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竇占龍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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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著放山的規矩,海大刀是“頭棍兒”,走在頭一個,手裏拿著索撥棍子壓草探路。海大刀的這根索撥棍子傳了三輩兒半,五尺多長,一把多粗,黃波若木上一道道水波紋,摩挲得溜光順滑,撥拉過無數的寶參。隨後是老索倫、小釘子,竇占龍初來乍到,相當於“初把兒”,“邊棍兒”也輪不到他,隻能走在最後,背著鍋碗瓢盆,充當給兄弟們做飯的火頭軍。他們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找棒槌,一連兩個多月,愣是沒開眼,僅僅挖到些黨參、黃芪。海大刀使出渾身解數,比方說“做夢觀景”,早上一睜眼,自稱夢見西崗有棒槌,帶著兄弟們興衝衝趕過去,棒槌葉子也沒見著一片;要麽是“翻趟子”,口中念叨著“翻翻墊子見一片,摔個跟鬥拿一墩”,再把前一天走過的地方走一遍,看看是不是落了大貨,可始終一無所獲。海大刀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自己心裏頭也覺得邪門兒,以往放山刨棒槌,可從沒這麽背過,又怕得罪山神爺,不敢說喪氣話,仗著天暖開了江,吃喝倒是不愁,溪水化凍,山牲口也出了窩。經過這一冬,山雞野兔身上的秋膘耗盡,全是嘎嘎香的精肉,隨手打上兩隻,便是一頓好嚼穀。

竇占龍不會挖棒槌,幫不上山匪的忙,對於他來說,埋鍋造飯算半個閑差,做來得心應手,山路也越走越熟,又仗著兩個爪子爬樹飛快,膽子大了,就敢往遠處走了。幾個人天天吃肉,容易積食上火,他常去采一些榛蘑、木耳、野菜、山果,給海大刀等人換換口兒,也給自己解解悶兒。

那一天跟著海大刀他們走到大獨木頂子,尋了一處破馬架子紮營。轉天早上,海大刀三人仍去放山找棒槌。竇占龍插不上手,守著營子閑來無事,又溜達出去采摘榛蘑野果,行行走走遊山逛景,不知不覺進了一條山溝,看周遭樹高林密,兩側險峰插天,光不出溜直上直下的峭壁有如刀砍斧剁。竇占龍低著頭在樹下東尋西找,忽聽溪邊的銼草叢中發出一陣咦咦哇哇的怪響,不知什麽東西,攪得那片銼草來回晃動。竇占龍擔心遇上野獸,不敢再往前走了,豎著耳朵聽了聽,響動也不甚大,估摸著不是什麽猛獸。他也是鬼催的,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往銼草叢中扔了過去,砸沒砸中不知道,但是立刻沒了聲響。他還以為驚走了山雞野兔,正尋思著,突然從銼草中跑出一頭大山豬,好在口中沒有獠牙,應該是個母的,跑出來看了竇占龍一眼,轉身跑遠了。竇占龍被它唬得不輕,抬手抹去額角的冷汗,長出了一口大氣,之前聽海大刀他們說過,銼草味道苦中帶甜,能夠消腫止痛,山豬慣吃此物,看來此言不虛。他剛剛穩住心神,又見墨綠色的銼草叢裏聳起了一座小山,隨即發出隆隆巨響,奔著他衝了過來,眨眼到了近前。竇占龍也看明白了,那竟是一頭碩大無朋的公野豬,身上披著赤褐色的針毛,陽光照射之下猶如一團暗紅色的炭火,後頸上豎著尺許高的鋼鬃,齜著兩個彎刀似的獠牙,嘴角噴著黏答答的白沫子,瞪著猩紅的雙目,四蹄如飛地衝撞而來。

竇占龍有所不知,眼下草長鶯飛,正是野豬扒溝的光景,公野豬什麽也不幹,隻顧悶著頭在莽莽蒼蒼的老林子裏尋找母野豬,順帶挖幾窩敗火增力的山螞蟻吃,一旦追上心儀的母野豬,便用尿臊味兒圈入自己的地盤,此時無論遇上什麽外來的野獸,公野豬是逢雄必戰,不惜以死相拚。那老公母倆正在草叢裏快活著,竇占龍一塊石頭扔過去,有如往熱火鍋中澆了一盆冰水,驚走了母山豬,公野豬豈能饒得了他?

