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今夜的種種可能

1.0

進了四月的第一天,高三年級第一次模擬考試成績出爐。

教導處將前十名的成績單打印出來並放大,粘貼在一樓大廳最中心的位置。

而班級內的名次則用普通A4紙打印出來,貼在教室的黑板上,讓每一個進來的人能夠一眼看到自己的成績。

劉主任用這種方法,鼓勵學霸,激勵學渣。

為了讓這個效果拔群,他提早一小時到了學校,親手貼完了成績單。

可總有些小機靈鬼,信心滿滿地覺得能逃脫開這對內心的致命一擊。

高三教學樓下,蔣京將手裏的最後一點兒烤腸塞到嘴裏,含含糊糊地和沈燃傳授著做學渣的經驗:“老劉往門口貼,咱們從後麵進不就得了,完美。”

他說完,從右口袋裏又翻出一根塑料袋裹住的烤腸續上繼續吃。

李不言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你忘了上次,老劉在前門和後門各貼了一張嗎?”

蔣京一點頭:“那就翻窗戶吧,勇敢京京,不怕困難。”

沈燃走得飛快,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門。

蔣京二人快步追上去,繼續“傳道受業”:“燃哥這身體素質翻個窗簡直是小菜一碟,一會兒我和李不言掩護你先進去。”

沈燃沒說話,隻是徑直走向大廳的告示板前。

板前圍了一圈人,看到沈燃來,不自覺地就讓出了一個位置。

有女生臉漲得通紅,輕聲說:“沈燃同學,你站這兒來吧,看得清楚。”

“不用了,我這麽高個子杵在前麵,別人沒法看了。”

沈燃拒絕好意,眼睛隻盯著第一個名字:許櫻。

劉主任學過幾年毛筆字,每到這時候就喜歡顯一把。

沈燃見過太多真正的大家的書法,自己也被沈複壓著從小學習,劉主任這字放在往常他看都不會看。

可此刻,他看著那兩個字,竟覺得沒什麽比這字更好看的了。

沈燃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給了許櫻。

【沈燃:恭喜。】

【小櫻桃:那你呢?】

【沈燃:還沒看,光顧著看你的了】

對麵沉默了一分鍾,才回複。

【小櫻桃:看我的有什麽用,看我的分數也不會漲到你那裏去。】

剛發完,這條又被迅速撤回,許櫻又發了一條。

【小櫻桃:考多考少都是你努力的結果,繼續加油哦!】

沈燃彎彎唇,收起手機,拾級而上。

後麵蔣京問李不言:“前兩天考試的時候,我跟燃哥一個考場,他可是考到一半就啥也不會開始睡覺的。啊這,他怎麽看別人成績好這麽開心?還專門拍了照留念?”

李不言輕蔑地一笑:“你眼裏隻有自己的成績,而燃哥看的是小鳳凰。許櫻得第一,燃哥居然驕傲開心到忘記自己,這是什麽境界?這是什麽高度?多跟燃哥學著點兒吧!”

蔣京恍然大悟:“所以燃哥今天提前過來,就是惦記著許櫻的名次。”

李不言露出“你個小垃圾居然才想通”的表情。

蔣京羞愧地低頭,說:“是我格局小了。”

另一邊,令“燃哥驕傲開心到忘記自己”的許櫻對著黑下去的手機屏幕歎了一口氣。

旁邊的鄭知許放下手抓餅,感動地抱了一下許櫻:“我想起分班之後我第一次月考成績之後,你也是這個表情。”

許櫻不解:“什麽表情?”

鄭知許坐回去,表情認真又嚴肅:“學霸對學渣的憐憫與同情。”

許櫻:“……”

“啊,你把剛才燃哥給你發的圖轉發給我。”

“做什麽?”

“我要留下我家櫻桃的所有榮譽。”鄭知許點開自己的手機相冊,裏麵專門有一個相冊,相冊名字叫“養櫻桃日記”。

裏麵除了和許櫻的自拍之外,就是她每次考第一名的成績單。

鄭知許一臉幸福:“等以後你成了巨成功的人,我就可以到處和人吹,說我家許櫻是我看著長大的。”

鄭知許每次都是倒數的成績,卻總為她得第一而興高采烈。

許櫻心裏泛著熱,不自覺地就跟著鄭知許一起笑開,將沈燃那張照片轉發給她。

231路公交車駛向前方,車加速起來手機網絡不好,鄭知許加載原圖加載了好一會兒進度隻卡在百分之五十。

她百無聊賴地盯著圖片,盯了一會兒發現有點兒不對,眼睛湊近屏幕:“這不是宋嘉平嗎?!”

聽到這個很久沒出現的名字,許櫻有些意外:“你說誰?”

圖片加載完,鄭知許將其放大,排在許櫻下麵的是第二名,沈燃的照片隻拍了她一個完整的名字,可憐的第二名隻模糊拍到了上麵的起筆痕跡,不仔細看看不太出來。

許櫻剛才微微有些波動的心,再一次平靜如死水。她說:“確實是宋嘉平。”

“他回來了,還參加了個考試。這麽大的事怎麽一點兒風聲都沒聽過。”

鄭知許的手“啪啪啪”打字去打聽消息,嘴上在和許櫻說話:“宋嘉平也是個傳奇了,文化課成績好,音樂大獎頻頻拿,本來穩穩地保送首都音樂學院,他自己卻放棄了。你們學霸是不是都這樣啊,送上門來的覺得沒挑戰,非得自己考才滿足。”

說著說著,她發覺身邊的許櫻過於安靜,不自覺地閉上嘴,關切地看過去,許櫻卻已經合上眼,歪著靠在椅背上,像是淺淺地睡了過去。

鄭知許坐得離許櫻遠一些,身體貼上車身,放輕打字的力道。

那邊“一中盡在我手中”的群消息閃個不停。

【考試前一晚宋嘉平的比賽才剛結束,得了金獎,這事我知道倒是知道,但是現在一中沈燃才是頂流,宋嘉平又是在國外比賽,傳播度有限,我那天在群裏說了一句,瞬間就被有關沈燃的消息刷過去了。】

