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喬冰珊就職於瑞德寵物醫院總部,工作地點距離住處有二十分鍾的步行距離,事發緊急,她叫了出租車,載著喬春野一同趕到門診。
喬春野來到全然陌生的地方,忍不住東張西望,這家醫院比她想象中大得多,在昂貴的黃金地段坐擁三層獨棟,四周都是高檔住宅區,深夜時分,大多數人家都已關燈就寢,唯有醫院二十四小時急診牌亮著紅光,格外紮眼。
護士小王和小李在掛號台值班,深夜病患少,兩人正陷在椅子裏昏昏欲睡,聽到腳步聲,當即鯉魚打挺,起立營業。
王護士剛入職不久,低聲問李護士:“這是誰啊?走路跟開火車似的。”
李護士:“噓,是冰山醫生。”
“冰山醫生?”
“喬冰珊,咱們院裏的王牌,業績可強了,隻不過每天都板著臉,比北極的冰山還冷,所以大家私底下都這麽叫她。”
“噗,諧音梗扣錢。”
兩人的私語聲壓得很低,但還是飄進喬春野的耳朵。
喬冰珊顯然沒心思聽閑話,大步流星鑽進更衣室,換上白大褂,戴好帽子、口罩和手套,往手術室走去。
患者是一隻雌性布偶貓,臨盆難產,必須剖腹。通常剖腹手術需要兩人協作,但喬冰珊的助手已經下班,隻能由她獨自操刀,她向李護士簡單問過情況,便推門走進去。
不同於人類醫院,寵物手術室有一塊半透明的玻璃,與走廊視野相通,用於消解飼主的焦慮情緒。
雌貓的飼主並不在場,倒是喬春野把臉貼近玻璃,向其中窺視。
稚嫩的小動物裹在藍色的無菌布裏,一動不動躺在手術台上,從外麵看不清細節,隻能看到醫生忙碌的側影。
喬冰珊全神貫注,時而低頭操作剪刀,時而抬頭觀察儀表,動作麻利,整個人像是一台機器,毫無表情。
手術的過程枯燥乏味,喬春野看累了,便沿著空曠的走廊四處溜達。
這家醫院按照樓層劃分住院區、診療室和掛號處,走廊裏擺放著許多奇妙的設施,都是為容納寵物設計的,牆壁上貼滿宣傳畫,用於宣傳寵物健康常識,除了常見的貓狗之外,還包括倉鼠,鸚鵡,爬行動物……內容豐富,無奇不有。
她掏出手機,在搜索框鍵入“瑞德集團”。
映入眼簾的是一份漂亮的檔案——瑞德集團專營寵物生意,擁有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囊括了寵物繁育、食品、用品和醫療護理,近年來在一二線城市發展迅猛,連鎖遍地開花,品牌上市之後股價飆升,一躍成為行業龍頭。而喬冰珊就職的總部醫院,是S市規模最大的旗艦店。
難怪憑工資就能買得起房。
想到自己和父親蝸居的城中村出租屋,喬春野心裏湧上一陣澀意,連閑逛的興致也沒了,低頭踱回手術室外,坐進長椅等待。
深夜時分,走廊裏分外安靜,她的耳朵一向靈敏,竟聽見幾米開外兩名值班護士的議論聲。
“這小姑娘是哪來的?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連你也沒見過?我還以為是冰山醫生的女兒呢。”
“肯定不是,她沒結婚,也沒有男朋友,據說連戀愛都沒談過,哪來的女兒?”
“不會吧,沒談過戀愛?她都三十了,該不會是個老處女吧,難怪每天板著個臉……”
喬春野越聽越煩躁,她雖然不喜歡喬冰珊,但更討厭背後說人壞話,於是抬起腳,朝著地板狠狠跺下去。
運動鞋膠底敲在大理石磚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把兩個小護士嚇了一跳,立刻噤住聲,不敢再多說一句。
喬春野滿意了,昂首挺胸坐回長椅上。
手術室裏的燈滅了。
喬冰珊終於推門而出,邊走便脫手套,兩名護士見狀,紛紛圍上前來詢問情況。喬春野坐在一旁,豎起耳朵,偷聽三人的對話。
喬冰珊說:“母貓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不過剖宮口有並發炎症,要住院幾天觀察,貓仔有三胎,兩個送來時已經死了,隻救下來一個。”
兩人麵麵相覷:“喬老師,您真厲害,那貓送來的時候瞳孔渙散,渾身發抖,我們都以為沒戲了。”
“是啊是啊,您簡直妙手回春啊。”
喬春野聽到“生”“死”的字樣,心裏咯噔一沉,忍不住轉回頭,透過門縫往手術台上窺去。
無菌布沾了很多血,泛著陌生的腥味,一隻漂亮的白色母貓橫躺在其中,眼睛微微開闔,呼吸虛弱,一隻沒長毛的小貓崽趴在它身邊,眯著眼睛,像耗子一般醜陋,不時蹬動腿腳,尋找母親的庇佑。
喬春野想起父親的事故,壓抑許久的悲傷和委屈一股腦湧了出來,心口像是被繩索絞住,悶痛不止。
喬冰珊仍然板著臉,手術室裏的生死,甚至不足以使她動動眉毛,她一邊把沾血的手套扔進消毒桶,一邊道:“母貓早就有了妊娠跡象,如果早兩天送醫,不至於這麽危險,寵物主人也要擔責任。小李,你去打印一份住院合同,和筆一起拿過來,待會兒給他簽署。小王,你去把人喊來……咦,人呢?”