大野豬棒子有一招最狠的,迎麵直撞人的胯骨,同時拿兩根獠牙往褲襠裏挑,老獵人們將這一手稱為“挑天燈”,縱然僥幸不死,也得落個“雞飛蛋打、斷子絕孫”。竇占龍在關東做買賣的時候,見過慘遭野豬挑了天燈的參客,饒是他膽大包天,念及此處也不由得褲襠裏發緊,眼見那個大野豬棒子卷著一股腥臊之氣疾衝而至,再跑可來不及了,百忙之中抱著腦袋往旁一滾,大野豬鉚足勁一頭撞在了他身後的山壁上。天崩地裂般的一聲巨響震徹了山林,驚得野鳥亂飛、走獸四散、古鬆戰栗、雲開霧隱,緊接著暴土揚塵、碎石亂滾,轟隆之聲不絕於耳。大野豬棒子自己也撞得蒙頭轉向,不再理會趴在地上的竇占龍,氣哼哼地甩了甩頭,搖搖晃晃地鑽進了老林子,將沿途的樹木拱得七零八落、東倒西歪,從此不知去向。

竇占龍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兒,待到塵埃落定,他才敢抬頭來看,但見不遠處的山壁亂石崩落,從中裂開一道縫隙,足有一人寬,野豬一頭撞在大山上,居然把山撞裂了,驚詫之餘,又望見山裂深處似有一道瑞氣若隱若現!竇占龍暗覺古怪,有心一探究竟,抖去身上的泥塵草屑,踩著亂石走入其中,直至穿山而過,山裂子的盡頭又是一片紅鬆林,與外邊的老林子全然不同,樹幹均有磨盤粗細,樹冠大如屋頂。

竇占龍爬到樹頂張望,但見鬆林四周有九座險峰聳立,白茫茫雲氣繚繞,霧騰騰越峰漫嶺,清泉流水,瀑布卷簾,獐麅鑽山,麋鹿躍澗。他見此地景致非常,且有似曾相識之感,心說:“真可謂人在畫中遊,可惜沒個畫匠,將我畫入其中!”冷不丁想起當年去獾子城憋寶,在胡三太爺府中見過壁上畫的山景,正是眼前的九座險峰!

常言道“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竇占龍心念一動,立刻從樹上下來,低著頭在林子裏搜尋,隻見草叢裏直棱棱探出許多嬌豔欲滴的棒槌花,又叫“紅榔頭”,通紅通紅的顏色,形狀如同一簇簇珍珠,山風一吹,悠悠****。他在關外做了一年買賣,見過老客手上頂花帶葉的棒槌,但是從沒自己挖過,隻知道這東西十分嬌貴,稍稍碰壞了根須,價錢也會大打折扣,也常聽人叨念,棒槌欺生,遇上不會抬參的,它就自己長腿兒鑽地底下逃了,所以不敢輕舉妄動,便在沿途留下記號,回去跟海大刀他們說了。那仨人也是半信半疑,倘若像竇占龍所言,那個地方可了不得。

次日一早,竇占龍在頭前帶路,引著三個山匪來至山裂盡頭的紅鬆林子。海大刀搭眼一看就明白了,關東山有種花鼠子,慣於埋參籽過冬,但是這東西忘性大,埋十個到冬天頂多吃倆,其餘的就忘了,年深歲久一長一窩子,關東話講叫“人參池子”,又叫“棒槌窖”,這可是撞大運了!

