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東京前,妻子囑咐他,正是飛蛾產卵的季節,記得別把衣服一直掛在衣架或牆壁上。到旅店時發現果不其然,六七隻米黃色的大飛蛾,釘在旅店房間簷頭掛著的裝飾燈上。隔壁三張席的房間裏,衣架上也停著一隻身小肚大的飛蛾。

窗戶上還掛著防蟲的鐵絲網,一隻飛蛾靜靜地駐留其上,紋絲不動。小羽毛般的檜皮色觸角突著,翅膀卻是近乎透明的淡綠色,與女人的手指一般長。它對麵縣境連綿的群山,已經給夕照暈染出秋意,這一點淡綠宛如死寂,隻前翅後翅交疊的部分綠意濃烈。秋風拂來,那雙翅膀似薄紙般輕輕搖晃。

島村疑心它是否活著,站起身,隔著鐵絲網用手指彈了一彈,飛蛾一動不動;揮拳一捶,飛蛾倏地似落葉悠悠墜落,半道輕盈地飛了起來。

定睛一看,對麵的杉樹林前麵,無數蜻蜓翩翩飛舞,宛如蒲公英的絨毛在飄**。

山麓的河流仿佛自樹梢流淌而出。

半山腰上盛開著像是胡枝子的花,銀光閃閃,島村饒有趣味地望著。

他從旅店的室內浴池出來,見門口坐著個俄國女人。島村想,居然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來了,過去一看,賣的都是些稀鬆平常的日本化妝品和發飾等。

俄國女人似是四十出頭了,臉上滿是細紋,有些髒汙,肥圓的脖子,露出來的部分白得發膩。

“你是哪裏來的?”島村問道。

“哪裏來的?我,哪裏嗎?”她不知如何回答,一麵收拾攤子,一麵若有所思。

她的裙子像卷了條髒汙的布,已失了洋裝韻味。她大概在日本待慣了,背著大包袱兀自離開了,腳上倒還穿著鞋。

一同目送女人遠去的老板娘邀島村去了賬房,爐旁坐著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女人提著下擺立起身,穿著一件印有家徽的黑禮服。

島村記得這個藝伎,滑雪場的宣傳照上,她穿著陪酒時的和服,套著木棉山袴,踩在滑雪板上和駒子並肩站著。是一個風儀端方的豐腴婦人。

旅店老板把火筷子架在爐上,烤著橢圓形的大饅頭。

“您要不要來一個?人家送的,嚐嚐看?”

“剛才那位引退了嗎?”

“是的。”

“是個不錯的藝伎啊。”

“到年限了,來辭行的,先前紅得很呢。”

島村吹了吹熱乎的饅頭咬上一口,皮硬硬的,有股陳味兒,略略發酸。

窗外,夕陽照在鮮紅的熟柿子上,仿佛會直射到竹筒吊鉤上來。

“那麽長,是狗尾巴草吧。”島村驚奇地望著坡道,一個老婆婆背著一串長穗,比她身長兩倍有餘。

“不,那是茅草。”

“茅草?是茅草嗎?”

“鐵道部辦溫泉展覽會的時候,修了間休息室還是茶室,房頂鋪的就是這裏的茅草。聽說有位東京的客人,把那間茶室整個兒原封不動買走了呢。”

“原來是茅草,”島村又自顧自地喃喃道,“所以山上開的是茅草,我還以為是胡枝子花。”

島村從車上下來時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這座山上的白花。洋洋灑灑地盛放著,從陡峭的半山腰直到山頂,銀光熠熠,宛如灑落山體的秋日陽光,使他情不自禁。他原以為那是白色胡枝子花。

近前再看,悍然生長的茅草,與依憑遠山的傷感之花迥然不同。背草的女人們整個兒地給那巨大的花束掩住了,行進時沙沙蹭著坡道兩旁的石牆,草穗堅韌。

回到房間,開著十燭光燈的前廳昏沉沉的,那隻肥碩的飛蛾在黑漆的衣架上產了卵,正踱著步。簷頭的飛蛾也吧嗒吧嗒朝裝飾燈上撞。

日間蟲鳴不斷。

駒子來得稍晚了些。

她立在走廊,正正對著島村,盯著他道:“你來做什麽,來這種地方做什麽?”

