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腰
山路道中,夜色寡淡,玄天帶一抹紅,與秋意共舞,碧綠相輔醉人,枯葉散落如雪,來自天地間的畫卷,鋪開於旅者麵前。
平息山的山勢平緩,道路陡峭有限,路旁的山石樹木形狀奇麗,綠意尚存,但高低不一,分布繚亂,如同天然的迷陣,走起來極易迷路,不然還有種山間漫步的愜意之感。
天已近黃昏,隊伍的腳步一刻沒有停歇,如今隻抵近半山腰,距離利茲指引的目的地尚有一段道路,今日也許要在野外度過了。
“一會兒找個地方紮營吧,天快黑了。”利茲說道。
“讚成,等上去了,看看附近有沒有能待的平地。”赫米婭複議。
四人正位於一段登山階梯的中途,崎嶇的道路邊,盡是飄零的落葉和岩間生長的歪斜樹木,景象一成不變,模糊了人的方位認知,時不時抬頭仰望天空,才能發現自己確實在前進。
一天之內,趕路半天,又經曆兩次戰鬥,三位姑娘怎麽說都有些累了,隻有陸觀明越接近黑暗,活力越旺盛,走起路來也健步如飛的,根本不像一個滿身負重的人。
“哪位小姐走不動了,我可以背著您前進。”陸觀明說。
“離能休息的地方不遠了,算了吧。”赫米婭回。
“夜行者,還真是厲害呢。”蓮雨笑著說。她看起來不太累,畢竟不直接參與戰鬥,體力留存較多。
“登一座陌生的山,熟練得像是時常上下的居民一樣,很可能是他本人厲害,而不是夜行者厲害。”利茲正經地說,蓮雨也認真地聽。
“過譽了,敝人對山的了解不過是往日的身體力行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陸觀明回應。
“至少比八十七年的我強,雖說大部分時間都在虛度。”利茲又說。
“是,是哦,很厲害的。”蓮雨跟在陸觀明的背後,說道。
“不,即使遊盡世間,踏遍千山萬水,依舊無法知曉將來會發生的事,就像現在,誰又能猜得到敝人身處異世,還能與三位美人結為盟友呢。”
“我猜不到,但我知道你誇人的方式很爛。”赫米婭反駁道。
日漸西沉,石階上的景色已浸泡在黑暗之中,利茲看不清前方的景象,隻好放慢了腳步,一邊確定未知的風險,一邊謹慎地前進。
因為步伐放慢,隊伍縮短了間距,四人再次聚集在一起,一同警惕著黑暗中可能出現的事物。
山風蕭瑟吹過,赫米婭的第六感突覺不妙,她升高了眼眸中的溫度,觀察著黑暗中分布的魔力痕跡。
“您也發現了?”陸觀明問道。
“不,我什麽也沒看到。”赫米婭回。
“並非異光,隻是潛藏的氣息。”陸觀明說。
“確實,風的呼聲有些奇怪。”利茲說道。
四人注視著異動可能出現的位置,等待隱藏的真相顯露的同時,一步步登上了階梯,做好了即將進入戰鬥的準備。
陸觀明踏上一層石階,感官全開地收入信息,他感受得到黑暗之中傳來的詭譎氣息,卻感受不到一絲敵意,淨是無盡的迷茫與渴求,極為平淡,也極為深刻,搖搖欲墜,卻絕不會輕易消散。
“來了,來得很慢。”利茲說道。
此話一出,石階上方的黑暗中突然顯現出數個大體的人影,他們向四人的方向走來,身體撞到了周圍的樹枝,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哢噠~哢噠~哢噠~
隨著身影接近,幾處極為微弱的光芒在人影的正中亮起,如同篝火影下舞動的火苗般活躍,肆意搖晃。
利茲默默掏出飛匕,赫米婭也拔出劍刃,等待敵人顯露出真正的模樣。
山林之中,黑夜尚未完全降臨,不斷發出哢噠聲的人影緩緩進入了日光所及的最後一片區域,在亮光下露出了蒼白無比的“手掌”。
若是必須去描述的話,那便是死亡數周後的屍體,如同回光返照一般,伸出了皮膚已接近腐爛的手指,指向了隊伍所在的位置。
他的胸口正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那是不肯逝去的象征。