海大刀刨了半輩子棒槌,經驗最為豐富,抬棒槌得由他動手,當場將手中索撥棍子往地上一插,掏出拴著老錢的紅纓繩套在棒槌上,再加著小心,用桃木劍扒開雜草,拿鹿角簽子一點一點地抬,以免碰破參皮、扯斷根須,一邊抬著一邊念念有詞,口中嘰裏咕嚕的,也不知說的是什麽。老索倫和小釘子兩個邊棍兒在一旁相助,竇占龍也幫著給他們遞水、轟小咬。這片赤鬆林中的棒槌池子可了不得,見不著山花子、一巴掌、二甲子、三花子之類的小參,最次也是五六兩一個的“樓子貨”,全是寶參轉胎。三個山匪抬了半天,已刨出五六十斤大棒槌。裝棒槌得用樹皮,他們剝下一張張樺樹皮,用石塊刮下背麵的青苔毛子,粘上土坷垃,小心翼翼糊到棒槌上,再拿樺樹皮子包裹嚴實,這叫“打參包子”,為的是讓棒槌不蔫不幹不掉分量。竇占龍抬棒槌插不上手,在林子裏到處溜達,望見那道瑞氣仍在,想起自己夜入獾子城胡三太爺府,曾經見過一幅壁畫,畫中西南側的山峰下邊坐著個穿紅帶綠的小孩,頂著個骷髏頭,還不知讓誰畫了個紅圈。如今想來,那該不是一個成了精的棒槌?他心中不免左思右想,此時三個山匪也挖累了,坐下來歇著。竇占龍問海大刀:“大把頭,我看此地仍有不少棒槌,咱還接著挖嗎?”海大刀撓著頭想了想:“我看這一次刨的棒槌也不少了,可不敢人心不足蛇吞象,刨得再多也帶不下山了。不如轉年開春再來,一年挖一趟,年年挖,年年有,反正深山老林的,沒有人帶路,誰也找不到此處!”竇占龍和另外兩個山匪齊聲稱是,當即填平了參池子,拿三塊石頭搭成一座棒槌小廟,也叫“老爺府”,割一把山草,插在廟前為香,又擺酒設供,拜過棒槌祖宗,背著棒槌往山外走。

下山的路上,竇占龍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便將以往經過對海大刀等人說了一遍,隻不過前邊勾了、後邊抹了,沒提憋寶的竇老台,也沒提獾子城胡三太爺府,隻說無意之中見過一幅畫,畫的正是此地,西南方山峰下有一個形貌怪異的小孩,頭上頂著骷髏,還讓人用朱砂圈了一筆。三個山匪聞言吃驚不已,說竇占龍在畫中見到的是個山孩子!參幫中故老相傳,咱關東山有一件天靈地寶,是個成形的老山寶,躲在九個頂子上,隻不過誰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你看那片赤鬆林子四周,九座險峰環列,不是九個頂子還能是哪兒?想來該著顯寶了,讓你遇上野豬撞大山,穿過山裂子找到此處。人活百歲不易,參長千年不難,千年山參不過七八兩,老山寶十五兩!所謂“七兩為參,八兩為寶”,說放山的行話,參為杆子,寶為金剛,十五兩的山孩子,有個名叫“七杆八金剛”,是咱關東山最大的寶棒槌,你瞅著是個參娃子,那是返老還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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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山匪喜得大呼小叫,隻要挖出老山寶,後半輩子就算妥妥地拿下了,馬上擼胳膊挽袖子,又去那座山峰下挖了三天,可是什麽也沒找到。海大刀心下納悶兒,據參幫的老把頭所言,老山寶是活的,繞著九個頂子東躲西藏,見到人就跑了,來多少放山的也逮不著它。說不定竇占龍見到的是一張寶畫,既然老山寶被人用朱砂筆圈住了,那就跑不走了,該當在此處才對,看來還是不得其法!