說話的是六班的祝小雨,一中的包打聽,江湖傳言隻要一中的事不管大事小事,除了當事人,她必定是第一個知道的。

可祝小雨也經常傳些假消息,之前沈燃來一中的消息,宋小雨就沒有及時跟進,導致鄭知許對她的信任度直線下降,屏蔽了群聊,這才錯過了宋嘉平回來的事情。

【阿許:宋嘉平是在哪個考場考試的?】

【祝小雨:是單獨在老劉辦公室考的,他這麽久都沒有上課還能穩占第二名,不愧是沈燃之前一中最受歡迎的男神。】

宋嘉平是在新生入學晚會上一曲成名的。

彼時大家都是剛從初中畢業的半大孩子,除了沉迷遊戲,就是專注學習,渾身上下透著質樸。

而宋嘉平,天生自帶著一種和大眾格格不入的貴氣,禮堂的舞台上,燈光璨璨,襯得他宛如中世紀的王子。

他合上眼,將小提琴抵在手腕處,緩緩地拉動琴弦。

第二日,一中已經隨著滾滾時代車輪落寞的論壇複活了。

有關於宋嘉平的帖子飄得到處都是,而且越傳越誇張,什麽“宋嘉平母親是貴族後裔”“宋嘉平是億萬富豪”“宋嘉平智商200是門薩俱樂部在逃學員”……

後來還是宋嘉平自己出來澄清,帖子上大多數說的都不是真的,這麽大大方方地回應更加拉好感,學校裏不知道多少女生將一顆心寄在了他身上,包括校花路怡。

可宋嘉平對誰都是謙和有禮,從不有正常同學友情之外的感情。

那時候李不言和蔣京最喜歡蹲在台階上,一人叼著一根狗尾巴草,眯著眼看著遠處將襯衫穿得一絲褶皺也沒有的宋嘉平,和跟在他身邊,笑得很甜的路怡。

“你說他是真的這麽清心寡欲,還是在那兒裝呢!”

但凡和女生打成一片的男生,在其他男生眼裏,都是比較刺眼的存在。

這是放諸全國上下皆準的一個現狀。

李不言篤定說:“連路怡他都不動心,肯定是真的。像他這種人肯定是家教很嚴格,高中這個時候不能讓任何人耽誤成績的。”

蔣京搖頭:“我覺得是在裝,我賭五十塊錢。”

“我跟一百。”

女聲從後麵傳過來,兩個人齊刷刷回頭看,坐在他們前桌的鄭知許背著手,一臉深沉:“加我一個,我最喜歡看這種完美的假人翻車了。”

蔣京伸出手,和鄭知許一擊掌:“妹妹慧眼啊!”

鄭知許冷笑:“什麽妹妹,叫大哥。”

蔣京:“……”

之後三個人正式狼狽為奸,立的賭約多如牛毛,很快就不記得這件事。而宋嘉平也因為頻頻在國內外比賽,而很少在學校,那些跟風追他的人慢慢地也少了,路怡高二出國留學,這一段校花倒追校草的故事,終究是沒了下文。

新的每一分鍾 ,都會出現新的人,更明亮,更璀璨,吸引走更多人的目光。

公交車軋過一個不大不小的坑,車身顛簸,將鄭知許從回憶裏拉了出來。

她第一時間往左邊看,許櫻仍歪著頭,沒有絲毫醒來的意思,她想,櫻桃一定是為了考試複習累的。

許櫻在熬夜學習的時候,她在熬夜吃雞,鄭知許羞愧地低下頭。

祝小雨私聊鄭知許,甩出了一張有些糊的照片。

【祝小雨:昨晚上有人發了這個給我,圖上的這個是沈燃沒錯吧?】

【阿許:是燃哥,對麵的是……】

【阿許:燃哥看著怎麽這麽生氣。】

照片拍在校門口,沈燃側著站著,對麵是一個一身白的青年。

【祝小雨:我查過,是市射擊隊的總教練,叫顧放,以前還拿過全國冠軍。】

沈燃以射擊出名,和顧放有交集的話好像也說得通,就是不知道兩人為什麽氣氛這麽劍拔弩張。

祝小雨又迅速地甩過來另一張圖,圖裏的角度很刁鑽,這個叫顧放的人手親昵地揉著她家櫻桃的腦袋,而前麵拍到了一點兒沈燃的身影。

【祝小雨:圖二的時間拍在圖一前,據提供線索的不願意透露名字的仙女說,顧放一大早就在校門口等著。該仙女看顧放太帥了上前搭訕,顧放給她一塊費列羅輕易將她俘獲,讓她去打聽沈燃班級,仙女立刻就去了。之後她才發現顧放這是廣撒網,給每個上前的人都發了費列羅,遂拍照片投稿曝光這一行為,希望廣大少女不要隻顧著看帥哥的臉,還要看他們的心。】

【阿許:……真是偉大。】

高中的語文作文練習課上,經常有這樣一道題,叫分析圖片寫文章。

許櫻的作文大多時候會跑題,這個她自己知道。

鄭知許的作文很少有不跑題的時候,但她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學渣的自信,難懂又堅定。

公交車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又過了兩站到了一中站。

許櫻睜開眼,背起書包,下了公交車發現鄭知許沒跟上來。

她仰頭望去,鄭知許還坐在原位,隔著窗,正抿著唇,眼神複雜地看著她。

許櫻:?

許櫻:“再不走要遲到了。”

鄭知許深吸一口氣,順著人流末尾往下走,吐出那口氣。

她和許櫻並排走,裝作不經意地開口:“你和顧放,還聯係的是吧?”

“是啊!”許櫻奇怪,“你還知道顧放?”

“哈哈哈……”鄭知許幹笑兩聲,摸摸鼻子繼續說,“一中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哈!”

許櫻點點頭,那天顧放來一中,**得像隻公孔雀,鄭知許消息這麽靈通知道也不奇怪。這樣想著,許櫻就也沒再問。

旁邊的鄭知許表情一下嚴肅下去。

現在的局勢已經很明朗了,那個叫顧放的老男人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讓許櫻對他親近,而燃哥看穿了老男人的詭計,為了“小鳳凰”去和老男人戰鬥討說法。

可即使這樣,許櫻還是沒有和顧放斷了來往的打算。

老男人,還挺有一套的。

鄭知許單手插口袋,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

保護櫻桃聯盟,從這一刻正式成立。

2.0

宋嘉平回來的消息傳得很快,可他的人卻遲遲沒回七班。

大課間,蔣京左手勾著球運到右手,幾步跳到沈燃那邊:“燃哥去玩一會兒!”

沈燃正握著筆,狀似很認真地在寫字,聞言頭都沒抬,說:“不去,忙著呢!”

