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關關難過
“顧螢!”陳越第三次喊她的時候用食指關節在她桌上沉沉地敲了兩下,這才把神遊天外的顧螢的思緒拉回教室。
“怎麽了,班長——”顧螢故意把“班長”二字拖長了腔調,說得意味深長。
“運動會之後我們有一場跟二班的數學友誼賽,但是呢,因為今天的事兒給二班看了笑話,班裏除了賀斌和何超越,沒有人願意摻和這事兒。我跟幾個班委商量了一下,認為解鈴還須係鈴人,還是讓你上,三局兩勝,跟他們來一個田忌賽馬,用你直接對衝掉二班最強的顧澤,反正別人對他也沒什麽勝率,這樣贏了更能讓他們憋屈。不過,你最好還是準備一下,你對顧澤,輸是肯定會輸,但也別太給咱班丟人。”
“明明是你們找碴,關我什麽事?我就不參加,你們能拿我怎麽樣?”顧螢不耐煩地盯著他,纖細的手指輕巧一動,握著的中性筆便靈活地轉了一圈又穩穩回到了食指和拇指中間,“什麽班級榮譽,什麽集體大家庭,我偏不關心,你奈我何?”
“顧螢,你這麽說可就沒意思了,我們堂堂一班不能連三個人都出不了不是?”陳越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麽說辭,便索性把利誘的招使出來,“比賽贏了有趙震海老師發的獎品,兩個選擇,一是可以隨便選一本書,二是可以免去一個學期的作業。如果成績特別出色,老師說還會有其他額外獎品。”
“沒興趣。我沒有義務參加什麽莫名其妙的友誼賽來自取其辱,你也沒有權力強迫我參加,湊不齊三個人你就自己上啊。不就是個屍位素餐的伴食宰相,當個班長正經事兒沒見你折騰出什麽花兒來,就學會了拿著雞毛當令箭唄?”顧螢一聽到那句“輸是肯定會輸”就感到如芒在背,幾乎伴隨著她整個青春期的、源自於跟顧澤對比而產生的屈辱感逐漸膨脹成一戳就爆的氣球,說起話來夾槍帶棒絲毫不含糊。
“你!”
陳越臉憋得通紅,剛想罵人就被何超越攔住打圓場:“顧螢,這樣,如果你參加的話,無論輸贏我都送你一張DG(Deutsche Grammophon,德意誌留聲機公司)出的沈清耀在Verbier(韋爾比耶音樂節)演奏拉三(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的錄音CD。”
何超越清楚地記得顧螢說過自己是沈清耀的粉絲,十分聰明地對症下藥,說完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本想再補充一句“這幾乎是我最喜歡的一張CD”,結果還沒開口,就聽到顧螢幹脆利落地說“成交”。
陳越聽聞“成交”二字時差點兒吐血,臉紅得逐漸發紫,張牙舞爪像個受驚過度的章魚。
何超越趕緊把陳越拉回自己的座位,拍了拍他的肩膀,壓低了聲音勸解:“好了好了,老大,消消氣兒,你跟個小女生有什麽好計較的呢?咱們好男不跟女鬥!”
“你至於嗎?”沈清耀此時已然哭笑不得,“明明那麽討厭你弟弟,就為了張CD……”
“我做夢都想要好不好,但是就算我攢夠了錢也不知道該去什麽地方買。何超越家裏超有錢,肯定不會拿什麽盜版CD糊弄。畢竟太掉價的事兒,他這種體麵人家的孩子必然不會幹。”顧螢興奮地在內心大聲喊“耶”,不一會兒又漸漸消沉下來,“蟲蟲,你說,沈清耀以後……是不是再也不會開演奏會了?我本來還想著長大了之後,去聽現場呢。”
“這個……也說不定吧。”沈清耀乍然聽她這麽一講,一時也有些悵然。
上課鈴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英語老師人未至聲先到:“大家拿出作業本來聽寫,顧螢到講台來,在黑板上聽寫。”
顧螢趕緊站起來,離開座位前還不忘垂死掙紮,最後掃了一眼單詞表。
“spellbind.”