“來見你。”

“胡說。東京人都愛撒謊,真討厭。”

又坐下來,柔柔地沉聲道:

“我不想再送你走了,心裏不是滋味。”

“嗯,這次我會不辭而別。”

“別,我是說我不會送到車站。”

“他怎麽樣了?”

“死了。”

“在你送我的時候嗎?”

“那是兩碼事。我沒想到送別是那麽令人難過。”

“嗯。”

“你二月十四日是怎麽回事?騙子,叫我好等。我再也不會信你了。”

二月十四日是趕鳥節[8],一個雪國風情的兒童節日。村裏的孩子們至少提前十天就穿著高筒草鞋把雪地踏實,切出約莫二尺的雪板,堆疊成一座雪堂,雪堂有一丈六七尺見方,一丈多高。十四日那夜,孩子們把家家戶戶驅邪的稻草繩搜羅來,在雪堂前燃起紅彤彤的篝火。這村子的新年是二月一日,所以稻草繩還未摘除。孩子們攀上雪堂頂,推搡玩鬧,唱趕鳥歌,再鑽進雪堂點亮燈火,待著直到天亮。到十五日破曉,又會在雪堂頂唱起趕鳥歌。

大概因為那恰好是雪下得最深的時候,島村先前便與駒子約好,到時來看趕鳥節。

“我二月份去了趟老家,把生意都歇了。以為你準來,趕著十四號回來的。早知道我就多照看照看她了。”

“誰生病了?”

“師傅去了港町,染上了肺炎。我正好在老家,接到電報,就去照看她了。”

“痊愈了嗎?”

“沒有。”

“不好意思。”島村像是在為自己失約道歉,又像是在哀悼師傅的死。

“不會。”駒子突然乖巧地晃了晃腦袋,拿手帕擦拭著桌子,說道,“蟲子真多。”

小飯桌上,席子上,落了一把一把的小飛蟲,好幾隻小飛蛾繞著電燈飛舞。

鐵絲網外麵也散著好幾種不知名的蛾子,疏疏落落,飄浮在澄澈的月光中。

“胃好痛,好痛。”駒子說著猛地兩手抄進腰帶,伏在島村膝上。

她衣領敞開著,露出搽著厚厚白粉的脖頸,上麵霎時落下一群比蚊子還小的蟲子,有的頃刻死去,不再動彈了。

駒子後腦勺兒根部比去年肥圓了不少。已經二十一了,島村心想。

一陣微溫的濕意在他膝上泛開。

“賬房那人笑嘻嘻叫我‘駒姑娘,快上茶花廳看看去’,真討厭。我坐火車送別大姐回來,想舒舒服服睡一覺,說這裏來了電話。我嫌麻煩,本不想來的。昨晚喝多了,是聚餐給大姐踐行。賬房那邊一個勁兒地笑,原來是你。都一年了啊。你一年來一次?”

“那饅頭我也吃了。”

“是嗎?”駒子直起身子,隻壓在島村膝上的部分泛了紅,神情驀地流露出稚氣。

她說自己給那位年長的藝伎送別,直送到下下個火車停靠的町。

“真沒意思,從前辦什麽事都很齊心,現在各幹各的,都隻顧自己。這裏也變化很大,新來的淨是些合不來的人。菊勇大姐一走,我就孤單了,以前什麽事都聽她的。她在這裏最吃得開,從沒少過六百支[9]香的,家裏都拿她當寶貝呢。”

島村問她,那菊勇說到年限了要回鄉,可是要回去成家,還是繼續做些風俗生意。

“大姐也是個可憐人。先前嫁人沒嫁成,才來的這裏。”駒子說到這裏,言語支吾,猶猶豫豫地,又望向月光下的層層梯田,說道:

“你看,那坡上,半道新蓋了間房子。”

“是那家叫菊村的小飯館?”

