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今日多雲轉甜

1.0

進入高三之後,梁晨買了一個巨大的倒數日曆,掛在黑板旁邊的牆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高考一天天臨近。

距離高考前一百天,一中慣例要集結高三年級所有學生召開“百日誓師大會”,激勵同學們在之後的這一百天裏內努力努力再努力,拚搏向上,竭力衝刺。

自去年開始,嘉城號召學生減負,高三年級假期內也不許提前回來上課,所以距離高考剛好一百天的這一日,學生都在家裏。

反正大會的目的是在激勵,到底是不是百天都不重要,校長就把誓師大會挪到了開學之後的3月17日,也是一中建校的紀念日。

每年的誓師大會,都要有一名學生代表,站在台上發言。

每年的學生代表要綜合年級成績和品德優秀來選,往常為了搶這個名額幾個班主任暗潮洶湧,你爭我奪。

今年則還沒用選校長和教務處就直接定了下來——高三七班的許櫻。

對於這個結果,除了梁晨之外的其他幾個班主任雖然心有不甘,但介於許櫻實在能打的年級第一排名和無懈可擊的滿分品德考核成績,隻能閉嘴驚豔。

梁晨從辦公室出來,往班裏走的步伐都輕盈起來。

第二節課剛下課,這幾天操場上放著誓師大會布置的椅子,取消了課間操,這三十分鍾的大課間班裏很多學生都出去玩了,教室裏隻剩下十來個人,或是補覺,或是在埋頭繼續做題。

許櫻一直都是第二類。

梁晨剛進門,看見小班長眉頭皺了皺,咬著筆杆對著一道題在絞盡腦汁,頗覺欣慰。

一定是老天爺體恤她第一年帶高三,才派來了小班長這樣哪哪兒都完美的學生來。

隻是可惜,小班長放棄了之前保送機會非要自己考,倒是便宜了六班的岑與。

梁晨歎了一口氣,隻見許櫻眉頭舒展,提筆在草稿紙上列了幾個算式,填了正確答案。

她一抬頭,剛好撞上梁晨惋惜的目光。

後者立馬笑起來,對她招招手:“許櫻,你來一下。”

走廊裏人來人往,許櫻聽到梁晨的通知,麵上沒有一絲高興的神色。

梁晨倒沒想太多,隻當她是怕需要時間準備耽誤學習,便說:“校長的意思是要你臨場發揮隨便說些高三的感受,還有分享學習的心得方法,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東西,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越通俗易懂越好,也算是給一些還迷茫的同學指引方向。什麽激勵人心啊,什麽鼓勵大家學習啊的漂亮話,都有教導主任說呢!”

梁晨說著心虛地左右張望著,看沒有劉主任的人影才放心下來。

許櫻心裏沉甸甸的,像塞了塊吸滿水又放在冰櫃裏凍成一坨的海綿,心是熱的,一點點融化開海綿裏的冰,滴滴答答地淌著水,海綿又膨脹開,扯著整顆心往下墜。

她有些呼吸不暢。

梁晨說完,許櫻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梁老師,我可以拒絕嗎?”

梁晨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做學生代表發言這可是整個高三學生都夢寐以求的事情啊,你會跟著這一年的高三一起被一中的曆史銘記,多驕傲啊!你,你是怎麽想的?”

“我……”許櫻幾次張口都又閉上,最後才說,“我怕說不好,丟七班的臉。”

“嗐,憑我家小班長的美麗,就杵在那兒什麽話也不說,底下都會有人鼓掌的。”

梁晨雙手握拳,給她加油鼓勁兒:“你可是學校直接定下來的人選,放眼全校再沒有人比你更合適,更難帶動學生們的學習積極性了,你要是不上就又要便宜六班的岑與了!”

因為許櫻不想要保送的名額,梁晨著實苦惱了很久。

這是她第一屆高三,要是班裏能出個清北的學生,對她的教學生涯而言是個絕好的開門紅。

雖說的許櫻的成績十拿九穩自己也能考上,但畢竟還有那“一穩”的不確定因素,誰也說不準。

許櫻明白,也不想再讓梁晨多費心。

她最終鬆口:“那我試試吧!”

梁晨拍拍她的肩膀:“你一定行的,好了,去學習吧!去做全年級的好榜樣去吧!”

話音剛落,樓梯口湧進來一群人。

校服或是鬆鬆垮垮圍在胯上,或者甩在肩膀上,拿著球的人球在左右手來回換著,手裏什麽也沒有的,走三五步跳起來一下做一個投籃姿勢,是大課間剛從籃球場上歸來的“愛球人士”。

“剛才燃哥那記進球真是漂亮,這是神仙才能打出來的球吧!”

“燃哥一出現,操場上各個年級的女生都圍了過來,那尖叫聲差點兒把我給送走。”

“你人已經夠廢了,聾不聾的區別不大。”

“蔣京你過來,看老子不把你的腦殼撬開!”

李不言說著要動手,蔣京看見梁晨像看到救命稻草:“梁老師救命!李不言要對我下毒手!”

其他班的學生們看到梁晨都急忙散開各回各班,預備鈴在這時響起,梁晨板著臉訓道:“都上高三了怎麽還像小學生!快進教室,馬上上課了。”

她年輕,平時又和班裏打成一片,板著臉也沒什麽威嚴,學生雖然調皮搗蛋還是聽她的話。

李不言和蔣京立正站好,高聲喊:“遵命!”

梁晨:“……”

梁晨:“快從我眼前消失!”

