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埏
宋子曰：水火既濟而土合。萬室之國，日勤千人而不足，民用亦繁矣哉。上棟下室以避風雨，而瓴①建焉。王公設險以守其國，而城垣雉堞②，寇來不可上矣。泥甕堅而醴③酒欲清，瓦登④潔而醯醢⑤以薦。商、周之際，俎豆⑥以木為之，毋亦質重之思耶！後世方土效靈，人工表異，陶成雅器，有素肌玉骨之象焉。掩映幾筵，文明可掬⑥。豈終固哉？
【注釋】
①瓴（líng）：屋頂上仰蓋的瓦，也叫瓦溝。
②雉堞（zhì dié）：城牆上排列如齒狀的矮牆。
③醴：甜酒。
④瓦登：古代的祭祀器具。
⑤醯醢（xī hǎi）：醋和肉醬。
⑥俎（zǔ）豆：古代祭祀禮器。
⑦文明可掬：文雅可觀。
【譯文】
宋子說：水和火相互協調起作用，黏土就能牢固地結合，成為陶瓷器具。有上萬戶人口的城鎮，每天都有上千人在辛勤地製造陶，卻仍是供不應求，可見民間對於陶瓷的需求量很大。修建房屋用來遮風擋雨，要用磚瓦。王公設置險阻來保衛國家，要用磚來建造城牆和城牆上的護身矮牆，使敵人哪怕來了也攻不上來。泥甕堅實，能夠使甜酒始終保持清澈；瓦器清潔，正好盛放醋和肉醬來祭祀。商、周時期，俎、豆等器具都是用木頭製作而成的，無非是講究莊重罷了。後來，好多地方都發現了陶、瓷土的好處，人們又創造出很多製作技巧，陶瓷成了潔雅的器具，有白絹似的肌膚、玉石般的質地。在桌幾或者筵席上擺放著，交互輝映，十分文雅可觀。難道這就不再變化了嗎？
瓦
凡埏①泥造瓦，堀地二尺餘，擇取無沙粘土而為之。百裏之內，必產合用土色，供人居室之用。凡民居瓦形皆四合分片。先以圓桶為模骨，外畫四條界。調踐熟泥，疊成高長方條。然後用鐵線弦弓，線上空三分，以尺限定，向泥不平戛一片，似揭紙而起，周包圓桶之上。待其稍幹，脫模而出，自然裂為四片。凡瓦大小，苦②無定式，大者縱橫八九寸，小者縮十之三。室宇合溝中，則必需其最大者，名曰溝瓦，能承受**雨不溢漏也。
凡坯既成，幹燥之後，則堆積窯中，燃薪舉火，或一晝夜，或二晝夜，視陶中多少為熄火久暫。澆水轉釉，音右。與造磚同法。其垂於簷端者有滴水，下予脊沿者有雲瓦，瓦掩覆脊者有抱同，鎮脊兩頭者有鳥獸諸形象，皆人工逐一做成。載於窯內，受水火而成器則一也。
【注釋】
①埏（shān）：用水和土。
②苦：極，盡。
【譯文】
和泥造瓦，要掘地兩尺多深，選擇沒有沙子的黏土來製造。方圓百裏之內，必定有適合造房子的黏土。民房所用的瓦都是四片合在一起成型的。先用圓桶做出模型，桶外壁畫上四條界線。把黏土踩成熟泥，堆成有一定厚度的長方形泥墩。然後用鐵線弦弓向不平的泥墩平拉，割出一片三分厚的陶泥，像揭紙一樣把它揭起來，包在圓桶的外壁上。等它稍微幹一些，脫模出來，自然裂成四片。瓦的大小並沒有一定的規格，大的縱橫長八九寸，小的則縮小十分之三。屋頂上的瓦溝，必須要用最大的瓦，名叫“溝瓦”，才能夠承受連綿不斷的雨水而不會溢漏。
瓦坯造成，等它幹燥之後，堆砌在窯內，點火燒柴，或者燒一晝夜，或者燒兩晝夜，這要看窯裏有多少瓦坯來決定熄火的長短。在窯頂澆水使瓦片轉色，跟燒青磚的方法相同 。垂在簷端的“滴水”瓦，用在屋脊兩邊的“雲瓦”，覆蓋屋脊的“抱同”瓦，坐鎮在屋脊兩頭的陶鳥陶獸等諸多形象，都是人工一片片或者一個個做成的。放進窯裏曆經水火燒製成器，卻與普通磚瓦一樣。
