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房內陣陣溫熱的呼吸,震懾得島村不由得想退出門去,可駒子把後門咯嗒咯嗒關上了,也不顧忌腳步聲,直踏著地板走,島村便也躡手躡腳經過孩子們的枕邊,一種奇異的快感令他心口發顫。
“你在這裏等著,我去二樓開燈。”
“不用了。”說著,島村摸黑走上樓梯,回頭一看,那些熟睡中的樸實麵孔對麵,是一家點心鋪子。
二樓有四間房,席子陳舊,農戶人家的裝潢。
“我一個人住,大是挺大的。”駒子道。隔扇全敞著,家裏的舊家具都堆在另一間屋裏,熏黑了的紙拉門裏,鋪著駒子一床小小的睡鋪,牆上掛著陪酒時的衣服。宛如狐狸棲居之所。
駒子拘謹地坐在地上,把僅有的一張坐墊讓島村坐著,瞧了瞧鏡子,說道:“哎呀,紅通通的。我醉得這麽厲害嗎?”又在衣櫥上方掏摸著,說道,“看,日記。”
“真多啊。”
她從旁邊扯出一個千代紙糊的小盒子,裏麵裝滿了各種香煙。
“客人給我的,我都裝進袖兜,掖在腰帶上帶回來了,雖然皺成這樣了,但不髒的。而且呀,什麽牌子都有。”說著,駒子一隻手撐在島村麵前,一隻手在盒子裏掏摸著。
“哎呀,沒有火柴了,我戒了煙,就用不上了。”
“不用了。你還做針線活兒嗎?”
“是呀。賞楓客人一多,總也織不成。”說時,駒子掉轉身,把衣櫥前的針線活計斜拉到一邊。
也許是駒子對東京生活的一絲留戀,這木紋精美的衣櫥和奢華的朱紅漆針線盒,仍舊與在師傅家那個舊紙箱般的屋頂時一樣,隻是在這粗陋的二樓,顯得有些淒然。
一條細繩自電燈垂到枕頭上。
“看完書睡覺時,就拉拉這個,把燈關了。”駒子撥弄著那根繩子,卻像個家庭婦女似的,規規矩矩地坐著,帶著點嬌羞。
“瞧你羞得,跟待嫁的狐狸似的。”
“可不是。”
“你要在這屋裏住四年嗎?”
“但是,已經過了半年了,也很快。”
樓下的鼻息聲隱約可聞,一時無話,島村便匆匆站起身。
駒子關上門,一麵探出頭仰望天空,說道:“快下雪了,紅葉也快過了。”又走到外麵,“此地山家,紅葉未盡,雪將至[17]。”
“那,你好好休息。”
“我送你吧,送到旅店大門。”
但是,她和島村一同進了旅店,說道:“好好休息。”她一陣風似的不見了,可隔了一會兒,又端了滿滿兩杯冷酒,一進他屋裏就激動地說,“快,你喝,快喝呀。”
“旅店的人都睡了,你哪裏弄來的?”
“唔,我知道在哪兒。”
駒子像是從酒桶裏撈酒時就一路喝過來了,方才的醉意似又湧上來,她眼睛眯起,盯著酒從杯裏往外溢,說道:“可是,暗沉沉的,這麽啜著,沒滋沒味的。”
島村不假思索地把推過來的那杯冷酒一飲而盡。
這麽點酒本不至於喝醉,但許是在外麵走,受了涼,島村突然胸口泛惡心直衝腦門。似是知道自己臉色發青,島村閉著眼睛歪身躺下了,駒子慌忙過去服侍,隔了一會兒,他在女人溫熱的懷裏,孩子似的,平靜了下來。
駒子有些難為情似的,那姿勢仿佛尚未生育的姑娘抱著別人的孩子。她抬起頭,像是在望著熟睡的孩子。
半晌,島村嘟噥了一句:“你是個好孩子。”
“為什麽?哪裏好了?”
“就是個好孩子。”
“是嗎?你可真討厭,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快振作些。”駒子別過頭,搖撼著島村,一麵斷斷續續掉下幾句話,不作聲了。
她又一個人格格含笑道:“我哪裏好了。我很難受,你回去吧。我都沒和服穿了。每次來你這兒,我都想把陪酒時的衣服換掉,可我沒衣服換了,這還是跟朋友借來穿的呢。我是不是個壞孩子?”