兩個人一前一後飛也似的竄進了教室,許櫻看著兩個人的背影,有些疑惑,沈燃應該是跟他們一起去的,怎麽隻回來了這兩個相聲演員,不見沈燃的人影?

思緒剛一閃,她有些愣住。

“我現在自己都顧不過來,怎麽還會想到他?”

不過不得不說,剛才莫名分心想沈燃的事情,讓許櫻短暫地從剛才的困境中抽身而出,但也隻是短暫而已。

這一節課是物理課,物理老師楊還山是高三年級物理組的組長,一中的金字招牌,剛過三十就開始謝頂,到了如今年過四十腦頂禿得鋥亮。

楊還山為人嚴厲古板,上他的課遲到一分鍾都不行,他還極度不喜歡那些風頭過盛,每天烏泱泱扯一群人湊在一起的學生,剛來不久的沈燃已經自動被他劃為這類不良學生行列。

沈燃在上課鈴響了十三分鍾才出現,楊還山銳利的眼上下打量著他,沒好氣地問:“幹什麽去了?”

沈燃不慌不忙地答道:“上廁所。”

“一個大課間那麽長時間在外麵瘋玩,到上課點了跑去上廁所,我看這課你也沒心思上了,去走廊站著去!”

班裏陷入一片死寂,沈燃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楊還山,並沒有動。

許櫻盯著門口,生怕他摔門就走,或者和楊還山發生什麽衝突。

沈燃在一中粉絲遍地,在外麵罰站被人指指點點,傳出去不知道多少人以此為談資,當笑話,他和他的“小鳳凰”又怎麽能受得了?

此時此刻,旁邊的鄭知許已經屏住呼吸,沒受傷的那隻手攥住拳,仿佛等著沈燃一聲令下之後,就衝上去為他衝鋒陷陣。

楊還山瞪著眼睛:“我說話你沒聽見?滾外麵站著去!”

“你這種學生,留在一中就是拖累年級的成績,帶壞學生們的學習風氣,真不知道校長為什麽要留你!要是因為你,讓本該能考上大學的學生落榜,你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楊還山的話落在許櫻耳朵裏,和記憶裏的那個人如出一轍,罵人的時候恨不得把全世界發生的壞事根源都加諸於她身上。

許櫻感同身受,在沈燃臉色沉下來前“噌”地站起來,提高聲音喊了聲“楊老師”,攔住他說出更刺耳的話。

楊還山皺著眉,額上深深的抬頭紋擠在一起。

許櫻迎上他的審視目光,繼續說:“楊老師,沈燃剛來不久,對學校的時間規定還不熟悉。沈燃底子不好,現在的每節課對他而言都很重要,楊老師就原諒他這一次,他下次一定不會再犯。”

老陳講理,沈燃的事情和他解釋清楚他會信,但是楊還山固執,自己認定的事情很難改變,許櫻就隻能讓沈燃先低頭認錯。

她說著,望向沈燃,目光殷殷:“是吧,沈燃?”

沈燃定定地看著她,眸底波光閃了閃,輕溢出了聲“嗯”。

可楊還山完全不吃這套,他指向門口:“他那個樣子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錯,你要是覺得不服就跟他一起出去站著,別在這兒耽誤其他同學聽課!”

許櫻剪得圓潤的指甲抵在書桌上,隻沉默了一秒就拿著書走出了座位。

鄭知許驚得眼神呆滯,後桌的蔣京和李不言張大嘴。

楊還山都沒料到除了學習什麽也不在意的許櫻,居然真的放棄這一節課。

沈燃人高馬大立在門口,許櫻要擦著他肩頭才能走出去。

下一秒,沈燃跟上許櫻。

走廊裏空****的,許櫻背對著沈燃站在窗邊,將書和卷子放在上麵。

她在校服外慣例套了件黑色的外套,一頭長發束成高馬尾,隨著她俯下身寫字的動作,黑發順著纖瘦的肩膀滑下去,露出後脖頸兒的一片雪白肌膚。

他能聽見從窗外滲進來的風聲,她偶爾的翻書聲,和那一聲聲自己的心跳聲,堅定的,有力的,有溫度的。

“你為什麽要幫我說話?”

他難得的語氣不帶什麽情緒,可她習慣了他之前的套路。

做完一道電磁場的題,許櫻頭也沒抬地說:“粉絲維護愛豆是正常的,視若無睹的是假粉。”

沈燃:“……”

現在她被鍛煉得已經可以遊刃有餘和他鬥智鬥勇,他聽不到想聽的話。

沈燃“嘖”了一聲,手伸進大衣口袋,走到她麵前。

他說:“伸手。”

許櫻直起腰,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沈燃隔著衣服拉起她的手腕,她的手掌不自覺地攤開。

他的另一隻手攥成拳,從口袋裏拿出來,懸在半空中,倏地鬆開,一枚紅紅亮亮的小東西落在了許櫻的掌心上。

那是個櫻桃形狀的小胸針,紅的櫻桃綠的葉子,上麵綴著一小顆一小顆的鑽石,小巧又精致。

“我的粉絲都知道我這個人愛憎分明,這個送你,算是今天你幫我說話的贈禮。”

其實這是他偷聽到的她對自己的“保護”的謝禮,可還沒送去,就遇到了這一次的“仗義發言”。

沈燃想,下一個謝禮,也要準備上了。

小胸針剛被他握在手中,每一處都還沾著他掌心的溫度。

她的指尖有些僵硬,頓了一下,將手又遞到他麵前:“這很貴,我不能收。”

沈燃隨口說:“昨天晚上回家路過夜市看旁邊小攤子上賣的,批發處理一塊五一個。”

許櫻:“……”

沈燃又說:“你們給我寫信,我給你們送些小東西,這是愛豆和粉絲雙向的愛,班裏其他的真粉都接受了我的愛,怎麽,你不想接受我的愛?”