“嗯,原本她是要去那家鋪子的,可大姐自作自受,竟吹掉了。這事鬧得滿城風雨,難得有人給她蓋了個房子,臨要搬進去了,她卻把對方蹬了。她是另有相好的,打算嫁給他,卻又遭了騙。迷上一個人,竟會那樣嗎?那相好的溜了,她也覆水難收,不可能再去要那鋪子,也沒臉在這裏混下去,隻能去別處討營生了。想來真是可憐,我們雖不清楚,但她有過不少人的。”

“相好的男人嗎?有五個沒有?”

“也許吧。”駒子含笑道,倏地側過臉,又說道,“大姐也是個軟弱的人,膽小鬼。”

“她也身不由己吧。”

“不是嗎?相好一陣子,又算得了什麽。”她垂著頭,拿發簪搔了搔頭,說道,“今天去送行,心裏真不是滋味兒。”

“那給她蓋的鋪子呢?”

“那人的正妻來掌管了。”

“正妻竟會來開飯店,有意思。”

“有什麽辦法,本來都置辦齊全,隻等開張了,那正妻就帶著孩子全搬了過來。”

“家裏怎麽辦?”

“說是隻留老奶奶一個人在家,那男人雖是窮苦人出身,卻愛折騰這些,倒也有趣。”

“是個浪**子啊,年紀不小了吧。”

“還年輕呢,三十二三吧。”

“是嗎?那妾室反倒比正妻年紀還大了。”

“她們一樣,都是二十七歲。”

“菊村指的是菊勇的菊吧?他太太就那麽接管了?”

“招牌都掛出去了,總不能再換。”

島村攏了攏衣領,駒子起身去關窗戶,一麵道:

“大姐對你也很清楚,今天還說呢,說你來了。”

“我在賬房見她來辭別。”

“說什麽了嗎?”

“我能說什麽?”

“你懂我的心情?”駒子把剛剛合上的紙拉窗又輕輕拉開,身子整個兒地癱在窗沿似的坐下了。半晌,島村道:

“這裏的星光與東京全然不同,像浮在天上似的。”

“倒也未必,隻因有月亮。今年的雪真大啊。”

“好像火車都不時停運。”

“嗯,嚇人得很。汽車也比往年晚了一個月,五月才通車。滑雪場不是有家小賣店嗎,那二樓給雪崩壓塌了,樓下的人全不知道,聽聲音不對勁兒,以為是廚房老鼠在鬧騰,過去一看什麽事也沒有,等上了二樓,滿屋是雪,擋雨板那些全給雪卷走了。雖然隻是山體表層的雪崩,可廣播添油加醋,嚇得滑雪的客人都不敢來了。今年我本不打算滑了,去年年底把滑雪板都送了人,可還是滑了兩三次,我是不是很奇怪?”

“師傅去世了,你這段時間怎麽過的?”

“少操心別人的事吧,二月份我可是好好地待在這裏等你呢。”

“你既然回了港町,寫信告訴我不就好了。”

“我才不呢,可憐兮兮的,我不要!那種假模假式,無所謂你太太看見的信,我才不寫,多可悲。我犯不著因為顧忌而撒謊。”

駒子連珠炮似的開口,激憤不已。島村點了點頭。

“你別坐在蟲子堆裏了,把燈關了就好。”

皓月當空,連女人耳朵的輪廓都凹凸分明,清輝瀉進屋內,席子寒陰陰的。

駒子朱唇柔滑,宛如一彎纖美的水蛭。

“討厭,讓我回去。”

“你還真是一點沒變。”島村側著頭,湊近了,看她顴骨略略突起,顯得有些滑稽的圓臉。

“大家都說,我和十七歲來這裏的時候一點沒變。日子也是一個樣。”

她依舊有著北國少女的鮮亮紅潤,膚如凝脂,帶點藝伎風情,給月光拂過,透出鮮貝殼般的光澤。

“不過,我住處變了,你知道嗎?”

“是在師傅去世後嗎?你已經不住在繭倉了吧,現在住的是正式置屋[10]?”

