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離開瑞德醫院的時候，喬春野手裏多了一隻鞋盒。
鞋盒裏墊了好幾層報紙，又放了一條軟毛巾，剛出生的小貓就包裹在毛巾芯裏，露出光禿禿灰溜溜的小腦袋。
喬冰珊跟在侄女背後出門，往隔壁的櫥窗撇了一眼，隔壁是配套寵物商店，護理道具一應俱全，也有專門盛放小貓的提籃，但店員早已下班，深更半夜，大門緊鎖，根本拿不到貨，隻能先用鞋盒湊合。喬冰珊眉頭緊皺，叮囑道：“一定抱穩了，剛出生的小動物骨頭很脆弱，稍有不慎就會骨折。”
“我明白。”喬春野口吻透著不耐煩，但還是乖乖把鞋盒往懷裏攏了攏。
喬冰珊頓了片刻，又說：“紙盒禁不住顛簸，我們不能打車了，得走路回去。”
喬春野點頭：“走就走。”
她用雙手托著盒底，肩膀繃成一條線，沿街走了一段，嘴唇不自覺地抿緊。喬冰珊看在眼裏，問道：“我幫你抱一會兒？”
“不用！”喬春野立刻搖頭，粗長的馬尾辮像旗幟似的甩來甩去。
沿街的店鋪都關了門，隻有不遠處一家小鋪還亮著微光，喬冰珊在心裏歎了口氣：“總之先吃點東西吧。”
“我不餓。”
“我餓。”
女孩沒再反駁，跟在喬冰珊身後邁入小鋪，剛一進門，就聽見老板娘的聲音：“喬醫生啊，又上夜班了？哎呦，怎麽帶了個小的，該不會是你閨女……”
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喬春野一個凶惡的眼神瞪了回去。
老板娘被她瞪得發怵，忙改口道：“二位慢坐，想吃點什麽？”
喬冰珊找了個角落坐下，把菜單塞到對麵：“你看看。”
菜單上圖文並茂，喬春野把鞋盒放到旁邊，匆匆一瞥，肚子立刻發出咕咕的叫聲，她迅速閉上眼，回答說：“隨便。”
“這……”老板娘麵露難色，頻頻向喬冰珊遞眼神。
喬冰珊皺眉：“想吃什麽自己說清楚，別讓人家為難。”
喬春野深吸了一口氣，回答：“那我要最便宜的。”
菜單上最便宜的東西是白米飯和礦泉水。
眼看喬冰珊臉色愈發黑化，老板娘急忙開口打圓場：“這樣吧，給二位盛兩碗片兒川，便宜實惠，鮮香清淡，當宵夜剛好。”
喬冰珊：“可以。”
喬春野看了她一眼，也跟著點頭：“行。”
老板娘逃難似的返回廚房，躲避火星四濺的空氣。
還好片川兒是快手菜，十分鍾就煮好了，兩隻海碗擺在桌上，堿麵搭配筍絲精肉，浸在鮮香的高湯裏，表麵漂著一層油花，叫人垂涎三尺。
喬春野彎下腰，扒著碗沿，大口啜麵喝湯，口中不住發出吸溜聲。喬冰珊則將碗端到麵前，用筷子一根根挑起，細嚼慢咽。
兩人麵對麵坐，卻毫無交流，好像拚桌的陌生人。
喬春野很快便將碗底吃抹幹淨，末了擦了擦嘴，把鞋盒重新抱回懷裏。
喬冰珊吃得慢，過了好一會兒，才放下筷子，掏出錢包：“老板娘，結賬。”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門，餘下的路上再無交談。喬春野目不斜視，步伐雄赳赳氣昂昂，像護送金銀財寶一樣護著臂彎中的小生命。
喬冰珊默默走在侄女身旁，卻隻覺得腳底虛浮，胃裏隱隱作痛。
喬春野就像一顆橫空飛來的炮彈，不由分說地闖進她的生活，把她井井有條的小宇宙撞出一個大窟窿。
她的腦袋還有點發懵，還是沒想明白自己從哪步開始掉了坑。從今往後該如何與侄女相處，她全然沒有頭緒，但一想到自己肩上擔負著一個花季少女，她就隱隱後怕。
責任，對於喬冰珊而言是個太過沉重的字眼。
*
喬冰珊的公寓距離醫院不算遠，但喬春野懷裏抱著小貓，步伐緩慢，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家，人累的夠嗆，衣服都沒脫，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兀自揉手腕。不料屁股還沒坐熱，身邊的鞋盒裏便傳出一聲尖細的啼哭。