蔣京眼睛貼過去,看見沈燃正一筆一畫抄著卷紙上的錯題。

是剛結束的英語課,碩大的“58”用紅筆勾出,明晃晃落在“沈燃”兩個字旁邊。

這是沈燃第一次參加高中月考,他的成績在蔣京看來,已經很可以了。

全班四十八個人,排四十,後麵還八個人呢!

就連他和李不言都被甩到後麵,他和李不言在學校學了這麽久,還不如沒上過幾天高中的沈燃。

不得不說燃哥,還是很有天賦的。

老師都沒讓抄錯題,他就自己抄了,燃哥,還是很努力的。

努力又有天賦的燃哥,是會有好報的。

蔣京開解道:“別抄了燃哥,反正這回錯的題,下回又不會再出!”

沈燃抬頭看了蔣京一眼,眼中一點兒抄題的痛苦也沒用,反而有些享受。

蔣京還要再說什麽,後背被人輕輕地敲了一下,力道很小。

蔣京回頭,許櫻手裏拿著卷起的卷紙,眼神很澄澈地看著他:“是我讓沈燃抄的。”

蔣京:“啊……啊?”

“沈燃抄的這幾道題都是我之前給他出過的,連姓名地址什麽都沒有怎麽換,他還是沒有記住,所以我讓他抄加深一下印象。”

許櫻說著展開手裏皺巴巴的試卷,這是蔣京剛才團成團扔到教室角落裏的,上麵碩大的“43”刺激得蔣京差點兒暈過去,就聽許櫻說:“你錯的很多道題,也是我在直播間講過的,要留下來一起抄嗎?”

蔣京帶著籃球連滾帶爬,連撞好幾個書桌,飛奔著往門外跑:“燃哥你加油努力,我就不耽誤你了!”

許櫻將蔣京的卷紙攤平,對折,一抬眼,正對上沈燃含著笑意的眼。

他的長相讓人過目不忘,連淺淺淡淡的笑都比別人看著嘴角弧度更深一些。

模擬考試剛出成績的第一個大課間,同學們大多都不在教室,有追去辦公室找老師問題的,有總算考完去外麵玩發泄的,屋內隻有零星的幾個人,顯得有些空曠。

許櫻聽見自己的聲音,脆生生的,很清晰:“你在笑什麽?”

簽字筆在指尖轉了一圈,停下,沈燃往後麵椅背上靠去:“笑班長威風,兩三句話就把蔣京給嚇退了。”

“他不是被我嚇的,是被學習嚇的,以前鄭知許也這樣,一聽學習跑得比誰都快。”

許櫻低頭去檢查沈燃抄寫的內容,班裏沒有單人的座位,沈燃就一個人占兩個人的位置。其他科目放下來的卷紙散亂地堆在旁邊。

許櫻靠過來,上午的光剛好落在她的肩膀上,斜斜地映在語文作文紙上,橫平豎直的格因為她影子的窗子,歪歪扭扭起來。

她一縷鬢角的碎發從耳後劃下來,也跟著碎動的光搖擺,沈燃看得有些怔愣。

回過神來時,他剛才握筆的手已經伸出,將那縷碎發撩在指尖。

這下怔愣的人換成許櫻。

雖然她連頭都沒有抬,看不到表情,像是對什麽都一無所知。

可落在格子紙上,睫毛的影子,動也不動。

沈燃收回了手。

沈燃的身體往下矮了一截,頭貼在書桌上,側過一些臉看她:“你靠這麽近,頭發掉下來擋到我的視線了。”

睫毛影動了動,比之前的頻次更高。

許櫻往後站了站,眼睛仍盯著他抄寫的內容看,嘴上應著:“這樣可以了吧?”

沈燃勾了勾唇:“可以。”

許櫻看得很認真,沈燃幹脆整個人伏在桌子上,對著她道:“你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在檢查嗎?”

許櫻:“……”

其實剛才她根本就沒看進去什麽,隻覺得一個一個扭曲的字母在天上亂飛,分辨不出誰是誰。

許櫻眼瞼下垂,將筆記本再掃一遍,遞到他麵前,語氣沒有溫度:“第一道題的第三個單詞寫錯了,雖然不是考的內容,但這樣的錯誤不應該犯。”

沈燃坐直身體,一副受教的模樣,點頭說:“謹遵班長教誨。”

“那繼續抄吧,認真一點兒。”

沈燃繼續點頭:“班長放心。”

沈燃又伏案繼續寫,許櫻暗自鬆了口氣,習慣性地將那縷碎發撩到耳後。

那平平常常的發絲,像是被熱氣熨燙的絲綢,燙得她指尖一顫,剛才那種感覺又襲來。

她的一顆心像是幹癟的氣球,被一口一口吹進氫氣,慢慢地鼓脹起來,慢慢地變得輕盈,搖搖晃晃地飛向天外天。

那裏有她從沒見過的烈烈的太陽,從沒見過的被雲絮纏繞的藍天,飄飄然,一切都那麽不切實際,又那麽新鮮燦爛。

許櫻理不清這複雜的思緒,搖搖頭轉回身,眼底撞進剛進門的一道身影。

沈燃雖然看著像是在認真抄寫東西,但實際上他的餘光一直落在許櫻身上。

角度問題,他能很清晰地看到許櫻垂在身側的手,手指僵硬地蜷縮。

雖然見得不多,但沈燃敏感地察覺到這是許櫻心理波動很大時的表現。

沈燃抬起眼來,看著站在門口的那個人。

他穿著一中的校服,拉鏈係到鎖骨旁,領子往兩側平整地壓好,露出裏麵潔白的襯衫領子。他麵上帶著和煦的笑,突然笑意加深,往這邊走過來。

沈燃眯起了眼。

那人在許櫻麵前站定,手上遞過來一瓶光明牌的牛奶:“這次考試輸給你了,願賭服輸。”

他笑的時候臉頰左側有個清淺的梨窩:“不知道在畢業之前,我能不能贏你一次。”

沈燃看到許櫻僵硬的手指緊握成拳,隨後聽見她說:“你很久沒在學校上課,在外麵還忙著比賽,考年級第二名已經很厲害了,這次不能算,牛奶我不能要。”

宋嘉平笑意不改,準確地走到許櫻的座位上,將那瓶牛奶放到她的桌邊。

他雙手背到後麵,沿著書桌間的過道往門外退,很熟稔地說:“我先去找梁老師,等會兒見了。”

他笑著和教室裏零星剩下的幾個人點頭打招呼,可能是並不認識沈燃,抑或是許櫻擋住了沈燃他不方便打招呼,宋嘉平沒有對沈燃這個新來的同學有所表示。

等到他身影消失不見,教室裏的人才有動靜,三兩個人湊在一起小聲八卦。

“宋嘉平真是越來越帥了,這麽帥學習又這麽好音樂成就又高,老天爺真是不公平!”

