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滅的熱愛

從賀薔的恨天高踏進公司的第一步開始,夏晴就知道自己要完了。賀薔今天的妝容很溫柔,眼影唇膏用的粉色係,但是遮蓋不住兩眼怒放的殺氣。

她走路帶風地經過夏晴辦公桌,一勾手指:“你和彭櫟到我辦公室來。”

夏晴和彭櫟對視一眼,低眉順目地跟在她身後。彭櫟關上主編辦公室門的一瞬間,賀薔拿起一遝紙猛地砸過來,紛紛揚揚落在夏晴腳邊。定睛一看,是她拉著言喬跑開,一群記者在後麵追的照片,看起來十分滑稽。

“我讓你們去采訪,你們幹了什麽!這個月發刊,你們是打算讓我放這些照片?”賀薔重重一拍桌,嚇得夏晴和彭櫟一抖。

夏晴忙說道:“對不起賀主編是我一個人的錯,不怪彭櫟。”

“夏晴你給我解釋解釋,你這是在幹什麽呢!不想幹了?我告訴你,要不是看在你爸爸的麵子上,就憑你幹的這事兒,我早開除你了!你現在指不定在哪個小報社當記者助理打雜呢!”賀薔越說越氣,點上一支萬寶路猛抽了一口。

“對不起賀主編,給雜誌社造成的經濟損失我來賠。關於這件事,我有我自己的理由。”夏晴抬眸看著賀薔,眼神不見一絲畏懼。

賀薔愣了一下,擺擺手:“我不要你賠經濟損失。你聽著,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私下聯係言喬,做一次專訪。如果完不成,你就給我走人,實習證明也別想要了。”

夏晴從賀薔辦公室出來,手裏捏著她給的寫滿問題的A4紙,撥通了弟弟夏一帆的電話。

夏一帆是效力王牌隊伍弈市隊的職業二段棋手,夏晴讓他幫忙要言喬的聯係方式。

言喬捧著一杯清茶,站在落地窗前,聽著雨落的聲音靜靜出神。他的表情並不閑適,可以說是很憂愁,因為他的身側有一局未解的棋局。

突然手機鈴響了,言喬簡短地說了幾句,掛上電話。

“怎麽了?”言可輕輕問道。他留著及肩長發,一身昂貴的白西裝;抱著雙臂十分瀟灑地倚在牆上 ,一雙修長的大長腿惹眼得要命。

言喬的目光淡淡掃過堂弟:“《圍棋時代》的記者想約我做專訪。”

“他們可真是陰魂不散啊。”言可無奈地搖搖頭,忽然想到什麽似的,“等等,你不會答應了吧。”

“嗯,記者是夏晴,新人王頭銜戰那天幫了我的人。”言喬淡淡道。

春雨細細,更添料峭春寒。夏晴打著傘,走在環西溪湖的馬路上,撲麵的水霧十分濕冷,她不由得打了個顫。言宅坐落在西溪湖畔,是座白牆黛瓦、小橋流水的新中式合院。

夏晴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摁了門鈴,開門的是自稱秦阿姨的中年女人。

秦阿姨給夏晴倒了杯熱茶:“夏小姐您稍等一下,我去叫小言過來。”

不一會兒,言喬下樓了,他穿著一件寬大的駝色毛衣,雙眼沒什麽情緒,看不出來是否歡迎夏晴的到來。

夏晴一時如坐針氈,來做專訪本就違背了她的初衷,言喬若是再感到厭煩,她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夏小姐,請隨我到書房來吧。”言喬聲音溫涼。

夏晴跟著他進了書房,書房布置與整座房子一樣是端莊素雅的新中式風格,仔細聞還能聞到淡淡的檀香味。

言喬遞給夏晴一條毛巾:“夏小姐擦一擦吧,你的頭發濕了。”

夏晴接過毛巾,又聞到了那股凜冽的雪鬆味道,她問道:“你用的什麽香水,好特別。”

“歐瓏的阿特拉斯雪鬆。”

夏晴微微一笑:“很適合你。”這股味道猶如落雪的鬆林,與言喬本人一樣帶著不似塵世的疏冷感。

夏晴拿出筆記本電腦和錄音筆,問出了第一個問題:“請問你沉寂三年之久,因為什麽重回棋壇,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言喬神色淡然如水:“沒有發生什麽事,就是想下棋了。”

夏晴記下,又問了一些關於言春山退役後的狀態和他母親喬若雲去世的事情。

這些問題十分冒犯,夏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想逃走。不過言喬並沒有感到生氣,保持著如水般平靜神色,反而安慰她:“夏小姐不要有壓力,我沒事的。”

采訪結束,夏晴合上筆記本電腦,輕輕問道:“如果是我自己想問,你為什麽重回棋壇,可以告訴我嗎?”

言喬默然良久,靜靜說道:“那天我一個人站在路邊,從清晨呆到黑夜,來來往往我數了三千六百個人。我不知道這些人裏麵,是否有跟我一樣的人。有不得已的苦衷、痛苦、遺憾,放棄了畢生所求的東西,被迫接受平庸,永不可得的榮耀。”

他的聲音有一些低啞,似是一把鈍刀一點一點磨著夏晴的心,無比真實地感知他字裏行間的無可奈何。

“那後來呢?”夏晴輕聲問。

“後來我站了很久很久,我想如果我就此化成一粒塵埃,隨風而散也不錯。可是不甘心啊,”言喬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的這裏有一個叫熱愛的東西,它讓我無法接受沒有圍棋的命運。我就想回來了,我知道外界是怎麽說我的,可這跟無法參加比賽下棋來說,又算得了什麽呢?”