島村沒有言語。
“我這樣的,哪裏像是好孩子?”駒子的聲音微微發濕,說道,“初見你時,我覺得你可真討厭,哪有人會說那樣沒禮貌的話,真的討厭死了!”
島村點了點頭。
“嗬。這件事我可一直沒說。你知道?讓一個女人這麽說,不就完了?”
“也好。”
“是嗎?”駒子仿佛在回望自己,靜默良久。一個女人活生生的感受,溫溫熱熱地,漫到島村身上。
“你是個好女人。”
“怎麽好?”
“就是個好女人。”
“你這怪人。”說著,她肩膀發癢似的掩住了臉,可驀地不知想到了什麽,一隻手撐著,抬起頭,說道,“你那是什麽意思?噯,你想說什麽?”
島村驚訝地看著駒子。
“你說啊,就因為這,你才往這兒跑?你笑話我了吧,你還是笑話我了是吧?”
駒子漲紅了麵皮,死盯著島村詰問著,激烈的怒意使她肩膀顫抖,刷地鐵青了臉,眼淚簌簌落下。
“不甘心,啊啊,不甘心啊。”說著,她撥轉著抽出身,背對島村坐著。
島村想駒子是聽錯了,心裏一怔,卻閉上眼不作聲了。
“真悲傷。”
駒子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道,蜷曲著身子伏在地上。
許是哭累了,她拿銀簪向席子裏嘶嘶地刺,可冷不丁又衝出了房間。
島村沒能去追她。駒子的話令他感到深深的愧疚。
然而,頃刻間駒子好像又輕手輕腳地回來了,在拉門外嬌聲叫他。
“哎,要不要去泡澡?”
“好。”
“對不起呀,我想通了。”
她躲在走廊裏站著,不肯進來,島村便拿了手巾出去,駒子閃避著他的眼神,微微垂著頭走在前麵,那姿態,仿佛罪行暴露被人拖著走似的。可在池子裏,身子漸暖,她便拚命撒起歡兒來,叫人心有不忍。她哪裏還睡得著?
次日清晨,島村給歌謠聲吵醒了。
他靜靜聽著,半晌,駒子從妝鏡台前回過頭,微微一笑,說道:
“梅花廳的客人,昨天宴會結束後不是把我叫去了嗎?”
“歌謠協會的旅行團吧。”
“嗯。”
“下雪了吧。”
“嗯。”駒子說著站起來,輕輕拉開了拉門。
“賞楓季也過去了。”
窗外一角灰色的天空,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進屋內,猶如無聲的謊言。島村沒睡好,恍惚地望著。
唱歌謠的人們打起了小鼓。
島村想起去年底那麵朝雪之鏡,朝妝鏡台一望,鏡中,鵝毛大雪冷冰冰的花瓣顯得更大了,駒子敞著衣襟揩拭脖頸,身旁飄浮著一條白色的線。
駒子肌膚如剛出浴般潔淨,無論如何看不出,她會對島村不經意的一句話,非要誤解成那樣,反又透出難以自抑的悲傷。
遠山上,楓葉鏽色日黯,如今又給初雪煥得鮮亮。
杉樹林薄雪披身,杉樹一棵一棵,清晰觸目,尖利地指向天空,立在初雪大地上。
雪中績麻,雪中紡織,雪水漂洗,雪上晾曬。從績麻到紡織,都在雪中完成。古書上寫,有雪有縐布,雪為縐布母。
漫長的雪季,村裏的女人們手工製成這種雪國麻縐布,島村也在估衣鋪子裏找了來做夏衣。因研究舞蹈的緣故,他也知曉一些經營能劇服裝的二手店,因喜愛這種縐布,他還總拜托店家,出了上乘的縐布,要隨時叫他來看,也做成了襯衣穿著。