“他不是被保送了嗎,按理來說不用再回學校了啊!”

“好像他放棄了,沒看他都沒去找班主任直接來見班長大大了嘛……”

“啊,你說……”

“噓!”

許櫻像是什麽也沒聽到,拿起自己的水杯往教室外走,碰也沒碰那瓶牛奶。

沈燃右手食指無節奏地輕敲了兩下桌子,無聲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那個名字:宋、嘉、平。

過了一會兒許櫻從外麵回來,後門開著,她一腳踏進門,一道綠色就從半空中劃過,從她眼前經過,精準地投進靠牆放著的垃圾桶裏。

是光明牌的牛奶瓶,許櫻又往自己座位上看,桌子上已經沒了宋嘉平放的那瓶牛奶,而站在旁邊的人唇角帶一點兒白色的奶漬,很顯然就是偷喝奶的始作俑者。

被許櫻看到,沈燃也毫無被抓包的羞愧和緊張,笑著走向她:“每天一瓶奶,健康中國人。我剛想起來今天還沒喝,先借你的,一會兒我還你兩瓶。”

許櫻:“……”

沈燃一貫地有理有據,許櫻不知道說些什麽,隻能發出一聲“哦”。

沈燃擦過她的肩膀走出教室,許櫻鼓了鼓臉鬆了一口氣坐回座位上。

桌子上雖然少了牛奶,但多了個筆記本,她今天才在沈燃桌子上看到的。

筆記本封皮上寫:請班長檢查。

沈燃將卷紙上的題抄寫完畢,他的字有著和他人不一樣的精致漂亮,寫英文時格外好看。

就是可惜,這麽好看的字做不對幾道題。

她翻了一頁,在抄寫的題的最下麵,寫了兩行不屬於題的英文句子。

——To me,you will be unique in the world.

——To you,I shall be uinque in all the world.

這兩句翻譯倒是很簡單。

“對我而言,你是世上唯一。”

“對你而言,我是獨一無二。”

不知道他寫這個做什麽。

“這是《小王子》裏的兩句話。”

眼前的光被人擋去大半,許櫻抬起眼,沈燃手裏拎著兩瓶牛奶,放到桌子上。

“沒看過。”沈燃回答得很坦誠。

“那你抄這個做什麽?”

沈燃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然後開口:“為了顯得我有文化。”

許櫻:“……”

大課間快結束,門外陸陸續續有了動靜。

沈燃擰開一瓶牛奶,遞到她眼前:“還你的,嚐嚐看,是我很喜歡喝的牛奶。”

玻璃瓶身透明,沒有貼牌子,隻在右下角刻了幾行英文字母介紹產品。

“剛才那個光明牛奶和這個比,味道太勉強了。我喝也就算了,你身體這麽虛,還是要喝更好的。”

他語帶關心,反正牛奶也不會很貴,許櫻也沒什麽心理負擔,接過來喝了一口。

牛奶味道醇厚,在唇齒間一抿邊溢了滿口甜香,許櫻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彎了起來,讚歎道:“確實很好喝!”

後門有人進來,也有人站在那兒不動。

蔣京將球扔到最後一排桌椅後的空地上,渾身汗津津地摟著旁邊的鄭知許:“走,上廁所去!”

鄭知許的手臂還沒好,嫌棄地用肩膀將他抖開:“滾遠點兒!”

蔣京像突然想起來什麽:“哦,我又忘了你是個女的了。”

鄭知許的手還沒好,腿倒是很靈敏,趕在鄭知許一腳踹過來之前,蔣京迅速地往外閃,差點兒和人撞上。

“你他……”蔣京習慣性的國罵還沒出口就吞了下去,換上一聲意外的語氣,“宋嘉平?”

宋嘉平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他的後麵,聽見聲音微笑著和他點頭,之後擦過他的肩膀往教室裏走,經過垃圾桶時腳步微頓了一下,隨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

宋嘉平的座位仍然保留著,在靠窗第三排的位置。

因為宋嘉平的到來,教室裏瞬間喧囂起來。

女生們將宋嘉平圍住,嘰嘰喳喳地問候著。

宋嘉平始終麵帶微笑,不疾不徐地回應著每個人的好意。

許櫻低著頭,對此沒有任何的反應,不參與這熱烈的歡迎中。

連鄭知許回到教室之後,也沒多大的反應,徑直坐到了許櫻的旁邊。

坐下前,她壓低聲音道:“燃哥,作為資深‘小鳳凰’,我心裏隻忠於你。”

她說著手肘杵了杵許櫻:“對吧櫻桃?”

許櫻:“……”

沈燃腰彎了彎,聲音很輕,問:“是嗎?”

許櫻:“……”

前有豺狼後有豬隊友,許櫻隻有從善如流一條路,點頭點頭再點頭。

“確實,沈燃才是一中第一帥。”話說出口雖然羞恥,但並不違心。

沈燃笑了起來,眼底有流光。

3.0

傍晚的天,一層粉色一層紫,層層暈染開,點綴著懸在西邊天上的,要落不落的太陽。

放學鈴剛響,就收到一條消息,來自他命中注定的“親人”——許櫻她哥。

【Fang:最近學習很累吧?!小櫻都和我說了你很認真,廢寢忘食的學習。不過不能一味的埋頭苦讀,要勞逸結合,才能更好地吸收知識,我請你去放鬆放鬆。】

【Fang:不用有心理負擔,誰讓我們那麽投緣。】

【沈燃:那我叫許櫻一起出去。】

【Fang:她應該還在做題,我們先去吧!等她做完我再來接她。】

沈燃看了一眼許櫻,她確實還在埋頭做題,他就一個人先走了。

他步子大,沒一會兒就到了門口,其他人還沒來得及出來。

學校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路虎,像是剛洗過,前擋風玻璃都一塵不染。

駕駛室的窗戶搖下來,顧放探出頭來,親切地對著沈燃招手:“這裏這裏!”