“下棋十五年,其中艱辛如夏日吞炭、冬日飲冰,隻要熱愛不滅,我甘之如飴。”

夏晴聽後心神久久激**,如一顆流星燃燒著劃過漆黑的蒼穹,周身的血液都熱了起來。

“你一定會得到你想要的。”夏晴真誠地祝願。

言喬送夏晴出門,他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夏小姐雨還沒停,確定不等一等再走嗎?”

夏晴急著回去整理采訪稿子,推辭道:“不用了,我還有事。”

言喬一指右手邊回廊:“夏小姐我帶你走這邊,可以少淋點雨。”

二人並肩走在曲折的遊廊上,迎麵遇上一位中年黑衣男人,夏晴一眼就認出此人是言春山。

三年前首爾賽場遙遙一見,他絲毫不見老態,如今兩鬢斑白滄桑了許多。不過保持著一貫的麵容威嚴、不苟言笑。

“爸您回來了。”言喬打招呼。

言春山點點頭,看向夏晴:“這位是……”

“這位是夏小姐,《圍棋時代》的記者。”言喬介紹道。

夏晴微笑道:“您好,言前輩。”

沒想到言春山麵露不悅:“前輩不敢當,你們這些記者都追到家裏來了,真是煞費苦心。”

言春山的眼神很犀利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被他這麽一看,夏晴心裏直打突。

她知道言春山一向不喜歡媒體人,結巴著解釋:“沒有沒有,我……”

言春山不願多言,囑咐道:“言喬送夏小姐出去吧。”

言春山進了家坐在沙發上,顯出幾絲疲態。

言喬斟酌問道:“爸您累了嗎?今天有一局棋我沒有解出來。”

言春山揉揉眉心:“拿過來我瞧瞧。”

言喬端過棋盤放到茶幾上,言春山掃了一眼道:“你三年沒碰棋,棋力落下了不少。”

言喬點頭稱是,自己因為父親被逼退役、母親去世一時賭氣,整整三年渾渾噩噩,一點兒沒碰棋盤。當他重新拿起棋子走上賽場,發現竟這般吃力。

對於一個當打之年的職業棋手來說,三年練棋時間比金子都珍貴。失之三年,謬以終生也未可知。

言春山拈起一枚黑棋點在棋盤上:“新人王頭銜戰的賽後采訪我看了,這些媒體說得的確過分!什麽覺得你會一直輸,還有問你母……”

言喬聽到這裏冷冷盯向父親,言春山察覺到失言堪堪停住。

他長歎一聲,接著又道:“不過,咱們言家的孩子,沒有一個不是在狂浪和風暴中長大的,區區流言蜚語又算得了什麽?不要被它影響。”

言喬點點頭:“爸我明白的。”

夏晴回到公司立馬整理采訪稿,打印出來放到賀薔的桌子上。

賀薔大致看了一眼,開始“語重心長”的教育夏晴,久到夏晴腳都站麻了,她才終於擺擺手讓夏晴回去。

夏晴轉身想走,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麽走了。

她斟酌著開口,想著不要惹怒賀薔:“賀主編,您看這些采訪問答能不能挑一些放在雜誌裏啊?”

賀薔揚起精致的眉毛:“什麽意思?”

夏晴覷了一眼她的神色,開口道:“您看要不要隻留言喬自己那部分,言春山九段和他太太那部分就不放了。”

賀薔托著腮望著她:“哦?我聽你的意思,是嫌我讓你問得問題不入流了吧?”

夏晴解釋道:“我隻是覺得,言喬父親母親的事是人家私事,跟他下圍棋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們沒有必要放在雜誌裏。”

“你懂什麽?這是流量是賣點!是能抓人眼球,能衝銷量的東西!”賀薔揚聲道,“再說了,你不問別的媒體也會問。我們清高,我們不問,錢都讓別人賺取了,咱們雜誌社喝西北風去啊?”

夏晴這話聽得刺耳,蹙眉道:“我父親任職《圍棋時代》總編的時候,從來不挖棋手的私事,雜誌銷量也不錯啊。”

賀薔翹起粉色美甲的手指,失笑道:“現在時代不同了,紙媒日漸沒落。本來《圍棋時代》AB兩版都是紙質刊,現在不得不把B版做成電子刊。現如今大家都習慣在手機上看圍棋新聞,電子刊成本低利潤少,你再不放點勁爆的東西到我們雜誌上,吸引住讀者購買紙質刊,咱們可真要喝西北風了。”

夏晴覺得賀薔說得有點兒“道理”,可是有“道理”的事就一定是正確的嗎,沒有“道理”的事就不值得堅守嗎?她父親任職這家雜誌社二十餘年,她太知道《圍棋時代》創辦的初心是什麽了。

也許是言喬指著胸口說熱愛的樣子太過深刻,夏晴一時也熱血上頭:“賀主編,我要撤稿。”

“什麽???”賀薔懷疑自己聽錯了,“夏晴你是真不想幹了是吧!”

夏晴深吸一口氣:“賀主編我上新聞與傳播學第一節課的時候,老師說,‘筆下有財產萬千,有人命關天,有是非曲直,有毀譽忠奸。’我不是什麽大記者,報道不了上述的大事件,但是這不意味著我沒有值得堅守的東西。我答應找言喬做專訪本就做錯了,不能一錯再錯了。對不起,這篇采訪稿我不能給你。”

賀薔怒道:“你想好了一旦撤稿,我就不能留你了。”

“抱歉,造成的損失我來賠,人事部那邊我去說。”夏晴鞠了一躬,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