據說,昔日每逢春天,積雪消融,禦寒的竹簾拆下,縐布便上了早市。收購縐布的和服批發商便從東京、京都、大阪遠道而來,甚至有專門的固定旅店。姑娘們半年心血織就,全為這場早市,引得遠近村裏的男男女女蜂擁到此,雜耍或攤販匯集,熱鬧非凡,有如過節。縐布上掛著寫有織娘名字和住址的紙牌,並按其成色,分為一等、二等。挑媳婦兒時也看縐布手藝的。縐布得幼年起學,且不是十五六歲到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姑娘,織不出上乘的縐布。年紀大了,布麵便失了光澤。姑娘們力爭成為屈指可數的織娘,少不了苦練技藝;加之舊曆十月起績麻,來年二月中旬晾曬完成,隆冬雪天,隻一心一意做這一件手藝活兒,如此織就的成品,必定凝聚心血。
島村所穿的縐布裏,可能也有明治初期至江戶末期的織娘的作品。
直到現在,島村仍會把自己的縐布送來“晾雪”。把不知與何人有過肌膚之親的舊衣每年送到原產地晾曬,雖然麻煩,但念及昔日隆冬時節,織娘傾注其中的心血,還是希望把它放在織娘的故鄉,施以正宗的晾曬之法。光是想象著,晾在深深的積雪上的白麻,或雪或布,給朝日清輝暈染成紅,仿佛就能滌**夏日的塵濁,猶如身置其中,心神舒泰。不過,因是東京的估衣鋪子代為處理,晾曬方法是否仍傳承古法,島村也不得而知。
晾布鋪子自古就有,少有織娘自家晾曬,多是送去晾布鋪子。白縐布織後即曬,有色縐布則是紗線時就晾在拐[18]架上。白縐布直接鋪在雪上晾曬,自舊曆一月直到二月,彼時田地為大雪覆蓋,因而間或也用作晾曬場地。
古人著書中也說,無論布還是紗線,皆需經堿水徹夜浸泡,次日早晨數次水洗,絞幹晾曬。這一過程反複數日,白縐布終於晾曬成功。朝陽初升,曬場熠熠放光,一片火紅,美不勝收,願與身處溫暖南方的人們共賞。再者,縐布晾曬完成,也預示著雪國的春天近了。
縐布產地就在這個溫泉鄉附近,山穀略略開闊處,河流下遊的原野便是,從島村的房裏也隱約可見。昔日舉行縐布集市的町上都通了火車,現在也以紡織業聞名。
但是,無論是穿縐布衣服的盛夏,還是織縐布的隆冬,島村都不曾來過這個溫泉鄉,也就沒有機會和駒子聊起縐布。而以他的性格,也不會去探尋傳統民間工藝的遺跡。
可聽了葉子在澡堂裏唱的歌,他突然想,假使這姑娘也生在過去,可能會拉著紡車或織機,也那樣唱著歌吧。葉子的歌就是那樣的聲音。
據過去的人說,麻絲細過毛發,沒有天然冰雪的濕氣,很難紡紗,製作需在陰冷季節為宜,寒天織就的麻絲,熱天穿著,肌膚清涼,才合陰陽自然。與島村糾纏不休的駒子,似乎本性中也有寒涼的一麵,也正因此,她身上熱烈的部分就更令島村心生哀憐。
然而,這樣的眷戀虛幻得還不如一張縐布真實。在工藝品中,衣服布料算壽命較短的,但若愛惜著使用,五十年甚至更早的縐布都還能穿,且不會褪色。可對一個人的眷念卻還長不過縐布。島村想得出神,腦海中驀地浮現出駒子生了其他男人的孩子,成為母親的樣子,心下一驚,四下裏看了看,想自己也許是累了。
他逗留得太久了,似是忘記要回去妻兒身邊。既不是離不開,也不是分不開,隻是他已習慣了駒子常來找他。而駒子越是痛苦地逼近,島村越覺得自己像是個死物,自責更深。仿佛看著自己的寂寞,卻隻有靜靜地駐足觀望。島村不理解,為何駒子會紮進自己的心裏。駒子的一切都向島村傾瀉,可島村卻無法向駒子敞開分毫。駒子撞向虛無的牆壁,撞擊聲猶如山穀裏的回聲,在島村聽來,仿佛雪花在自己內心深處飄落,越積越深。島村不可能放任自己永遠這樣下去。