許櫻:“……”

許櫻的手又收回來,將胸針握住:“那謝謝你。”

“對了,你的手機攝像頭……修得怎麽樣了?”

沈燃苦大仇深地歎了口氣:“修手機的師傅說修不好了,最近家裏破產又沒有閑錢再買新手機,隻能先這麽用著了,就是可惜,晚上進直播間的時候隻能聽到聲音看不到人了。”

許櫻語重心長地說:“隻要有心學習,不管直播間看不看得到人都不重要。”

沈燃繃住笑意,豎起大拇指肯定她的言論:“至理名言,學到了。”

2.0

下午,一個標題名為“昔日優質偶像今日課堂罰站,是人設的崩塌還是道德的淪喪”的帖子在一中論壇上飄紅。

裏麵貼了多張沈燃在物理課站在走廊時的照片,每張照片都配上樓主自己的解讀。

手插在口袋,是不耐煩。

嘴巴動,是心懷不滿對著老師罵髒話。

走到門口,是欲和老師發生衝突。

在該樓主的翻譯下,沈燃的形象和校外不良少年畫上等號。

最後樓主總結——

【課堂鬧事,連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一起罰站,但我知道我是粉絲心目中的完美男神。男神放心飛,眼瞎粉絲永相隨。(嘻嘻)】

這幾年隨著微博和超話的興起,學校的論壇逐漸沒有人玩,放眼一中的論壇,首頁隻有幾個打廣告賣書的帖子,回複者更是寥寥。

而這個帖子卻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吸引了上萬人湧入,論壇一度因為瀏覽量過大而崩潰。

【1L:我看到了什麽,論壇居然活了!】

【2L:燃哥都已經退出節目回來上學了,黑子居然還不放過,怪隻怪大帥哥太出色,做素人也讓某些人戰戰兢兢呢,歇歇吧別耽誤大帥哥好好學習走上巔峰哈!】

【3L:這是學校又不是飯圈,成天在這兒追星也是好笑。沈燃來上學就是走個過場,以後肯定是要回娛樂圈撈錢啊!到時候你家哥哥拍拍屁股走了,你考不上學蹲在家裏摳腳無人在意。別洗了別洗了,看著都可憐。】

【4L:真正在一中的“小鳳凰”為了不讓燃哥丟臉比以前更拚命地學習,長眼睛的都看得見,某些人就是選擇性裝瞎,我們“小鳳凰”專注自家學習就好了。]

【5L:從微博過來的,燃哥真的回去上學了……那以後我不為燃哥節目排名擔憂,要為他高考成績擔憂了,這就是俗稱的媽粉吧?】

【6L:燃哥超話大粉,可自證,那個帖子裏有沒有燃哥班裏的同學,他每科的成績怎麽樣?本人去年高考,英語滿分,筆記還在,可寄。】

帖子蓋了幾百層樓,畫風逐漸演變成沈燃粉絲和一中學生隔著網線交流學習經驗,中間發帖樓主企圖出來將節奏拐回去,但抵擋不住高三學子對學習的渴望,和校外“小鳳凰”們對沈燃學習的深切擔憂。

“這帖子到底是誰發的啊,看圖瞎編故事嗎,真是惡毒!”最後一節自習課上,鄭知許書桌上摞了厚厚一堆書,自己埋在書下麵點著蔣京的手機把帖子翻了個遍,恨得牙癢癢。

蔣京在後麵踹著她的椅子:“你小點聲,別把劉主任招來,我這學期已經被他沒收五個手機了,而且燃哥還在睡著呢!”

聽到最後一句鄭知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口氣,低頭繼續刷帖子。

許櫻拿在手裏的筆轉了一下,從指尖彈開飛到地上。

她彎腰去撿起,餘光往側後方看,沈燃果然伏在桌子上又睡了過去。

他有時候看著很疲憊,她不經意回頭就看到他在睡著,睡醒起來又精神奕奕,做他的絕世大魔頭。

許櫻看在眼裏,莫名地覺得很熟悉。

從前顧放在隊裏做隊員時,每逢假期回來,為了身體機能一直保持住,每天做大量的運動,甚至比在隊裏的時候還多。

每天九點顧放回來,累得像狗一樣,一句話也顧不上和她說沾枕頭就睡著,等醒了之後又一張嘴叭叭不停地說他的單口相聲。

隻是顧放是職業運動員才有那麽大的運動量,沈燃又是做了什麽事情要消耗這麽大的體力?