“正式置屋?對呢,我還在店裏賣些點心和香煙,還隻我一個人,這次我是正式受雇於人,夜裏還點蠟燭看書呢。”

島村抱著胳膊笑了,她又道:

“裝了電表[11],不好浪費人家的電。”

“原來如此。”

“不過這家人對我可好了,我都想,這還算是給人做工嗎,孩子要是哭,老板娘怕吵我,便背到外邊去了。事事都還順心,就床鋪得不平整,怪不舒服的。回來晚了,他們便給我鋪好了。可不是褥子歪了,就是被單皺巴巴的,看著我都難受,不過總不好自己再鋪一遍,都是人家的好意。”

“你要是成了家,準是勞碌命。”

“都這麽說,生來如此吧。店裏四個小孩,弄得亂七八糟,我一整天跟在他們後邊收拾,明知道收拾了也還會亂,可我還是看不過眼,沒法放著不管。隻要有條件,我還是想把日子過得清清爽爽。”

“是呢。”

“你懂我的心情?”

“我懂。”

“你懂你就說說看,你說說看啊,”駒子突然激動地頂了上來,“你看吧,說不出來了吧,光會騙人,你這種遊手好閑,隨隨便便的人,不會懂的。”又沉聲道,“真悲哀,我這傻子,你明天就回去吧。”

“你這樣咄咄逼人,我怎麽說得清楚?”

“有什麽說不清楚的?你就是這點不好。”駒子又無助地哽住了嗓子,但是,她靜靜地閉上眼,仿佛明白,島村應該能夠體會她的感受,又說道,“一年一次也好,隻要我還在這,你就一年來一次,好嗎?”

她說自己受雇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時候,我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再幹這行,滑雪板都送了人,唯一幹成的事,也就是戒煙了。”

“確實,你之前抽得厲害。”

“嗯,陪酒時客人給我的,我就悄悄收進袖子,有時回家一看,還掏出好幾根呢。”

“四年還是長啊。”

“轉眼就過去了。”

“好暖。”駒子挨過來,島村順勢把她抱起。

“我生來就暖。”

“現在早晚天也涼了。”

“我來這裏已經五年了。起初住在這裏心裏還發怵呢。火車開通前,這裏可真寂寞啊,自打你上這裏來,也已經三年了。”

島村心想,自己不到三年來了三次,但每次,駒子的境遇都不一樣。

幾隻紡織娘突然嘶嘶銳鳴。

“真討厭。”駒子說著從他膝上起身。

北風襲來,鐵絲網上的蛾子齊齊飄飛。

看似半睜著烏黑的眸子,其實是閉合著的濃密睫毛,島村雖知道這點,還是湊近細細瞧了瞧。

“煙不抽了,倒還胖了。”

肚子肥了一圈。

分離時不可捉摸的種種,挨近了,頃刻間那份親密就回來了。

駒子把手掌輕輕覆在胸上,說道:

“一邊大了。”

“傻瓜,是那人的怪癖吧,隻揉一邊。”

“哎喲,討厭,胡說,你這人真討厭。”駒子驀地變了臉色。島村想起來,是這麽回事。

“下次叫那人兩邊平均些。”

“平均些?你說平均些?”說著,駒子柔柔地把臉挨過來。

這房間雖在二樓,房屋四周蛤蟆聲環繞,不是一隻,像是有兩三隻都在跳來跳去,久久地叫喚著。

從室內池子裏上來,駒子又說起自己的身世,聲音安適平靜。

第一次來這裏檢查身體,她以為和雛伎時一樣,隻脫到胸部,還給人笑話,之後又哭了鼻子。連這些事她都說了。島村問什麽,她便答什麽。

“我那個非常準,每月都提前兩天來。”

“不過,對陪酒不妨礙吧。”

“嗯,怎麽你這也知道?”