島村覺得,這次離開,想必短期內來不了了,雪季臨近,他挨近了火盆。旅店主人特意拿來的京都產古鐵瓶,發出鬆濤般柔和的響聲,上麵精巧地鑲嵌著銀色的花鳥。兩重鬆濤交匯,他聽得一遠一近,可那遠處的鬆濤再稍稍對過處,隱約可聞有個小鈴鐺響個不休。島村耳朵貼近鐵瓶聽那鈴音。在鈴響不停處,遠遠地鈴音似的,駒子一陣碎步走來,那小腳驟然映入島村的眼簾。他心下一驚,想自己非走不可了。
島村因而想到要去一趟縐布的產地,也是趁此機會,離開這個溫泉鄉。
但是,河流下遊好幾個町,他不知道該去哪個。他不想看現在已發展成紡織業重鎮的大町,所以反而在看似冷清的車站下了車。走了片刻,來到了似是昔日驛站的大道上。
家家戶戶屋簷伸得老長,支撐邊緣的簷柱在道路上林立著,與江戶町上商家店鋪相似,但在此地,好像自古喚作“雁木”,便於積雪深厚時往來通行。房屋集中於大道一側,簷頭彼此相連。
因鄰裏房屋相連,屋頂積雪隻有掃到道路中央。路上積雪成堤,實際清掃時,是把雪從屋頂拋到大道的雪堤上。為方便穿到大道對側,在雪堤裏四處鑿了隧道。此地似乎管這叫“胎裏鑽”。
雖同在雪國,駒子所在的溫泉鄉房屋並不相連,島村還是初次在這個町看見雁木,覺著稀罕,在裏麵稍走了些時。陳舊的屋簷下陰影沉沉,傾斜的簷柱有些根部已經朽爛,這些陰鬱的房屋祖祖輩輩都埋在雪下,島村仿佛在窺探著它的內部。
織娘在雪地深處一心一意一手藝,她們的生活並不似那些縐布成品般爽朗明亮。這古町給人的印象莫不如此。提及縐布的古書中,也曾引用唐代秦韜玉的詩,說的是昔日百姓家中不雇織娘織布,是因為織就一段縐布極其麻煩,並不合算。
如此嘔心瀝血的無名匠人早已死去,隻留下美麗的縐布,因其夏日涼爽的肌膚觸感,變成島村們奢侈的衣物。這本是常事,島村卻突然覺得不可思議。那凝聚了心血的愛,某時某地竟會變成一種鞭笞嗎。島村走出雁木,來到大道上。
這條像是驛站的町上大道又直又長,直通往溫泉鄉,應該是條古道。木板葺的屋頂,上麵壓的板條和石塊,與溫泉鄉並無二致。
簷柱投下淡淡的陰影,不知不覺,黃昏已近。
別無可看了,島村又登上火車,在另一個町下了車。樣子和上一個町差不多。他隻信步逛逛,吃了碗麵,壓壓寒氣。
麵館在河岸邊,這河大概也是自溫泉鄉流下來的。可見得尼姑三三兩兩,一前一後過橋而去,有的穿著草鞋,背著圓鬥笠,像是化緣回來,仿佛烏鴉急急還巢似的。
“這麽多尼姑過橋啊?”島村向麵館的女人問道。
“是的,這山裏有尼姑庵,再過一段時間下了雪,從山裏出來就不容易了。”
橋對麵,山中暮色漸起,白溶溶的。
島村想起古書上曾這樣記載:在雪國,樹葉飄落,寒風吹拂之際,陰寒欲雪天數日連綿,遠近高山俱白,稱之為“嶽回”;臨海海濤,深山山鳴,如遠方雷聲陣陣,稱之為“地鳴”。觀嶽回,聞地鳴,可知雪季不遠。
他在清晨睡鋪裏聽到賞楓客的歌謠那天,逢初雪降下,想必今年的山海也響過了。也許是在獨自旅行的溫泉鄉與駒子頻繁相會,聽覺變得異常敏銳,島村隻試想了一下山海鳴響的聲音,那遠遠的鳴響便似在耳中回**。
“尼姑們接下來也要過冬了呢,大概多少人啊?”