“這……要動手嗎?”赫米婭看到對方接近腐爛的模樣,問道。
“保護自己,先別動手。”利茲回答道。
望著微光閃爍的模樣,陸觀明的腦中突然浮現出了幾幅模糊的景象,無端擾亂著他的心神,不能從中辨識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第一個人影顯現後,在其身後的人影攜帶著更為響亮的哢噠聲也暴露在了殘陽之中,讓眾人確信了,猜想不會有誤。
紅光之下,一幅慘白的景象如同天譴的揭示一般,理所應當地出現在了眾人的麵前。
它的身軀已不能被稱作身軀,肉體近乎完全腐爛,隻有一些部位還帶著不成形的肢體,緩慢而怪異地舞動著,與石階和樹枝再次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哢噠~哢噠~哢噠~
風中殘燭般的光芒一共六處,除前兩位年輕的存在外,剩餘四個已是完全的骨架行者,依靠微光連係著身體,詭異地行走,向四人的方向湧來。
“起死複生的逝者?”陸觀明疑惑地問。
“不,是沒死成的不死者,和夜行者有半分相似。”利茲說道。
“靈魂不得解放,身軀無法舍棄。”這是陸觀明所感受到的。
“不僅如此,不死者隻有在將死或已死之後,才會發覺自己死不了,餘下不知多少年的時間裏,隻能看著肉體逐漸腐爛,最終陷入虛無之中。”利茲又說。
“不死者不會與其他生物為敵,為什麽在向我們走來?”赫米婭問道。
“它們似乎……沾染了一些東西。”利茲回答。
赫米婭集中精神,掃視著不死者行走的痕跡,發現了一絲異常的能量波動,那並非出自原生的靈魂,因為她看不到靈魂的波動。
肉身尚存的不死者步伐較為平穩,率先來到了利茲的前方,抬起雙手,無力地揮了出去。
利茲微微側身閃過,輕輕打出一掌將不死者推了回去,沒有損壞它為數不多的肉體。
一位骨架行者也踏著迷亂的腳步來到了赫米婭的前方,同樣抬起了雙臂,卻無故停頓了在空中。
“嗯?”赫米婭微抬起劍,哼出一個聲響。
就在她疑惑之時,骨架的內部突然閃出一瞬黑色的身影,原本停滯在空中的雙臂即刻動彈了起來,如同瞬間開始運轉的機器一般,猛然地向下砸去。
赫米婭雙手持劍,抵擋住攻擊,挑飛了它的手臂骨,一腳將它踢回了石階之上。
“死靈術師呢?數量這麽多總不會是野生的吧。”赫米婭說道。
“誰知道呢,說不定死靈術師沒保住自己的靈魂,比不死者先去世了。”利茲隨口說道。
“哈哈~那倒是沒有呢。”
在不死者更前方的黑暗中,一個文雅且禮貌的男聲,與一陣清脆而有序的鈴聲一同傳入了眾人的耳中,聽起來不像是有敵意的樣子。
悅耳的鈴聲連續不斷,不死者狂暴的動作即刻停了下來,它們回身望向鈴聲前來的地方,使著幹癟的腳掌骨,回到了搖鈴人的身旁。
“哎呀,真是感謝你們出手相助。”
說著,搖鈴人走入最後一絲日光之下,顯露出了他的樣貌。
他身穿披風與鬥笠,一身潔白的布衣,手中拿著如同水晶一般的半透明鈴鐺,無法確認麵紗之下的容貌,讓陸觀明有種熟悉的感覺。
“你是哪位?”利茲出於禮貌問道。
“我是這附近的靈魂魔法師,名字應該不需要透露了吧。”搖鈴人說道。
“看得出來,能解釋一下不死者為何攻擊我們嗎?”赫米婭問。
“嗯……這說來就比較話長了,如果你們不急,不如到了頂上的寬敞地方再聊?”死靈術師提出建議。
四人看到鈴聲之下恢複平靜的不死者,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境遇,決定接受他的建議,畢竟天要黑了,不能再僵持了。
死靈術師與隊伍一路同行,在抵達階梯的盡頭後,找了片平坦的地方升起了火,開始解答自己身上攜帶的疑問。
“首先,我們為什麽會被攻擊呢?”利茲問道。
“原因複雜,請你們聽好我說的話。”死靈術師說道。
