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朝重相逢

夏晴伏在電腦前寫圍棋新聞稿,溫暖和煦的陽光灑落了滿身,她敲下最後一個句號,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大學同學兼同事彭櫟走過來說:“賀主編讓咱倆這周六采訪新人王頭銜戰參賽棋手,資料我給你放桌上了啊。”

夏晴比了個ok的手勢,隨手翻開資料,一個闊別已久的名字,從眾多選手名單中跳了出來。

“他回來了?”夏晴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彭櫟。

彭櫟撓撓頭,不知她意有何指:“誰啊?”

夏晴沒有回答他,低頭把選手資料看了一遍又一遍,確信自己沒有認錯人。

言喬回來了,他回來了。

震驚之後是猛烈的狂喜,兩種情緒在夏晴心中連綿起伏著久久不能回神。

她打開Go論壇輸上言喬二字,雙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著。

鋪天蓋地的冷嘲熱諷帖子,仿若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在她心底一點一點凝結成冰。

這些人不看好言喬重返棋壇這件事。

夏晴揉了揉眉間皺起的一道“陰影”,全然沒有方才喜悅的神情。

三年前,她父親還是這家《圍棋時代》的總編,父女兩個受邀前往首爾,觀看獅王杯世界職業圍棋錦標賽,那是一場被各國媒體和棋迷稱為“世紀之戰”的比賽。

中方棋手言春山九段執黑,韓方棋手李昌世九段執白;經過數小時的對弈,最後言春山九段棋差一著以半目之數落敗。

在過去十幾年裏,中國棋壇一直被言春山引領著穩坐世界第一的“王座”,這樣不可撼動的棋壇神話居然輸了。

這世間向來看不得美人白頭,英雄遲暮;言春山輸了的消息一時間在中國棋壇掀起驚天巨浪,他成為媒體和棋迷口誅筆伐的對象。

言春山在首爾當場宣布退役,同為參賽棋手的言喬隨著他一同“消失”。自此在棋壇壟斷式存在的言家沒落,中國棋壇在世界棋壇的地位深受波及。

三年了,夏晴始終記得那天首爾湛藍無雲的天空;媒體的“長槍短炮”;言春山臉上深如刀刻的悲愁;還有言喬仿若受傷小動物般無助的眼神。

夏晴長長歎息,不知道言喬看到這些帖子作何感想。

他這次回來,一定是很不容易的決定吧。

杭安市別稱弈市,是一座棋風盛行的人文城市。這座城市裏的居民三句話不離圍棋,中國棋壇國手盡出此地,也許一家不起眼的小棋館裏麵就有藏龍臥虎之輩。

新人王頭銜戰舉辦這天,圍棋大廈被媒體和棋迷圍的水泄不通,夏晴和彭櫟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擠到靠近門口的位置。

所有人翹首以盼言喬的到來,那個令中國棋壇蒙羞的失敗者之子將以何種麵目出現在賽場上。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言喬來了”,人群烏泱烏泱地向他湧去。

“言喬二段,請問你這次參加比賽是否有信心拿下冠軍呢?”

“言喬二段,請問你沉寂三年因何複出呢?你的父親言春山是否打算複出呢?”

“言喬二段,有傳言說你的母親喬若雲已去世,請問是否屬實呢?”

……

記者們的話筒如一支支利箭全部對準他,快門聲響成一片。

言喬始終一言不發,一雙眼睛低垂著隱藏住所有情緒,好似世間紛紛擾擾與他無關。

他比三年前十五歲時改變了許多,身量長高了,臉頰也消瘦了,一身考究的黑西裝昭示著他已從青蔥少年變成成熟男人。

夏晴一個恍神,被人群擠在了後麵。

棋院的工作人員將言喬從“風暴”中解救出來:“各位記者朋友,請稍安勿躁!我們會在言喬二段比完賽後舉辦專場采訪,現在請讓他入場比賽。”

記者和攝像們置若罔聞,都想著素材多拍一點兒是一點兒,彭櫟也在啪啦啪啦按快門,夏晴伸出手擋住鏡頭:“別拍了。”

聲音一出,夏晴愣了一秒,她的聲音竟然十分低啞。

彭櫟偏頭看她,不解道:“你怎麽了?”

“我……”

夏晴不知道怎麽跟他解釋,如果他也像她一樣,曾親眼目睹三年前棋壇“高山”轟然倒塌;十五歲少年茫然無措的雙眼和單薄易碎的身影;還會不會對著他猛拍一通以此點綴明日新聞標題。

世人喜愛,汙泥濁水高高捧起,美好完美支離破碎。

外麵是周而複始的明媚春光,正如言喬此刻新的開始,可為什麽夏晴的心底一片微涼?

言喬走進賽場,與對手行禮落座。

一個尖刻的嗓音響起:“喲!這不是前世界冠軍之子言喬二段嘛。”

言喬冷冽的近乎冷酷的雙眼,直視著曾經的對手宋曄五段。

宋曄皮笑肉不笑地說:“怎麽?想好以什麽姿勢輸了?”