沈燃聽過很多次有關於許櫻的“情況”,許櫻常年除了校服外春夏秋冬四季各隻有一套衣服,許櫻用很老式的手機,許櫻除了學習之外不參與其他的活動……

在其他人的眼裏,許櫻就是清貧卻上進的典型。

可看她哥這輛最新款的車,不是尋常人家能消費得起的。

沈燃係上安全帶,問顧放:“哥,你要帶我去哪兒?”

這一聲隨意卻親昵的“哥”可算是說進了顧放的心裏。

顧放那個美,覺得自己讓許櫻去給沈燃補課這步棋走得實在是太妙了,恨不得放開方向盤,給自己敲個鑼鼓個掌。

他掩住得意忘形,將車掉了個頭,回道:“去個小櫻小時候總念叨的地方,包你放鬆。”

車趕在大批學生要擠過來前開出小路,尾氣掃開一地的灰塵。

幾乎是同一時間,含著棒棒糖等許櫻做完最後一道物理題的鄭知許收到一條消息。

【祝小雨:阿許!上次你讓我盯著的那個人,又來找沈燃了!剛才沈燃上了他的車!】

【阿許:能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

【祝小雨:放心,我的人已經打車跟上去了,等一會兒就會有消息!】

鄭知許知道這個時候跑題不太好,但還是在等待的空當沒忍住問了一句。

【阿許:你這麽專業,以後想做狗仔嗎?】

【祝小雨:什麽狗仔,那是明星觀察師,我爸我媽都是做這行的呢!】

鄭知許:“……”那就是家學淵源了。

【祝小雨:放心,我沒有和我家裏提過沈燃在學校的事情!】

【阿許:算你有良心!】

許櫻皺緊的眉頭鬆開,提筆在電路圖上改了一條線,豁然開朗。

原來她之前一直深陷誤區,上了出題人的當。

將剩下的幾道題迅速解決,許櫻將拓展的習題集合上,抽身出題海,去看旁邊的鄭知許:“給你留的單詞背好了嗎?”

鄭知許咬著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

聽到許櫻的問題,學渣本性上頭,看起來更慌了,眼睛滴溜溜地轉:“那個,其實吧,我覺得呢……”

桌麵上的手機“嗡嗡”地振動了兩下,鄭知許一下跳起來,連書包都顧不上收拾。

“櫻桃,我有急事要先走,你到家給我發條消息告訴我。”

鄭知許跑得很急,將椅子帶倒,許櫻伸手把椅子扶起來,將自己和鄭知許的書包收拾好。

她的心跳得很快,不安的感覺將她擊中,這並不是個好現象,她應該做的是不要多管閑事,先回家。

鄭知許人脈通達,肯定是和其他人一起走,不會出什麽事的,鄭知許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

許櫻目光垂下,靜默了半分鍾,抓起兩個書包,快步跑出了教室。

剛跑下樓梯,鄭知許從門外跑進來,看見她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什麽救星:“櫻桃!”

“這事兒不好和外人說,我想……”

還沒等說完,許櫻就點頭:“我跟你去。”

鄭知許鬆了口氣,將自己的書包拽過來甩到肩膀上,拉著她的手:“那事不宜遲,我們快走吧!”

兩人手拉著手,跑出教學樓,跑進這一天最後一刻的夕陽裏。

等車的中途許櫻喘著問鄭知許出了什麽事。

鄭知許一張臉皺成一團,欲言又止,止了又言,才吐出一句:“燃哥出事了,事到如今,隻有我們能幫得了他。”

在車開進青桔路時,沈燃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在哪兒了。

青桔路33號,坐落著嘉城一座遊樂場,麵積雖不大,也不甚有名氣,卻是五髒俱全,又難得離市中心不遠,是學生黨和附近小孩子的天堂。

為了安全遊樂園白天對全年齡開放,過了下午六點則隻對十六周歲以上人開放。

晚場人少安靜,價格還比白天便宜,確實像許櫻她哥說的,這裏很適合放鬆,也很像小時候的許櫻會念叨的地方。

畢竟小女孩,沒有誰會不喜歡遊樂場。

沈燃下車的時候隨口問了一句:“光知道你是許櫻的哥哥,還不知道你叫許什麽。”

顧放卡了一卡,今天可是他等來的一個好機會,用來測試沈燃的。

要是沈燃知道自己就是市隊教練顧放,目的不純,很可能還沒進去就直接跑了。

可要是真的胡扯編個名字,等之後沈燃發現上當了,甩手不幹了也很難搞。顧放找到車位拔了車鑰匙,很深沉地說:“單名一個‘放’字。”

“許、放。”沈燃咀嚼這兩個字,禮貌地說,“很好聽的名字。”

他可沒說自己姓什麽,都是沈燃自己補充的。

顧放心裏這麽想著,幹笑著和沈燃商業互吹:“哈哈,哈哈,你的名字也很好聽。”

兩人下了車,顧放去窗口掃碼買票。

沈燃轉過頭,四下掃了一圈,又轉回去。

在半路上他就發現了,好像有人在跟著他們。

思緒剛一閃,沈燃口袋裏的手機振動,是宋簾發來了消息。

宋簾好好一個司機,現在被迫做成了雙麵間諜,小宋司機心裏苦。

【跑腿健將:家裏知道了你的考試成績,沈總大發雷霆,說要抓你回去。話說,你之前在遙省上學也是中考狀元啊,怎麽會退步成這樣?】

【沈燃:這就是你今天跟著我的原因?】

【跑腿健將:我沒有!我聽你的動都沒動,在你樓下窩著呢!】

沈燃沉默了。

那跟著他的人就不是宋簾,而是另有他人了。

會是誰呢?

他腦中迅速過濾了一下,最近跟他有仇的也就是高二的黃鑫,之前跟他有仇的就太多了,他也記不住。

小宋司機也不是單純的司機,他瞬間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跑腿健將:有人偷偷跟著你?】

【跑腿健將:你在哪裏?位置發給我,我立刻趕過去!】

沈燃倒不會覺得自己會遇到什麽危險,不過為了安全起見,還是發了位置給宋簾,叮囑他別鬧出去,更不能讓家裏知道。

消息剛發出去,顧放拿著票折回來,將其中一張遞給沈燃:“走吧!”