若皇家宮殿所用，大異於是。其製為琉璃瓦者，或為板片，或為宛筒，以圓竹與斫木為模，逐片成造。其土必取於太平府。舟運三千裏方達京師，參①沙之偽，雇役擄舡②之憂，害不可極。即承天皇陵亦取於此，無人議正。造成，先裝入琉璃窯內，每柴五千斤燒瓦百片。取出，成色，以無名異、棕櫚毛等煎汁塗染成綠黛，赭石③、鬆香、蒲草等塗染成黃。再入別窯，減殺薪火，逼成琉璃寶色。外省親王殿與仙佛宮觀間亦為之，但色料各有譬合，采取不必盡同。民居則有禁也。
【注釋】
①參：雜。
②舡：同“船”。
③赭（zhě）石：又稱代赭石。即赤鐵礦。
【譯文】
說到皇家宮殿所用的磚瓦，那就截然不同了。所采用的都是琉璃瓦，有板片形狀的，也有半圓筒形的，都是用圓竹筒或者木塊做模，逐片成型。所用的黏土一定是取自安徽太平府。用船運輸三千裏才到達京城，有往其中摻沙造假的，也有強行雇用民工、搶劫船隻承運的，危害非常大。即便是承天皇陵也采用這種黏土，沒有人敢提議糾正。瓦坯造好後，先裝入琉璃窯之內，每次燒掉五千斤柴也隻得一百斤瓦。燒好後取出，上釉色，可用無名異和棕櫚毛等煎汁塗成藍黑色，也可用赭石、鬆香、蒲草等塗成黃色。然後再裝入另外一個窯中，減少柴火，保持較低的窯溫，慢慢燒成帶有琉璃光澤的色彩。京城之外的親王宮殿和道教寺觀佛教廟宇，也有使用琉璃瓦的，但是用來染色的材料各地有單獨的配方，采取的種類和數量不一定都相同。普通民房則禁止使用琉璃瓦。
磚
凡埏泥造磚，亦堀地驗辨土色，或藍、或白、或紅、或黃。閩廣多紅泥。藍者名善泥，江浙居多。皆以粘而不散、粉而不沙者為上。汲水滋土，人逐數牛錯趾踏成稠泥，然後填滿木匡①之中，鐵線弓戛②平其麵，而成坯形。
凡郡邑城雉、民居垣牆所用者，有眠磚、側磚兩色。眠磚方長條砌。城郭與民人饒富家不惜工費，直疊而上。民居筭③計者，則一眠之上，施側磚一路，填土礫其中以實之，蓋省嗇④之義也。凡牆磚而外，甃⑤地者曰方墁磚；榱桷⑥上用以承瓦者，曰楻板磚；圓鞠小橋梁與圭門⑦與窀穸墓穴者，曰刀磚，又曰鞠磚。凡刀磚削狹一偏麵，相靠擠緊，上砌成圓，車馬踐壓，不能損陷。造方墁磚，泥入方匡中，平板蓋麵，兩人足立其上，研轉而堅固之，燒成效用。石工磨斫四沿，然後甃地。刀磚之直⑧視⑨牆磚稍溢一分，楻板磚則積十以當牆磚之一，方墁磚則一以敵牆磚之十也。
【注釋】
①匡：同“框”。此處指模子。
②戛：此處指割，刮。
③筭：同“算”。謀劃，算計。
④嗇：節省。
⑤甃（zhòu）：用磚砌。
⑥榱桷（cuī jué）：屋椽和屋桷。
⑦圭門：小圓拱門。
⑧直：同“值”。
⑨視：比較，比照。
【譯文】
和泥造磚，也要挖地下的黏土加以鑒別土的好壞，主要有藍、白、紅、黃幾種土色。福建、廣東多為紅泥。藍色的泥叫作善泥，江蘇、浙江占據多數。造磚的土以黏性大不易散、土質細沒有沙子的為上品。取水澆在黏土上，人驅趕幾頭牛去踐踏，把它踏成稠泥，然後再把稠泥填滿木模具，用鐵線弓削平它的表麵，脫模就成了磚坯。
郡縣的城牆和民居的院牆所用的磚，有眠磚和側磚兩種砌法。眠磚是把磚臥著呈方長條狀來砌。城牆和有錢人家的院牆，不吝嗇成本，直接使用眠磚法疊砌上去。有些善於精打細算的百姓，先砌一層眠磚，再在上麵砌兩層側磚，用泥土瓦礫之類填實中間部分，這都是為了節省花費。在牆磚之外，還有其他的磚：鋪砌地麵用的名為方墁磚；屋椽屋桷斜枋上用來承瓦的名為板磚；砌小拱橋、拱門和墓穴用的磚稱為刀磚，又叫鞠磚。刀磚用時削窄一邊，互相依靠緊密排列，砌成圓拱，即使車馬踐壓而過也不會損害坍塌。製作方墁磚，是把泥土放入木方框之中，將平板蓋在上麵，兩個人站在上方轉動著踩壓把泥土壓實，燒成後用。石匠打磨削低方磚的四周使之成為斜麵，然後才用來鋪砌地麵。刀磚的價格比起牆磚的稍微高出一點，板磚隻值牆磚的十分之一，而方墁磚則比牆磚貴十倍。