“哎,蟲蟲,這個詞我怎麽完全沒有印象了?!”
“‘疑惑’的意思。”沈清耀滿頭黑線。
“dusty.”
“我我我,我好像……失憶了!”
沈清耀沉默。
“voyage.”
“蟲蟲,我腦震**是不是還沒康複……”
顧螢早上做出了一道被人刁難的數學題,哪怕英語課前聽寫單詞全軍覆沒都沒能影響她亢奮的心情,一整天都處於一種自我陶醉的狀態,自習課整理起筆記來都比往常順暢了許多。
“筆記不要機械地抄寫,要在整理的過程中梳理自己的思路,思考自己的薄弱環節,要分清楚是自己‘目標正確卻在試錯的時候沒有堅持’,還是‘思路方向就錯了’,又或者是‘解決這個問題需要的知識點你還未學到’。”沈清耀看她下筆如流水一般不假思索,忍不住開口囑咐道,“本質上70%靠理解力,30%靠記憶力,最終要消化成為屬於自己的東西,而不是屬於筆記本的東西。單純地閱讀和抄寫會給你的大腦一種‘已經非常熟悉這些內容’的錯覺,這種錯覺很容易迷惑人,讓你誤以為已經很熟了不需要再複習了,但當你使用的時候很可能還是會忘記。”
“哎呀,這些你說過好多遍啦,我記著呢。”顧螢分心了幾秒,又重新聚精會神起來,開始意識到整理筆記就像是對自己學得稀裏糊塗的內容進行“災後重建”,對知識的記憶和搭建從來沒有如此順暢過。她一直都算是用功的學生,但她感覺自從“蟲蟲”到來之後,這種“用功”就變成了“有用功”。每每她思維走錯路口,總有一個聲音提醒她回到正軌,像是一個蹣跚學步的人迅速學會了奔跑,還即將學會禦風飛行,對知識的貪婪促使她不斷地想要汲取更多的力量。
“顧螢,去吃晚飯啦。”自習結束的時候,辛靜在教室門口喊她。
“你等我一會兒,我在寫最後一道題。”顧螢沒抬頭,隻是把手邊的物理練習冊舉起來揮了揮。
此時教室裏隻剩寥寥幾個人,辛靜索性走進來,坐在了趙浩然的位置上。
“你聽說你們班要和我們班進行什麽數學友誼賽的事兒了嗎?美其名曰什麽友誼賽,我看就是他們男生的變相約架!”辛靜嗤之以鼻,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看顧螢專注的側臉,沒得到回應,又把目光落在顧螢正在做的題目上麵。
“這裏的摩擦力漏掉了。”辛靜看了一眼就指出困擾了顧螢十幾分鍾的問題,又隨手拿了她的自動鉛筆在小方塊上麵給她重新畫了一下受力分析圖,“這樣就沒問題了。”
“啊,不愧是學霸。”顧螢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懊惱自己的粗心。
“走啦,先去吃飯。”辛靜說著便把她拉起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吃飽了才有力氣做題。”
“好好好。”顧螢連連應聲,“吃什麽?”
“炸臭豆腐。”沈清耀興衝衝地提議。
“美少女怎麽能吃那種東西!”顧螢在內心抗議。
“螺螄粉!”沈清耀時不時聽到很多學生討論,都說這些是讓人欲罷不能的人間美味,很好奇是個什麽味道。
“喂喂,你就不能給點兒有用的建議?那種東西吃完整個人都會臭掉。”顧螢嫌棄地將嘴唇彎出一條小小的溝壑。
“那燒烤?”沈清耀很多次路過燒烤攤都會被熱鬧的氛圍吸引,烤肉“刺啦”作響,油香四溢。
“煙熏火燎的……”顧螢再次否決。
“那去買個雞蛋仔總可以吧?”沈清耀留意到了學校門口有一個小推車攤位,上麵拉了條簡單的紅色橫幅“港式原味雞蛋仔”,奶油香氣撲鼻,格外誘人。
“那種甜食當飯吃會長胖的。”顧螢毫無興趣,又疑惑地問道,“蟲蟲,你嘴那麽饞,該不會生前是個大胖子吧?虧我還因為你的聲音好聽,幻想你是個大帥哥呢。”
沈清耀嘴角抽了抽:“我並不胖。”
“那你帥不帥呀?”顧螢接著問。
“嗯。”沈清耀懶懶地用鼻音回答。
“你好自戀哦!”顧螢“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笑什麽?”辛靜狐疑地扭頭看她。
“沒什麽,沒什麽。”顧螢連忙擺手,“我們吃什麽呀?”