沈燃轉回頭,望了一眼停車場的方向。

那邊一輛車剛剛要停下,突然車燈心虛地閃了兩下,車頭轉了個方向往外麵開。

沈燃接過票,若無其事地跟顧放走向了遊樂場的大門。

車內,戴著鴨舌帽的男生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還好我機靈,不然就被發現了。”

男生拿出手機將位置發給祝小雨。

【祝小雨:小心掩護,注意目標,馬上有人往那邊趕過去。】

鴨舌帽男生心裏的火一下竄了起來,沒想到就是來實習,居然就這麽燃起來了。他戴上黑色口罩,將夾克的扣子係到最上麵,鑽出了車跟了上去。

“滋滋滋!”

頭頂上圓圓的小燈串循聲亮起,遊樂園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了光。

高處的過山車和跳樓機等項目已經關停,大型遊玩設施中隻剩下摩天輪和旋轉木馬在緩緩地移動。

“以前小櫻最喜歡這個旋轉木馬了,尤其喜歡那隻白色後麵帶翅膀的馬。”

旋轉木馬像是個大型的音樂盒,隨著跳動的音樂一圈圈的轉,底部彩色的燈也一閃一閃的,像是愛麗絲幻境中的一場美夢。

一圈停下來,有的女生戀戀不舍,撒嬌讓男朋友再陪她坐一次,男生笑著坐了回去。

女生追求浪漫,男生來遊樂場,大多都是來製造浪漫。

沈燃心念一動:“來都來了,我們也去坐一圈吧!”

顧放:?

他今天找沈燃出來當然不是真的為了玩,就是聊一聊小櫻,套一套近乎,再“自然”地帶沈燃走去射擊場。

顧放沒想到沈燃居然會對旋轉木馬感興趣。

顧放看了一下表,還來得及,遂一點頭:“行啊,一起玩吧!”

兩個男生坐在一起玩旋轉木馬,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前麵有人頻頻回頭,當怪物一樣看著他們兩個。

沈燃一臉坦**,顧放卻人生第一次這麽窘迫,將衣領立起來,臉狠命往下麵縮。

一圈結束,沈燃意猶未盡,又來了一次。

顧放:“……”

顧放幹脆直接將衣服脫下來,擋在了臉上。

遠處的冰激淩售賣機邊,鴨舌帽男生指著前麵的旋轉木馬:“就在那兒了。”

鄭知許眯著眼看過去,旋轉木馬在轉,再加上距離有些遠她看不太清楚人。

鄭知許問:“他倆一進來就一直坐旋轉木馬?”

鴨舌帽男生:“對。”

鄭知許迷惑了:“這老男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許櫻也看向那邊,剛才路上鄭知許說沈燃之前和一個老男人杠上,放學直接被老男人塞上車帶走,怕對方萬一找了很多人,沈燃怕是要吃大虧。

“那就我們兩個……雖然說你很能打,但是,也並不抵什麽用吧!”

“放心,我已經叫了兄弟,在我們後麵就到。不過燃哥平時直播教導我們,要做個講理的人,事情又跟燃哥有關,我可不想讓對家粉到時候到處扣鍋給燃哥,說他引導粉絲走上不歸路。”

鄭知許蹭了蹭手,握上許櫻的,眼神真切:“所以我才回去找你。”

當時許櫻不明白,等到旋轉木馬再停下來,那個所謂的“老男人”將蒙在腦袋上的衣服一把扯下來,她懂了。

“顧放?”

“好帥!”

兩個人齊刷刷開口,許櫻轉過臉,眼神清亮地看著鄭知許。

鄭知許低咳兩聲,視線從那個老男人身上收回來,頗有些心虛意味:“我說燃哥,說燃哥呢,今天燃哥也帥出我的認知範疇了。”

顧放和沈燃一前一後地出來,往東邊走。

鄭知許拉著許櫻,拿著包擋臉,亦步亦趨跟過去。

“一會兒他們兩個開始談判的時候,你就出去勸幾句。調解不了,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上了,這叫先禮後兵。”

許櫻點點頭,又開始不明白了:“他倆能有什麽矛盾?”

前些天顧放不還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去做教學大使教沈燃,以後兩個人雙雙出道?怎麽今天又開始遊樂場約架了?

男人心,海底針。

鄭知許很想回一句:因為你。

可看許櫻一臉單純無辜,也不想說這些複雜的感情糾葛問題玷汙櫻桃一心向學的心靈。

兩撥人一前一後,走在遊樂場中。

外麵,一輛卡宴剛剛停在停車場。

宋簾一臉苦大仇深,深沉道:“有人要犯罪。”

男青年立刻警覺:“誰啊?”

宋簾:“不知道。”

男青年:“……”

4.0

“以前小櫻很喜歡娃娃,就纏著讓我給她贏回來。”

旋轉木馬往東,一路是遊樂場的飲食一條街,賣的是棉花糖、甜甜圈,和各式各樣的冰激淩。

兩個大男生一路沒停留,鑽出兔子造型的拱門前,顧放很自然地把話題轉過去:“對,就是在這兒了。”

空曠的假草坪上,支著幾個兔子形狀的帳篷,帳篷邊有一個立牌,上麵寫著:十六歲以下禁止,旁邊畫了個暗黑的骷髏頭。

不同於其他遊樂園的射擊遊戲是射氣球,這個場子更趨向於比賽的射擊場,遠處整齊放著規格不等的圓形靶子,近處的裝備櫃裏,手槍步槍都有,品類很全。

旁邊的透明櫃子裏,獎品從大到小依次排列,最大的玩偶是個一人高的毛絨兔子和大熊玩偶。

“不過我那時候都是射氣球,小孩子也能玩,現在升級了。”沈燃手心發癢,都沒用顧放再在話裏放鉤子引誘,自己就走了過去。

顧放搓搓手心,右手插進口袋,是他看隊員練習的習慣性動作。

沈燃之前哪個種類都練過,不過氣手槍練得最好,他讓工作人遞過來一把手槍,拿在手裏顛了顛,重量和比賽的氣手槍相差不多。

沈燃抬手,瞄了一下遠處的靶子,他勾了勾唇角,像是和久別重逢的老友致意,放下槍,說:“哥,我們來比一場吧!”

真男人怎麽能拒絕被挑戰,也沒有什麽比跟前全國冠軍比一場更能看出水平的。

顧放垂下手,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好啊!”

遠處許櫻渾身的血液凝在一起,僵直立在當場。

她腦中紛雜繚亂,耳邊充斥著女聲怨毒的訓斥聲。

“要不是你非要叫你哥回來,他也不會出意外傷到手腕,好好的一個冠軍拱手就要送給對方!”

“你哥的傷嚴重,再打比賽手會廢掉,你拿什麽賠他一個世界冠軍?”