凡磚成坯之後，裝入窯中，所裝百鈞則火力一晝夜，二百鈞則倍時而足。凡燒磚有柴薪窯，有煤炭窯。用薪者出火成青黑色，用煤者出火成白色。凡柴薪窯，巔上偏側鑿三孔以出煙，火足止薪之候，泥固塞其孔，然後使水轉釉。凡火候少一兩，則釉色不光。少三兩，則名嫩火磚，本色雜現，他日經霜冒雪，則立成解散，仍還土質。火候多一兩，則磚麵有裂紋。多三兩，則磚形縮小坼裂，屈曲不伸，擊之如碎鐵然，不適於用。巧用者以之埋藏土內為牆腳，則亦有磚之用也。凡觀火候，從窯門透視內壁。土受火精，形神搖**，若金銀熔化之極然。陶長辨之。
凡轉釉之法，窯顛作一平田樣，四圍稍弦起，灌水其上。磚瓦百鈞，用水四十石。水神透入土膜之下，與火意相感而成，水火既濟，其質千秋矣。若煤炭窯視柴窯深欲倍之，其上圓鞠漸小，並不封頂。其內以煤造成尺五，徑闊餅，每煤一層，隔磚一層，葦薪墊地發火。
若皇居所用磚，其大者廠在臨清①，工部②分司主之。初名色有副磚、券磚、平身磚、望板磚、斧刃磚、方磚之類，後革去半。運至京師，每漕舫③搭四十塊，民舟半之。又細料方磚以甃正殿者，則由蘇州造解④。其琉璃磚，色料已載瓦款。取薪台基廠⑤，燒由黑窯⑥雲。
【注釋】
①臨清：今山東臨清。
②工部：明代六部之一，主要負責工程、工匠、交通、水利等。
③漕舫：運糧船。
④解（jiè）：押解，押送。
⑤台基廠：存放柴草的地方，由工部掌管。
⑥黑窯：明代京師地區專門製造琉璃磚瓦的磚瓦窯名。
【譯文】
磚坯在做好之後，下一步就是裝窯，裝三千斤磚的話，燒窯要燒一晝夜，裝六千斤磚就要燒製兩晝夜才算火候足。燒磚有的用柴薪窯，有的用煤炭窯。用柴火燒窯而成的磚是青灰色，用煤火燒成的磚為淺白色。柴薪窯的頂上偏側方鑿有三個孔用來出煙，當火候已足停止燒柴的時候，用泥巴封堵住出煙孔，然後在窯頂澆水促使磚變成青灰色。燒窯時，如果火候缺少一兩，磚就沒有光澤。如果火力缺少三兩，燒成的就叫嫩火磚，現出坯土的原色，日後一旦經曆霜雪，就會立即瓦解鬆散，變回泥土。如果火候多一兩，磚麵就會出現裂紋。如果火候多三兩，磚形就會縮小裂開，彎曲不直，被擊打後碎裂，如同一堆爛鐵，不適合砌牆。會巧妙使用材料的人往往把它埋在土裏做牆腳，這樣也有了磚的作用。燒窯的時候觀察火候，從窯門穿過看裏麵的情況。磚坯受到精火的烘烤，看起來好像在搖**，非常像金銀的熔化。這時要靠窯長掌握辨認。
使磚變成青灰色的方法，是在窯頂製作一平田，四周稍稍堆高一些，往上麵灌水。每燒三千斤磚瓦要灌水四十擔。窯頂的水通過土層滲透下來，與窯裏的火相互作用，水火一調劑，磚就耐用了。煤炭窯要比柴薪窯深一倍 ，頂上圓拱逐漸減小，無須封頂。窯裏放直徑一尺五寸的煤餅，每放一層煤餅，就間隔放一層磚坯，蘆葦柴草則放最下方以便引火燒窯。
皇宮所用的磚，大廠設立在山東臨清，由工部分司掌管。一開始有副磚、券磚、平身磚、望板磚、斧刃磚、方磚等類別，後來革掉一半。這些磚運到京師，規定每隻運糧船要搭運四十塊，民船二十塊。用來砌皇宮正殿的細料方磚，是在蘇州燒成後運送到京城的。至於琉璃磚，釉料已經記述在《瓦》那一節了。柴火是從台基廠取的，燒製則是由黑窯。
罌甕①