“食堂吧,我隻剩下五塊錢了,飯卡裏還有餘額。”
“好。”
天色漸暗,落日餘暉斜射入人影稀疏的教室,顧螢踩著一抹殘陽,在路過二班窗口的時候緩緩駐足,懷著好奇看向被微光鋪了一層金黃的黑板。
顧澤正拿著粉筆在黑板上飛快地推導著什麽公式或者證明,已經寫了整整一麵。下麵有幾個學生在眉頭緊鎖地看著他寫,時不時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兩筆,看他們那茫然的眼神,顯然也是沒怎麽看懂。
“他在寫什麽,你能看明白嗎?”顧螢指了指黑板,側身小聲問辛靜。
“不知道。顧澤的知識儲備比我們大多了,他平時也不怎麽聽課,一直在自學大學的內容。據說他最近在看什麽抽象代數,反正我們都沒接觸過。”辛靜攤了攤手,又指了指坐在教室一角沉思的聶明哲,“他應該能看懂一些,前陣子我看到他下課的時候拿了一本Paolo Aluffi(保羅·阿魯菲)的《Algebra:Chapter 0(代數)》在看,我好奇地翻了幾頁,感覺挺難的……不過,這些高考又不考,競賽也不涉及,所以其實沒什麽用啦。我們平時那麽忙,哪有那麽多閑工夫折騰課外的,當下最緊迫的目標還是考個好大學。”
“他寫的是Sylow(西羅)定理的證明,入門知識罷了。”沈清耀略微瞥了一眼黑板上的內容,輕描淡寫地說道。
顧螢不語,遠遠凝視著那些陌生的數學符號和字母,它們被斜陽鍍了一層亮燦燦的光,如同某種奇妙的魔法咒語,令她突如其來地生出了想要看懂它們的迫切渴望。
顧澤恰好這個時候寫下最後一行,轉身看到顧螢的目光正落在他所寫的內容上,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嗤笑道:“喲,這不是顧螢嗎?”
“我們走。”顧螢不想與他起正麵衝突,拉起辛靜就往校門口走去。
“等等,”顧澤叫住了她,快走兩步跟了上去,笑得人畜無害,“你天天見了我就躲,什麽意思?”
“你有事嗎?”顧螢不耐煩地回過頭看他。
“聽說你要參加月考之後一班和二班的數學友誼賽?”顧澤抱著手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下巴朝自己剛剛寫完證明的黑板點了點,“你參加比賽?你會什麽?你以為數學又是什麽?是不是數學這個東西在你的認知裏就是算數?誰算得快誰贏?哈哈哈……你什麽都不懂,拿什麽比賽?”
“所以呢?”顧螢不想多做糾纏,不適地後退了兩步,眼神警戒地看著他。
“你跟我們班的辛靜關係這麽好,可別想著旁門左道,投機取巧呀。”
顧澤把話說得太過直白,就算辛靜對顧澤好感值很高,也不悅地嗆聲道:“顧澤,你憑什麽這麽說?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顧螢,她從小到大偷了我多少東西?”顧澤輕蔑地哼了一聲,“你做偷偷摸摸的事兒,比做數學題擅長多了。”
“那是我爸爸買的,你有的東西,全部……全部本來都該是我的!”顧螢反反複複壓抑的怒氣終於迸發出來,上前推搡著顧澤說,“那個PS5是我爸爸過年時答應了給我買的!那個Jellycat的兔子家族也是我爸爸親口說過等我生日的時候送給我的!明明都應該是我的!你跟你媽媽一樣,都是喜歡偷別人東西占為己有的下等人!鳩占鵲巢的臭流氓!”