“誰知道呢,一大幫吧。”
“淨是些尼姑,大雪封山幾個月,她們都做些什麽呢?以前這一帶織縐布的,尼姑庵裏也織織看,不知會怎樣呢。”
聽了好事的島村這句話,麵館的女人隻淡淡一笑。
島村在車站等了近兩個小時的回程車,淡日落下,寒意漸起,似寒星泛出冷光。腳已冰涼。
島村漫無目的跑了一趟,回到了溫泉鄉。火車照例越過道口,駛至鎮守村子的杉樹林旁,眼前一間亮著光的屋子,他心下一鬆,那是菊村小飯館,門口三四個藝伎正站著說話。
他還沒來得及想駒子是不是也在,一眼便看見了駒子。
車驟然降速。也許司機已知曉島村和駒子的關係,無意中放慢了速度。
驀地,島村掉頭望向駒子反方向的後麵,雪地上清晰地映出汽車駛過的車轍,星光下,竟還能看見拉得老遠。
火車來到駒子麵前,駒子猛地眼睛一閉,陡然飛撲上了車。火車沒有停下,靜靜地爬著坡。駒子在車廂門外的踏板上彎著腰,抓著門把手。
駒子那勢頭仿佛飛撲著緊緊粘了上來,島村卻像給一股柔軟溫熱依偎著,並不覺得駒子的舉動有何不自然或危險。駒子像要抱住車窗,抬起一隻胳膊,袖口滑下來,長汗衫的顏色透過厚厚的窗玻璃**漾開,沁入島村凍僵了的眼眸。
駒子額頭抵著窗戶,高聲嚷道:“你去哪了?去哪了?”
“危不危險,你胡鬧!”島村也高了喉嚨應道。這是兩人甜蜜的遊戲。
駒子拉開門歪身進來,但這時火車已經停下,來到山腳下。
“哎,你去哪裏了?”
“唔,走了走。”
“哪裏?”
“沒什麽哪裏不哪裏的。”
看著駒子整理下擺時略帶藝伎風情的手勢,島村突然覺得有些稀奇。
司機一聲不響。島村發覺火車停在路盡頭,不好繼續坐著了,便道:“下車吧。”
駒子的手拂上島村的膝,說道:“呀,好涼,這麽涼!為什麽不帶我去?”
“是啊。”
“什麽意思?你可真怪。”
駒子快活地笑了,登上陡峭的石階小路。
“我看見你出去了,兩點,還是三點的時候?”
“嗯。”
“聽見火車的聲音,就出去看了看,還跑到外麵去了呢。你沒往回看吧?”
“是嗎?”
“沒看。為什麽不回頭?”
島村一愣。
“你不知道我在身後目送你?”
“不知道。”
“瞧你!”駒子還是快活地咯咯含笑著,又把肩膀靠了過來。
“為什麽不帶我去?冷冰冰地回來,討厭。”
突然,警鍾大作。
兩人掉過頭一看,喊道:“失火了,是失火了!”
“失火了。”
火舌已延燒到下方村子中央。
駒子嚷了兩三聲,抓住島村的手。
黑煙翻卷,火舌已給掩住不見了,那火仿佛橫爬著肆意舔舐著屋簷。
“是哪裏?那不是離你原來那個師傅的家很近嗎?”
“不是。”
“是哪一帶?”
“更上麵,靠近火車站。”
火焰穿破屋頂,直衝天空。
“哎呀,是繭倉,繭倉!天啦天啦,繭倉著火了!”駒子嚷個不停,臉頰抵在島村肩頭。
“繭倉,是繭倉!”
火勢正旺,但自高處俯瞰,浩瀚星空下,隻仿佛一件玩具寂寂地燒著了。然而,火焰猛烈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恐懼陣陣襲來。島村摟著駒子,說道:“沒什麽可怕的。”
“不,不,不!”駒子晃著腦袋哭了出來,臉掩在島村掌中,感覺比平時更小,緊繃的顳顬處發著顫。
駒子看見火哭了出來,可她在哭什麽呢?島村也不去多想,隻是摟著她。
駒子驀地止住了哭,移開臉,說道:“哎呀,對了,繭倉放電影呢今晚,裏麵好多人呢,你……”
“那就糟了。”
“會有人受傷的,要燒死人了。”
二人慌忙登上石階,因為高處聽得見騷亂的聲音。抬眼望去,高處旅店的二樓三樓大半房間都開著拉門,人們跑到亮著燈的走廊上眺望火情。院子盡頭,成排的**末梢已枯萎,給旅店的燈光或星光映出輪廓,使人以為是火災的光亮倏地給照亮的。**後麵立著人。旅店茶房等三四個人滾轉著從二人上頭衝下來,駒子扯著喉嚨喊:“喂,是繭倉嗎?”
“是繭倉啊!”
“有受傷的嗎?有人受傷嗎?”