他仿佛除了學習之外,什麽事情都幹……

“哎哎,櫻桃,你被拍到和燃哥同框了哎。不得不說,這張照得真不錯。”許櫻的思緒被鄭知許扯過去,鄭知許放大那張照片給她看。

許櫻隻看了一眼就轉過頭繼續做題,沒有發表什麽看法。

紙上畫得方方正正的電路圖四角的線在眼中似是有了生命,一點一點地蔓延,將整張圖扯得亂七八糟,越看越看不清。

可方才隻瞟一眼的那張照片,每一個細節卻都被她記得完好。

照片的角度顯然是從走廊樓梯口那過來的,沈燃站在鏡頭前麵,許櫻站在後麵。

許櫻長得嬌小,前幾張照片裏她被沈燃擋得嚴嚴實實的,讓人誤以為隻有他一個人。

最後一張,是沈燃走到後門口,去接蔣京趁楊還山不注意遞出來上供給他玩的手機,之後折回去走向許櫻時拍到的。

他向她走去,她不知他在做什麽本能地側頭看過去。

照片就定格在這一刻,周遭的光晦暗不明,因為是偷拍,兩個人的表情亦是不清楚。

可夜幕前的落日的光,寂靜的白牆,玫瑰一樣的少男少女,明明是靜態的定格,卻在氛圍感的烘托下,變成動態的奔赴。

許櫻放下筆,偏頭掃了一眼鄭知許的手機屏幕。

帖子又開始歪樓,開始研究起這唯一一張雙人照。

【211L:這張真是絕了,審美太高級了,拍得跟畫報一樣,樓主別幹狗仔了去當個堂堂正正的攝影師拯救拯救內娛這畸形的審美吧!】

【212L:燃哥不會早戀吧……媽媽不允許!】

【213L:樓上從女友粉轉到媽媽粉也過於自然了。】

【213L:本人燃哥同班同學,照片裏的女生是我班學霸班長,人美心好,也是小鳳凰一枚,為了給燃哥求情被罰一起站著。班長除了學習沒有任何世俗的欲望,大家不要誤會也不要打擾她。】

213樓本樓鄭知許敲完這段話,又仔細地端詳著那張照片,小聲嘟囔著:“嗐,要是燃哥以後找到的是櫻桃這樣的女朋友,本粉絲不僅同意還會連夜搬著民政局過來。”

許櫻的心莫名顫了一下。

就在此時,教室門口晃進來個過於高大魁梧的身影。

蔣京納悶:“他怎麽來了?”

黃鑫走到講台上,眼神壓低,牙關緊咬一聲不吭。

李不言和蔣京交換了個眼神,坐在外麵的李不言貓著腰跑到窗邊,“燃哥燃哥,有人來鬧事了!”

沈燃並沒有睡熟,幾下被叫醒,臉色還帶著倦色和不悅。

李不言怕燃哥對自己下手,急忙引他針對罪魁禍首:“燃哥你看!”

台上的黃鑫也看到沈燃,臉色陡然變了,他走下講台,快步走到許櫻的座位旁邊。

鄭知許像一隻護崽的老母雞一樣地伸出手擋住許櫻,瞪著眼睛質問他:“你幹嗎?!”

“上次在籃球場的事情,對不起,這是賠你的手機錢和醫藥費。”黃鑫把一遝現金放到鄭知許桌麵上,又拿出一張對折疊著的紙放到許櫻這邊。

“還有這位同學,我對你態度惡劣,這是我寫的檢討書。”

雖然他是來道歉的,卻是一臉的不甘不願,像被逼著過來的。

事實上,他也確實是被逼的。

三天前,黃鑫之前在球場上因為沈燃這個外來的人丟了麵子,琢磨著該怎麽樣把場子找回來。

他當夜就給做一中高層的舅舅打電話。

舅舅說沈燃也算是個明星學生,給學校能帶來關注度,沈燃自己沒什麽大問題學校都會讓其留下,還罵了黃鑫一通讓他以後老實點兒。

黃鑫告狀不成反被警告,就更咽不下這口氣了。

作為一中高二年級有名的“扛把子”,黃鑫一直以來因為自己過於強壯的身體外形,以及在學校上頭有人而在學校裏橫著走。普通學生不想惹禍上身,對他能躲則躲,躲不了硬被找碴兒也隻能忍著挨過去。

而沈燃,身體素質比他好,在學校影響力巨大,不是輕易就能按下去的人。

黃鑫身邊有個狗頭軍師,叫穀一鳴,建議道:“我在網上找了個專業黑子水軍,他告訴我對家到底是個啥形象都不重要,隻要有圖,我們都可以P成我們想要的樣子,再配小作文做成洗腦包,洗著洗著大家就信了。”

黃鑫琢磨了下,這個辦法好像可以,就把自己的手機給了穀一鳴,讓他最近負責去捕捉到沈燃的圖。

穀一鳴在高三教學樓轉悠了兩天,都沒有機會拍到沈燃。他要麽不出來,一出來就身邊圍一群人,實在不好下手。

大課間,穀一鳴目送著沈燃跟一大堆人往教室裏走,眼看著又是一次失敗,絕望地跑去衛生間洗把臉冷靜一下,沒想到一抬頭,就在大鏡子裏看到身邊多了個人。

那個他苦苦等待的人,就站在他的麵前,眼神懾人得要命,他喉結滾動,緊張得直吞口水。

黃鑫的手機還放在一邊,他卻沒膽子再拿了。

“我記得你,那天在黃鑫身邊前後左右叫的就是你吧?”