凡陶家為缶②屬，其類百千。大者缸、甕，中者缽、盂，小者瓶、罐。款製各從方土，悉數之不能。造此者，必為圓而不方之器。試土尋泥之後，仍製陶車旋盤。工夫精熟者，視器大小捏泥，不甚增多少，兩人扶泥旋轉，一捏而就。其朝廷所用龍鳳缸，窯在真定③、曲陽④與揚州儀真⑤。與南直⑥花缸，則厚積其泥，以俟雕鏤，作法全不相同，故其直或百倍，或五十倍也。
凡罌缶有耳、嘴者，皆另為合上，以釉水塗粘。陶器皆有底，無底者，則陝以西炊甑⑦，用瓦不用木也。
【注釋】
①罌甕：兩種小口大腹的陶製盛器。
②缶（fǒu）：小口大腹的陶器。
③真定：今河北正定。
④曲陽：今河北曲陽。
⑤揚州儀真：今江蘇儀征。
⑥南直：今江蘇、安徽兩省。
⑦甑（zèng）：古代蒸具。
【譯文】
陶坊造缶，種類有成百上千。大的有缸、甕，中等的有缽、盂，小的有瓶、罐。式樣各地都不一樣，難以一一數盡。造這類陶器都是造成圓的而不是方的。試驗土壤找到合適的陶土後，還要製造陶車旋盤。技術精巧熟練的人可以按所需要製造陶器的大小來取泥，後期不用增添，兩人扶泥旋轉陶車，一捏就成。朝廷用的龍鳳缸，窯分別設在真定、曲陽和揚州儀真。和南直花缸，則要多取泥，造得厚一點兒，以備雕刻鏤花，這種缸的做法跟一般缸完全不一樣，所以價錢也貴五十到一百倍。
罌缶如果有耳、嘴，都是另外用釉水粘上去的。陶器都有底，沒有底的隻是陝西以西地區蒸飯用的甑，用的是陶土而不是木來燒製。
凡諸陶器，精者中外皆過釉，粗者或釉其半體。惟沙盆、齒缽之類，其中不釉，存其粗澀，以受研擂之功。沙鍋、沙罐不釉，利於透火性，以熟烹也。
凡釉質料隨地而生。江、浙、閩、廣用者，蕨藍草①一味。其草乃居民供灶之薪，長不過三尺，枝葉似杉木，勒②而不棘人。其名數十，各地不同。陶家取來燃灰，布袋灌水澄濾，去其粗者，取其絕細。每灰二碗，參以紅土泥水一碗，攪令極勻，蘸塗坯上，燒出自成光色。北方未詳用何物。蘇州黃罐釉，亦別有料。惟上用龍鳳器，則仍用鬆香與無名異也。
凡瓶窯燒小器③，缸窯燒大器④。山西、浙江各分缸窯、瓶窯，餘省則合一處為之。凡造敞口缸，旋成兩截，接合處以木椎內外打緊匝口⑤。壇甕亦兩截，接內不便用椎，預於別窯燒成瓦圈，如金剛圈形，托印其內，外以木椎打緊，土性自合。
【注釋】
①蕨藍草：即芒萁，又名鳳尾草。
②勒：捆。
③小器：一個匣缽內裝許多件陶器燒成的叫小器。
④大器：一個匣缽裝一件陶器燒成的叫大器。
⑤匝口：接口。
【譯文】
諸般陶器中，精致的陶器裏外都上釉；粗陶器，有的隻是下半截上釉。唯有沙盆、齒缽之類，裏麵也不上釉，保持內壁粗澀，以便研磨。砂鍋、瓦罐都不上釉，是為了傳熱煮食。
製造陶釉的原材料隨處都有。江蘇、浙江、福建、廣東一帶用的是狼萁草。這草乃是居民用來燒灶的柴草，長不超過三尺，枝葉像杉樹，捆它時不會感到紮手。它有幾十個名稱，各地叫法不一。製陶人家把它取來燒成灰，裝入布袋中，再灌水過濾，就可以除去粗的，留下極細的灰末。每兩碗灰末，摻一碗紅泥水，徹底攪和均勻，就成了釉料，把它塗到坯上，燒成後自然出現光澤。不知道北方用的是什麽釉料。蘇州黃罐釉用的也是別的原料。隻有上供朝廷用的龍鳳器仍舊用鬆香和無名異為釉料。
瓶窯燒製小件陶器，缸窯燒製大件陶器。在山西、浙江兩省缸窯和瓶窯是分開的，其他省份的則合在一起。製造敞口缸，先旋成上下兩截再進行接合，接合處用木槌裏外打緊。小口壇甕也是由上下兩截接合成的，裏麵不方便使用木槌，就預先在別的窯燒個像金剛圈那樣的瓦圈，承住內壁，外麵用木槌捶打緊實，兩截泥坯自然就接合成壇了。