四人無計可施,隻得背著棒槌下了山。海大刀等人以往刨了棒槌,通常是賣給背著銀子等在山下收貨的老客,不過風險很大,賣的價碼也低,他們這一次抬出五六十斤大棒槌,個頂個須粗根壯,全是細皮緊紋的大貨,想賣個好價錢,肯定得去口北。四人商議了一番,扮成山貨販子,棒槌分別塞進籮筐,拿藥材、榛蘑、幹糧蓋住,暗藏短刀利刃,不敢走官道,兜了一個大圈子,翻山蹚河避過盤查,先去往塞北草原,再跟著拉駱駝、趕牲口、販皮貨的行幫,沿商道奔赴口北。竇占龍身上帶著銀子,一路上打尖住店大小開銷搶著付賬。口北山嶺綿延,風沙漫天,自古是壁壘森嚴的通關要道,乃兵家必爭之地,但是來來往往做生意的太多,一隊隊堵在關隘底下,守軍盤查並不仔細。牲口販子有通關的路牒,幾個山匪跟著駝隊混了進去。

此地分上、中、下三堡,上堡駐軍,下堡住民,中堡商貿發達,周邊廟宇宮觀極多,牲口市上牛馬駱駝成群,三個月開一次大集,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從沒歇過市。山匪打關東山遠道而來,奔的正是山貨集。此時的十裏貨場熱鬧非凡,大大小小的客棧、大車店、飯莊子、澡堂子、茶樓、商號,到處人滿為患。直隸、山西、山東的老客帶來茶葉、絲綢、布匹、瓷器、鐵器,在南城開市。從關外、草原上來的商販聚在集市上,出售鹿茸、何首烏、靈芝、蘑菇、肉幹、皮張,塞外的羊皮毛長絨厚,不擀氈,又結實又保暖,口羔、口皮更是聞名遐邇。什麽地方也不乏拔尖兒冒頭兒的人物,當地有八大皇商,依仗著祖上有從龍之功,被老皇爺封官授爵,入籍內務府,壟斷了口內口外做生意的渠道,一個比一個財大氣粗,各自派出二掌櫃、三掌櫃、大夥計,帶著秤,背著銀子,在集市上到處溜達,見貨開秤,專收各方上等山貨,尤其是大棒槌。

南來北往的商販在口北做生意,不守當地的規矩不成,生意越大規矩越多,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黑白兩道都得打點到了,白道上買通巡城的官兵,黑道單指盤踞在祭風台二鬼廟的丐幫。當地勢力最大的不是官府,而是鎖家門的乞丐,當時天底下的乞丐分為五門七派,鎖家門乃五門之一,其勢力遍布口北,上吃官、下吃民,做買賣的自然也不能放過。集市上有無數的要飯花子,像什麽磕頭花子、跟腚花子、耍猴花子、勒磚花子、喪門花子,使呱嗒板兒的、打哈拉巴的、搖撒拉雞的,形形色色,什麽扮相的都有,穿梭於往來人群之中,緊緊盯著來往的商販,任何一筆交易,必須成三破二,給他們一份地頭兒錢。什麽是成三破二呢?比如一百兩銀子的買賣,買賣雙方得分給丐幫五兩銀子,買家拿三兩,賣家拿二兩。尤其賣棒槌、東珠、麝香、貂皮之類犯王法的大貨,你給夠了銀子,他們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見了也裝沒看見,如果不舍得掏這個錢,必然有要飯花子來給你搗亂,鼻子下邊的肉告示滿處一嚷嚷,攪和得你做不成買賣,如果你敢來硬的,他們仗著人頭多勢力大,打著呱嗒板兒氣你:“要打架咱往南走,鎖家門徒萬萬千,花子越聚人越多,拆了你的兔子窩!”