“正在往外救呢,說是片子膠卷忽地全燒起來了,火蔓延得很快,我是聽電話知道的,你看!”茶房迎麵說著,一麵揚起一隻胳膊跑了。
“聽說正從二樓把孩子一個個往下丟呢。”
“唉,怎麽辦呀?”駒子追著茶房下了石階,後麵下來的人群衝過了她,駒子隨即跑了起來。島村也追了上去。
到石階下麵,火情被房屋遮住,隻見得火焰冒出的尾巴,這時警鍾大作,島村跑著,心中更加不安了。
“雪凍住了,小心地滑啊。”駒子說著朝島村回過臉,可立時頓住了腳,說道,“但是,對了,你不用啊,你可以不用來的,我隻是擔心村裏人。”
這麽一說倒也是,島村泄了氣兒,一看腳下是鐵軌,已經跑到道口來了。
“銀河,真美啊。”駒子喃喃道,仰望著夜空,又跑了起來。
啊,銀河,島村也仰起身子,瞬間仿佛自己的身體正向銀河飄去。銀河近在咫尺,明亮得似乎能把島村輕輕托起。旅途中的芭蕉,在波濤洶湧的海上看見的,也是如此瑰麗遼闊的銀河嗎。**的銀河倏然降臨,仿佛要用**的肌膚,把夜的大地裹挾進去,妖冶明豔,近乎恐怖。島村感到自己小小的身影,幾乎要從大地倒映入銀河一般。澄明清澈的銀河,繁星顆顆清晰,光雲間銀砂粒粒可見,甚至人的視線都給銀河無盡的深邃吸進去了。
“喂——喂——”島村喊駒子道。
“嗨——你過來啊——”
銀河垂在黝黯的山上,駒子正向山疾行。
她好像正提著下擺兩端,每每揮舞手臂,紅色的裙擺時隱時現,星光耀雪,紅色更加顯眼。
島村一口氣追了上去。
駒子放緩了步子,放下下擺,拉住島村的手。
“你也去嗎?”
“嗯。”
“真多事。”說時,她拈起垂在雪地上的下擺,說道,“我會被人笑話的,你回去。”
“好吧,就送你到那邊。”
“這樣好嗎?去火場都帶著你,村裏人怎麽看我們。”
島村點了點頭,頓住了腳,可駒子輕輕牽著島村的衣袖,緩緩走了起來。
“你在哪裏等我吧,我馬上回來,哪裏好呢?”
“哪裏都好。”
“是呢,稍稍過去些。”駒子說著,仔細瞧著島村的臉,突然晃了晃腦袋,說道,“討厭,真受夠了!”
駒子身子猛地撞了過來,島村踉蹌了一步。道旁淺雪中,立著一列青蔥。
“可恨!”駒子急口挑釁道,“你說我是個好女人是吧,都快走的人了,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你說呀!”
島村想起,那時駒子把發簪噗嘶噗嘶紮著席子。
“我哭了,回到家也哭了,我害怕和你分開,但你快走吧,給你說哭了,這事我忘不了!”
駒子誤會的那句話,反而深深紮在她的內心深處,想到這,不舍的眷念緊緊擭住了島村。突然,火場傳來喧鬧的人聲,新的火舌噴濺著火星。
“哎呀,又燒成那樣,火那樣大!”
二人得救似的心下一鬆,又跑了起來。
駒子跑得很快。木屐似在凍結的雪地上飛掠;胳膊前後擺動,但更像是舒展在腋下兩旁;上身憋足了勁,島村意外她身形如此嬌小。微胖的島村一麵看著駒子的身影,一麵奔跑,更早些就吃不消了,但是,駒子也突然上氣不接下氣,朝島村歪來。
“眼睛凍得都流淚了。”
麵頰發燙,隻眼睛發愣,島村的眼皮也濡濕了,銀河頃刻溢滿眼睛。島村把那滴搖搖欲墜的眼淚生生忍住,說道:“銀河每晚都是如此嗎?”