凡缸、瓶窯不於平地，必於斜阜山岡之上。延長者或二三十丈，短者亦十餘丈，連接為數十窯，皆一窯高一級。蓋依傍山勢，所以驅流水濕滋之患，而火氣又循級透上。其數十方成陶者，其中苦無重值物，合並眾力眾資而為之也。其窯鞠成之後，上鋪覆以絕細土，厚三寸許，窯隔五尺許，則透煙窗，窯門兩邊相向而開。裝物以至小器裝載頭一低窯，絕大缸甕裝在最末尾高窯。發火先從頭一低窯起，兩人對麵交看火色。大抵陶器一百三十斤，費薪百斤。火候足時，掩閉其門，然後次發第二火，以次結竟至尾雲。
【譯文】
缸窯和瓶窯不是建在平地上，而必須建在山崗斜坡上。長的有二三十丈，短的也有十多丈，幾十個窯連接在一起，一窯比一窯的地勢高。依靠著山勢，可以疏導水流避免積水浸濕，而火氣又可逐級滲透上去。幾十個窯連接起來燒製成的陶器，其中雖然沒有特別值錢的，但也是眾人合資合力完成。窯頂的圓拱完成之後，在上麵鋪上一層大約三寸厚的極細的土，窯頂每隔五尺開一個透煙窗，窯門設在兩側，相向而開 。裝窯時把最小件裝入前頭的最低窯，最大的缸甕則裝在末尾的最高窯。燒窯從前頭的最低窯燒起，兩人麵對麵而坐交替看火色。燒製陶器一百三十斤，大概要用掉柴火一百斤。第一窯火候足的時候，關閉它的窯門，再燒第二窯，就這樣依次燒到最高窯為止。
白瓷 附：青瓷①
凡白土曰堊土②，為陶家精美器用。中國出惟五六處：北則真定定州③、平涼華亭④、太原平定⑤、開封禹州⑥，南則泉郡德化⑦、土出永定⑧，窯在德化。徽郡婺源、祁門⑨。他處白土陶範不粘，或以掃壁為墁⑩。德化窯，惟以燒造瓷仙、精巧人物、玩器，不適實用。真、開等郡瓷窯所出，色或黃滯無寶光。合並數郡，不敵江西饒郡產。浙省處州麗水、龍泉兩邑，燒造過釉杯碗，青黑如漆，名曰處窯。宋、元時龍泉琉華山下，有章氏造窯，出款貴重，古董行所謂哥窯器者即此。
【注釋】
①青瓷：指綠色釉瓷。
②堊土：白色瓷土。
③真定定州：今河北曲陽。宋代定窯所在地，以燒製白瓷為主。
④平涼華亭：今甘肅華亭。明代隴上窯的所在地，以燒青釉器為主。
⑤太原平定：今山西平定。平定窯在今山西陽泉，以白釉為主。
⑥開封禹州：今河南禹州。宋代鈞窯所在地，出產的鈞瓷很有名。
⑦泉郡德化：今福建德化。
⑧永定：疑為“永春”之誤。永春盛產瓷土，且距德化窯近。
⑨徽郡婺源、祁門：今江西婺源和安徽祁門。
⑩墁：經過粉飾的牆壁。
江西饒郡：明代饒州府。
處窯：龍泉窯。
哥窯：宋代五大名窯之一。
【譯文】
白色瓷土叫堊土，燒陶的人家用它來燒製精美的瓷器。我國隻有五六個地方出產瓷土：北方有真定定州、平涼華亭、太原平定、開封禹州，南方有泉郡德化、土出產在永春，窯設在德化。徽郡婺源和祁門。其他的地方出產的白土，用來造瓷坯黏度不夠，可以用來粉刷牆壁。德化窯隻燒製瓷仙、精巧人物和玩物，這些往往沒有實際用途。真定、開封等郡的窯燒出的瓷器，顏色暗淡發黃，沒有珠寶的光澤。上述所有地方產的瓷器加起來都比不過江西饒郡出產的。浙江處州麗水、龍泉兩地燒製出來的過釉杯碗，青黑如漆，名字叫作處窯。宋代、元代時，龍泉的琉華山山腳有章氏兄弟建的瓷窯，出品名貴非常，古董行業所說的哥窯器就是它。