言喬嘴唇動了動,最後似是自嘲般地低下頭。

宋曄被他這副神情徹底激怒,言辭愈發刻薄:“我說你,怎麽不跟你前世界冠軍的爹一樣在家睡大覺啊?還來參加什麽比賽?”

有人聽不下去了,一拍桌子一臉不耐地瞪著宋曄:“宋曄,你說前世界冠軍是什麽意思?現在韓國人霸占著世界冠軍,是我們在座每一個棋手的責任。你拿出來說,到底是想紮言喬的心,還是紮我們的心?”

宋曄啞口無言,憤憤不平地閉了嘴。

方才說話的人是柏楚,言喬三年前最後贏下的對手。

彼時他初入職業棋壇,秋風掃落葉般打敗所有同齡棋手。少年意氣疏狂,仗著天資是有些高傲的,因此很多同齡棋手看不慣他。

沒想到曾經在棋盤上爭得“你死我活”的柏楚竟會替自己出頭,言喬一時心情複雜。

夏晴彭櫟與其他記者一同在會議廳,等待言喬賽後專訪。周遭談論言喬的話題沸反盈天,更有甚者把言喬落敗的新聞稿提前寫好了。

他們都不看好言喬重返棋壇這件事。

夏晴不認同他們,可是此刻她坐在他們中間,又與這些人有何不同?

這是一場千萬人對言喬的殘忍歡呼,他們厭倦了東山再起的戲碼,隻想看高嶺之花一朝跌落塵泥,為人們提供源源不斷的談資。

這時,棋院工作人員進來說:“言喬二段預選賽中盤負,無緣決賽。一會兒過來接受大家專訪。”

不少人一臉“被我猜中”的洋洋得意,言喬杳然三年之久,與同期棋手棋力相比已是天壤之別,這個結果不算意外。

夏晴突然覺得無法再呆下去了,她站起身對彭櫟說:“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

彭櫟問夏晴:“你怎麽要走,身體不舒服?”

夏晴搖搖頭,徑直往門的方向走去,會議廳門刹那間被拉開,言喬走了進來,二人的視線相對。

目光相接的一瞬間,夏晴才真正意識到言喬跟三年前完全不同了。

他的一雙眼睛冷漠到極致,幾乎是帶著逼迫的敵意,哪裏還是三年前驚慌失措的單薄少年。

經曆父親落敗、母親去世、家族衰落以後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回到棋壇,還要經受無休無止的質疑、責難,任誰都會麵目不同吧。

言喬與她錯肩而過,隨著他的動作微微帶起一陣凜冽的雪鬆味道。

“言喬二段,今日預選賽失利對此有什麽感想?”

“言喬二段,今日失敗後,你是否還會繼續下圍棋?”

“言喬二段,你父親言春山會複出嗎?回答一下吧!”

記者一擁而上,將他團團圍住。

“謝謝大家的提問,我既然回來,無論如何都會堅持下去。”言喬聲音溫涼。

“你父親知道你一直輸的話,還會讓你堅持下去嗎?”記者追問。

言喬淡淡道:“抱歉,我不會一直輸的。”

麵對記者七嘴八舌的提問,言喬始終從容自若,三年過去,他已經能應付這樣紛亂的場麵了。

彭櫟拍拍夏晴的肩膀:“愣著幹什麽?快提問啊!”

夏晴深看了一眼彭櫟,摘掉了耳麥和話筒,拚命擠進人群一把拉住言喬的手。

言喬臉上露出錯愕的神情,夏晴沉聲道:“跟我來!”

她拉著言喬離開,準確的說,是言喬自願跟著她。夏晴雖然比言喬大兩歲,但是身量嬌小,如果言喬不想跟她走,她是決然拉不動的。

言喬自己也不清楚,他為什麽如此信任眼前的女孩,居然就這麽跟著她跑了。

記者和攝像機的快門聲追逐著他們,夏晴拉著言喬跑到車前,急道:“快上車!”

夏晴旋開車鑰匙,掛擋猛踩油門,驅車將身後紛雜全部拋開。

車子平穩的開出去很遠,夏晴逐漸冷靜下來,她居然把言喬在眾目睽睽之下拐走了?

方才發生的事,仿佛都是鬼使神差做的一樣。

言喬輕輕靠在車窗,目光不時地落在她的側臉和脖子掛著的記者證上。

夏晴覺察到他的視線,臉頰微微滾燙:“那個,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所以,夏小姐拉著我跑出來,就是為了送我回家?”

“當然不是!”夏晴脫口道。

她停下車,轉首看向言喬;言喬也在看著她,目光意外的很柔和,眼底搖曳著太陽的碎光。

“我知道你能應付他們,但是我不想看你……”夏晴頓了頓,“再經曆三年前的一切了。”

言喬神情微征,他自嘲地牽牽嘴角:“謝謝你。”

“言喬,無論旁人如何看你、評價你,我始終相信你能贏下去,請你千萬不要放棄。”

當年你離開時,我未有機會告訴你;如今你回來了,請你相信,這世界上有人會從一而終的站在你身邊。

首爾到杭安,橫亙的是三年的時光,夏晴用了十分之十的誠懇,終於將這句話宣之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