穀一鳴:“……”

沈燃剛打完球回來,渾身蒸騰著熱汗,配上剛剪不久的寸頭,看著比黃鑫還不好惹。

他往前走一步,穀一鳴腿軟差點兒就栽下去,誰知道沈燃隻是在洗手台前站定,打開水龍頭,衝著自己的雙手,也不說話。

水流不大,潺潺地往下落,氣氛一片祥和,可穀一鳴大氣都不敢出。

慢刀最是磨人,他覺得自己要被磨死了。

“那個,沈……”

沈燃說:“放在一周前,你們要是能讓我有合理的理由離開一中,我會請你們吃飯,可現在不行了。”

沈燃擰上水龍頭,甩了幾下手,水珠濺到鏡麵上,大大小小,每一滴遮著不一樣的光。

他想了想,又說:“其實你們做什麽都傷害不了我,所以我都無所謂,但是她不能受委屈。”

“她……”

“讓黃鑫下午來道歉的時候帶好給許櫻的道歉信。”沈燃扔下這一句話轉身走了出去,門口空****的,連片風都沒留。

穀一鳴根本不知道沈燃在說什麽,滿腦子的莫名其妙,可對黃鑫的畏懼壓過一切,他暫時把沈燃的話放到一邊,繼續去努力。

功夫不負有心人,沈燃回去沒多久,就被趕出來罰站,穀一鳴連忙拍了幾張照片,疾跑著回去立刻編輯了那條帖子,發在了一中的論壇。

畢竟他們的目的,是讓沈燃在一中範圍內不被追捧就好。

他這邊剛一發出去,黃鑫那邊就接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

男人聲音很年輕,說話也很溫和:“這位小同學,聽話,今天去高三七班把該還的錢還了,該道的歉道了,不然別怪我對你家下手了。”

黃鑫聽得直冷笑,罵了句“有病”直接掛了電話,轉頭跟穀一鳴在外麵小樹林休息的時候還在罵罵咧咧:“剛居然有個人來找我去還錢道歉,真是搞笑”

穀一鳴心裏“咯噔”一聲,想起上午大課間沈燃莫名其妙說的那句話。

這不是對上了嗎?

黃鑫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有人發了一條長長的短信過來。

他隻看了兩行就急得蹦起來。

發件人是剛才的那個陌生號碼,他列出了黃鑫自入學一中以來做過的各種破爛事,逃學打架、欺負同學、課堂搗亂、破壞學校公共財產等等……事無巨細,有些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我準備把這個文檔再細化配圖,發到令尊手機上,是這個號碼沒錯吧?】

黃鑫看著那一行眼熟的數字,正是黃父的私人號碼,嚇得他把手機都扔了出去。穀一鳴瞄了幾眼屏幕,臉都僵住了。

黃鑫父親嚴厲,他從小在父親的威勢下長大,有他爹在他隻能老老實實的。

前兩年黃父總在國外做生意無暇管他,黃母又溺愛孩子,千叮嚀萬囑咐讓在一中的表弟照顧一下黃鑫,黃父也一直以為黃鑫在一中雖然學習不好,但好歹不惹是生非。

這個文檔要是捅出去,黃鑫非得被扒一層皮。

這份自小到大鑽進骨頭融進血液裏的恐懼讓黃鑫什麽也顧不上:“走,走,去道歉。”

“鑫哥等一下,沈燃讓我告訴你,道歉的時候要準備一封給許櫻的道歉信。”

黃鑫:“……許櫻誰?”

“就那天那個出來做證,長得特漂亮,像個洋娃娃一樣的女生。鑫哥,沈燃這人,好像有點兒東西,咱們還是先低個頭,之後再找機會收拾他。”

黃鑫罵了一聲,一巴掌拍他後腦勺:“找個屁的機會,你是想看著老子死是吧!”

穀一鳴:“……”

他摸摸腦袋,跟上連跑帶顛趕去寫道歉信的黃鑫。

高三七班的教室裏,氣氛因為黃鑫詭異的道歉舉動凝滯。

許櫻垂眼掃了一眼他桌麵上的信,沒說話。

黃鑫站在她旁邊,眼睛就忍不住往她身上瞄。

那次在操場他就知道她長得漂亮,現下離得近看得清楚,更覺得這女生實在是好看……

他的眼神過於名明目張膽,許櫻皺眉,有些不適。

“許櫻同學專注學習,沒時間去看你寫的東西。”一道清冽的嗓音,帶著沉睡後的慵懶,在許櫻頭頂傳來。

他很輕易地讓黃鑫退開一步,占據她桌邊的位置。

日漸下移,少年立在那裏,半邊身子在陰影下。

許櫻就在那個黑漆漆的他下麵,被籠罩著,也被保護著。

沈燃兩指夾著那張薄薄的信紙,遞還給黃鑫,提議說:“這樣吧,你讀給她聽。”

“你——”黃鑫臉黑成鍋底,因為憤怒聲音緊繃得變調,“沈燃,別以為我真的怕了你了!”

沈燃另一隻手搭在桌邊,看許櫻桌上放著一個大拇指大小的人偶擺件,拿到手裏左右擺弄著,隨口說:“你當然怕。”

黃鑫:“……”

“要是不願意就回去吧,反正機會隻有這一次,錯過就沒了。”

這是威脅吧?

這是威脅沒錯吧?

黃鑫沙包大的拳頭捏著,很想就這麽掄上去。

可這兒沒他的兄弟們,他自己又打不過沈燃,而且來之前穀一鳴說了,反正都是丟人,丟到底和丟一半沒區別,最起碼能保全他不被他爹打死。

黃鑫僵硬地點頭:“行,我讀。”

蔣京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言自語道:“這真是黃鑫嗎?咋像被人魂穿了呢?”

“許櫻同學……”

沈燃打斷他:“大點兒聲,你中午沒吃飯?”

黃鑫的臉色從深黑到鐵青,咬著牙重新開口,聲音被迫嘹亮了很多。

“許櫻同學,你好,自從操場之後,我回去深刻意識到了我的錯誤,我不應該對你動手,也不應該對你吼,你那麽漂亮,那麽柔弱……”黃鑫對著自己潦草的字卡了一下殼,辨認了下繼續道,“吼壞了可怎麽辦……”

教室裏回**著黃鑫**澎湃的道歉,沈燃低頭靠得更近,問許櫻:“這個小人,怎麽長得有點兒像我?”