“行,快說。”赫米婭催促道。
“首先,這批不死者的年數很短,尚不會完全失去方位與思想,成為遊**的行屍,因此,我暫且不是它們的管理人,和我沒有關係哦。”死靈術師解釋道。
“嗯,然後呢。”利茲說。
“然後,這些不死者都來自平息山的西邊盡頭,那裏的某處山坡有一處墓地,是它們生活的地方,可最近不知怎麽回事,不死者離開了那片區域,開始在山中遊**,尋找下一個合適的棲居地。”死靈術師又說。
“接著巧合一般地碰上了我們?”利茲又問。
“不,理論上是我說的那樣,可不死者的動向十分奇怪,它們沒在尋找下一個棲居地,而是漫無目的地亂晃,完全違背了當代靈魂理論,在失去肉體後,不死者的任何動作都需要消耗靈魂的能量,但靈魂又是維持心神的唯一核心,活動的時間與幅度越小越好,滿山亂逛,攻擊別人這種事,根本就不應該發生。”死靈術師再說。
“看來不死者也受到了異常的影響。”赫米婭說。
“和我推算的基本一致。”利茲說。
“什麽推算?”蓮雨問。
“關於平息山異動的源頭,應該位於西部的低地處,它們最有可能躲藏在那裏。”利茲回答。
“為何呢?”陸觀明緊接著問。
“高樹是世界的守護者,它不會允許惡意在眼下滋生,高樹下的精靈也不會。”利茲接著回答。
“對哦,您是信奉大地之神的精靈,我還真是有失禮貌,請允許我在臨走前獻上敬意。”
說完,死靈術師站了起來,向利茲鞠了一躬。
“雖說靈魂魔法並沒有很受待見……”他偷偷地說道。
看到死靈術師將走,陸觀明趁機問出自己的問題。
“能否展示一下,你先前使用的器具。”
“你是說,這琉璃鈴鐺?”
說著,死靈術師從兜中掏出一個近乎透明的鈴鐺,在篝火的光芒下展現出數重不同的顏色,如同天邊的彩霞一般絢麗。
“哦~”蓮雨微微驚歎。
“這是從另一片大陸跨海而來的施術媒介,鍛造工藝十分獨特,魔力傳導性是同類型中最好的一類哦。”死靈術師解釋說。
“琉璃,琉璃。”陸觀明默默重複。
“那我先走了,祝各位安康。”死靈術師收回了鈴鐺,有些著急地道了別。
他伸出左手,摸向不死者的胸前,釋放出一個未知的魔法,使其自覺地跟上了他的腳步,消失在了新生的夜色之中。
隊伍抵達了休息處,在篝火之畔聊上兩句後,迅速進入了夢鄉,大夥都累了,也該休息了。
陸觀明一如既往地盤坐在鋪蓋上,寧靜地冥想著自己的心靈,想要隔離世間的一切。
然後突然聽到了一位小姐的喊聲。
“你醒著對吧,夜行者。”
聲調冷淡,音色輕細,一絲高貴從中透出,自然是尖耳的精靈。
“您有何事,想與敝人相談。”陸觀明的聲音很輕,怕驚擾到已經入夢的兩位。
“旅途不能中斷,我隻能在這種時間與你獨處,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麽身份?”利茲輕聲地問。
“敝人,隻是一介凡人。”陸觀明輕聲地答。
“我說你上個世界的身份,別以為我沒見過夜行者。”利茲又問,聲調略帶凶氣。
“也許您不相信,但敝人確是一介凡人,敝人不會探究您隱藏的秘密,請您也不要在意這無謂的過往。”陸觀明回答。
“你不過一個夜行者,能猜到關於我的什麽,能猜到關於精靈的什麽。”
“的確,敝人一無所知。”
“你不過一個夜行者,為什麽非要掩飾自己的身份。”
“敝人沒有掩飾。”
“不可能,你身上透露出的一切都和凡人沒有一絲關係,怎麽可能隻是個凡人。”
“敝人是陸觀明,其餘的一切皆是被舍棄的事物,與敝人無關。”
隨風飄動的火光旁,精靈與夜行者的影子互相延長,相交在了一起,若是仔細去看,又發現並未相交,隻是視角的偏差將兩者相重罷了。
陸觀明尚未睜開眼眸,利茲也尚未閉合眼眸,兩人對峙良久,最終以無言結束相衝。
夜未半,人已睡,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中,忘記會是最好的選擇嗎?