頭排擠。阿褶唱罷一段,拿著笸籮下來打錢,竇占龍是有多少掏多少,從沒含糊過。阿褶與竇占龍年歲相仿,見這個小學徒穿得整齊利落,一對夜貓子眼透著精明,全然不似街上那些專占便宜的嘎雜子琉璃球,對他也頗有好感,有一次趁大妖怪沒留神,還偷著塞給他一塊糖糕。那天買賣不忙,竇占龍聽店裏的夥計們閑聊,說大妖怪不想再帶著閨女跑江湖了,倘若能尋一夫找一主,將阿褶嫁出去,自己拿著禮錢回老家,就不受這份苦了,此時正在托人說合,雖然她這個閨女如花似玉,可終究是個啞巴,娶媳婦兒是為了“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阿褶口不能言,因此不敢多要禮錢。竇占龍心念一動,真舍不得阿褶嫁人,不知大妖怪打算收多少彩禮,倘若差得不多,他跟別的夥計拆兌拆兌,大不了再給商號白幹幾年……可是再往下一聽,恰似當頭潑下一盆冰水,他一年到頭的零花,全攢下來也不夠二兩,而聽夥計們言講,大妖怪獅子大開口,居然要十個禮!老時年間說的一個禮,官價是六十四兩白銀,十個禮就是六百四十兩,別說竇占龍一個小學徒,他們商號掌櫃的掏著也費勁。他有心埋了竇老台的鱉寶,拿上一兩件天靈地寶換一世富貴,可祖宗遺訓不敢輕違,竇老台是個什麽下場他也看見了,如若憋寶的真能發大財,為什麽竇老台到死還是個老光棍兒,住破屋躺棺材,吃飯也不分粗細?他想不透其中的緣故,不敢輕舉妄動,隻得斷了這個念想,此後也再沒去牌樓後聽過小曲兒。直到有一天,聽說阿褶上吊死了!

那個老頭子,當時已經六旬開外,阿褶未經世事,既不會搔首弄姿,也不會打情罵俏,縱然容貌俊俏,也有看煩的時候。過門沒仨月,新鮮勁兒一過去,老頭子就玩膩了,花錢買個唱曲兒的,還是個啞巴,難道要當祖奶奶供著?對阿褶再也不聞不問。家裏頭七八房妻妾,多是賣藝的出身,嘴狠心毒沒一個善茬兒,本就容不下當家的再娶小老婆,見阿褶失寵,老頭子連她的屋門都不進,這可得理了,天天變著法地挑釁她,橫挑鼻子豎挑眼,什麽笤帚歪了、簸箕倒了,稍有差錯不是打就是罵。吃飯時妻妾兒女圍坐一桌,本來有地方,也把阿褶擠到桌子外麵,老頭子裝看不見。家中下人更是看人下菜碟,當著麵都喊她“啞巴”。阿褶並未失聰,能聽不能說,淨剩下吃啞巴虧了,與其活著受辱,不如一了百了,跑到當初賣藝的牌樓底下上了吊,這叫“江湖來江湖去”!地方上派人摘下屍首,拿草席子遮了,等著本家來收殮。正當炎夏,眼瞅著死屍都招蒼蠅了,牌樓下邊看熱鬧的老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可誰也管不著這檔子閑事。老財主卻是不聞不問,因為他越想越別扭,掏了那麽多錢娶來的小老婆,才過門幾個月就死了,如今還得掏一份錢雇民夫遠抬深埋,外帶著再搭上一口棺材一身裝裹,那不是打舅舅家賠到姥姥家去了?得了吧,索性將屍首扔在大街上,任由抬埋會扔去亂葬崗子喂了野狗。

竇占龍得知此事,心裏懊糟不已,跟掌櫃的借了點錢,買下一口薄皮棺材,托杠房的人埋了阿褶。等到商號關門上板,又自去墳前撒了一陌紙錢,對著墳頭躬身拜了四拜。回去之後鬱鬱寡歡了許久,心裏的難受勁兒怎麽也過不去。

書要簡言,隻說兔走烏飛,日月如梭,自打竇占龍做了學徒,不覺已過了六個年頭,他身子高了,胳膊粗了,飯量大了,一雙夜貓子眼也更亮了。他當了三年學徒,又效力三年,報答了師恩,接下來可以留在店裏,做個站櫃的夥計,包吃包住,一年掙一份例銀,那就到頭了,不幹個十年八年的,連三櫃都當不上。他正是心高氣盛的歲數,怎肯屈居於此?當年離家之時,曾誇口說置下千金而返,守著眼前這份營生,隻怕十輩子也攢不夠。而杆子幫的行商出山海關,去到邊北遼東苦寒之地做買賣,當夥計的不僅例銀加倍,杆子幫還會按獲利薄厚,額外再給一份犒賞。竇占龍家祖祖輩輩是杆子幫的行商,他自己也想到祖輩做買賣的地方闖**闖**,便去跟掌櫃的商量,求他給自己當保人,跟著杆子幫去跑關東。掌櫃的早瞧出來了,竇占龍精明幹練、膽大心細,自己的小商小號留不住他,得知他要去投奔杆子幫,心中雖有不舍,還是給他寫了文書,鈐蓋印信,可又不放心這個小徒弟,再三囑咐道:“跑關東的行商跋山涉水,多有虎狼之險。據關外的獵戶所言,進了深山老林,你不帶什麽,也得帶上一條獵狗。前兩年咱們商號的三櫃跑關東,收養了一條大黃狗,你將它帶上,它能看守貨物,又能拉爬犁,有了它你不至於在山裏迷路,遇上野獸它還能救你。”竇占龍叩拜再三,辭別了老掌櫃,帶著大黃狗,進京投奔了杆子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