許櫻的耳朵被他的氣息一帶,有些酥熱,還沒等她回答鄭知許搶先舉手答:“是超話裏的姐妹免費做的燃哥定製周邊,我輪了幾百遍微博抽獎抽到的,剛才櫻桃對著它發呆,我家裏還有一個,這個就送給櫻桃啦!”

沈燃很不解:“你一回頭我本人就在你身後,你對著它發呆做什麽。”

許櫻的耳朵更熱了,耳朵尖泛起了好看的紅,有些口不擇言地解釋說:“總回頭會被老師批評的。”

沈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是。”

那邊黃鑫念完,鐵青的臉漲得通紅,一個人演了一個調色盤,他深吸口氣,近乎落荒而逃。

放學前,那個帖子的照片和內容都被樓主刪掉,隻留一句話。

【樓主:沈燃同學是個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好少年,我瞎編我愧疚,我造謠我有罪。】

一場大戲轟轟烈烈地開演,不僅沒把沈燃的粉絲演沒,反而幫他虐到了粉。

兩天時間內校內粉聯合起來,計劃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校外粉積極聯合,搜集各種學習工具書學習筆記,打包往一中收發室寄。

黃鑫之後老實了一段時間,再碰到沈燃都繞路走。

其實沈燃也不知道宋簾到底用了什麽辦法,隻是黃鑫再怎麽樣到底也才十六七歲,是還是沒飛出過象牙塔裏的鳥,靠著家裏耀武揚威,也很容易被沒見過的成人的行事法則給唬到。

沈燃靠著自己的閱曆去碾壓沒出過校門的學生,可他說到底還是這個年紀的少年,管控不住自己莽撞的心。

晚上八點,他再次刪掉自稱自己是市隊教練人發來的短信,並把該騙子拉黑,準備進直播間學習。

這兩天班裏的幾個小鳳凰都主動報名了許櫻的直播間,跟著她一起做題一起進步,熱情如火,爭先恐後。

直播間學習班的人數一下激增到二十人,大家很自覺,直播的時候默默做題,從來不打擾許櫻。

對此,沈燃很滿意,也很驕傲。

他輸了幾次直播間碼都能沒進去,這時微信收到一條好友申請。

申請裏寫著:鄭知許。

鄭知許有作為大粉的覺悟,一直喊著“離燃哥的作品近一點,離他的私人生活遠一點。”

所以蔣京把沈燃微信號給她,她也一直沒加,今天是意外。

這個點,可能跟直播間進不去有關,沈燃點了通過。

果然對麵的鄭知許招呼都沒打直接就說了情況。

【阿許:櫻桃今晚沒直播,應該是學習太累了回去就睡了,以前她也偶爾會睡過頭的。】

【阿許:蔣京和李不言不知道死去哪兒了沒回我消息,我就直接加了燃哥好友跟你匯報一下。】

【阿許:燃哥你忙你的!我這就退下了。】

說完鄭知許附贈了一個抱拳退下的熊貓頭表情包。

外麵起了風,吹在透明的玻璃上,發出輕微的“嗚嗚”聲音。

日子在往前滑,真正的春日卻仿佛還沒來。

人在某一時某一刻,總會因為不經意間的一點宿命感,而奔赴向前。

沈燃靜默了片刻,撈了件大衣套上,拿著手機出了門。

3.0

窗明幾淨的泰式餐廳,坐落於市中心明天大廈十七層。

許櫻以前很喜歡來這裏,因為她喜歡吃泰式的酸辣味,也因為這裏能看到絕美的落日。

隻是人長大,喜好也跟著變,過於酸辣的東西會讓她胃裏翻滾,夕陽落日每日都一樣,沒什麽好看的。

她喜歡上了看雲。

雲的形狀每天都在變,像是每天看著,等到變成一個最好看的形狀,難熬的生活到了盡頭。

“小櫻啊,嚐嚐這個,中和了烤鴨和酸辣湯兩種風味,是餐廳出的新菜式。”

坐在對麵的女人親手舀了一碗湯,推到許櫻手邊,笑得很關切:“最近學習很累吧,我看你人都瘦了一圈,學習雖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保養好自己的身體。”

許櫻笑了笑,舀了一勺湯送到自己口中,表情看不到任何的抵觸:“謝謝媽媽。”

許婧看著眼前的女兒,她的眉眼長得像自己,一笑起來很招人眼。可五官其他的部分都隨了顧言山,那個年輕時靠著一副英俊秀氣的皮囊就讓許多女孩傾心的人,讓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絮叨自己的苦。

“女孩子嘛,學的再好也不如嫁個好人,以後不用吃苦受罪,不用像媽媽我一樣,當初是被你爸的長相蒙蔽了心,嫁給你爸之後就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過去那麽多年起早貪黑地忙,吃了上頓沒下頓,有了顧放和你之後還得養你們。後來日子終於好過了,你爸就在外麵花天酒地,根本不著家,顧放還好,到底是他們顧家唯一的兒子,可咱們母女他是一天都沒好好對待過,要不是我堅持把你送到老太太那兒,你可能都活不到現在……”

許櫻知道,許婧這話已經跟周邊不知道多少人演練過,到她麵前才說得這麽流暢自然,一點兒也不覺得哪裏有問題。

她是差點兒活不到現在,可是罪魁禍首,明明是眼前的人。

許櫻埋頭,將碗裏的湯往嘴裏扒,一副餓得急了的樣子。

許婧說得累了,看許櫻碗裏的湯已經見底,又夾了兩塊咖喱蝦:“最近你爸找你了嗎?”