“銀河?真美啊,不是每晚吧。天正放晴呢。”
銀河自二人一路走來的後方,直向前流去,駒子的麵容仿佛映照在銀河中。
但是,她瘦高的鼻子輪廓不清,小小的唇也失了色彩。島村不可置信,這溢滿夜空,橫穿而過的光層竟如此黯淡嗎。星光淺淡,不及薄雲輕籠的月夜,可銀河明亮,勝過任何滿月的夜空,大地朦朧,不見暗影,駒子的麵容飄浮,似古老的麵具,散發著女子的芳香,不可思議。
仰頭望去,銀河垂落,似又要把這片大地擁入懷中。
銀河猶如大片的極光,浸流過島村的身體,使他恍惚自己立在大地盡頭。孤冷清寂中,卻是明麗驚人。
“你走了,我會認真生活的。”駒子說著走了起來,伸手去理鬆散了的發髻,走上五六步,回過頭來,說道,“你怎麽啦,真是的。”
島村站著不動。
“嗯?那你在這兒等著,回頭一起去你那兒吧。”
駒子略略抬起左手跑了起來,背影仿佛給黝黯的深山吸了進去。銀河給連綿的群山劃開一線,下擺敞開,卻反以壯美之姿向天空漫開,使群山沉入更深的黑暗。
島村一邁開腳,駒子的身影就給街道上的房屋遮住了。
“嗨喲、嗨喲、嗨喲……”一陣吆喝傳來,島村見有人拖著抽水機走過街道,似乎陸續不停有人從後麵跑到街上,島村也連忙來到街上。二人走過來的路和街道呈丁字形,走到路盡頭便到街上了。
抽水機又來了。島村讓過身去,跟在後麵跑。
是台手壓式木製抽水機。除了前頭一隊人拉著鐵絲網,消防隊也圍在抽水機旁,抽水機卻小得可憐。
見抽水機過來,駒子也讓身道旁,瞧見了島村,便一齊跑著。避讓抽水機站在道旁的人們,仿佛給抽水機吸了過去,在後頭追著。如今二人也和趕往火場的人群沒有兩樣。
“你來了?這麽愛管閑事。”
“嗯。這抽水機夠嗆啊,明治以前的了。”
“是呀,你可別摔了。”
“真滑。”
“是啊,暴風雪整夜鬧騰的時候,你再來一次看看。來不了的。山雞呀兔子呀,都逃到人家裏來了。”駒子說時,給消防的吆喝,還有人群的腳步聲染了節奏,聲音都嘹亮了。島村也輕鬆些。
聽得火焰聲響,眼前火苗聳然,駒子抓住了島村的胳膊。火光中,街道低矮漆黑的屋簷如呼吸般若隱若現。抽水機的水流到腳下,島村和駒子自然也站在了人牆裏。火燒的焦臭混著熏煮蠶繭的臭氣。
人們四處高聲議論,說的都相差無幾,比如火是從電影膠卷燒起來的,看電影的孩子一個個地從二樓丟了下來,沒有人受傷,所幸現在村裏的蠶繭和大米都沒放在裏麵,等等。但是,麵對火場,人們卻齊刷刷地一言不發,像是失了言語,又像是缺了主心骨,仿佛隻在諦聽抽水機和火焰的響聲。
間或有些遲來的村民,四處呼喊著至親的名字。有應和的,便欣然彼此叫嚷。隻這些聲音活生生地響徹周遭,警鍾已不再響了。
顧及人多眼雜,島村悄然從駒子身邊走開,立在一幫孩子身後。火光晃得孩子們後退了幾步,腳下的雪似乎也略略鬆動了。火與水融化了人牆前麵地上的雪,給淩亂的腳印踩得泥濘不堪。
那裏是繭倉旁邊的田地,和島村一同趕來的村民多半站在那裏。
火似乎是從放映機放置的入口冒出的,繭倉近一半都燒毀了,屋頂和牆壁給燒得脫落,簷柱房梁等骨架還冒著煙立著。除了屋頂葺的木板、牆壁,和木板地板,繭倉裏空無一物,屋內煙霧翻卷得也不厲害,屋頂浸潤雪水,看不到燃燒的跡象,可火勢卻像止不住似的,從意想不到的地方躥出火苗來。三台抽水機的水慌忙噴射滅火,火星猛地噴濺,冒出黑煙。
那些火星向銀河裏蔓延消散,島村又仿佛自己給銀河托了起來。煙霧在銀河裏流淌,反之銀河傾瀉而下。揭了頂蓋的抽水機的水龍頭搖搖晃晃,形成白蒙蒙的水霧,也仿佛映著銀河的清輝。