若夫中華四裔①馳名獵取者，皆饒郡浮梁景德鎮之產也。此鎮從古及今為燒器地，然不產白土。土出婺源、祁門兩山：一名高梁山②，出粳米土，其性堅硬；一名開化山③，出糯米土，其性粢軟④。兩土和合，瓷器方成。其土作成方塊，小舟運至鎮。造器者將兩土等分入臼，舂一日，然後入缸水澄。其上浮者為細料，傾跌過一缸；其下沉底者為粗料。細料缸中再取上浮者，傾過為最細料，沉底者為中料。既澄之後，以磚砌方長塘，逼靠火窯，以借火力。傾所澄之泥於中，吸幹，然後重用清水調和造坯。
【注釋】
①四裔：四方邊遠偏僻之地。語出《左傳·文公十八年》：“投諸四裔，以禦螭魅。”
②高梁山：即景德鎮附近的高嶺。所產高嶺土，質地堅硬，耐高溫。
③開化山：又叫祁山。在今浙江開化。所產糯米土，土質軟，可塑性高，與高嶺土互補。
④粢（zī）軟：像糍粑那樣黏而軟。
【譯文】
至於我國四海聞名，眾人爭相搶奪購買的瓷器，則都是饒郡浮梁景德鎮出產的。該鎮自古以來便是燒瓷器的地方，但是不產白土。白土出自婺源和祁門兩山：一處叫高梁山，出產粳米土，土質堅硬；一處叫開化山，出產糯米土，土質黏軟。把這兩種白土混合，才能夠做成瓷器。這兩種白土是被塑成方塊，再由小船運輸到景德鎮的。造瓷器的人將兩種瓷土取等量放入臼內，舂一天，然後放入缸內用水澄。上浮的是細料，把它放入另外一個缸中；下沉到最底端的是粗料。細料缸中再次用水澄，倒出的上浮部分便是最細料，沉底的是中料。澄過之後，就可倒入靠近窯邊的用磚砌成的長方塘內，憑借窯火的熱力烘幹水分，然後再重新加水調和好，揉捏造坯。
凡造瓷坯有兩種。一曰印器，如方圓不等瓶、甕、爐、合之類，禦器則有瓷屏風、燭台之類。先以黃泥塑成模印，或兩破，或兩截，亦或囫圇①，然後埏白泥印成，以釉水塗合其縫，燒出時自圓成無隙。一曰圓器。凡大小億萬杯盤之類，乃生人日用必需，造者居十九，而印器則十一。造此器坯，先製陶車。車豎直木一根，埋三尺入土內，使之安穩，上高二尺許，上下列圓盤，盤沿以短竹棍撥運旋轉，盤頂正中用檀木刻成盔頭，冒其上。
【注釋】
①囫圇（hú lún）：整個。
【譯文】
瓷坯有兩種。一種叫印器，像方圓不同的瓶、甕、爐、盒之類，朝廷用的瓷屏風、燭台也是這一類。造坯時先用黃泥塑成模印，再對半分開，或者分為上下兩截，也可以是整個的，然後將瓷土放入泥模印出瓷坯，再用釉水塗抹接縫處把它合起來，燒好後自然完美閉合，沒有縫隙。另外一種叫圓器。如數量多到數不完的大小杯子、盤子之類，都是人們所必需的日用品，圓器產量占了九成，而印器則隻占一成。造圓器坯，要先做陶車。用直木一根，埋入地下三尺並使它穩固，露出地麵兩尺左右，一上一下裝兩個圓盤，用小竹棍撥動圓盤沿，陶車便會旋轉，盤頂的正中央用檀木刻成一個盔頭，戴在上麵。
凡造杯盤，無有定形模式，以兩手棒泥盔冒之上，旋盤使轉，拇指剪去甲，按定泥底，就大指薄旋而上，即成一杯碗之形。初學者任從作費，破坯取泥再造。功多業熟，即千萬如出一範。凡盔冒上造小坯者，不必加泥；造中盤、大碗則增泥大其冒，使幹燥而後受功。凡手指旋成坯後，覆轉用盔冒一印，微曬留滋潤，又一印，曬成極白幹。入水一汶①，漉上盔冒，過利刀二次，過刀時手脈微振，燒出即成雀口。然後補整碎缺，就車上旋轉打圈。圈後或畫或書字，畫後噴水數口，然後過釉。
凡為碎器②與千鍾粟與褐色杯等，不用青料。欲為碎器，利刀過後，日曬極熱，入清水一蘸而起，燒出自成裂文。千鍾粟則釉漿捷點，褐色則老茶葉煎水一抹也。古碎器，日本國極珍重，真者不惜千金。古香爐碎器不知何代造，底有鐵釘③，其釘掩光色不釉。
凡饒鎮白瓷釉，用小港嘴④泥漿和桃竹葉灰調成，似清泔⑤汁，泉郡瓷仙用鬆毛水調泥漿，處郡青瓷釉未詳所出。盛於缸內。凡諸器過釉，先**其內，外邊用指一蘸塗弦，自然流遍。