溫泉暖身,她每天都去知名的溫泉裏泡澡,新舊溫泉兩地陪客,中間也要走上一裏地,加上住在山裏熬夜少,所以身子是健碩了,不過腰肢纖柔,這在藝伎也是常見,正看窈窕,側看厚實。能引得島村不遠千裏奔赴而來的女人,自有其惹人憐愛之處。

“我這樣的,是不是不能有孩子呢?”駒子認真問道。她是說,假使隻和一人交往,不就等於夫妻了。

島村這才第一次知道駒子有這麽個人,說是十七歲那年至今持續了五年。島村之前就詫異駒子為何那樣無知和不知戒備,自此才明白了。

駒子說,為她贖了雛伎之身的人去世後,她回到港町,這個人便與她來往,也許是這個緣故,她從始至終都不喜歡他,總對他隔著一層。

“能持續五年,他也算不錯了。”

“我有兩次機會可以離開他,一次是開始在這裏當藝伎,一次是從師傅家換到現在的住處。但是,我太軟弱了,真是太軟弱了。”

她說那人在港町,因為不方便她待在那裏,師傅要回這個村子時,他就順帶把她托付給了師傅。他人很好,可從未擁有過她的身子,也是可悲。他們年齡相差大,所以他隻偶爾過來。

“我常想,怎麽才能斷了這段關係,幹脆**一回。我真這麽想。”

“**可不好。”

“**不了,我這性子做不到,我很愛惜自己的身子的。隻要肯幹,四年的期限可以縮短到兩年,但我不勉強自己。身子要緊。要是勉強自己多做些,應該可以拿到很多香吧。我是有受雇期限的,雇主不虧本就行。借的本金按月算是多少,利息是多少,稅金是多少,還有自己的夥食費也算進去,就知道能賺多少了,再多的,沒必要勉強自己去幹。有些應酬煩得很,我就盡快抽身走。不是熟人指定要我,旅店也不會夜裏很晚打電話來的。錢花起來就沒有個頭的,開心賺點就行了。借的本金已經還了大半,剩下不到一年就還清了。可每月零花,這這那那的,也要三十円[12]呢。”

她說一個月賺上一百円就夠了,上個月賺得最少的人得了三百支香,六十円。駒子上座數九十幾,是最多的,一場自己拿一支,雇主雖吃些虧,但很快就會陸陸續續回本的。這個溫泉鄉裏,因債台高築而延長雇傭期限的是一個也沒有。

翌日早晨,駒子還是很早就醒了,她說:

“我夢見和插畫師傅一起打掃這個房間,然後就醒了。”

妝鏡台搬到了窗邊,上麵映著漫山紅葉,秋日陽光在鏡中依舊明亮。

點心店的姑娘把駒子的換洗衣服送了來。

來人不是葉子,那個在隔扇陰影處喊著“駒姐”,聲音清澈得近乎悲涼的姑娘。

“那姑娘怎麽樣了?”

駒子睃了島村一眼,說道:

“天天上墳。你看,滑雪場下麵,有塊蕎麥田吧,開白花的那裏,左邊不就是墓嗎?”