“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麽要緊的事?”

“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賠錢的東西!”

……

“櫻桃,櫻桃!”

許櫻眼前,是鄭知許擺動的手。

她凝滯的眼神漸漸有了焦點。

鄭知許問:“你怎麽了?跟你說話你也不回。”

“你說什麽了?”

鄭知許下巴對著那邊兩個人揚了揚:“我說那兩個人該不會是學什麽黑幫片拿槍決鬥吧!”

許櫻重新看過去,沈燃再次舉起槍,整個身體瞬間像是一把拉滿的弓,手臂抬起的姿勢卻相反的鬆弛。

“啪——”一槍,直中靶心。

“我的天!”鄭知許一聲驚呼壓在喉嚨裏,幸好那個老男人在激動地拍手鼓掌,將她的聲音蓋了過去。

許櫻的心跳一滯,隨即更快速地跳動起來。

在發生那件事之前,隻要顧放隊裏放假回來休息,她就都會陪著他一起訓練。

舉槍、瞄準,這兩個動作她看過沒有一萬次,也有幾千次,早已經看習慣了。

那次事後,她不願意再去記有關於顧放和射擊的事情,身體也選擇性地規避痛苦,將那些過往一鍵模糊掉。

她也知道這些年,顧放一直忍著,很少不在她麵前提起。

顧放出現在射擊場,像是一下挑動起壓住塵封記憶的塑料皮,那些痛苦得到了宣泄口要擠出來,而沈燃叩動扳機的一瞬間,一塊大石頭將挑起來的塑料皮重重壓的合上。

“不一樣……”

明明是一樣的動作,可沈燃做出來的,卻和顧放的完全不一樣。

他線條淩厲的側臉,融進夜色,比遠遠吊在樹枝上搖擺的燈串還要招搖。

像小時候蓋章的卡通印泥,隨著時間走過印記變淺變淡,又被蓋上新的圖案的印泥,把之前的印記覆蓋住。

許櫻的腦子裏,模糊的過去和清晰的現實快速切換著,亂得她有些頭暈。

莫名其妙的,她想起來那句小鳳凰用來形容沈燃的金句——

“燃燃如風,是我少年。”

她也好像真的,有被這樣的沈燃蠱到。

那廂顧放挑好了槍,轉了轉右手的手腕,許櫻像突然醒過來,一下跳了出去。

她蹲的時間長腿已經麻了,跑了幾步就跑不動,就站在原地,提起自己所有的力氣大聲喊了一句:“哥!把槍放下!”

沈燃循聲轉回頭,就那麽看到了許櫻。

她依舊穿著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一張臉漲得通紅,眼神亮得逼人,他沒見過她這麽失態過,卻格外的動人,勝過春風。

顧放拿到槍本來豪情滿懷,一看到許櫻連忙將槍往身後藏,像做錯了事的孩子。

許櫻彎下腰,揉了揉小腿,很堅定地走過去。

“你的手不能用槍的。”

之前兩個人都有意回避的話題,這是許櫻第一次提起。

顧放錯愕,眼眶突然有些濕潤:“不頻繁練習的話沒事的,周逸平時……他平時看我很嚴格,手一直恢複得都很好。”

“你……”顧放隻說一個字就停下,看許櫻一眼,吞吞吐吐,小心翼翼,一點兒沒有平時的牙尖嘴利。

許櫻明白,也搖搖頭:“我沒事。”

這兩兄妹,說話和猜謎一樣,沈燃不解,也沒有問,隻是若有所思地在指尖轉著那把槍。

“滋滋!”

高處懸著的燈串一閃一閃,隨後徹底滅了下去。

燈驟然暗下去,有人被意外地嚇到尖叫出聲,像水滴扔進油鍋裏,遊樂場瞬間沸騰。

顧放慌忙打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照亮去看許櫻,隨後整個人愣住。

他的妹妹許櫻蹲在地上,緊閉著眼,他剛認不久的弟弟單膝跪在地上,上半身支起來,雙手捂住許櫻的耳朵。

他這個假弟弟,比他真哥哥還靠譜。

有人慌裏慌張地撞過顧放的肩膀,著急地往前擠,又不像是害怕,看著鬼鬼祟祟的,顧放來不及多想,拔腿追了上去。

沒想到有人居然比他更快,他剛邁出步,一道纖細的身影就撞了下他肩頭,跳到他前麵。

“不好意思。”小姑娘回了頭,一張俏生生的臉映入眼底,待看到是他,她長而媚的眼睛亮得灼人。

可她還記得正事,搖了搖頭跑進了人群深處。

“櫻桃哥哥,下次見了。”

顧放愣在原地,一陣恍惚。

遊樂園深處,有亮光從地表麵拔地而起,升至半空,炸開成燦爛的春日玫瑰。

所有的尖叫都化成驚呼,這是遊樂園的春日驚喜。

沈燃鬆開手,輕拍了一下許櫻的頭,沉聲說:“你看。”

許櫻緊閉的眼睜開,眼底被璀璨的煙花填滿。

“真好看啊!”她踮著腳跳起來,彎眼笑開,他被她的笑感染,點點頭也附和著笑了起來。

許櫻轉過臉,直直撞上他的笑臉,愣了稍許,迅速轉過頭繼續看煙花。

午夜的玫瑰煙花停下,燈串複又亮起,遊樂場裏放起了浪漫的歌曲。

“手放彼此的口袋,年輕像煙火般正在盛開。不用任何的答案,一切都交給宇宙來安排。”

“你說,你喜歡夜景的燦爛。現在,讓我帶你一起探索未知的海。”

有人在牽手,有人在接吻。

有人在遇見,有人在心動。

《Tonigt We'll Be Fine》,今夜有無數種可能。

5.0

遊樂場行程的後半場,顧放幫宋簾車上的青年警察程野逮了個趁著遊樂場騷亂渾水摸魚偷人錢包的賊。

程野和宋簾是從小玩到大的發小,這次本來以為宋簾就是找個借口騙他出去結賬,沒想到還真有正事。

程野帶小賊回去審,順藤摸瓜揪出個近日頻頻在各大遊樂場行竊的團夥。

程野本來想帶幫他抓賊的小情侶一起回去,做個筆錄,女生婉拒,男生接到個電話,說有事也走了。程野也沒強求,帶著賊開車回了局裏。

這個奇妙的夜裏發生的一切,都像是遊樂場放的那首歌一樣,沒有準確答案,有種種可能。

夜已至濃,許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她翻身坐起來,擰開台燈,找了一套物理卷紙做,做了十幾道選擇題之後,手機屏幕亮了一瞬。