凡畫碗青料，總一味無名異⑥。漆匠煎油，亦用以收火色。此物不生深土，浮生地麵，深者堀下三尺即止，各省直皆有之。亦辨認上料、中料、下料。用時先將炭火叢紅煆過，上者出火成翠毛色，中者微青，下者近土褐。上者每斤煆出隻得七兩，中、下者以次縮減。如上品細料器及禦器龍鳳等，皆以上料畫成，故其價每石值銀二拾四兩，中者半之，下者則十之三而已。
凡饒鎮所用，以衢、信⑦兩郡山中者為上料，名曰浙料，上高⑧諸邑者為中，豐城⑨諸處者為下也。凡使料煆過之後，以乳缽極研，其缽底留粗，不轉釉。然後調畫水。調研時色如皂，入火則成青碧色⑩。
【注釋】
①入水一汶：入水輕蘸而起。
②碎器：即裂紋釉器。
③底有鐵釘：成品瓷器底部保留有護胎足或者墊餅的痕跡，多呈紅褐色。
④小港嘴：景德鎮南的一處地名。
⑤泔：淘米水。
⑥無名異：即鈷士礦。
⑦衢、信：今浙江衢州、江西上饒。
⑧上高：今江西上高。
⑨豐城：今江西豐城。
⑩入火則成青碧色：此處講青花的形成。用鈷土礦水在瓷坯上作畫，再上透明釉，高溫燒成後會呈現藍色花紋。
【譯文】
塑造杯子和盤子的瓷坯，沒有固定的模式，雙手捧泥放在盔頭上，旋轉盤子使它不停轉動，用剪淨指甲的拇指按住固定好泥底，使瓷泥沿著拇指旋轉向上展薄，就成了一個杯碗的形狀。初學者隨意操作，塑不好沒有關係，破坯也可以取泥再造反複使用。下功夫熟練上手之後，就可以做到千萬個杯碗如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在盔帽上塑造小坯時，無須加泥；塑造中盤、大碗時，就要增加泥土擴大盔帽，等幹燥之後再操作。用手指在陶車上旋成泥坯之後，把它翻轉過來罩在盔帽上印一下，稍微曬一會兒，在瓷坯還保持濕潤時，再翻轉印一次，然後曬至又幹又白。放到水中蘸一下水，瀝幹之後放在盔帽上方，過利刀兩次，執刀時手如果輕微顫動，成品就會有缺口。坯補好之後，就可在旋轉陶車上畫圈。畫好圈後可在坯上繪畫或者寫字，畫好後噴上幾口水，然後上釉。
凡是製作碎器、千種粟和褐色杯等，都不用青釉料。想要造碎器，等用利刀修整完生坯後，放太陽下把它曬得極熱，入清水一蘸而起，燒成之後自然呈現裂紋。千鍾粟是用釉漿快速點染而成。褐色杯是用老茶葉煎的水一抹而成的。日本非常看重喜愛古碎器，不惜花費重金購買真品。古香爐碎器不知道是哪個朝代造的，底部有“鐵釘”，被釘的顏色遮蓋住，沒有釉光。
景德鎮的白瓷釉，是用小港嘴的泥漿和桃竹葉灰調製而成的，很像是淘米水，德化窯的瓷仙釉用鬆毛灰調和泥漿，處窯的青瓷釉未能獲知所用的原料。盛在瓦缸裏麵。所有瓷器上釉時，先把釉水倒進坯裏**一遍，再用手指撐住瓷坯往釉水裏蘸一下，讓釉水浸到弦邊，這樣釉料就自然流遍全坯身了。
畫碗的青花釉料，隻采用無名異為原料。漆匠熬煉桐油，也用無名異來催幹。它不生長在深土裏而是浮生在地麵，哪怕長得深的也最多挖三尺便可得到，各個省都有，也分為上料、中料、下料三種品級。使用前要先讓它經過炭火煆燒，上料出火後呈翠綠色，中料微青色，下料接近土褐色。每煆燒無名異一斤，隻得到上料七兩，中、下料依次減少。上等精致的瓷器和皇帝用的龍鳳器具等，都是用上料繪畫後製成的，因此上料無名異每擔價值白銀二十四兩，中料價格隻有它的一半，下料則隻值它的十分之三。