駒子回去之後,島村也去村裏散步。

白色牆壁下,一個女孩子穿著嶄新的朱紅色法蘭絨山袴,在拍皮球。一派秋日風情。

古色古香的房屋很多,看著像是古代大名途經此地的遺跡。房簷很深,二樓的紙窗隻有一尺來高,又長又細,簷頭垂著茅草簾子。

土坡上種了一道絲芒當籬笆,正盛放著桑染色的花,株株細葉披散,宛如優美的噴泉。

在路旁向陽處鋪上稻草席捶打豆子的,就是葉子了。

小豆子似一星星光點,從幹枯的豆皮裏迸出。

許是套著頭巾,她沒看見島村。葉子把山袴撩到膝頭,打著小豆子,一麵唱著歌,那聲音清澈得近乎悲涼,四下裏悠悠**漾。

蝴蝶、蜻蜓、蟋蟀在山上叫喚

金琵琶、金鍾兒,還有紡織娘

有一首歌謠是這麽唱的:晚風中的大烏鴉,快快飛出杉樹林。從窗口俯瞰,杉樹林前今天也有一群蜻蜓飛舞。暮色漸升,它們也像著了慌,飛得更快了。

出發前,島村在車站小賣店瞧見新出版的這一帶山景的宣傳手冊,便買了來。隨手翻了翻,發現裏麵提到,從自己房間眺望的縣境群山中,有一座山臨近峰頂處,一條穿過美麗池沼的小路上有一片濕地,那裏各種各樣的高山植物百花齊放,爭奇鬥豔,夏天還有紅蜻蜓翩翩飛舞,悠悠落在遊人的帽子上,手上,甚至有時還在鏡框上停留,悠遊來去,與城市裏飽受欺淩的蜻蜓有天壤之別。

然而,眼前這群蜻蜓像是被追逐著,仿佛害怕夜幕尚未降臨,就給黑沉沉的杉樹林吞沒了。

遠山夕照,霞光自頂峰披灑下來,鮮明可見。

“人類真是脆弱啊,聽說摔得粉身碎骨,換作熊,從更高的岩石上掉下來也毫發無傷的。”島村想起今晨駒子說的話。她指著那座山,說那片岩石**的地方又有人遇難了。

假使人也像熊一樣,有著堅硬厚實的毛皮,感官知覺必定大不一樣。人類彼此喜愛細嫩光滑的皮膚。島村這樣想著,一麵眺望暮色山景,心中感傷,一點一點,懷念起人體的觸感溫度。

“蝴蝶、蜻蜓、蟋蟀……”早在晚飯時,就有藝伎彈著差勁的三味線唱過這首歌謠了。

山景宣傳冊上對於登山路徑、日程、住宿、費用等隻略略帶過,反倒引人遐想;島村邂逅駒子,也是在殘雪未消,綠意透芽的山中徒步,再下來這個溫泉鄉的時候;遙望著自己踏足過的山,想如今秋高氣爽,正宜登山,心已給山擭去了。無所事事的他費勁爬山,並不為著什麽,隻讓人覺得徒勞,可也因此才顯出一種超乎現實的魅力。

遙遙相隔時,對駒子思念不已,可挨得近了,不知是心中安寧,還是如今對她的身子已過分熟悉了,自己渴望人體的溫度與觸感,還有山的**,一切都恍然如夢。也許是駒子昨夜留宿,離去不久的緣故。但是,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心中的期待便翻湧不停,像是不叫駒子也會來似的。聽著郊遊的女學生們年輕喧鬧的聲音,島村困意漸起,便早早睡了。

片刻後,秋雨一陣風似的飄灑而過。

翌日清晨,島村睜開眼,駒子就端坐在桌前看書,身上穿著銘仙綢的居家和服。

“醒了?”她靜靜地道,望向島村。

“怎麽回事?”

“你醒了?”

島村困惑,駒子什麽時候過來留宿了?他一麵在睡鋪周邊四下裏張望,一麵拾起枕頭上的鬧鍾,才六點半。

“這麽早啊。”

“女傭都來換過炭火了。”

鐵壺上水汽升騰,透著清晨的氣息。

“快起來啦。”駒子起身過來,坐在他的枕邊,儼然一副居家婦女的派頭。島村伸了個懶腰,抓過女人膝上的手,擺弄著她手上彈琴留下的繭。

“好困,天剛發亮嘛。”

“你一個人睡得可好?”

“挺好。”

“你還是沒有把胡子留起來。”

“哦對了,先前臨別時,你提過這事,叫我留胡子。”

“反正你都忘了,無所謂了。你總是刮得幹幹淨淨,青青綠綠的。”

“你還不是一樣,卸了白粉,臉上也跟剃刀刮過似的。”

“臉蛋嗎?好像又胖了。你皮膚白皙,睡覺時沒胡子看著真怪,圓圓的。”

“看著柔和,不好嗎?”

“看著不可靠。”

“你可真是,還盯著我瞧個沒完啊。”

“對呀。”駒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驀地又撲哧一聲笑出來,不經意間握著他手指的手也用上了力,又說道,“我躲在衣櫥裏,女傭一點沒發現。”

“什麽時候?什麽時候躲進去的?”