是小貓的哭聲。
一路上鞋盒緩慢搖晃，小貓仿佛躺進搖籃，舒服又安全，美美睡了一大覺，攢足精神，到家之後，便睜開眼睛，放聲啼哭。
初生的小動物和嬰兒一樣，越是年幼越不好照顧，不滿一個月的小奶貓本該留在貓媽媽身邊，奈何母貓才去鬼門關走過一遭，此刻還躺在醫院的無菌倉裏，這隻孤零零的小家夥，唯有指望人類。
喬春野蹲在紙盒旁邊，扒開毛巾，伸出食指，撫摸小貓的腦袋，企圖安撫它。奈何小貓非但不領情，反倒揮舞爪子驅趕她的手。
“別哭了，乖，這裏很安全，隻要我在，不會有人傷害你的……”
喬春野柔聲細語，然而小貓聽不懂人話，眯著眼縫，哭得更凶了。喬春野的手懸在半空，進退兩難，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喬冰珊在一旁開口：“你跟它說話沒用，它又聽不懂，它是因為饑餓才哭的。”
母貓不在身邊，小貓沒有奶吃，餓著肚子自然會哭。
喬春野恍然大悟，騰地站起來，快步往門口走。
喬冰珊追著她的背影問：“你去哪兒？”
喬春野頭也不回地答：“買牛奶。”
喬冰珊搖頭：“牛奶乳糖含量太高，會增加腹瀉的風險，就算要喂也得喂羊奶。”
喬春野停頓了片刻：“……那我去買羊奶。”
喬冰珊：“深更半夜，你知道去哪買嗎？”
喬春野咬著嘴唇不作聲。
喬冰珊歎了口氣：“正好冰箱裏還剩了一小袋，你拿去喂它吧。”
喬春野聞言，終於轉回頭，一臉狐疑地看著她。
喬冰珊迎上女孩的視線，耐著性子說：“我好歹也是專業人士，就算你討厭我，也該相信我的判斷。喂食器在冰箱旁邊的五鬥櫃裏。羊奶需要加熱到三十八度再灌進去，廚房抽屜第一格有溫度計。”
喬春野猶豫了片刻，道：“好”
“要我幫你嗎？”
“不用。”喬春野回答，頓了片刻又補充道，“我先借用，拿到錢就還你。”
話畢，她從運動褲口袋裏掏出一隻小便簽本，唰唰寫了起來，喬冰珊湊過去看，發現賬本上除了奶錢，還有從殯儀館回家路上的打車費，以及剛才那碗片兒川的費用。
喬冰珊已經無力抗議，一手撐著桌沿，一手搭在太陽穴上揉動，經過一整天的折騰，她隻覺得頭痛欲裂，隻想倒頭大睡。可小貓還需要人照顧，喬春野又不肯讓她插手。她靈機一動，想起家裏還有一本宣傳冊，圖文並茂講解了照顧幼貓的方法，醫院經常發給客戶當做科普讀物。她趁著喬春野去熱羊奶的功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放在鞋盒旁邊。
沒過多久，喬春野便舉著喂食器回來了，她盤腿而坐，將小貓和毛巾一起托起，放在大腿上，彎著腰把奶嘴往貓嘴邊湊。羊奶的香味徐徐溢出，小貓終於停止哭鬧，輟起奶嘴，喉嚨附近緩慢蠕動，似在吞咽。
眼看羊奶表麵飄起泡泡，喬春野麵露喜色，情不自禁歡呼道：“喝了！它喝了！”
她方才洗過澡，臉上的妝也卸掉了，圓鼓鼓的臉蛋有幾分嬰兒肥，是十六歲少女該有的模樣。
喬冰珊望著她，心中暗自忖度——小貓喝下羊奶，挨過今晚問題不大，但後麵麻煩事更多，小動物不能睡貓砂，隻能手動鏟屎，為了保持體溫，毛巾也要經常更換……她有不少客戶是三口之家，家裏養了貓狗，不時誕下幼崽，按照她的經驗，小孩子的好奇心消退後，很快就會感到厭倦，將幼崽丟給父母照顧。
而喬冰珊本人工作忙碌，早出晚歸，並不適合飼養寵物。待到喬春野玩膩了，她就把小貓帶去醫院，找人領養，布偶畢竟是品種貓，隻要健康狀況還過得去，應該能找到飼主。
她在心裏把一切安排妥當，頭痛終於緩解了幾分，她望著喬春野的側臉，說：“不早了，去睡吧。”
喬春野：“你先去吧，我再喂它一會兒。”
喬冰珊點點頭，迅速洗漱一番，把自己摔進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