海大刀他們一行四人,先在大車店住下,安頓完了,背著棒槌直奔山貨集。三個山匪放山抬棒槌是行家,做買賣卻不行,竇占龍眼瞅著老索倫賣出去幾斤棒槌,對方一口價,五百兩銀子一斤,價錢看似不低,可是他跟杆子幫跑關東,知道棒槌的行市,哪怕是沒成形的,甚至說蘆須、渣末、參葉、參籽、參膏之類,隻要背下關東山,至少能賣三百兩銀子一斤;帶到北京城,兩千兩銀子一斤;若是到了江南,還可以再翻一個跟頭。關東的參戶消息閉塞,以為棒槌隻能偷著賣,有人敢收就得趕緊出手,實則不然,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趨之”,皇上吃什麽,有錢有勢的王公貴胄、封疆大吏、富商巨賈也得跟著吃,還不能比皇上吃的次,肯出高價買參的人不在少數。各個商號、藥鋪亮匣中明著賣的,頂多是人參崽子、一疙瘩一塊的參頭參腦,隻有財主家拿著銀票來了,才會從庫中捧出上等山參。他們擔著掉腦袋的風險,千裏迢迢兜這麽一大圈,從關外背到口北,一路上擔驚害怕、吃苦受罪放一邊,人吃馬喂的開銷也不少,怎麽說一斤也得賣到一千兩銀子,何況這一次挖的棒槌全須全尾特別齊整,個頭兒都不小,應該看品相談價錢論棵賣,五百兩一斤跟白給一樣,簡直是拿棒槌當蘿卜賣了,再給鎖家門的乞丐一份錢,最後還能有多少銀子落到他們手裏?竇占龍暗自著急,人前又不便明說,隻好扽了扽海大刀的衣角,低聲告訴他:“咱得往上抬抬價!”海大刀卻說:“你有所不知,每到年關臨近,白臉狼也會帶著大批棒槌,來口北跟八大皇商做交易,他把持著大宗貨源,開的價碼再高,商號也得收下。咱們零零散散偷著挖棒槌的參戶、山匪,手上沒那麽多的貨,人家拚命壓低咱的價碼,是為了去抵白臉狼的高價。咱又不敢背著棒槌去京城出貨,那咋整呢?隻能吃啞巴虧了,反正比在關外掙得多,也該知足了。”竇占龍聽海大刀說得在理,可他深諳商規,覺得這麽賣太吃虧,便對三個山匪說:“咱的棒槌個個頂花帶葉,即便算不上大枝、特等,也盡是七八兩的頭等山參,識貨的主兒肯定舍得多掏銀子。三位兄長如若信得過我,不妨讓我去跟八大皇商的人談談價碼。”海大刀等人本來也不會做買賣,隻盼著盡快把棒槌兌成銀子,既然竇占龍說能賣高價,那又有何不可?