“剛剛呀,女傭端火過來的時候呀。”

她回想當時的情景,笑個不停,倏地臉一直紅到耳根,便掩飾似的,拿起被腳扇著,說道:

“起來,快起來。”

“冷呀。”島村抱著被褥,說道,“店裏人都起來了?”

“不曉得,我從後邊上來的。”

“後邊?”

“我從杉樹林那裏爬上來的。”

“那裏有路過來嗎?”

“路是沒有,但很近。”

島村驚訝地看著駒子。

“沒人知道我來了,廚房有動靜,但大門還沒打開呀。”

“你又起這麽早。”

“昨晚睡不著呀。”

“你知道下雨了嗎?”

“有嗎?那邊的大葉竹濕淋淋的,原來是雨淋的。我回去了,你再睡個回籠覺吧。”

“我起來了。”島村握著女人的手,一翻身出了被窩。他徑直走到窗邊,往下一望,女人爬上來的那個位置灌木茂盛,悍然生長。那裏是與杉樹林相接的山丘半道,窗下的菜田裏種著蘿卜、番薯、大蔥、芋頭等家常蔬菜,似是受了朝陽眷顧,菜葉的顏色才分明顯出不同來。

在通往溫泉池子的走廊上,茶房正給水池裏的錦鯉投食。

“像是冷了,吃東西不起勁了。”茶房對島村說道,望了半晌水麵漂浮著的魚食,那是蠶蛹曬幹了碾碎的。

駒子清清爽爽地坐著,對從池子裏上來的島村道:

“這裏這麽安靜,要不做做針線活兒吧。”

屋裏剛打掃過,略略陳舊的席子上,秋日的陽光濃冽。

“你會做針線活兒?”

“沒禮貌,那麽多兄弟姐妹,我幹得最多呢。回想起來,我長大前,家裏日子正苦呢。”她自言自語似的說,驀地又放開了喉嚨道,“剛才女傭一臉奇怪,問我什麽時候來的。總不能再在衣櫥裏躲個兩三次吧,頭疼,我回去了,忙得很。我睡不著,本來想去洗頭的。得早上早早洗了,等它幹了把頭發梳好,不然就趕不上白天的宴會了。這裏也有宴會,可昨晚才通知我,我已答應了別處,就來不了了。今天星期天,忙得很,我沒空來這兒玩耍呢。”駒子一麵說著這些事,卻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樣子。

她不洗頭了,邀島村去了後院,許是剛才從那裏溜進來的,連廊下擱著駒子濡濕了的木屐和布襪。

她剛說自己爬上來的那個位置,長滿了大葉竹,無法通行,二人便沿著菜地,循著水聲下去。河岸崖壁陡峭,栗子樹上傳來孩子的聲音,腳下也落了好幾顆栗子,駒子拿木屐踩裂了,剝出果實,全都小小的。

對岸陡峭的半山腰上,茅草抽穗,遍地盛放,搖曳著耀眼的銀光。明晃晃的,卻仿佛在秋日晴空飄浮盤旋,透明而虛幻。

“去那邊走走吧,能見到你未婚夫的墳。”

駒子倏地挺直了身子,眼睛釘住島村,猛地朝他臉上擲了一把栗子,說道:

“你拿我尋開心嗎?”

島村閃避不及,額上咚咚作響,痛得很。

“這關你什麽事,要你去看他的墳?”

“你這麽較真做什麽。”

“那對我來說是件正經事,跟你這種遊手好閑、玩世不恭的人不一樣。”

“誰玩世不恭了?”他無力地囁嚅道。

“那你為什麽要說未婚夫?我老早不就說了沒有訂過婚,你忘了是吧?”

島村並沒有忘記。

“師傅也許想過讓我和她兒子在一起,但隻是想想罷了,從沒說出口過。師傅這心思,他和我都隱隱知道,但我們倆什麽都沒有,一直也不在一起生活。被賣到東京去的時候,隻有他來送我。”

島村記得,駒子說過這樣的話。

那男孩生命垂危,她卻在島村處留宿,還毫無顧忌地說過“我愛怎麽就怎麽,他都快死了,還管得了我嗎?”