駒子不知何時挨了過來,握住了島村的手。島村掉頭看了看她,隻是不言語。駒子望著火的方向,神情認真,微微發燙的臉上,火焰的呼吸輕輕搖曳。島村胸口湧上一股激烈的感情。駒子的發髻鬆亂,喉嚨突出,他突然想用手摸摸那裏,指尖發起顫來。島村的手也溫熱,但駒子的手更燙。不知為何,島村感到離別正在逼近。
入口處的柱子或什麽地方又起了火燒了起來,抽水機的水集中瞄準了那裏,屋頂或房梁就冒出大量熱氣,搖搖欲墜。
人群中有人“啊”的一聲,震驚地屏住了呼吸,一具女人的軀體掉下來了。
繭倉兼作戲院,所以二樓也做了個形式上的觀眾席。說是二樓,但十分低矮,從二樓掉下地,本隻是一瞬間,但時間長得好像足以看清那墜落的身影,也許是因為那不可思議的墜落方式,宛如一具玩偶。她顯然失去意識了。掉到地上也沒有聲響,那裏積了水,沒**起一絲塵埃。新生蔓延的火,和餘燼複燃的火,她就落在中間。
本有一台抽水機斜對著餘燼複燃的火,噴射著弓形的水柱,那前麵突然浮現一具女人的軀體。她就是那樣落下來的。女人的身體在空中是水平的。島村心中一震,刹那間,卻不覺得危險和恐怖,宛如一個超乎現實世界的幻影。僵直的身體在空中墜落,輕盈柔軟,但是,那身影似玩偶般毫無抵抗,失去了求生意誌,自由自在,生與死皆休止了。島村心中閃過一絲不安,擔心的卻是那水平舒展的女人軀體是否頭先著地,腰或膝蓋有無彎折。雖然看似有那樣的跡象,但還是水平落下了。
“啊——”
駒子尖叫著捂住了雙眼。島村目不轉睛地看著。
落下來的女人是葉子。島村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呢。人牆“啊”的一聲,震驚地屏住呼吸,和駒子“啊”的尖叫,其實似乎是在同一個瞬間。葉子的腿肚子在地上開始抽搐,也似乎是在同一個瞬間。
駒子的尖叫貫穿了島村整個身體。與葉子抽搐的腿肚子一起,島村直到腳底都冷冰冰地抽搐著,莫名的痛苦與悲哀襲來,他難以負荷,心猛烈地悸動。
葉子輕微的抽搐轉瞬即逝。
比那抽搐更早落在島村眼底的,是葉子的臉和紅色箭羽紋和服。葉子仰天墜落,一隻膝蓋略略上方的下擺翻卷著。撞在地上,也仿佛隻是腿肚子抽搐,失了神誌。不知為何,島村還是感覺不到死,隻仿佛葉子內在的生命即將變形,正在轉化。
葉子墜落的二樓看台木骨架斜了兩三根,在葉子的麵容上方燃燒著。葉子閉上了那雙美麗得刺目的眼睛。下巴前突,脖頸伸著,火光在蒼白的臉上搖搖****。
島村想起,幾年前,他在來這個溫泉鄉與駒子相會的火車上,葉子的麵容中間,閃亮著山野燈火時的樣子,他的心口又發顫了,仿佛刹那間映照出與駒子的這些歲月,莫名的痛苦與悲哀也在其中,使他難以負荷。
駒子從島村身旁飛奔出去,和她尖叫著捂住眼睛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那時,人牆仍震驚地屏著呼吸。
浸了水的黑色灰燼散落滿地,駒子拖著藝伎和服長長的下擺蹣跚其中。她要把葉子抱在懷裏帶回來。那張拚了死勁堅持著的麵孔下,垂著葉子將死的空虛的臉。駒子仿佛在抱著自己的犧牲,或刑罰。
人牆交口揚聲,打破了寂靜,倏地把二人圍了起來。
“讓開,請讓開!”
島村聽見駒子的叫喊。
“這孩子,瘋了,她瘋了!”
駒子的聲音癲狂了,島村想要挨近她,可男人們正從駒子身上把葉子抱開,他被擠得踉蹌了幾步。站穩了腳,抬眼望去,銀河仿佛嘩的一聲,向島村的心坎傾瀉。
[17]此地山家,紅葉未盡,雪將至:淨琉璃《箱根靈驗躄仇討》中,女主人公 初花台詞的一節。
[18]拐:把紡好的線掛在上麵翻卷的工字型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