許櫻搖頭:“沒有,爸爸怕打擾我學習吧!”

“嗬,真是找的好借口,連自己女兒都不管不顧也配叫人?良心都喂狗吃了。”許婧想到什麽又問,“顧放呢,你最近見過他沒有,我昨天去他隊裏沒碰到他人。”

許櫻又搖頭,說:“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他最近要比賽很忙吧!”

得知許櫻也和自己一樣沒有見過顧放,許婧心裏稍微安心點兒,話又轉回來:“你哥是個男孩子,雖然之前因為手傷了不能繼續做運動員,但留在市隊做教練也算有很體麵的事業。媽媽現在最放心不下你了,你要是在媽身邊行,媽以後能幫你掌掌眼找個好人家,萬一留不到我身邊,還能指望你那個不著四六的爸幫你嗎?”

這頓飯吃到最後,許櫻的舌尖已經麻木,分辨不出送進嘴裏的是酸的辣的,還是甜的鹹的。

中間許婧接了個電話,不知道對麵說了什麽,但她的神情一下柔和起來。

許櫻吃得很飽,又仿佛什麽也沒吃,整個人空落落的。

吃完許婧又叮囑了幾句,手機再一次很急切地響起,她接了電話說有急事要處理,伸手攔了輛出租車把許櫻送上去,自己開車離開。

天邊隻剩下黑夜前的最後一絲光明,許櫻坐在後座,將車窗按開。

車滑向前方,有涼風湧入,她的臉都被吹紅了還猶不覺得疼。

司機打了個冷戰,操著一口外地的口音問:“小姑娘你窗開那麽大不冷啊?”

他問完後座的人沒有回應,等他又說了一遍許櫻才回頭,很迅速地掃碼付錢,轉身就下了車。

“哎,姑娘還沒到呢——”

許櫻充耳不聞,一直往前跑。

她眼前一片模糊,天是模糊的,地是模糊的,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虛化過,隻能通過顏色區分,有黃色光斑的剛亮起來的是路燈,灰色的菱形是鋪著石磚的地麵,褐色的歪歪曲曲的是樹。

她撐著一棵樹幹,彎下腰一陣幹嘔。

明明吃了那麽多會讓她不適的東西,她卻一點兒也吐不出來,隻是生理性地做出這個動作。

她是個病人,可許婧從來沒把這個當病,隻當是她的矯情。

每次和許婧見麵,許婧都會毫無顧忌地說著自己的話,每一次,都幾乎讓許櫻剛剛藏好的難受一下就挑出來。

許櫻胸口一陣窒息,幾乎連站直的力氣也沒有,眼淚流了滿臉也一點兒知覺也沒有。

顧放不在嘉城,她就這麽躺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救她。

如果就這麽躺下去,會不會就好了。

她是不是應該在兩年前,就躺下去……

口袋裏手機在振動,像是冥冥之中拋給她的一根稻草。

她撐著要去拿,可手抬起來,她腦子空空的,又想不起來下一步要做什麽。

手機振動停下,她呆愣愣地看著手機,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來。

“奶奶……”她想聽一聽奶奶的聲音,想像小時候委屈的時候都能躲進奶奶懷裏。

她翻著通訊錄,眼睛卻花得怎麽也找不著奶奶的名字。

她不能躺下去,奶奶還在家裏等著她……

遠處空曠的路上,沈燃將電話掛斷。

他眉心皺了皺,不死心地又打了一遍從鄭知許那要來的許櫻的號碼,依舊是無人接聽。

他去過許櫻的小區,小區門口的老婆婆每天都坐在門口,她說許櫻沒有回來。

許櫻沒有像鄭知許說的那樣,在家中補覺。

而除了學校之外許櫻喜歡去哪兒,喜歡做什麽,連跟她關係那麽好的鄭知許也並不清楚。

城市的建設日新月異,到處是高聳入雲的建築,車水馬龍的街,可眼下這個地方卻像是被一個世代所拋棄,柏油路邊是低矮的平房,靠近路口依次開著幾個小店。

一輛公交車停下,下來幾個初中生模樣的學生,背著書包結伴走進一家小賣部,出來時手裏拿著不知道加了多少色素,被染得五顏六色的奶茶,嬉笑著走遠。

這裏破敗不堪,卻莫名會將人的焦躁和不安撫平。

沈燃拿起手機又一次的撥通了電話,這一次,被接通了。

“喂。”她的聲音有些虛弱,有些沙啞,隔著電話能聽見她濃重的鼻音,像是哭過。

沈燃懸了一路的心,一下落了地,他不安的思緒,有了可回收之地。

“我是沈燃。”

“你在哪兒?”

對方很明顯地沉默了一瞬,因為濃重的鼻音頓了兩秒鍾,隨後她才開口:“應該是我家小區後麵,具體在哪兒我也認不出來。”

“等著。”

小區後麵是一片雜亂種下的樹,小路彎彎曲曲的,很適合捉迷藏。

每一棵樹長得都差不多,許櫻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棵下麵。

她仰著頭看著頭頂的樹杈,手裏還攥著剛被掛斷的電話,一張臉茫然又無辜,像陷入一場大夢裏。

顧放在她住過來時千叮嚀萬囑咐,不要接陌生號碼的電話。

她自己幾次三番地提醒自己,為避免麻煩要離沈燃這個人遠一點兒。

如果不是夢中,她怎麽會依次打破這兩條行為準則?