況且,駒子把島村送到車站時,正好病人病危,葉子來接她,駒子卻堅決不回去,結果似乎沒能見到對方最後一麵,使得島村更無法忘記行男這個男人了。

駒子總是避免提起行男。即使沒有訂過婚,但為了賺他的醫藥費在此地出道做藝伎,這於她當然是件“正經事”。

見島村給栗子砸了,也沒有生氣的樣子,駒子似是怔了一怔,倏地軟了姿態,摟住島村道:

“你真是個老實人,是不是不高興了?”

“孩子在樹上看著呢。”

“搞不明白,東京人真複雜。附近吵吵鬧鬧的,心思都沒了。”

“全都沒了。”

“看你是命都不要了。我們去看看墳吧。”

“好吧。”

“你看看你,哪裏是真想看什麽墳呢。”

“就你糾結。”

“我一次都沒去過,當然糾結了,真的,一次都沒。現在他跟師傅埋在一起,我也覺得對不住師傅,事到如今更不會去了。去了倒顯得虛偽。”

“你才是複雜呢。”

“為什麽?人活著都不能坦誠相對,至少死了就敞開心扉吧。”

杉樹林裏的寂靜滴滴冰冷,搖搖欲墜,兩人穿行而過,順著滑雪場下麵的鐵路,很快就到墳地。在田畦微微隆起的一隅,隻立著十來塊斑駁的石碑和地藏菩薩。光禿禿的,有些寒磣。沒有花。

但是,地藏菩薩後麵低矮的樹叢裏,突然浮現出葉子的胸部。她也倏地變了臉色,還是那副戴了麵具似的認真模樣,目光灼灼地望向這裏。島村微微頷首,站住了。

“葉子來得真早,我去梳頭師傅那兒……”駒子話未說完,似給一道黯黑的急風刮過,她和島村都打了個寒噤。

貨運列車轟然在近處駛過。

“姐姐——”狂暴的轟響中**開一聲呼喊,黑色的貨車門邊,一個少年揮舞著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葉子喊。

是那個在雪地線路所呼喊站長時的聲音,淒美得近乎悲涼,仿佛在遙遙呼喊行船上的人,對方卻根本聽不見。

貨運列車經過後,仿佛取下了眼罩似的,分明見得鐵路對麵的蕎麥花鮮豔怒放,根莖赤紅,寂然無聲。

意外遇見葉子,兩人連火車駛來也未曾察覺,但是,這些複雜的思緒,也都給貨運列車席卷而去了。

而後,車輪的聲音消散了,葉子的聲音似乎依舊餘音嫋嫋,仿佛純潔的愛發出的回聲。

葉子目送著火車,說道:

“弟弟在車上,要不要去車站看看呢?”

“可火車不會在車站等著呀。”駒子笑了。

“也是。”

“我不會給行男上墳的。”

葉子點了點頭,略略踟躕,但還是在墳前蹲下,雙手合十。駒子立著,一動不動。

島村轉臉去看地藏,三麵細長的臉孔,雙手胸前合十,左右另各有兩隻手

“我去梳頭了。”駒子對葉子說,然後沿著田間小道向村裏走去。

樹幹之間搭著竹子或木棒的晾曬竿,數段連在一起,當地人管這叫“禾台”,上麵曬著稻子,仿佛豎起一道道高高的稻草屏風。島村經過的那條路旁,也有村民正在搭禾台。

[8]趕鳥節:日本農村每年舊曆二月十四日晚到十五日晨,為祈願當年豐收而舉 辦的農村祭禮。

[9]六百支:計算藝伎小費的線香數量。藝伎收費以一支線香燃盡的時間為 單位。

[10]置屋:雇傭藝伎的人家。

[11]電表:計量用電量的計量儀器,當時以電表測量的用電量付費的人家較少,因此駒子有所顧慮。

[12]日元,日本的貨幣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