四個人商量定了,由竇占龍帶頭,在集上東瞧西看,出了茶館進酒肆,暗中盯著喝茶談生意的人們,他做買賣先蹚道兒,並不急著找下家,足足轉了半日,篩來選去,相中這麽一位,不過二十六七歲,中等個頭兒,不胖不瘦,凹眼窩子尖下頜,穿一身粗綢衣褲,二紐襻上掛著個象牙的小算盤,一寸長八分寬,雕工精細,算盤子兒滿是活的,舉手投足十分幹練。竇占龍兩個眼珠子一逛**,準知道有景兒,趁著這位不忙的當口兒,上前行了個禮:“掌櫃的,您收棒槌嗎?”那人頷首道:“這位兄弟,你手裏有貨?”竇占龍又一拱手,壓低聲音道:“集市上人多眼雜,咱能否借一步說話?”那位說了聲“好”,與竇占龍找了處犄角旮旯。你來我往攀談了幾句,竇占龍就知道找對人了,此人姓姚,身為八大皇商之一“福茂魁”的三掌櫃,不管別的買賣,專做棒槌生意。竇占龍心裏頭有底,話不多說直接捧出一個參包子,揭開樺樹皮子。按買賣棒槌的規矩,雙方不能過手,盡管棒槌不是瓷器,不至於摔碎了,可萬一摸破了皮、碰掉了須子,也容易掰扯不清楚。姚掌櫃見了貨眼睛一亮:“棒槌不錯,五百兩一斤,我收了,讓夥計過秤吧。”竇占龍賠著笑臉說:“姚掌櫃,我攔您一句,您是買主,我是賣主,您得先容我說個價錢,覺得合適就收,覺得不合適您再還價,有個商量才叫買賣不是?”姚掌櫃愣了一下:“道理是沒錯,可在口北這個地方,收棒槌曆來一口價,因為官府不讓收,誰摸誰燙手,隻有拿著龍票的八大皇商,才擔得起這樣的幹係,因此價錢由我們來定,不信你去問問另外七家商號,不可能再有人比我出的價錢高了。”八大皇商一頭兒的買賣做慣了,姚掌櫃這番話聲音不高,卻說得斬釘截鐵、不容分辯,可竇占龍生在行商窩子,站櫃學徒三年,又給掌櫃的效力三年,穿了整整六年的“木頭裙子”,手勤、眼勤、腿腳勤、腦子勤,一肚子生意經,擅長察言觀色,姚掌櫃臉色有變,雖隻在瞬息之間,卻也被他看在眼裏了,於是故意裹上棒槌,拱手作別:“買賣不成仁義在,既是如此,我先告辭了!”姚掌櫃奇道:“你上哪兒去?棒槌不賣了?”竇占龍說:“我聽您的,去別的商號問問,如若價錢一樣,再賣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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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北八大皇商的福茂魁赫赫有名,姚掌櫃年紀輕輕,能在商號中立住腳,自是下足了苦功夫,棒槌一經他的眼,立馬可以看出是幾品葉、什麽成色、值多少銀子,他斷定竇占龍手中的棒槌,必然是從深山老林裏抬出來的,外山的棒槌比不了,怎肯等閑放過?趕緊說道:“兄弟,我的價錢已經給到腦瓜頂了,你賣給誰不是賣,何必舍近求遠?”竇占龍欲擒故縱:“八大皇商收棒槌的價碼相同,我可以賣給您,也能賣給別人,那不該我自己做主嗎?我謝謝您了,咱後會有期!”說罷扭頭便走,這一下姚掌櫃可繃不住了,急忙伸手攔下:“我懂你的意思了,你開個價我聽聽。”竇占龍伸出一根手指頭:“一千兩銀子一斤。”姚掌櫃一聽價錢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這個價錢太高了,如若我壞了皇商的規矩,我們東家饒不了我。”竇占龍不緊不慢地說:“規矩是人定的,您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咱賣了多少錢?不瞞您說,倘若我單有這一棵棒槌,白送給您也不是不行,隻當我高攀一步,跟您交個朋友,可這一次我們背下山的棒槌足有五六十斤,個頭兒大小差不多,品相怎麽樣,您自己也瞧見了,值多少銀子您心裏還沒數嗎?一斤要您一千兩銀子,我占不著多大便宜,您是肯定吃不了虧。東家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怪您?我再給您交個底,我們山上還有大貨,這一次您多給幾個,明年我們還找您做買賣。”吃酒的望醉、放債的圖息,生意人見著利,一樣是走不動道兒。姚掌櫃低頭沉吟了一下,又對竇占龍說:“咱倆頭一次打交道,你一無憑二無保,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說什麽來年還有大貨,到時候你卻不來了,讓我幹等你一年,那不成傻老婆等苶漢子了?”竇占龍聽出姚掌櫃動了心思,一臉誠懇地說:“即便我們明年來不了,您這一次也是有賺無虧;如果說我又來了,咱一回生二回熟,到時候我還得跟您做買賣,老鼠拉木鍁——大頭在後麵,您看行嗎?”姚掌櫃鼓著腮幫子說:“甭提後話了,先說眼麵前的,你說你們的棒槌不是一斤兩斤,這麽大一筆買賣,我不敢替東家做主,你們帶著貨跟我跑一趟,到了商號再說。”