可如果是夢……

許櫻睜著空洞的大眼睛,眼底映入沈燃那張過分招眼的臉。

他的手心很涼,是沾染了夜色的味道,貼在她額上,她聽見他輕聲喃喃:“發燒了嗎,臉紅成這樣……很難受是嗎?”

這聲音,這觸感,還有眼前人的清晰輪廓,都那麽真實,是夢裏不可能會有的真實。

沈燃上下打量著她。

她臉頰通紅,連眼角都紅了一片,可唇卻一點兒血色都沒有,鼻尖通紅,顯然剛哭過,憔悴得令人心驚。

她不說話,他蹲下來,雙手握著她的肩膀,低聲問:“許櫻,許櫻,你覺得哪裏不舒服?”

許櫻就隻看著他,一聲不吭。

沈燃嘴角抿平,將大衣脫下來給她套上,轉身背對著她,手伸到肩膀那牽住她纖細的手腕往自己脖子上繞,將她背起來。

“撐一會兒,我帶你去醫院。”

他腳步飛快,仿佛背上什麽人也沒有。

方才許櫻渾身沒多少力氣,他擺成什麽姿勢,她就隻能是什麽姿勢。

眼下她的手臂環住他,她的腦袋貼近他的。

從這個難得的居高臨下的角度,她能看見他英挺的鼻子,微張的薄唇。

她試著張了張嘴,並不像剛剛病突發時那樣說不出來話。

焦慮症的發作,總是很突然地來,如果能度過那個至暗的幾分鍾,就會慢慢緩過來。

沈燃的到來喚醒了她,可她不想讓沈燃知道她有病。

她接受不了別人刻意同情的眼光,她更怕會聽到和許婧當年一樣的話:“不過就是矯情而已。”

她的嗓音啞得不行:“沈燃。”

沈燃經過小區的那幾棵桃樹,聞言應了一聲。

“放我下來,我想去前麵的便利店買點兒東西。”

沈燃不同意:“先去醫院再說。”

“不用去醫院,我這個情況隻要去便利店就能好。”

“那你在這兒等著,想買什麽我幫你買。”

許櫻又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說:“你不方便買。”

沈燃:“……”

他回過味兒來,有些尷尬。

穿出小區,走到柏油路對麵的便利店前將她慢慢放下來,摸了摸鼻子道:“那你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許櫻腳下虛浮,但好在緩過勁兒來,雖然身體很疲憊乏力,可慢慢走路還是沒問題的。

她進了便利店過來一會兒再出來,背後的書包比進去時鼓了一些。

沈燃站在路燈下麵在等許櫻,頭頂是暖黃色的光,手中是手機屏幕淺白的光。

他在兩團光的中央。

聽到聲音他揣起手機,回過頭,“買好了?”

許櫻點點頭,緩步走到他身邊。

她仰著頭看他,眸底又重新有了光,她問:“沈燃,你怎麽會來?”

“我有一道題不會,因此茶不思飯不想,晚上覺都睡不著,本來想在直播間問你,你又不直播了,我就要了你的電話給你打,你又不接,我就過來找你了。”

沈燃說得很像那麽回事,末了一點頭:“成績不好總要努力,就算有千難萬險也要解開這道題。”

沈燃的思路,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許櫻理解不了,倒對他這份求知的執念刮目相看。

她睜著一雙仍有些渙散的眼看他:“題呢?我看看。”

沈燃臉不紅心不跳,將手機的備忘錄打開,裏麵記著一道題,最新的編輯時間是三分鍾前,很明顯剛剛她進去買衛生巾的這一會兒他還在解題。

是一道英語的選擇題,並沒有多難,考察的是過去式的語法。

沈燃的基礎差到這個地步,教一教他也算是回報今夜他的幫忙。

許櫻身上還穿著沈燃的大衣,對她而言大得有些過分,她需要挽著袖子才能伸出手。

她從背包的小口袋裏拿出一支筆和一個筆記本,把書包放在地上墊著,自己坐在上麵,摳著自己手心保持最後的清醒,話也說得慢騰騰的。

“這道題考的是過去式,你要記一下過去式變形方法。過去式的變形分兩種,一種是規則動詞,一種是不規則動詞。規則動作就是原形+ed,不規則動詞變化比較常見的有六種……”

最後許櫻將過去式的變形都講完,讓沈燃自己去選正確答案。

沈燃蹲在她旁邊,目光在四個選項裏來回遊走,最後修長如玉的手指點著最後一個選項:“選D!”

許櫻當下比自己第年級第一時還要有成就感,連方才那陣隱痛和隨之而來的病發都仿佛被搓成紙團直接彈走。

她笑得很開心,眼睛都彎起來。

涼風掃過月亮,寂靜的路旁隻有兩個人。

他們穿過這條路,分開往兩個方向走。

許櫻上樓,將買的衛生巾原封不動地放進櫃子裏。

櫃子裏還有大大小小的幾盒藥,她吃藥反應很大,開始的幾天昏昏沉沉,頭痛欲裂。她好不容易停了藥,如果不是實在撐不下去,她都不會再吃。

那種浮浮沉沉,整個人在水麵上飄的感覺,她不想再經曆。

馬上高考了,隻要過去這兩個多月的時間,一切就都解脫了。

許櫻手指僵硬,呼吸了幾次,將櫃門關上,沒去碰它們。

許櫻有些慶幸,自己接了那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突如其來的沈燃好像在今夜,無意中拉了她一把。

避免她丟掉好不容易撿起來的希望,繼續往下墜,墜入未知的黑暗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