饒郡景德鎮所用的，從衢州、上饒兩郡出產的無名異為上料，被稱為浙料，上高等地產出的叫作中料，豐城等地所出的為下料。青花料煆過之後，用研缽磨得極細，缽內底部留下的料粗澀，不上釉。然後再調配畫水。調畫水作畫時是黑色的，入窯一燒就變成亮藍色。
凡將碎器為紫霞色杯者，用胭脂①打濕，將鐵線扭一兜絡②，盛碎器其中，炭火炙熱，然後以濕胭脂一抹即成。
凡宣紅器，乃燒成之後出火，另施工巧微炙而成者，非世上朱砂能留紅質於火內也。宣紅元末已失傳，正德中曆試複造出。
【注釋】
①胭脂：一種紅色染料。
②兜絡：網兜。
【譯文】
將碎器上釉染成紫霞色的方法是，先把要用的胭脂染料打濕，把鐵線扭成一個網兜，盛著碎器放到炭火上炙烤加熱，然後用事先準備的濕胭脂一抹就上色了。
宣紅器是在燒窯出火後再施巧工用微火炙成的，這種紅色並非朱砂在火中所留下的。宣紅器原先所采用的西紅寶石粉末早已失傳，直到正德年間經過反複試驗才再次製作出來。
凡瓷器經畫過釉之後，裝入匣缽。裝時手拿微重，後日燒出，即成坳口，不複周正。缽以粗泥造，其中一泥餅托一器，底空處以沙實之。大器一匣裝一個，小器十餘共一匣缽。缽佳者裝燒十餘度，劣者一二次即壞。凡匣缽裝器入窯，然後舉火。其窯上空十二圓眼，名曰天窗。火以十二時辰為足。先發門火十個時，火力從下攻上，然後天窗擲柴燒兩時，火力從上透下。器在火中，其軟如棉絮，以鐵叉取一，以驗火候之足。辨認真足，然後絕薪止火。共計一杯工力，過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細節目尚不能盡也。®bsp;
【譯文】
瓷坯經過塗畫和過釉之後，把它裝入匣缽。如果裝時手用力過重，後麵燒出來的瓷器就會凹陷變形，不再周正。匣缽為粗泥製成，其中一個泥餅托住一個瓷坯，底部缺空的部分用沙子填實。一個匣缽隻能裝一個大件瓷坯，一個匣缽可以裝十幾個小件瓷坯。好的匣缽可以裝瓷燒個十幾次，差的匣缽用一兩次就壞了。把裝滿瓷坯的匣缽放進窯中，然後點火燒窯。窯頂上方鑿有十二個圓孔，叫作天窗。燒窯要連燒十二個時辰火候才足。先從窯門發火燒十個時辰，火力從下方攻到上方，然後從天窗的孔眼丟柴入窯燒兩個時辰，火力從上方透到下方。瓷器在烈火中軟得如同棉絮，用鐵叉插取一個火照子，用來檢驗火候是不是夠了。辨認到火候已足夠了就停止添柴並熄火。合計製作一個瓷杯所下的功夫，過手的工序就有七十二道，如此才能製成。其中很多燒瓷細節還沒有計算在內。
附：窯變 回青
正德①中，內使監造禦器。時宣紅②失傳不成，身家俱喪。一人躍入自焚，托夢他人造出，競傳窯變③。好異者遂妄傳燒出鹿、象諸異物也。
又：回青，乃西域大青，美者亦名佛頭青。上料無名異出火似之，非大青能入烘爐存本色也。
【注釋】
①正德：明武宗朱厚照使用的年號，公元1506—1521年。
②宣紅：指明代宣德年間（1426—1435）燒製的銅紅釉器，紅色飽滿鮮豔。
③窯變：瓷器在上釉過程中因配方、溫度等細小差異導致釉色發生意料之外的變化。
【譯文】
正德年間，皇宮專門派遣內使監督禦用瓷器的製作。當時，宣紅器因製法失傳所以無法造出，還有人因此家破人亡。傳說有一人跳入窯坑自焚，托夢於他人將宣紅器製作了出來，後來，大家就競相傳說發生了窯變。愛好奇異事件的人於是胡亂傳言燒出了鹿、象等怪物。
還有回青，就是西域大青，其中上等的被稱為佛頭青。上料無名異燒出來的釉色很像大青，不像大青入窯之後反而失去了本來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