竇占龍點頭應允,叫上海大刀、老索倫、小釘子,四個人背上裝棒槌的籮筐,隨同姚掌櫃去往商號。山貨集對麵的整條街都是商號、貨棧,層樓疊院,鱗次櫛比,當中一家正是福茂魁,青磚灰簷一溜兒門麵房,院子裏靠牆根兒搭著葦子棚,各色人參、鹿茸、皮張、藥材堆積如山。一行人走入後堂,自有小夥計過來伺候茶水。姚掌櫃請出大東家、老掌櫃,讓竇占龍他們亮出棒槌。大東家人稱範四爺,瞅見幾十棵棒槌齊刷刷碼在八仙桌上,不由得看直了眼,以往不是沒見過此等品相的棒槌,但一次見這麽多也不容易,想都沒想,立馬吩咐櫃上逐一過秤,歸攏包堆總共五十七斤棒槌。範四爺大人辦大事、大筆寫大字,當場拍板做主,按照竇占龍開出的價碼一千兩銀子一斤收貨,由賬房先生取出銀票,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共是五萬七千兩的銀票,但是得額外扣下一部分。海大刀他們也明白,鎖家門在口北遍地眼線,誰也惹不起。雙方無論做了多大的買賣,都得按成三破二的老規矩,交給鎖家門乞丐一份地頭兒錢,不敢有半點隱瞞!

銀貨交割已畢,買賣雙方都挺痛快,尤其是範四爺,多少年沒見過這麽齊整的大貨了,帶到京城一轉手,盡可打著滾兒地賺錢,他這一高興,非得留竇占龍他們吃晌午飯不可。四個人嘴上客氣著,心裏頭可沒有不樂意的,吃什麽喝什麽尚在其次,能跟福茂魁的大東家坐在一桌,尋常人想也不敢想啊。

大商號裏常年雇著廚子,範四爺吩咐下去,擺設一桌上等酒菜,不到半個時辰,也就備妥了。主家道了一聲“請”,竇占龍等人起身入座。範四爺居中,二掌櫃三掌櫃作陪。有錢的皇商家裏吃飯,講究個精致特別,口北連著邊塞,沒什麽出奇的菜品,家裏富裕的也就是涼熱八大碗,無外乎大魚大肉。範四爺這兒不一樣,人家在京城、江南都有生意,一年隻在口北待四個月,做完了買賣就回去,吃慣了精糧細做的東西,這邊的粗食入不了眼。因此這桌上您看吧,一水兒的蘇幫菜,鬆鼠鱖魚、碧螺蝦仁、蟹粉豆腐、響油鱔糊、姑蘇鹵鴨、銀杏菜心、蜜汁火方、蒸糟魚、醃篤鮮、櫻桃肉、西瓜雞,主食有蔥油拌麵、鬆子燒麥、鮮肉灌湯包,每個人眼前的小蓋碗裏是清燉獅子頭,喝的是楊梅酒。菜色講究,用的碟子和碗也上檔次,景德鎮定燒的青花玲瓏瓷,晶瑩剔透、又細又輕,托在手裏不壓腕子,底部皆有“福茂魁”的字樣。慢說海大刀這夥土得掉渣兒的山匪,在保定商號裏當過學徒的竇占龍也沒見識過。