【Fang:沈燃把你安全送到家了吧?】

【小櫻桃:嗯,我已經躺在**了。】

【Fang:沈燃那小子還真不錯。】

【小櫻桃:你隊裏的事情,處理好了嗎?】

顧放顯然是沒想到許櫻會問隊裏的事情,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張嘴。

過了一會兒才發了條語音,在許櫻聽起來語氣很正常,可是她不知道這是顧放廢了好幾條語音之後才發出來的。

“沒什麽事,隊裏有個去省隊實習的名額,針對名額的歸屬隊內有分歧,就吵起來了。”

顧放說了冷笑了一聲:“就現在這成績,誰去省隊誰上去丟人,一群菜雞還在這兒互啄呢,真是王八辦走讀,憋不住笑了。”

顧放越說越火大,過了一會兒看許櫻那邊沒有回複,他說:“困了吧,快點兒睡,晚安!”

許櫻的手蓋在台燈的燈管處,光隻漏了幾縷下來,發光的手機屏幕在暗夜裏格外亮。

顧放的微信頭像,是一隻圓滾滾的橘貓,四爪朝天,白白的肚皮,粉嫩嫩的肉墊。

小時候許櫻撿到一隻小橘貓,可許婧不讓她養,顧放就將小貓帶走,在隊外的便利店找老板照顧小貓,每個月的休息日許櫻去隊裏的時候顧放就偷偷帶她去看。

後來許婧還是發現了,說養貓耽誤顧放訓練,趁著顧放不在將貓抱走扔掉。

那是許櫻印象裏,顧放第一次和許婧爭吵。

尚在變聲期的少年,沙啞著嗓音喊著:“你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之後“砰”的一聲推開門,顧放拉著許櫻的手,沿著那條小路一邊走一邊找。

他們沒有找到那隻貓,那隻貓就像許櫻記憶裏的很多快樂一樣,被當成可有可無的東西,最後被無情地扔掉。

這些年,她的心生了病。

重度焦慮症,每一件事在她的眼裏,隻會有痛苦的結果,她每日每夜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

她的心結,是不被重視,得不到父母愛的童年。

也是因她的緣故,顧放丟了冠軍受了傷。

她把自己封閉起來,顧放就將一切替她安排好。替她擋住許婧,替她替她找了這個安靜的小區,造了一座沒有風雨光臨的城堡,讓她安心地住下。

她學習的目標,是考出去。

考得遠遠的,離開這座城,離開這一切讓她痛苦的人和事。

她看到顧放和沈燃比槍就知道他是怎麽打算的,顧放怎麽可能真的進什麽娛樂圈。

他是顧放啊!

那個捧起過全國冠軍獎杯的顧放啊!

他有他的夢想,從前做運動員的時候有,如今做教練的時候也有。

他奔波於城市之間,要照顧她和奶奶,分身乏術。

許婧見縫插針地見麵,別人輕飄飄的三言兩語,宋嘉平的那瓶牛奶,這些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習慣了什麽事情都想所有的結果,她總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偏,她最怕做語文的閱讀理解,作文次次都跑題。

她脆弱得像是玻璃紙做的,隻靠著那點兒離開的信念支撐。

她怕自己已經耽誤了顧放一次,不想再毀他第二次。

她不敢告訴顧放這些生活裏的難過,每次見顧放她都開心又活潑,顧放漸漸放心下來,可她卻活得更累了。

她怕自己一個人撐不下去,又覺得撐不下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也讓顧放少了累贅。

她每天胡亂地想,胡亂地猜,矛盾的在向前和躺下之間徘徊。

直到沈燃那天和她說:“你身體不舒服,又被校霸言語侮辱和刁難,我作為你的同學,幫你出頭,背你回教室,這很正常。”

“這麽正常的事情,你不需要胡思亂想什麽,精打細算什麽。”

“許櫻,你不累嗎?”

她一身扛到自己身上的枷鎖陡然卸下來。

同學之間,互相幫助是正常的事。

那她和顧放之間,是不是也不用這麽小心翼翼?

哥哥照顧妹妹,妹妹尋求哥哥的安慰,是不是也是正常的事?

手機屏幕暗下去,許櫻伏在桌案上,食指的指尖點著掉在桌麵上的眼淚,胡亂地畫著什麽。

過了一會兒,微信有新的消息彈出,屏幕又亮了起來。

許櫻的手指劃過去,淚痕在屏幕上抹開,對話框中的字像是加了陰影效果。

【沈燃:托你的福,今晚玩得很開心。作為報答,明天帶牛奶給你。】

附上一張圖片,修長的手拿著一瓶牛奶,是他之前帶給她的。

微信就這點不好,要是瞬間點開了對方的消息,上方就會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沈燃:這麽晚了還沒睡?】

許櫻抽出一張紙,擦了擦臉,捧起手機。

【小櫻桃:沈燃。】

【沈燃:嗯?】

【小櫻桃:謝謝你。】

【小櫻桃:晚安。】

沈燃一條語音發過來,隻有一秒。

沈燃:“晚安。”

他的聲音透著能撫平人心的寂靜力量,許櫻抬眼,被台燈打在牆上的自己的影子,仿佛也變得柔和。

她捏緊了手機,輕輕笑了起來。

書桌抽題的最深處,放著一個筆記本,頁碼泛黃,她上了高中就沒再打開過。

她沒有看前麵的,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

娟秀規整的字,將她的心事一筆一筆地寫上去。

2021年4月7日

我不知道沈燃是從哪裏來的?

為什麽他能次次都準確無誤地拯救我,撫平我的傷?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鄭知許口中的“偶像的力量”。

可他站在那裏,身上有無限的光芒,渡給我萬分之一的能量,我像是就能穿過時間和空間,去和過去滿身傷痕,痛苦不已的那個自己握手和解。

有很多時刻,我都特別想,特別想站到他身邊。

可又怕被他的光灼傷,像是曾經,我遠遠地站在宋嘉平身邊一樣。

我害怕。

這一晚的最後,顧放收到一條消息。

【小櫻桃:哥,等畢業之後,我們一起,再養一隻小橘貓吧!】

他盯著看了許久,忍不住眼眶發潮。

又被今夜新加他的那個小姑娘發來的搞笑視頻逗笑。

明天,是可以期待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