“顧螢,你能不能動動你生鏽的腦子?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爭取到的,跟你沒有半毛錢關係。”顧澤不為所動,微微揚起下巴,一如既往地狂傲、不可一世,“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喜歡小醜,哪怕是有血緣關係的父母也一樣。所有人都喜歡強大的人,永遠從容不迫,做好自己該做的每一件事,而不是稀裏糊塗、隔三岔五連上課都能遲到的人。你不能成為爸爸的驕傲,但我能。或許對你媽媽來說,你的存在就是她一生的缺憾和恥辱,是她被道德捆綁而甩不掉的包袱。你以為自己是什麽名正言順的存在嗎?不,你才是他們心裏的拖油瓶!”
“原來親情在你眼裏就是這麽冰冷的東西嗎?”顧螢聽完他的話,覺得難以置信。
“當然,我們小時候聽過太多的真善美,說愛是無私的,親情是偉大的。人類非常喜歡美化自己,以此來和低級動物區別開來,尋求一種靈長類動物獨有的優越感。但是,如果你相信了,你就是傻子。”顧澤根本沒有在意顧螢扯著自己的領口,眼神甚至沒有聚焦到顧螢怒火中燒的眸子上,“當然,你可以跟我談論道德,談論一切假大空的虛話,我認可這些存在的價值,但是,The game simply does not work that way(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並非如此)。”
有不少買飯回教室的同學留意到他們這邊的爭吵騷亂,紛紛過來拉架。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顧澤,你又怎麽知道自己會永遠得意,不被人踩在腳下羞辱?”顧螢甩開拉住自己的同學,“你又怎麽知道我顧螢有朝一日不會扶搖直上?”
顧澤突然就收起了懶洋洋的神情,大聲笑了出來:“詩人Henry Charles Bukowski(查理·布考斯基)有一句放在此刻很應景的名言,The problem with the world is that the intelligent people are full of doubts, while the stupid ones are full of confidence(愚蠢的人總是過度自信,智慧的人總是自我懷疑)。”
顧螢感覺世界驟然安靜了下來,嘈雜紛說她皆充耳不聞,隻是反複想著顧澤的話,像是在咀嚼一盤涼透了又泛著油膩的炒苦瓜。
“顧螢,我們去吃飯啦,走啦走啦。”辛靜實在看不下去,強行拖著她一路進了食堂,見她依舊表情沉鬱寡歡,便替她打了一份白菜炒肉擱在她的托盤上,“你別聽信顧澤的胡言亂語,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從來都是這樣,喜歡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標新立異。小孩子叛逆期都喜歡一身反骨,跟這個世界主流的聲音唱反調,你當真你就輸了。一會兒就到晚自習的時間了,快吃飯吧。”
“我早就習慣了。”顧螢毫無情緒地說。
“這麽沮喪,不太像你。”沈清耀忍不住開口。
“誰說我沮喪?”顧螢狠狠舀了一口米飯塞進嘴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一定要變得比顧澤強!”
“這才對嘛!”沈清耀見她如此,已然溜到嘴邊的一些大道理便也沒再說出口。
“我還要向他證明,他是錯的!”顧螢感到自己周身的能量突然燃燒了起來,“美少女絕不能被打倒!”
沈清耀啞然失笑,驚歎於顧螢強大的自愈能力,同時又忍不住思考顧澤的話——父母對他的愛,是否也是基於他頭頂的重重光環?是否也是因此才能罔顧他的意願,做出那麽多不可原諒的事來?
他思緒紛亂,忽而感到父母的形象在回憶裏模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