酒桌上說的聊的,當然全是客套話外加買賣話。竇占龍能說會道,應付場麵遊刃有餘,其餘三個山匪卻插不上嘴,正好甩開腮幫子狠吃猛造。怎奈這桌上的酒菜雖然精致,卻多是“南甜”口味,他們常年鑽山入林,吃慣了獐麅野鹿,此等食不厭精的細菜,開頭吃幾口還行,越往後越覺寡淡,吃著不解恨。端著酒杯喝上一口,也是酸不酸甜不甜的,沒個酒味兒,三錢的酒盅又小,這得喝多少才過得了癮?索性倒在大碗裏喝,怎知青梅酒品的是滋味兒,乍一喝不如燒酒烈,後勁卻也不小,三個人各自灌下幾碗,不知不覺上了頭。老索倫和小釘子還有點自知之明,當著人家大東家,喝多了也不敢胡言亂語。海大刀則不然,越喝話越多,以酒遮臉兒,哪還管什麽規矩禮數,過去跟範四爺勾肩搭背、噴著滿嘴的酒氣說:“四哥,我瞅出來了,你是個敞亮人兒,以後你兄弟我的貨誰也不給,全給四哥你留著!”竇占龍在旁看得直嘬牙花子,範四爺設宴款待,隻是衝著貨來的,咱們這幾塊料給人家牽馬墜蹬也嫌磕磣,怎敢稱兄道弟?範四爺到底是大買賣人,有城府有肚量,敬了海大刀一杯酒,客氣道:“得嘞,以後我們指著您發財了。”這話其實不怎麽中聽,多少透著幾分挖苦人的意思,海大刀卻信以為真,嚷嚷著要挖出七杆八金剛賣給範四爺。竇占龍怕海大刀酒後失言,趕忙敷衍幾句,岔開了話頭兒。

辭別範四爺和姚掌櫃,竇占龍等人揣著銀票回到大車店,直睡到掌燈時分,又出去找了地方接著喝酒,這筆買賣不僅油水足,而且是一家通打,沒費什麽周折,全憑竇占龍一張嘴兩排牙,能不高興嗎?晌午範四爺請他們那頓小碟子小碗的,油水太少,沒吃過癮,如今有了錢,當然得犒勞犒勞肚子,那真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秤分金銀,從沒這麽痛快過。海大刀說:“多虧舍哥兒,帶俺們找到棒槌池子,又賣了那麽多銀子,否則白耽誤一整年了,所以說這幾萬兩銀子,該當四人平分。”竇占龍做成了買賣,心裏頭也高興,跟三個山匪推杯換盞盡興暢飲,卻不敢多說少道,也不敢提分銀子,擔心山匪喜怒無常,此刻說定了平分,等酒勁兒過去一變卦,來個翻臉不認人,那他可活不成了。於是衝三個山匪一抱拳:“萬萬不可,你們的銀子我一兩也不能拿!為什麽呢?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沒有你們三位搭救,我早在山裏凍死了……”小釘子口快心直沒有彎彎腸子,擺手打斷竇占龍的話:“別整那沒用的了,誰還能嫌銀子燙手?你是不是擔心拿了銀子,俺們仨謀財害命,一刀插了你?”竇占龍被他說破了心思,臉上變顏變色,不知如何回應。海大刀勸了他一碗酒,又說:“你把心揣肚子裏,俺們不能幹那個喪良心的事,更不敢壞了參幫的規矩,這銀子準得有你一份!”小釘子點頭道:“對,棒槌池子是你舍哥兒找的,貨也是你舍哥兒賣的,怎麽能沒你的份呢?傳講出去,我們哥們兒可太不仗義了,往後還咋在關東山立足?”寡言少語的老索倫也對竇占龍說:“該分你的銀子你隻管拿著,來年咱還得賣棒槌,少了你可不成!”三個人好說歹說,竇占龍執意不肯。海大刀一瞪眼:“行了,別他媽磨嘰了,如若你看得起俺們仨,咱就磕頭拜個把子,從今往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再推三阻四的,那可冷了兄弟們的心!”竇占龍心頭一熱,抱拳說道:“承蒙三位哥哥不棄,我竇占龍求之不得!”

幾個人到屋外堆土為爐,插草為香,衝北磕頭拜了把子。海大刀是大哥,老索倫排第二,小釘子是老三,竇占龍歲數最小,當了老四。四個人當場平分銀票,一人得了一萬多兩。口北人多眼雜,不宜久留,海大刀等人準備去關外貓冬,竇占龍心裏惦念著姐姐姐夫,要帶著銀票回老家。四個結拜兄弟當晚喝了個天昏地暗,轉過天來灑淚而別,說定了來年此時,再到口北賣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