走廊盡頭仍舊空空****,看不見一個人影。
王護士嘟囔:“奇怪了,那人說回家一趟,怎麽去了這麽久還沒回來。”
“留電話了嗎?”
“留了,我打過去問問,”王護士撥通號碼,把手機貼到耳畔,幾秒過去,臉色驟然一變,“怎麽是空號?”
“空號?”喬冰珊皺眉,“身份信息登記了嗎?”
王護士低下頭:“……對不起,那人來時急吼吼的,讓我先救貓再辦手續,就隻留了個電話……”
“掛號費和急診費呢?”
“他沒帶錢包,說是出門匆忙,得回家取一趟……”
喬冰珊歎了口氣:“果然如此,恐怕他把貓送來的時候,就沒想著要接走。”
王護士抬起頭,小心翼翼地開口:“布偶貓挺貴的,不至於說遺棄就遺棄吧……”
喬冰珊搖了搖頭:“這隻母貓的後肢軟骨組織有缺陷,是繁育過程中胚胎擠壓造成的,屬於先天殘疾,貓主人有出示檢疫證明嗎?”
“有,我複印了一份,這就去拿來!”
王護士小跑著取來文件,遞給喬冰珊,後者隻瞥了一眼,就搖頭道:“假的。”
王護士愣住了:“假的?您怎麽知道?”
“這還不明顯嗎?公章都是前年的,日期格式也不對。培訓的時候沒學過鑒別嗎?讓你在掛號處值班,是為了讓你把好第一關,你就隻管複印,不管檢查,那讓複印機替你領工資得了。”
喬冰珊吐出一串連珠炮似的責問。
王護士把頭埋得更低了,大氣不敢出一聲,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李護士也啪嗒啪嗒跑回來,看到眼前的情況,把合同和紙筆丟到一旁,上前求情:“小王才入職沒多久,對流程規範還不熟悉,喬醫生,您多擔待擔待,別跟她置氣……”
喬冰珊歎了口氣:“算了,母貓先收容,按流程征集領養人,貓崽就無害化處理吧。”
“這……好容易才生下來的……”王護士麵露猶豫。
李護士趴在她耳朵旁邊低聲催促:“讓你去你就去,這個月績效獎金不想要了嗎?”
王護士立即點頭,轉過身推開手術室的門。
喬春野騰地站起來,伸出一隻手攔在她麵前,高聲問道:“什麽是無害化處理?”
女孩洪亮的嗓音令在場三人紛紛驚住。王護士抬起頭瞄著她的臉,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喬春野大驚失色:“剛生下來就要殺掉?”
王護士被她的氣勢嚇住,後退半步,壓低聲音補充道:“我們一般采用注射的方式,不會讓動物感到痛苦。”
喬春野卻吼得更響亮了:“反正都是要殺!有區別嗎?”
王護士苦著臉,嘀咕道:“照顧小貓成本太高,寵物主人選擇遺棄,我們也沒有辦法……”
“沒辦法?沒辦法就要殺掉!你們還有良心嗎?”
王護士再不敢吱聲,隻是抿著嘴唇,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喬冰珊。
喬冰珊轉向女孩,道:“這裏是醫院,不是福利院,寵物主人沒有支付急診手術費,已經使我們蒙受了損失,如果每隻遺棄動物都要收留,醫院早就破產了。”
“你們可以放生啊!”喬春野不依不饒。
“布偶貓沒有野外生存能力,更何況是剛出生的小貓,放生也會很快死掉,還會破壞城市生態。”
“那……那可以找人領養啊!”
“母貓患有先天疾病,小貓也很難保證健康,找領養人難度很大,還不如趁小處理。”喬冰珊說完,衝王護士努了努嘴,“小王,別拖了,趕緊處理。”
“我我我,我這就去。”王護士繞過喬春野,快步往手術台走去。
喬春野搶先一步,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一把搶過貓崽,連沾血的布一起抱進懷裏,而後轉頭吼道:“不準你們殺它!”
王護士被她大鬧的架勢嚇住,站在原地不敢動。
喬冰珊深吸了一口氣:“那你說怎麽辦?”
喬春野瞪著發紅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我來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